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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淡淡流

2022-03-22崔玉松

壹读 2022年3期
关键词:头发女儿化疗

◆崔玉松

最想去的地方

一场争吵,他摔门走了出去,“砰”的摔门声如同砸在她的身上,她再也忍不住,靠着门不停流泪。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家里愈发显得空旷冷清。他开始成天往外跑,实在没有去处,就坐在家里看电视,整天一言不发。她不停做家务,洗衣服、做饭、拖地、浇花、收拾房间,好像这家里的家务事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做就看不下去。

拖地的时候,拖把碰到他的脚,他忽然回头看她一眼,眼光像X 光一样扫过她的脸,又冷漠地飘到远处,让你找不到方向。她觉得他的眼神就像一块冰,就像小时候老家的冬天,瓦檐下吊着的冰凌子,又长又尖,从她的脸一直戳到她的心,从头凉到脚,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不是那种不服软的人,也不是随便服软的人。在她的心里,有一把尺子。错在自己,她会低头认错。倘若不错,她不会无端低头。不该纵容,不是吗?她不愿跟女伴说,不想让她们知道自己的失败。没能把夫妻关系处理好,是女人最大的失败。也不愿跟父母诉苦,人是自己选的,即便是一枚苦果,也得硬着头皮咽下去。

三个月了,她每天按部就班地起床、煮早点、接送女儿、上班、回家、做饭。在女儿和外人面前,她依然笑容满面。但是回到家里,回到他身边的时候,她就感觉那股寒气把家里的空气都凝结了。而她,似乎也冻成了冰块,浑身凉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

她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她想离开这个城市,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待完下半辈子。她翻书,查资料,想到一个缺乏教师的偏远山区代课。她想,她可以自己种些菜,自己养活自己,孩子们清澈的眼睛一定可以洗净她心里的忧伤。

想到这些,她忽然有一种不忍不舍的情绪,她放不下女儿,放不下年迈的父母,舍不得辛辛苦苦建起来的这个家。可是这个家确实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她真的会被冻死的。

女伴打来电话,说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行程十五天左右,线路是肯尼亚——开普敦——迪拜。她犹豫了,从来没有离开过女儿,妈妈不在,女儿习惯吗?早上谁送?作业谁检查?还有,怎么跟他说?总不能不告而别。每次开会、学习,就这么两三天,都得让妈妈过来带女儿。这次,总不能跟妈说,吵架了,要走?

想来想去,还是不告诉为好,担心妈妈看出端倪,又让她操心。狠了狠心,交待好女儿,办手续、等签证,登上飞机的时候,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终于走出来了,她终于丢下繁琐的家务和冰冷的家了。

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她和女伴们兴奋地谈论着要去的那个国家,悄悄地指点着空姐黝黑的皮肤,十几个小时好像也不是很长。辗转到达肯尼亚的时候,她似乎已经放下家和他。导游是个辽宁铁岭的中年女人,下岗后到肯尼亚做导游。豪爽泼辣,操着一口东北味的英语交待黑人司机,和马赛人谈价钱,语调可笑但真诚。她想,这个导游也是中年妇女,都可以跑到国外做事,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看动物大迁徙那天,成千上万只角马浩浩荡荡顺利地完成了俗称“死亡之渡”的马拉河之渡时,大家都非常激动和兴奋,她的心依然冷冷的,远不像她的笑容那么灿烂。离家已经七天了,她没有给他任何消息,他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虽然没有跟他告别,但是女儿是知道她出门的,自然他也知道。没有任何消息,只能说明他真的已经不在乎了。

就是那晚,回到宾馆,忽然收到了他的短信,说,好好玩,看见喜欢的东西就买,不要舍不得花钱。她的眼泪忽然出来了,心里泛起了阵阵浪花。

到开普敦的时候,她的心情如同开普敦蓝得透彻的大海一样,她觉得开普敦很美,她喜欢这里多元文化相融的氛围,喜欢这里无处不在的彩虹,喜欢好像离自己很近的蓝天白云。站在好望角的灯塔前,看着“Beijing China 12933km”的标志,她忽然想家、想女儿了。这天晚上,她又接到了他的短信,说,你开开心心玩,等你回家,告诉我航班,我来机场接你。她回了两个字,好的。那晚,她睡得很香,这么多天了,第一次睡得那么踏实。

