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
2022-03-22杨映红
◆杨映红
一
祭祀台选在能见雪山的垭口,垭口上放置着一张祭祀用的八仙桌,桌子上放着三杯白酒和东巴法器。我好奇地目睹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壮汉们把挑子上的猪放在了桌面上,它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宿命,不想再抗争了,此刻的它显得极为宁静。我就站在离它极近的地方看着,人们为了祭祀忙碌着,只有这头猪静静地若有所思的躺着,我也和它一样肃穆地站立着,忽然它轻轻的动了一下它肥硕的头颅,缓缓地扇了一下扇子似的耳朵,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它的脸上,忽然一滴晶莹透亮的泪水从它那浑浊的眼睛,顺着粗糙的脸流了下来,流成了一条清亮的小溪。一种悲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许是同情,许是感动,我的泪水也悄悄掉落了下来。东巴法铃声伴随着东巴的诵经声,此起彼落地回旋在空旷的蓝天白云间,东巴们边唱边跳,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一切安康。东巴拿着第一杯酒,用手指沾了些许,嘴里念念有词地弹向了天空,这应该就是敬天吧。东巴端来第二杯酒,用手指沾了些许弹向地下,这就是敬地吧。接着东巴端过第三杯酒,用拇指和食指沾了些许,嘴里依然念叨着经文,然后虔诚地弹向了神圣雪山。祭祀就算完成了。
几个壮汉又齐心合力把猪抬到案板上,案板旁的三个大土坑里,熊熊燃烧着烈焰,火焰上架着三只庞大的汽油桶,滚烫的开水随着烈焰翻滚着、舞蹈着,仿佛瞬间就要把猪吞噬。也许是对死亡的恐惧使它极度烦躁,它在案板上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它向天空长长地哀嚎着,拼尽全力地扭动着笨重的躯体。它期待着能挣脱绳索和屠夫们的束缚,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一把锋利的刀子,在眨眼间捅进它的脖子里,顿时一股鲜红的血柱喷涌而出,溅在了案板和屠夫们身上,鲜血像一床红色的围巾牢牢地包裹在它肥厚的脖颈上。它依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拼死抵抗着,血四处飞溅着,落在地上、身上、草上,犹如一朵朵茑萝花。又一刀补了进去,这一刀也许是命中要害,它无力地低垂着头,放弃了所有的求生欲望,就在奄奄一息的时候,几滴老泪又纵横交错在死灰般的脸上。它把眼神递给了离它最近的我,我看着它油尽灯枯,茫然的眼神,且眼神里全是弱势的哀求,顿时感无能为力的悲哀,这一刻我忍不住啜泣着,为人类的残忍,为猪的无奈,伤感着……
它死在自己的血泊中,像一滩黑色的烂泥,松软地瘫在案板上,覆盖了所有的血红色。人们吹着口哨喧哗着,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不一会儿几个壮汉使出吃奶的劲儿,费力的把猪抬着丢进了沸腾的汽油桶里,滚烫的热浪瞬间吞没了猪的嚣张,它那利剑似的猪毛也顷刻土崩瓦解。前来帮忙的村民用粗木棍吃力地搅拌着,一些人把猪的上半身拖出水面粗鲁的拔着毛,不一会儿黑毛下雪白的皮囊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头野猪在人们的杀戮中结束了它的生命,成了民族风俗中的祭品——年猪。
二
