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摩梭男人们
2022-03-22独玛拉姆
◆独玛拉姆
上世纪初,在泸沽湖畔的者波村,一户普通的摩梭人家诞生了一个小男孩益西。益西是多吉的大祖父。当时没有人会想到,这个益西所走过的路将会需要多吉家族中后来的男人们都去一一丈量,只是后来他们家族中的男人们丈量的方式不一样,有的是用双脚,有的是用车轮,有的甚至是用飞机。
一、达巴舅舅
多吉的曾祖母高吐一共抚养了三个儿子,长子就是多吉的大祖父益西。益西有两个弟弟,大弟弟叫尔车,小弟弟叫旦史。他们出生的泸沽湖畔的者波村与那些高山上的摩梭村寨相比,由于有泸沽湖水的滋养,是一个农业相对发达的地方。
者波村的田地里春天有绿油油的小麦和蚕豆苗,夏天有各种时鲜的瓜果蔬菜,秋天铺满了金黄的水稻,冬天有各种候鸟飞来这里越冬。即使外面的世界争斗纷纭,战火连天,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摩梭人却可以过着他们平静而简单的日子。虽然他们也面临着土司头人地主的租税压榨,但凭着他们的勤劳、乐观和豁达,还是能够在这片世外桃源般的高原上得以繁衍生息。
那天阿妈挺着快要临盆的大肚子坐在火塘边,一边给益西和尔车讲故事,一边理着杂乱的麻线。益西的脸上洋溢着天真的微笑,尔车在祖母的怀里睡着了,一旁的小猫在打着呼噜……这是益西家平常的一天。
那一年,益西八岁,尔车三岁,旦史还在阿妈的肚子里。这原本是一个平静幸福而安谧的普通摩梭家庭,然而这一切却在阿妈生产旦史的那一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阿妈产下旦史后就一直在流血不止,家人们想尽了所有能想到办法,甚至还请来祭司做法事,可这些都无济于事,阿妈的血还是像小溪一样流了出来,她最后看了一眼在一旁哇哇啼哭的婴儿,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从那以后,益西和他的两个弟弟就由他们的姨妈抚养。
姨妈叫高吐,她当时是者波村有名的美人,想做她阿注的男人在她的花房外排起了队。可因为要照顾姐姐和她的孩子,高吐都没有时间跟他们走婚。
姐姐的突然离世,抚养她的这三个儿子的重任就落到了高吐的肩上,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与宿命。对自己而言,益西他们兄弟三个就是她的亲儿子,以后他们都得叫自己阿妈而不是姨妈。至于她自己将来是否还要跟别人走婚,是否还要再生小孩已经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在摩梭人的社会里,抚养姐妹的孩子而放弃自己婚姻的人不在少数。因为摩梭人认为,孩子是否亲生,走婚是否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并不重要。他们爱家族中所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他们会将这些孩子都视如己出,不分彼此,祖母舅舅兄弟姐妹一大家人围在火塘边共同生活就是摩梭人的全部人生。那时的高吐想法很简单,她认为自己的这一生只要把姐姐的这三个儿子抚养长大就圆满了。
可缘分却总会在不经意间到来。高吐宁静的生活是被泸沽湖畔地主家的小儿子达巴打破的。那时,达巴从拉萨学习归来,很久以前达巴是被他的地主阿爸送到西藏去学习藏医药的。在拉萨生活学习的这些年,他不仅掌握了藏医学方面的各种知识和诊疗方法,还学会了经商,他经常行走在尼泊尔、印度、泰国、缅甸之间。
那时,达巴在泸沽湖畔就是一个传说,很多人都没见过他本人,只见过他捎给他的姐姐们的胭脂水粉和彩色的丝巾。每到农历七月二十五摩梭人的转山节,达巴姐姐们的盛装打扮都在展示着达巴在小凉山外人们无法理解的另一个世界里神奇和不可思议的生活。