十五天的旅程很快就结束了,当她拖着拉杆箱走出机场的时候,他连忙接过箱子。一路上,他问风景、问身体、问同行的女伴,忽然变得饶舌起来,仿佛她这次出门,是他精心安排的旅程,他们根本没有过争吵、更没有过那样凉到心脾的寒冬。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心里暗自温暖。

终于回到家里,他丢下箱子,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仿佛拥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其实,她最想去的地方,是他的心里。

把痛说给自己听

在那个微凉的初冬,我自以为到手的幸福轻易地从指缝间滑落。是的,我从不曾料到幸福是长着翅膀会飞的,它轻易地飞走了,那个“永远爱你”的承诺在微风下摇曳成泪。

我来到一片格桑花海,那些美丽的,恬静简约的格桑花已然凋零,偶有几朵在枯黄憔悴的枝叶上瑟瑟发抖,就像我那颗几近熄灭的心灯,微弱模糊。

没有了白日工作的繁忙,黑黑的夜,我忽然觉得如此害怕孤寂。我常常在这样的深夜想起从前,想起那个冬日的傍晚,河边微风徐徐,芦花摇曳,我采了一大捧芦花,回过头来,你依然站在桥上痴痴凝望着我,我回到桥上,你伸手轻轻拿走我发间的芦苇。我想起梧桐飘零的云水,你固执地拉住我的手,你说,别人能让你得到的,我会让你得到,别人不能让你得到的,我也会让你得到。

我梦游般在这个漆黑的夜里游荡,是的,我太傻了,竟然从不曾想到“永远”是如此的一个比流星划过还短暂的瞬间。我的心忽然疼痛难忍,可是,这样的痛我又能说给谁听?

“说出来的痛不叫痛”,记不得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是的,都能说出来了还怎么会痛?很多时候,痛,只能说给自己听。

还是一夜无眠,我机械地忙碌着,想用身体的疼痛代替心灵的疼痛,疲惫不堪。一瞬间,似乎又看到冬日的阳光下,你静静地走来,我情不自禁想靠近你、靠近你,那一瞬间,心忽然狂跳、迷乱,牵动了我的神经,痛痛的。

在一个个这样寂静的夜晚,我把自己坐成一朵寂静的雪莲,晶莹泪滴如雨后的露珠,一粒粒,一粒粒地不住向下渗透。

黑夜隐去,初冬的暖阳慢慢升起。依然灿烂地笑着,机械地奔波在单位、学校和家之间,按部就班做事、上班,连我自己都忘了那些伤痛。夜里的痛慢慢淡然,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繁忙是忘忧的乐园。伤口好像结痂了,愈合了,虽然仍有个疤,但至少可以假装忘记,不去想不去看,时间长了,心也学会欺骗自己,你会觉得“幸福”依然。

甚至,慢慢会贪恋这种暗示出来的幸福,舍不下辛苦打拼的家,舍不得孩子,舍不得外人眼里一大家子的平静与和谐。会努力表演这种幸福,让人心生羡慕,赞口不绝。

习惯了平静,习惯了不再想起,习惯了一潭死水、波澜不惊的日子,甚至不愿去触及那份伤痛,选择性把那些痛埋在心里最深的角落,永远不去回忆。

慢慢的,那些痛居然渐渐消失,只有在某一个特定的日子,或者说当日复一日的忍耐却换来抱怨、责骂时,那些痛才会清晰从脑海涌进心里,疤上的痂忽然撕裂,疼痛重新来袭,旧疤上面又加新伤,再愈合变得困难起来。在某个下雨的日子,我会觉得自己像那随风飘荡的小雨,无处栖落、无处安身,总觉得自己飘来荡去,找不到心灵的栖居。

我明白,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十全十美,也没有人永远活在阳光里,每个笑容可掬的背后是不是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不是都有不愿告人的痛楚?当我学会用心走近他人,我发现很多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光鲜亮丽,他们坚强,他们愉悦,只是因为他们都有了把痛说给自己听的能力,或者说学会了不想,不提,连自己都不说,让痛封闭,永远不让心里的痛出来伤人伤己。