由祭祀仪式,我想起了纳西人的宗教信仰——东巴教。东巴教是纳西族人主要信仰的宗教,属于原始的信仰方式,崇尚大自然的神灵。纳西子民认为自己与天、地有着特殊的血缘关系,视天为父、地为母。天地既是自然万物得以存在、生息的根本前提,又是人类生存发展、繁衍兴盛的根本保证。基于这样的认识,纳西子民笃信自然界的千变万化、人世的兴盛衰亡皆取决于天地的意志。人只有与天地相通,争取到天地的恩泽和保佑,才能与自然融洽相处,反之,人类就不能在世间求生存、谋发展。东巴教区别于其他的宗教信仰,它具有浓郁的民族地方特色,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丰富多彩的祭祀仪式,这些仪式力图诠释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共处。这些仪式与纳西族先民生产生活息息相关,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祭天、祭地、祭风、祭丁巴什罗等都是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祭祀仪式,其中祭天是纳西族社会历史中最为悠久、规模最为隆重、文化内涵最为丰富的传统祭祀活动。一般选在正月上中旬,其中的一个仪式就是宰杀轮流喂养的“祭天猪”,也称年猪。“杀年猪”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在分食“福泽肉”的继承。在这个过程中,各家分得一份肉、一份汤,实际上也就是远古图腾餐的一种遗风的延续,表示同一氏族的成员不仅有血缘上的关联,还有神圣的物质实体联系,这也是对彼此身份——“纳西族人”的认同。每一次祭天仪式也都在不断地提醒着处于同一祭天群里的纳西子民,大家是同一祖先,同一血统,一定要同心同德。
年猪是纳西族人每年必备的,就是把自家圈养一两年后的大肥猪,在过年前宰杀。在丽江农村里,每年秋收结束,或在冬至前后,各家各户都把自家精心饲养的年猪宰杀。杀年猪对于纳西人家来说也是年前的头等大事,犹如过个小年,杀年猪的时候一定要摆宴席请客,把亲朋好友,乡亲邻里都请到自家小院里。大人们谈古论今,畅叙年内的庄稼收成好坏及乡村里的家长里短,年轻人则在栗炭火旁温着自产酒,烤着香喷喷的猪肉,高声喧哗着,小孩子们则自得其乐把猪尿泡吹胀当足球踢。最没空闲的就是忙出忙进的妇女们,忙着伺候老少,还得准备丰盛的饕餮大餐。这不仅是一次难得的聚会,也在为过年祭祀拉开序幕。
杀年猪时,一般猪头、猪尾巴和大腿必须要留下来做成腊肉。杀完猪,祭神完毕就要把猪头割下来,当天就剖开晾晒,随后把猪头里外全部用盐巴、花椒、草果粉、八角、白酒等调料擦满,然后再进行充分的按摩,浸渍七天后再取出,挂在火塘上方,烟熏火燎半个月,然后悬挂在通风背阴的高处风干,制作成香喷喷的腊猪头。在丽江北部的宝山、奉科一带山区,则喜欢把猪头和猪腿擦满佐料放进大土陶缸里密封腌制5 至7 天,然后再取出,再擦一道盐和葡萄糖粉,然后把猪头和猪腿的表面上用棉纸糊住,防止蝇虫滋生,然后悬挂背阴通风的楼上,晾晒成腊猪头和火腿,作为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美食。在丽江西北部的黎明、新主一带山区则喜欢把猪头和猪腿悬挂在自家的火塘上,经过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成就很好吃的烟熏肉。腌晒猪头是纳西族一直延续至今的民族风俗,是为除夕祭祀仪式特意准备,也是祭祀仪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除夕把猪头、猪尾巴(寓意有头有尾)、阉鸡放置在称为“箩笆”的木盆中,摆放在备有香案的桌子上,一家人按照长幼次序磕头祭拜,进行一次隆重的祭祀天地、祖先、门神的仪式。除夕这一祭祀仪式,包含着一家人对于来年风调雨顺、平安吉祥的美好祝愿。
三
我是在学校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没有经历过养猪的辛劳和乐趣。但是我童年的小伙伴家里养着猪,每天放学回家的头等大事就是做她的伴去割猪草。放学后,把书包往家里一扔,带上一本书就蹦跶到她家,等她背上竹编的背箩,拿上镰刀就出发了。来到野外,我通常会找一块能晒到太阳的草地,顺势躺在草地上津津有味地沉浸到书本中去。我的同伴则放下背箩,麻溜儿地收割着猪草,清风过耳,伴随着镰刀亲吻小草的沙沙声响,成为陪伴我读书的协奏曲。她把割好的猪草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地放置着,等她割完后,我就会和她一块儿把割好的猪草,一堆堆的收集进背箩里。她是个很“贪心”的孩子,总喜欢割超过背箩高度的猪草,然后我俩就把猪草拼命往背箩里塞,塞得满当当的,我俩再轮流用屁股使劲儿往背箩的顶上坐,让猪草塞得满满的紧紧的,然后一路欢歌笑语赶回家。
