人在山外山·画眉
2022-03-22聂鑫森
□ 文/聂鑫森
人在山外山
绿色的旅游大巴车鸣了一声长笛,特意在空荡荡的停车坪里绕行一圈,像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许多手臂从车窗里伸出来,依依不舍地挥动着,向讲解员戴红缨表达由衷的谢意。然后,大巴车沿着一条新修的水泥路,朝山下飞驰而去。
戴红缨穿一身浅蓝色红军服,头戴八角帽,微笑、立正、行军礼,目送大巴车渐行渐远。她相信,她衣领上和帽子上的红领章和红五角星,像鲜艳的火苗,会一直跳跃在远去客人的眸子里。
这是下午唯一的一个旅游观光团。
明天呢,县旅游局已打来电话,上午和下午,各有两批客人来,而且是外省的。戴红缨真想问有山西来的团队吗?但她把这句话拼命地咽进肚里。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
远去的大巴车,忽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戴红缨摘下八角帽,一绺鬓发垂到眼角边,分明有星星点点的白。她赶忙戴上帽子,转过身,快步走到大门边,有些倦意地在麻石门槛上坐下来。屋里屋外就她一个人。石门槛凉凉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渐轻,渐小,渐杳。但远处近处的溪瀑声却兀地变得巨大,宛若开场的锣鼓惊心动魄。于是,这几栋青瓦土砖屋舍及周围的山峦,纷纷从厚实的雨雾中奔突出来,呈一种岁月苍古的原色。一抹斜阳徐徐飘上一个山巅,缱绻地点亮一小爿天,朱砂般红艳。溪鸣瀑响在此一刻,只是加重了山间寂寞的感觉。风飒飒地诉说着深秋的凉意,有雁队掠过长天,写一个粗黑的“人”字,投影于她的瞳孔,再沉入她的心底,重重的。
她原本是有个伴的,是部下也是闺密,当然要比她年轻得多,吃过早饭就坐车回县城去了,轮休、探看丈夫和孩子兼带办公事。
新设的长途汽车线路,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上午一趟,下午也是一趟,跑一趟要两个小时。如果闺蜜在,是不是会热闹些?要说的话早说得山穷水尽了,更多的时候是相对枯坐,彼此静成雕塑,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湘东的这一大片山,叫云阳山。再往东十几里,就是江西的井冈山了。这几栋两层楼的屋舍,原是一个山货收购行,曾秘密地为红色根据地转运粮、盐、布、药品,也负责接送从白区去红区的重要人物。还曾留住过几个伟人,一炉炭火,一盏油灯,一幅地图,一个当时很平常而后来变得很神圣的会议,于是便有了一种纪念的意义。宽敞的厅堂里,挨墙立着明亮的展品柜,里面有许多关于革命关于历史的注释和实证。这些注释和实证嵌入了戴红缨的生活,不,是她的生活嵌入了这些注释和实证。
斜阳由一抹扩展成一条宽长的缎带,将每座山巅绾绕一匝,剩下的一截,飘落到她的脚边。停车场边的一丛矮树下,啼唤出两个湿湿的翅影,是一对鹧鸪。
“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戴红缨忽地想起了辛弃疾的这两个句子,鹧鸪的啼唤声,好像是“行不得也哥哥”的谐音。父母在时,她的家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轮休了就回家去。她是独生女,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父母相继离开她后,这里就成了她的家。
她仿佛听见山下传来了车轮声,一直响到山上来,再在大门不远处戛然而止。车门开了,有了杂沓的脚步声,许多缤纷的笑语散落复扬起。她惊喜地站起来,用手指掠掠帽边的头发,又掏出小圆镜看看面容,眼角边何时生出了细细的鱼尾纹?
当年她从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因为是本地人,就分配到这个红色纪念地来当讲解员,成了国家干部。她觉得很神圣很荣耀,从小听过的传说和故事,她可以讲给更多的人听了。何况,离父母近离家近。当年,她算得上是一个美人,身段、脸相,连同举止、言谈,好得如白玉无瑕。
她熟练地拎起那根讲解用的细长木棍,手捏的那地方乌亮乌亮,三十年光阴全揉在上面了,只要一拎起它,便肃然,便温暖。
“欢迎同志们到这里来参观学习!”