达巴回到了者波村他们家的那座大宅院,却与大家想象中的形象有很大的落差:他并不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地主少爷,他常常独自一人背着箩筐去山里采挖药材,很多时候连一个娃子也不带。药材采回来以后他又用摩梭人从没见过的神奇方法炮制加工,弄好这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后,就叫人将家里一间厢房开辟成诊所,在那里接诊病人,他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医生。
他从不欺负身边服侍他的奴隶娃子,没有一丁点儿其他那些地主少爷好吃懒做的恶习,他一回到者波村准备停当就开始为当地百姓看病,只要是来他这里的看病的人,不分贫富贵贱,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样的病人。
达巴回来才短短半年时间,成了老百姓心目中最好的医生,村民们都把他尊称为“活菩萨”,人们只要生了病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他。很多村民都认为他是天神菩萨派来者波村的,菩萨派他来不仅是治病救人,还派他来消除泸沽湖畔各阶级之间原本森严的等级制度。
1910年的一天夜里,益西的小弟弟旦史发高烧一直不退,阿妈高吐很是担心,她先是按照土方法给旦史喂药,但药吃下去后却一点效果也没有。于是只好背着旦史,拉着益西就去找村里的祭司,她想请祭司做一场法事,旦史的病可能就会好了。
祭司一见烧得满脸通红的旦史,马上拒绝给他做任何法事,他把焦急万分的高吐他们三人一边往门外推,一边催促他们赶紧去找达巴,因为达巴已经把很多人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作为祭司的他,却没有用法事治好过村民的疾病,这一点,祭司本人是清楚的。
高吐他们被祭司推出门,便马上奔向达巴家。当时已经到了第二天凌晨,来到地主家气派的大门外,急促的拍门声把睡眼迷离的守门人吵醒了,可守门人却说现在才到寅时,主人们都没有起床,他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吵醒熟睡中的主人。
当时者波村的土司、地主、头人和普通百姓、奴隶娃子之间有着森严的等级隔阂。普通百姓是无法与上层贵族打交道的,高吐也不知道自己一个平民百姓的求助能否得到达巴少爷的回应。她之所以这么冒昧地来求达巴一方面是因为旦史的病那么严重,她和祭司都束手无策,另一方面是听说之前很多人都说达巴是一个像天神菩萨般善良的人,她才抱着一丝希望来叩响他家大门的。高吐抱着奄奄一息的旦史,让益西躺在自己的腿上,母子三人就那样可怜巴巴地等在大门外,一直到天亮。
达巴推开大门,看门人这才告诉他门口有病人一直在等他。达巴看见消瘦的高吐怀中的孩子几乎被冻僵了,嘴唇发紫,躺在她腿上的益西却还在沉睡。达巴连忙叫醒益西,拉起高吐,然后他一把抱起高吐怀里的旦史冲进家中,转身让踟蹰在门外的高吐也赶紧跟他一起进来。
达巴将旦史放在火塘边,他加了一些干柴让火烧得更旺些。高吐第一次见到这座者波村最气派的房子内部的情形:屋里摆了许多金器银器和铜器,地上还铺着豪华的地毯。
高吐和两个孩子都还没有暖和过来,达巴的阿妈就起床了,她看见了火塘边躺着的陌生孩子,还看见了孩子旁边坐着的浑身脏兮兮的高吐,以及高吐怀里搂着的益西。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达巴阿妈的脸色大变,她认为大清早有女人进门是不吉利的,她让管家立即将他们都赶出去。正在配药的达巴看见阿妈的激烈反应,便赶紧过来安抚阿妈,他向阿妈再三解释:“阿妈,他们都是来求我看病的病人,孩子现在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要是得不到及时救治,很可能会没命的,佛祖说了,众生平等,人的生命高于一切,我现在必须得救治他呀!”