我们是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孩子,经历着物质匮乏的年代,逢年过节的一顿大餐对我们来说都是无比的奢侈,杀猪饭也算是我们当时的奢侈品。我每年最渴望的杀猪饭都是去舅舅家享用的。舅舅家在拉市,每年都会饲养两头大肥猪,一头上交供销社,一头作为年猪。那个年代,因为是计划经济时代,所有物资都是凭票供应的,因此养猪户一半上交,一半才能留给自己吃。每年正月,舅舅家就会张罗着杀年猪。村子里不仅好玩,还有很多小伙伴,比城里有趣。我和同伴们上山摘野果吃,下河摸鱼,每天都疯跑在田间地头。杀年猪当天,我最喜欢的就是吃那片刚开膛就割下来的里脊肉,随手丢进火盆里烤得滋滋作响,变色后舅舅就会撒上点盐递给我,尽管沾满了炭灰,但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让我记忆犹新的就是舅舅家的杀猪饭,选好吉日就会邀请自家的亲朋好友和村里乡邻,到家里热闹一番。一大早,舅舅家院落里就会塞满人,男人们忙着磨刀霍霍向年猪,女人们则忙里忙外地为杀猪饭张罗着,小孩们跑前跑后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之间嬉笑打闹着,那个场面可比过年热闹多了。杀完猪后男人们散坐在院子里,抽着水烟筒说着话聊着天,笑声弥漫在院落中。
夕阳渐渐往西走,我们杀猪饭也正式开餐了,一桌满满的丰盛筵席,一般有十个菜,寓意十全十美。酥肉、大肉、蒜苗炒肉、五姨爹、凉粉干、米灌肠等佳肴,其中“五姨爹”“米灌肠”是最具有纳西族特色的菜,“五姨爹”是用猪的内脏和青菜、胡萝卜等时令蔬菜以杂锅菜形式煮成的汤菜,清爽可口。“米灌肠”是杀猪饭必不可少的菜肴。猪大肠剔洗干净后,把米饭蒸熟,然后把板油和肥肉切成小丁状,将米饭、猪肥肉丁和血拌在一起,再放一些丽江本地的香料,如草果粉、茴香粉、盐等,拌匀后把血米饭灌进洗好的大肠里,然后放进竹编的蒸笼里,大火蒸约1 至2 个小时,蒸熟后,切厚片放进大碗里就可以上桌了。
晚饭后,客人们围坐在火塘边煨着罐罐茶,谈论着一些关于牲畜、收成、节气、劳作等话题,也有几个爱说笑话的把大伙逗得前俯后仰。男人们几乎都抱着水烟筒或者拿着一杆或长或短的烟枪,边聊天边吧嗒吧嗒地使劲地吸着草烟,刺鼻的草烟味顿时弥漫了整个老祖屋。大人们似乎早已适应了这个味儿,而妇女们则非常娴熟地撕扯着麻,准备用来纺线织布,纳西女人勤劳、贤惠、善良的形象无处不在。在你一言我一语的欢声笑语中,神龛前的油灯发出滋滋的响声,仿佛在催促着人们歇了吧,歇了吧。油灯里的火苗越来越小,直至完全熄了,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渐渐散去。
四
一个个生命就这样作为祭品结束在残酷的杀戮中,我因此常常在思索生命存在的价值。人的生命是值得珍惜的,然而动物的生命又何尝不如此呢?当人类社会进步或是保留本民族风俗时,都一定要建立在以生命的牺牲为代价的基础上吗?历朝历代推动社会进步都要不断经历着厮杀的过程,或发生在亲人之间、朋友之间、敌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为了生存,用刺眼的鲜血改写着一部又一部的历史。人类的发展是在残酷杀戮和本民族长年形成的民俗之隐形矛盾中不断向前发展的。虽然这样的杀戮只是食物链循环的过程,但又何尝不时刻惊醒着我们的良知。生命曾经在我们的漠然冷视中挣扎,生命又在诞生和消亡的轮回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