小的时候,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摔伤的时候叫出声来会觉得疼痛减轻,生病的时候哭了出来会觉得病愈一半。所以只能跟自己说的痛是真痛,它会像一只蚂蚁啃噬着自己的心灵,它会悲痛得让人抑郁。

这些疼痛,常常像冬夜的雨,一滴滴,冷成了一道凄凉的风景。不如连自己都不说,就让它随风飘荡,消失在人生的长河里。

窗外玉兰著花未

我家院里有棵桂花树,搬家的时候,弟弟送来一棵玉兰,说有贵无玉不完美,有贵有玉才是“金玉满堂”。这个说法有些俗气了,倒是我名中有玉,且爱花成痴,所有的花在我眼里都是有灵性有感知的,就留了下来。

玉兰原本开在二三月,云南气候好,头年十二月份就会开花,一般来说,花与叶不会同时绽放。我家这棵玉兰倒好,早春盛开,并无异样。待花片凋零绿叶满枝的时候,居然又从绿叶中展露娇容,虽花型微小,花色略淡,却让人感受到娇弱柔美背后蕴藏着一股力量。

生病以后,远离云南到北京治病,住院楼前面的空地里也有几棵玉兰。每次从楼前走过,忧心忡忡的我,总会忍不住停下来看看,想想家里那棵一直努力盛开的玉兰花。

养好伤口,进入化疗,二十八天跑一次北京。每次从北京回来,全身酸痛无力,恶心厌食,睡不动了,慢慢起来坐在饭厅,隔着窗,看看窗外的玉兰。玉兰花开得越来越小,颜色更淡了,由紫粉变成了浅白,在宽大肥厚的绿叶掩映下,显得有些柔弱憔悴。我忽然觉得这花是懂我的,它好像知道了我生病,一直这么顽强地开着,不言不语陪着我,顽强而体贴。

最后一次化疗结束后,回到家,已近深冬。玉兰花落光了最后的花瓣,叶子随着秋风一片一片慢慢掉光,就像我的头发经过一次次化疗的摧残,已经不愿待在我的头上,一根一根没有话别就离开了我。

按照治疗方案,化疗结束一个月,又该转入放疗。离家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玉兰,它坚持了一年,终于还是谢了,躲进了毛茸茸的花被。我有些伤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自己同它紧紧联系在一起。虽然我知道春风一吹,它又会挣脱束缚,重新盛开。

看着隐藏的花芽,我对放疗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不知道放疗又会经历怎样的痛苦?放疗之后我又能有多少生还的希望?

北京的冬天,气温很低,室内的暖气又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这种温差较大的冷热交替对于每一个云南人来说都是一种考验,更何况一个免疫力受到严重破坏的病人,我毫无征兆地病了。鼻涕流得越来越多,常常不经意间就滴了下来,等我掏出纸来,鼻涕已经掉到了地上,喷嚏也接踵而至,一串未止一串又响,眼泪也淌个不停,像是身上的开关被冻坏,关不住了,才会水流不止。

病中的我更加烦躁,各项检查出来以后,开始做计划拿方案,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去了才让我去定位,定位后又说我的手恢复不好,不能提高往后,还得重新做体膜。医生谈话时告诉我,放疗会引起心脏损伤、放射性肺炎、放射性脊椎炎等,要我在告知单上签字。想起死于过度放疗的亲人,我的情绪开始低落,无端生出几分害怕。我跟丈夫说,手术、化疗、放疗、靶向治疗、内分泌干扰,所有癌症能做的治疗我都得做,会不会癌症没好,我就被治死了?丈夫也很担心,他一直不主张我这样治疗,他担心把我的心肺损伤过大,更不容易恢复。他认为,病灶已经切除,又做了化疗,全身的癌细胞已经被杀光,已经没有问题了,重要的是要好好锻炼,让自己强壮起来。商量以后,我们一致决定不放了,回家吃药保养身体。