眼前是一排排凝然不动的头,是一张张虔诚的脸。历史在这一刻,获得一种由衷的敬重。
她的普通话圆润如珠,一粒一粒,或大或小,滴落在一个银质的盘中,极好听。逝去的时光在她木棍的指点下,复活了,硝烟灰白而呛人,刀光与旗影交相辉映,军号声和呐喊声排山倒海,远去的艰难岁月蓦然复活,变得有声有色。
从厅堂到卧室,又到厨房、后院,复又到楼上的会议室。每一个简陋的物件,都有一个生动的故事,这故事是原本就有的呢,还是经过了增补?她不知道。但她相信,她的讲述充满了一种魅力,宛若她就是当年的一个目击者和参与者。她不需要照背解说词,但她畅快淋漓地发挥,又绝不会离开解说词。她有些自矜,因为这一次讲解,比任何一次都不逊色。
她从楼上走下来后,便站住,等后面的人。楼梯一声不响,斜斜地静立,人呢?她轻轻呼唤,满屋子回音相叠相重,织成很厚的一层,把她严实地裹住,挣也挣不脱。
秋风飒飒,一阵比一阵凉。戴红缨睁开眼,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她其实还是坐在石门槛上,一动也没有动。
天已经很凉了,她一件毛衣还未织完,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进堂屋里,从墙角的藤椅上拿起毛衣,再坐下来一勾一挠地编织着柔软的心思。
她为“他”织毛衣。
“他”就在这大山中的雷达站。
那天,“他”带着战士到这里来参观。
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正是春天,“他”提着一只嫩藤编织的篮子,里面放满了新开的杜鹃花,如血如火。“他”把这篮杜鹃送给了她,小声说:“我叫关山雁,家住山西雁门关附近。”
“他”和她目光相对,彼此一笑,那笑便成了心有灵犀的礼物。
同事们都揶揄她:“一个小小的班长,你也干?傻!起码得是一个连长啊……”
这里从早到晚人来人往,作家、记者、演员、干部,什么人没有?她怎么看上了一个小班长!
出于一种莫名的自尊,她头一昂,对同事们说:“我不能丢这个份!”
日子一个一个地溜走。
纪念地红火了一段岁月,渐渐地冷清了。有时,很久都没有人来。
曾经和戴红缨一起信誓旦旦的姐妹们,一个一个赶快找了男朋友,匆匆忙忙地结婚,然后陆陆续续都想法子调走了。纪念地的编制,由四个人减到一个人,戴红缨成了孤独的守望者。直到几年前,纪念地才增加一个编制,来了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同事。
那个雷达站的班长早就走了,转业回山西老家去了。走的时候也是春天,她一早起来,发现窗台上放着一小藤篮红色的杜鹃花,花瓣上摇曳着晶莹的露珠。她哭了……
她忽然停下手,发现毛衣又乱了针法,原本想织出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图案,像雷达一样,却变成了一片乱草地。拆,意欲拼织成块的印象,复又变成一根长得没有尽头的绒绳,然后死死地绕成一个大团子。
她腻腻地不想再织毛衣了,所有的希望和失望全绕入绒线团子里了。
远处的夕光淡了,暮色弥漫开来。
她该去做晚饭了,可她没有饿的感觉。
她站起来,摁亮了电灯,然后走向内室的一个大木柜。再从大木柜中寻出几本精美的留言簿,一页一页地翻。她的心绪复归平静,羞怯如丁香的笑,在唇间相继绽出。她努力忆及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个人题字时的模样和神态,但怎么想也想不清楚,终是模糊一片。无数的脸叠在一块,分不清性别、年纪。只知道那些年,这地方来过许许多多的人,有过许许多多的赞叹和激动。那时,她拥有的每一个日子,不会有寂寞侵蚀的痕迹,那是她生命的黄金时段。
又翻到了这一页,是“他”——关山雁题的字。那个雷达站的小班长,居然可以潇洒地用毛笔题字,修长的手指握住笔杆,点横撇捺,蝇头小楷神采飞扬,竟如一幅画。题的是什么她早记在心里了,关键是“他”的名字,由名字可以想见实际意义的“他”。一个年轻的班长,像一只高飞的鸿雁。
她曾寻找过“他”,按着打听到的地址,向那个陌生的城市写过许多封信,信封里放着杜鹃花瓣,可惜她没有收到过一封回信。是地址不确,还是“他”故意不回信?她相信是后者,这个军人出身的人,自尊心很强。这一点使她伤心,也使她欣慰。她曾相中而又一不小心疏离的人,到底不是等闲之辈。
她用手机又一次为这一页题字拍照。拍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都觉得很新鲜。
今夜,居然从云中游出一轮明月,月光从窗口泻到屋里来。接着,又听到了远天有大雁清亮的鸣叫声掠过。“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李清照的这首词,好像写的就是她的实景实情。她还记起了六朝诗人庾信《咏雁》诗中的句子:“南思洞庭水,北想雁门关。”大雁都知道逢春向北,入秋南归,可那个住在雁门关不远处叫关山雁的人,就从来没想起自己工作过的地方?就从来没想起过她?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人家早成家了,有儿有女了;儿女或许也已结连理,又有自己的后人了。悠悠岁月如一瞬,只有她永远忘不了“他”,忘不了那只藤篮里如血如火的杜鹃花。