可达巴的阿妈却并不这样认为,她心里长期以来形成的等级意识告诉她:上等人的府邸可不是什么人都想进就能进的,更何况在这大清早就被这个平民女人打扰,那样会倒霉一整天的。
阿妈不想再听达巴做任何解释,她叫管家直接将高吐他们赶出家门。高吐躬下身子对地主夫人连连道歉,随即又急忙背起仍在昏迷中的旦史,一把拉起益西往大门外走去。高吐对地主夫人不敢有一丝的不满,她认为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的错,是他们打扰了达巴一家。
达巴跟着他们出了大门,他问清楚了高吐家的住所位置,又对高吐说:“你们先回去,等我回家配好药,会马上给你们送过来的,孩子的病可不能耽搁了。”高吐连连躬身致谢。
走在回家路上的高吐对旦史的病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感觉旦史的生命是那样的脆弱,她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回到家中,至少要让旦史在神圣温暖的火塘边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高吐一边伤心地往家走,一边一遍遍地哭喊着旦史的名字,呼唤旦史的灵魂不要迷路,她用披巾裹紧旦史小小的身体,不让他受到风寒的侵扰。
高吐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我可怜的旦史,你才两岁啊,你一出生就没了阿妈,你是那样的虚弱,那样的可怜,我多么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地成长啊。你可一定要熬过这个关口啊,等你长到十三岁了,阿妈还要给你举行穿裤子礼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阿妈就可以带着我可怜的旦史去拜谒格姆女神山,去看泸沽湖上美丽的日出,听湖上悦耳的鸟鸣声和鱼儿跳跃起来拍打水面的声音……仁慈的格姆女神啊,求您保佑我可怜的旦史吧……
高吐一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回到家中,她把旦史轻轻放在火塘边躺下,让益西和尔车好好照看弟弟,她要去给旦史煮一碗稀饭。
高吐煮着稀饭,泪水在不停地往外流。旁边的益西沉默不语,老二尔车不停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木楞房外的狗一直在吠叫,高吐他们的心里只有火塘边奄奄一息的旦史,没有功夫理会屋外的狗,他们紧紧守护在旦史身边,生怕只要一眼看不见他,就会与他永诀。
时间似乎凝滞了,一家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这时,一个男人带着一股冷风冲到了他们的火塘边,他惊魂未定地说:“我说高吐啊,你家的狗可真是厉害啊,不仅追了我好长一段路,看看,它把我的裤管都咬破了这么大一个洞。”
高吐定睛一看来人正是达巴,他带着药来帮他们了!高吐心里一阵狂喜,她连忙起身让达巴坐在上位,又急忙让益西去里屋拿前几天酿的苏浬玛酒过来给达巴倒上,达巴说不着急,他需要先给孩子服药,等他醒来以后再喝酒。
达巴拿出药箱里的白色药粉,他让高吐用温开水调和以后给旦史服下,又拿出另外一种褐色药粉,这次达巴拿出一种透明的液体混合着这些褐色药粉调成糊状,敷在了旦史的腮帮上,做完这些,他吩咐高吐往火塘里多加一些干柴。
火塘里的火旺旺地燃了起来,木楞房里更加暖和了,时间在一点一点慢慢流逝,旦史还没有醒来。达巴耐心地陪在旦史的身边,静静注视着他的脸,每隔一段时间便胸有成竹地从药箱里拿出一根玻璃棒塞到旦史小小的腋窝里,过一会儿才拿出那根玻璃棒对着从木楞房墙壁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仔细查看,然后欣慰地点点头。
和达巴一起守在一旁的尔车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时不时要触弄一下还在昏迷中的达巴。尔车只有五岁,他还不懂得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为昏睡不醒的旦史感到惊奇,在他小小的心里,只知道家中今晚有客人,估计阿妈会给他一只鸡腿。
高吐见达巴一直在照料着旦史,还时不时和火塘边的老阿妈说起他在拉萨的事情,他们的交谈让一旁的益西对远方充满了遐想。
高吐被达巴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感动着,她在心里感叹道:达巴哪里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地主少爷啊!他就是一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天色渐晚,火塘边的旦史终于在内服的药粉和外敷的药膏的作用下慢慢醒来,嘴里开始喊着:阿妈……阿妈……益西和尔车开心地笑出了声音,高吐和老阿妈更是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旦史在达巴的帮助下重新获得了生命……
从那以后,达巴便经常去高吐家照顾旦史,顺便也去帮助高吐的母亲调理痨伤。高吐被达巴的高超的医术所折服,达巴也见识了高吐的酿酒技艺。高吐每次去山上砍柴回来,总不忘带回一些花花草草送给达巴,让达巴把这些花花草草分门别类地整理炮制,做成草药,因为达巴说过在泸沽湖畔的那些高山上,几乎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是药材。
高吐看着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她那颗一直为他们的健康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一些。
一晃益西就到了十三岁,该为他举行穿裤子礼了。老二尔车也已经八岁了,是一个能帮高吐阿妈分担家务的男孩了,体弱多病的旦史在达巴和高吐,老阿妈他们一家人的照顾下也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高吐和孩子们渐渐走出了失去姐姐和阿妈的阴影,一家人的生活越过越好了。
益西举行穿裤子礼那年,高吐用家中仅存的布料缝制了一套摩梭男人的衣服。托人上街买来红线自己动手为他编织了一条漂亮的腰带。高吐在为益西准备礼服时,心里很是欢喜,但欢喜中还是带着一丝遗憾,这个遗憾就是她想让益西在举行穿裤子礼的时候带一把藏刀。生活在者波村的摩梭男人都认为,佩带一把藏刀是多么威武的事情啊!可是高吐他们家的条件不允许,这也就只能是作为一种理想想想罢了。
就在那年腊月的一个夜晚,达巴敲开门来和高吐一家道别,他说他就要去拉萨了。高吐用最好的苏浬玛酒招待达巴,感谢他这些年来对他们一家人的照顾,感谢他给了老三旦史的生命,感谢他治好了老阿妈的痨伤……
达巴看着高吐清秀美丽的笑脸,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边不停地夸赞高吐的三个儿子都是好孩子,将来都会是有出息的人。
高吐感激地回应道:“我们家的孩子都是托了达巴少爷您的福,他们是遇到了少爷您这样的贵人,才能平平安安长大。为了表达我们一家人的谢意,就让孩子们认下您这个舅舅吧!等孩子们将来长大了,我会嘱咐孩子们不要忘记达巴舅舅您的恩情的!”