订好机票,准备回家。主治医生听说我不放疗了,很着急,一直给我做工作。责任医生又专门过来给我普及治疗知识,他从乳腺癌的治疗方法、风险比例,一直说到我的身体素质和心态。他说,今天的方案是在治疗中慢慢摸索过来的,已经是一套很成熟的方案了,只要按照方案治疗,应该没有多少问题。如果不放,转移的风险太大,很容易引起扩散。丈夫开始犹豫,女儿也主张还是按医生的方案做。

终于还是没走,选择继续按方案治疗。每次都这样,选择化疗的时候也是这么犹豫。选择永远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尤其在生命的路口,我不知道往左还是往右?不知道哪条路是生哪条路是死?我害怕一不小心抓到死亡那根签,让我永远没有反悔机会。我定下心来,跟丈夫说,不管是生是死,已经尽力了,我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一年了,对北京的印象只是医院到出租房那段路,路旁那些卖小吃的摊子,跪在医院门口乞讨的人,拎着放CT 片子的塑料袋匆匆忙忙走着的人,三点多就到医院门口排队的病人,以及站在冷风里拿着租房信息的二房东。

等待放疗的日子,虽然有些焦急,倒也成全了我。我终于把眼光从医院延伸出去,天安门广场、博物馆、图书馆、潘家园、史家胡同、十渡、潭柘寺,到处乱窜。虽然冬天好多景点关门封山,坐车看景跟走马观花一样,但总算窥探了北京的一斑。

我发现玉兰花在北京到处都有。史家胡同的大院里有,潭柘寺大殿门口有,医院里也有。虽然都还光秃秃地没有一线生机,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它们,并能准确判断出哪一棵是白玉兰,哪一棵又是紫玉兰。

元旦到了,到处是祝福的话语,朋友圈里有人晒玉兰花的美图,私信一问,云南的玉兰已经开了,还是那么纯净高雅、端庄秀丽。赶紧给丈夫打电话,问,我们家的玉兰花开了没有?

时光如水淡淡流

一直以为,病中时光难熬,谁知,时光是不等人的,由不得你慢慢忧伤嗟叹,一转眼一年就快过去了。

第一次觉得时间不等人,是我的病确诊那天,捧着诊断书,我愣住了,周围的嘈杂和烦乱一下子没有了,脑海里只有那句歌词“我怕来不及”。是的,我怕来不及陪妈妈慢慢老去,我怕女儿受不了我的离去,我怕来不及做自己喜欢的事。

回到宾馆,躺在床上,麻醉过去了,活检的伤口一阵阵扯着疼,可对我来说,那种来不及的感觉让我更加惶恐。我害怕放疗化疗的痛苦,我只想随心所欲满世界走走,哪怕只有一年,我也要看我没看过的风景、过自己喜欢的日子。

挂号、建卡、问医、检查,终于住下院来,手术时间定在十一号。那天我的主治医生有十四台手术,我的是最后一台。晚上五点多,我被推出病房,丈夫和女儿挤进电梯,又被呵斥出去,我被摇摇荡荡地推过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里黑乎乎的,我就像进入一个未知的圈套,前面不是手术室,而是电影里那些一步步逼进死亡的陷阱。我有些害怕起来,急切地盼望见到我的主治医生,我想看到他就会心安的。

没有,一直没有见到他,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病房里了。脚上输着液体,口鼻里吸着氧,腰上挂着两个导流管,右手量着血压,像棵挂满了礼物的圣诞树。

那一夜特别漫长,遵医嘱,八个小时,我就那么平平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背上的包扎带硌着我,全身酸痛。氧气瓶“咕嘟咕嘟”一阵一阵响起,血压器松松紧紧。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体都像生了锈,想动一下都动不了了。我太想动一动,觉得再不动我的血就会堵住不再流淌。

那一夜是我生命中最长的一夜,我记不起还有哪个夜晚比这晚漫长。我忽然发现我要的不多,我只求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好活着,好好活着而已。

手术后的第三天,医生通知我出院。不是我的手术有多成功,也不是我恢复得有多好,而是病人太多,所有人手术后三天就得出院,回去自己养。回曲靖?不可能。不能坐飞机,气压会撕开没有愈合的伤口,也没法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我们只好在医院旁租了间房子,侄女辞掉工作从昆明飞过来照顾我。我无法自己躺下、起身,也无法梳洗,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凡事都得靠侄女。