她也曾想到调离这里,到城市的滚滚红尘中去,成一个家,生儿育女。但最终想来,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恍若隔世。她已经习惯这种生活形态了,而且无怨无悔。
何况,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举国欢腾。这个纪念地从人们淡去的记忆深处,重新突现出来,往日的芳华重放光彩。从山下通向这里的大道快速竣工,各地的大道又与之紧密相连。这几栋屋宇修旧如旧,更稳固也更庄肃。展品、照片、文字,得到进一步地认证和增补。编制又恢复到先前的格局,由现在的两个变成四个,回县城休假的女同事,兼带去办理有关手续。前来参观学习的个人和团体必须预约,一批一批地来,如后浪推前浪。报纸、网络、电视的报道,日渐增多。在中央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中,戴红缨不但露了脸,还讲了一段充满激情的话。
那个叫关山雁的人会看到会听到吗?应该……会的。假如,关山雁的单位,组织党员前来参观学习,他会不会前来旧地重游?
手机忽然响了。
戴红缨一看,是女同事打来的。
“红缨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旅游局已挑选了三个大学毕业生,他们是本县参加公务员录用考试的前三名。过几天,我会领着他们来报到,局里会派专车送。”
“怎么还多分配了一个?”
“哦……我因身体不好,局领导照顾我回机关上班。”
戴红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说:“祝贺你。待你们来了,我下厨做一顿好饭菜,为新同事洗尘,也为你送别。”
关了手机,她走出内室和堂屋,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月光下。然后,停下脚步,仰起头来看浩渺的天宇。
月光如水,银汉无声。
画 眉
年届古稀的梅爷梅晓臣,这两天心情很郁闷。他觉得一向丰盈的院子,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心里也是空落落的。
院子里少了什么吗?没有。浮着绿萍的小水池,游着几尾锦鲤;池边的圆石桌边,静立着两只石鼓凳,光可鉴人;墙角一丛芭蕉,舒展着宽长的叶片;芭蕉前是两棵粗壮的杉树,一根搁在两树之间的长竹竿上,挂着四个竹鸟笼。但四只鸟笼是空的,里面的画眉鸟没有了,好听的鸣啭声也没有了!
画眉鸟是梅爷自个儿放飞的,心里不情愿,但不得不依势而为。
曲曲巷的老爷子们,养鸟的不少,遛鸟、听叫,为的是老有所乐,忽然都开笼放了鸟。梅爷能不照此办理吗?何况他是个有点身份的人,退休前是市报的美术编辑,业余是个工笔人物画家,当然不能让人说三道四。
起因是权威部门发布了《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鸟纲”中新增百多种鸟类,画眉、红胁绣眼鸟、相思鸟、蒙古百灵、云雀等国内主要民间笼养鸟列入此中。居民委员会又派人到各家做思想工作,说明这些笼养鸟并非来源于人工繁殖,主要是野外非法捕捉再流向市场,当大家不养属于名录中的鸟类,市场无需求,不法之徒也只能偃旗息鼓。
“梅爷,你要解闷子,可以养不在名录中的鸟。”
“除画眉之外,别的鸟我不养。”
“当然,你养的这几笼画眉,可以养到它们老死,但以后再无处可换新的了。你让他们回归自然,去繁衍后代,是大功德。”
“让我想想……”
梅爷养画眉,不是为了解闷子。退休前,上班忙,下班了读书画画也忙;退休后,读书、画画、讲课、办个展、参加公益活动,还是忙,哪有空闲去伺候鸟!他养鸟,而且只养画眉,是五年前妻子因肺癌晚期辞世才开始的。
梅爷的妻子叫华眉,是花鼓戏剧团唱旦角的名演员,原本是美人胚子,上台的扮相更是光彩照人。因文化副刊版面常要配发美术作品,每有新戏,梅爷便买了第一排的票,一边看戏一边画人物速写。华眉饰女主角的戏多,因此梅爷画她的速写也多,见报的频率很高。
有一天,华眉主动打电话给梅爷:“谢谢你的捧场!画中的我,眉毛被你画得最好看,我化妆时自己画眉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的梅爷,又英俊又调皮,马上接话:“你若不嫌弃,我到后台来为你画眉?你姓‘华’,与‘画’同音哩。”
“好……好。你先给我画眉,我上场了,你坐在侧幕边看戏、画画,就不要去买什么票了。”
华眉只要是有晚场戏,梅爷必提早去后台的化妆室,为华眉画眉。到底是人物画家,又最擅长画古代仕女,各种眉毛形态都烂熟于心,梅爷可以依照华眉所饰角色的身份、年龄及剧情,画出不同的眉形,让人称绝。
上年纪的女团长,见了这个场景,说:“化妆室成你们的闺房了。《汉书·张敞传》称张敞在闺房为妻画眉,连皇帝都知道了,于是‘画眉’成了称赞夫妻和睦的一个典故。你们赶快结婚吧!”