就这么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感觉日子就像推磨的驴,日复一日地转着圈,漫长而没有目的。

无聊的时候拿着手机,玩开心消消乐、斗地主、打麻将,所有的精力、豆豆用完了,侄女扶我在房间走。累了,又开始刷屏,朋友圈每篇转载的、原创的、发广告的,一律毫无偏差地点赞。偶尔,也会和侄女聊聊天,说说她小时候的事。书看完了,朋友写的小说也看完了。散文是没法写了,总是脱不开生病的情绪,就想试试写小说。没有一点基础的我,无知无畏地写了起来,左手没法动,就用一只手写。我不再胡思乱想,也不再觉得无聊,每天和小说里那些人物对话、交往,文字居然让我安静下来。

终于等到伤口基本愈合,又急急忙忙开始化疗,不化疗的想法彻底没有了。按照医生的说法,手术治标不治本,后续治疗更为重要。我国乳腺癌前五年的治愈率为百分之八十,应该说治疗方法已经基本成熟,只管听医生的就行了。开始在北京和云南之间飞来飞去,按疗程进行化疗,化疗都还没有结束,一年就快过去了。

时间像水一样慢慢流去,我的病能随着流失的时间痊愈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愿多想。

每次化疗回来,我得躲在家一周左右,免疫力太低不敢出门,全身酸痛无法出门。一周以后连续三次到医院查血项,如果白细胞不太低的话,我就会戴上帽子、披上大衣,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到人少的公园看花、看蝶。我常常看到年迈的老人带着年幼的孙子孙女到公园散步,生命的沧桑与蓬勃打动了我,想起女儿小时候仰起小脸问,妈妈,是不是我长大你就老了?我说,是啊。那我就不长大了,女儿稚嫩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但她还是像一棵白杨那样,朝着阳光,长得亭亭玉立了。我虽然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但想想女儿,我依然幸福满足。长大是一件美好的事,我们常常因为这些美好忘记了时光逝去、人生渐老。

木心说过,一个人到世界上来,来做什么?爱最可爱的、最好听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那么,在有限的生命里,读好书,看美景,吃美食,和有趣有智的人做朋友,把一天当两天过,不也是件快事?

时光如水淡淡流,日复一日,或许漂走的是鲜花,或者漂走的是落叶,无论带走什么,时光并不自知,天地不仁,不悲不喜。人生不也如此,有的人走得慢,有的人走得急,都有过不堪和绚丽。人生各不相同,谢幕的时间当然也会有异,不如淡然处之,坦然对之,就让时光淡淡流去,就让生命顺其自然。

到月望,望月

初到马龙,对月望这个地名特别好奇,无端涌起到月望望月的想法。

那时,我刚工作三年,未婚。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有一个共性,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诗意和幻想。去月望望月的心思一直在我心里蠢蠢欲动。

一九九七年,月望“7·15”洪灾过后,我和同事到月望受灾最严重的小海子村调查核实受灾情况。这里地势低矮、临河而居,历经数次洪灾。房屋倒塌,粮食受损,大小牲畜死伤严重,灾民愁眉苦脸。我的心充满了怜悯。核查结束,又到小海子现场发放救灾款,农户们一声声感恩的话让我对自己终能为他们尽点力感到高兴。

丈夫到月望任职,恰逢月望小海子恢复重建。我也从一个充满幻想的女孩成为一个近两岁女孩的妈妈,到月望望月这类事早被湮灭在奶瓶尿布里去了。丈夫的工作似乎十分烦杂,恢复重建、春耕生产、土地清查、矿政管理、小集镇建设、烤烟移栽、烤烟收购、开奎西河,为防止烤烟外流整夜在交通要道设卡、堵卡,根本顾不上家。一两周回来一趟,我把用酱油泡好的大蒜、小米辣给他带上,乡上食堂里的饭菜没有那么可口。这个时候,月望已经成为一个夜静人深后惦记牵挂的地方。我从未到月望探望过丈夫,我总觉得,对他最大的支持就是管好家、管好女儿,不让他为家里的事分心。每天女儿入睡以后,洗完衣服、拖好地,坐在餐桌前,月光寂寂,如水一般斜照着我,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望月的事,似乎,我已经忘记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再去月望,是单位组织帮小海子一家军属栽秧。我从小在单位长大,老家没有田。栽秧这种事从未尝试过,既是单位的活动,当然不能退缩。而且常年的办公室工作实在让人闷得慌,可以出门,自是十分欣喜。穿上宽松的衣服,带上草帽,在村委会主任和军属的带领下,到田边。这块田的主人多病,儿子参军,女儿上学,缺少劳动力。别人家的秧田已经水清苗壮,迎风颤动,他家刚把水引进田里,泡着田。

那天,我们干劲很足。没有插过秧的,怕被人笑话,学得认真谦虚。农村长大常干的,更是做出表率,一边教我们一边插。我第一次栽秧,慢。理着一行边栽边退,还是落在后面。能干的同事杨姐只好左右开弓,够着手帮我。

再次路过秧田,稻子已经抽穗,在阳光下,绿、壮,一看就是一幅丰收的景象。心里涌起的是一种自豪,一种学会一种技艺的踏实。

月望既是贫困乡,在民政局工作的我少不了常去下乡,调查贫困人口,核查民政对象,落实救灾救济款项拨付情况等等。有一次去李子沟下乡,做什么已经忘了,只记得正好是春天,李子沟的风景很好,水库边的李花开得铺天盖地,半匹山都是白的,远远看去,就像天上的白云被撕碎,纷纷扬扬往水面落去。那是一种肆意张扬的美,就像青春,奢侈得可以任意挥霍。我呆呆站在水库边,只见风一吹,花瓣就像雪花一样,义无反顾往水里飘,好像那片水才是它最心仪最满意的归宿。一片片花瓣随风飘过我的发丝,漫过我的肩,我忽然想起到月望望月的那份心思。就想,等有一天,有时间有空,女儿大了,不用着急回家管女儿,我一定让丈夫带我来一趟李子沟,坐在满树的花下,望月。

这个时候,生活已经告诉我,任何诗意与浪漫,都只是自己的想象和渴望,每一种生活,都必须付出代价。我明白很多光鲜亮丽的生活背后不一定都有一颗幸福安定的心,更多的时候是寂寞,是孤独,是难以言说的伤痛。是争吵,是伤害,是脚与鞋不能相容的疼痛。不管怎样,我陷入平凡俗世的生活,过着凡俗正规的日子,上下班、接送孩子、读书、学习,勤勉完成手上的工作,看护女儿学习,力所能及提高自身的素质。

在李子沟那天,我才发现,在我的心底,始终存有一份诗意的渴望,虽然这份渴望常常被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所覆盖,常常在岁月打磨下几近消失。我回头看看身后那些嬉闹说笑的同事,忽然有些惊慌,我是不是一个夹生的女人?生理上成熟心理却不成熟?不然,为什么我依然有一颗年少的心,依然对一切美好的东西心怀向往?多年了,我可以将精力消耗在菜米油盐酱醋茶里,算计着哪天的米贵,哪天的菜便宜,过一个俗妇的日子。我以为我已经习惯春花盛开后的凋零,也清楚白雪覆污的无奈。蓦然之间,我才发现,我的内心深处依然给美好和诗意留下一条窄窄的缝。我有些惭愧,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硬生生把望月的想法按了下去。

多年以后,听到一首歌,“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忽然明白,所谓诗意,其实就是心底对美好的惦念,远方,就是一种对未来的追求和向往。而我,在年复一年的日子里,早已忘记诗和远方,有的只是对生活的习惯妥协,对美好诗意的无动于衷。

二十年过去了,我和丈夫相继离开马龙。女儿也已经长大外出求学。一个闲暇的夜晚,我独自坐在露台上吹风,月光如水,从柔曼的云里慢慢溢出。不远处,冒出一颗颗星星,在夜空中闪着光,就像无意中撒落的米粒。我盯着夜空,广阔、深邃、无垠、浩瀚、璀璨、无边……所有的词语忽然像潮水一样朝我奔涌而来,那个到月望望月的小心思,忽然又从心底泛了出来。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发如希望栩栩生