梅爷和华眉的脸顿时红了。
不久,他们喜结连理。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因为华眉说她怕生孩子,想在戏台上多待些岁月。梅爷说他也想为妻子多画几年眉,赏心乐事自家事,值!
华眉在戏台上演到55岁,才心满意足地退场。又过了十年,华眉撒手西去。
梅爷觉得日子太难熬了。
曲曲巷一位同辈人,很懂他的心思,给他送来一个竹鸟笼,里面跳着唱着一只画眉鸟。
“梅爷,给你送来个好伙伴。”
梅爷看也不看,粗声粗气地说:“谢谢。我不要。”
“你仔细看看!它叫画眉,与你爱妻华眉同音。你看看它的眉毛,真像是才画上去的。”
梅爷的眼睛睁大了。
鸟笼放在石桌上,送鸟的人悄悄地走了。
这只鸟。形体修长,周身棕黄,背部和前胸有黑色花纹,眼睛上方有一道白毛,好像是用白色油彩在棕黄底色上画的一道细长眉,很俏丽。它的叫声也好听,嘹亮悦耳,像花鼓戏旦角的某个音调。
梅爷轻轻地喊了一声:“华眉,我又见到你了!”然后,竟是号啕痛哭。
他寻出关于饲养画眉鸟的有关书籍,一边读,一边做笔记。
他又去花鸟市场买回三笼画眉(一笼一只),加上老邻居送的一笼,正好配成雌雄两对。一雌一雄的两个鸟笼紧挨在一起,另两个鸟笼稍稍隔开,都挂在长竹竿上。只是遗憾,雌雄不能同笼,雄的好斗,会闹得不可开交。
他亲自去买鸟食,豆腐、蛋米、瘦肉,还有虫贩捕捉的昆虫。
别人养画眉,养雄不养雌。雄的个大,善斗,可以去参加斗鸟;雄的声音高亢,有阳刚之气。梅爷又养雄又养雌,为的是让它们隔笼相望,互诉衷曲。
这一养就是五年。
现在,都放飞了,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暮春的早晨,晴光闪烁。
梅爷习惯地备好豆腐、瘦肉、蛋米,依次打开鸟笼的门,把鸟食放入小巧的瓷碟里。以往是放好鸟食,就要关上笼门,现在不必关笼门了,变成了一个念想的仪式,不由得长叹一声。然后,静静地坐到石桌边去。微微闭上眼,右手悬空划动,臆想为妻子画眉的情境,脸上浮起笑意。
“哥——来噢,哥——来噢……”
分明是画眉的鸣叫声。
梅爷蓦地睁开双眼,他看见每只笼子里钻进去一只画眉,一边吃食,一边快乐地叫喊。
还认得这个院子,还认得各自的笼子,只可能是他放飞的那四只画眉。
他激动地叫了一声:“谢谢你们还记得这个家!”
四只画眉闻声冲出鸟笼,在院子上空飞了几个圈,长鸣几声,一会儿便无影无踪。
出曲曲巷尾,是风光秀丽的雨湖公园。
梅爷想:它们定是把新家安在那里,或春水亭边的小树林里,或湖畔长堤的烟柳中。它们不肯远去,依旧要与他为邻,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幸甚至哉。
梅爷有几天没出院子了,一直紧闭院门。此刻,他兴冲冲走出来,再把院门锁上,朝巷尾走去。
“梅爷,早!到雨湖去?”
“对,到雨湖去听画眉唱曲,我刚才接到通知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