化疗的第十八天,早上洗漱的时候,梳子一梳就带下许多头发,我用两个指头捻着那缕发丝对自己说,开始了。

我知道化疗都会掉头发,同房的病友们说,第十四天,头发就成把成把地往下掉,我没有,我硬是多坚持了四天,别小看这四天,曾经给了我多少侥幸和希望,我总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我可以成为化疗史上的特例,但是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对于掉发我还是有心理准备,没有像同病房的病友那样瞬间崩溃,嚎啕大哭。只是当这一天不可避免地来到的时候,我还是有些伤感。

果断地跑到美发厅剪头发,师傅拿来平板让我选式样,我不是很认真,我说,你按我的脸型剪吧。发型不是很满意,但我已经不再挑剔,其实这短发又能坚持几天呢?

回到医院,主治医生看到我剪短的头发,说,掉发了?我说,嗯。他不以为然地说,掉就掉吧,早掉晚掉都得掉,病好后慢慢长吧。在医院掉发不奇怪,奇怪的是不掉发,虽然剪成了短发,但跟那些光头一比,我倒稀奇起来,每一个病友见到我都会问一句共同的话,头发还没掉啊?第一个疗程?而我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第二个疗程,快了,估计做完这个疗程就跟你们一样了。

医院的病床一律白色,坚持一人一换,我往床上一躺,枕头上到处都是我的短发,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枕头到卫生间清理头发,同房的病友教我,用手撸一下,把已经掉了还浮在上面的头发拿掉,这样会好一些,于是撸头发成了我的习惯性动作。

看着满床的头发,我有些惭愧,把病床病房弄脏实在有碍观瞻,好在医生护士见怪不怪,没有人提出意见,打扫房间的服务员也没有一丝厌弃地一遍遍进来清扫,我不再为头发掉得慢而沾沾自喜了,我想起医生的话,早掉晚掉都得掉,还不如早点掉光算了。

这个时候头发已经不是头发,而是一蓬秋后的枯叶,或者是地埂上割下晒干的枯草,不是长上去的,而是暂时堆在我的头上,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掉得到处都是。脖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有,病床上、枕头上更是拍不尽的头发。我不敢梳头,不敢洗头,甚至不敢用手去摸,它脆弱得不堪一击,好像我走路不小心,它都会掉下来。

第二个疗程的治疗很快结束,第一天辅助,第二天化疗,第三天再辅助,第四天生白针,我的头发虽然天天这么掉,到底没有掉到不堪入目,倒是我没了耐性,在生白针打完的那个下午跑了出去,把头发剃光。

洗头的小丫头一边洗一边说,太恐怖了,我从来没遇到过,手一碰头发就掉了,我说没事,你放心洗,掉了也不怪你,有本事你能把它们全洗光,剃头的钱就不给师傅,全给你了。剃头师傅比较镇定,开口就问我是不是在做化疗?我很奇怪,按说他这个年纪根本接触不到这种事,他说,我妈妈做过化疗,她乳腺癌。我轻松地说,我也是。小师傅的话让我对光头忽然释然了,虽然美发厅的师傅们仍有几个站在一旁偷偷拿眼睛朝我瞟,我大大方方地把手机交给大姐,让她给我拍照留念。

从检查出乳腺癌到现在,我身上的东西开始离我而去,先是乳房,当医生毫无商量地切下我的乳房的时候,我没有一丝惋惜和不舍,因为它会要了我的命,如果我舍不下它,我就有可能失去这个世界。现在是头发,头发是一个女人情感的寄托,古代的女子,会把自己的头发剪下送给心爱的人,送给情人的头发叫青丝,是爱的信物。我这个就只能是头发了,剪下它、剃了它,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是一种人生的取舍,在生与死面前,我妥协,为了活着,我舍了我的乳房,又舍了我的头发,你总该让我活下去吧?或许死神就接受了这个交换,让我活下去呢?

其实,换一种心态,剃头也是一种希望,就像地里的杂草,刨除以后才能重新播种,重新长出新的希望,那么,剃头于我,只不过是在剔除没有用处的枯草,把身体养好,为头发的生长重新建造一块肥沃的土地,待到头发重新长出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已经恢复正常,我的新生活也会即将开始,这样说来,头发舍了才好.

舍去这一头的长发,生出的该是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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