达巴借着酒劲,爽快地答应了高吐的提议。
火塘里的火渐渐变得微弱,达巴已经喝高了,益西和两个弟弟准备将喝醉酒的达巴舅舅送回他的家,可达巴却对他们说:“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等舅舅明年再从拉萨回来,我就给你们带嘎乌,你们在家要多帮高吐阿妈干活,你们的阿妈真是不容易啊!”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腰中的藏刀,递给益西,嘴里说着:“益西,舅舅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该举行穿裤子礼了,舅舅要去拉萨了,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这把藏刀是我的随身佩带的东西,它能给舅舅带来好运,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当做穿裤子礼的礼物,来,收下它。”
益西看见那把精致的藏刀,眼里放出惊喜的光芒,不过他知道达巴给他们家的恩惠实在是太多了,这件礼物又是那样的珍贵,他说什么也不敢收,于是益西便再三推辞,说:“达巴舅舅,您给我们一家人的恩情实在是太多了,这把藏刀太珍贵,我实在不敢收呀!”
不管益西怎么推辞,达巴还是坚持要他收下那把藏刀,说这是舅舅送他的穿裤子礼的礼物。最终,益西收下了那把藏刀。那晚益西手里一直握着那把藏刀,激动得几乎没有睡觉,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隔壁的高吐阿妈和老祖母的小声抽泣……
益西的穿裤子礼以后,腰里总是一直别着那把藏刀,他跟在高吐阿妈身后去山上砍柴,去田里犁地都舍不得解下来。只要看到腰里的这把藏刀,高吐和益西他们就会想起曾经帮助过他们的达巴舅舅。
可高吐却一直叮嘱益西不能在外人面前显摆达巴舅舅对他们一家人的好,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达巴舅舅的思念。因为达巴不是他们的亲舅舅,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地主家的少爷。益西把阿妈的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小伙伴们很艳羡益西腰里那把精致的藏刀,问他是在哪里买的或者是哪位有钱的亲戚送他的。他回答说是他们家祖传的。小伙伴们对这个回答马上表示出了怀疑,但他也不做任何解释。
又过去了五年,益西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弟弟尔车也举行了穿裤子礼,旦史长成了一个强壮的摩梭少年。
在益西的内心深处,一直珍藏着那个达巴舅舅来帮助旦史从昏迷中醒来的清晨,那个清晨的记忆温暖了他的整个童年。在达巴离开者波村去拉萨的那晚,益西的心跟着他走了,阿妈高吐也是,他们都在期盼着达巴的再次归来。
1920年,旦史的穿裤子礼马上就要到了,全家人都非常开心,这个曾经让全家人都担心不已的宝贝就要长成男子汉了。在摩梭人的世界里,男孩子长到十三岁,就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要尽自己的义务。
二十岁的益西到了该走婚的年龄,他需要去寻找自己的阿注,等阿注为他生下孩子后,再把她迎娶进门,延续他们家的血脉。
每逢喜庆的日子,高吐一家都会无比思念远行的达巴舅舅。他这一走就是那么多年,只留下了达巴舅舅教他们如何识别药材,如何炮制药材的技术和益西腰里挂着的那把藏刀。
也许某个人的到来就是为了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美好的印迹。这年腊月,达巴舅舅回来了,达巴舅舅真的带着嘎乌回来了。阿妈高吐开心了,益西和两个弟弟围着达巴舅舅要他讲外面的故事,可达巴舅舅却忙着问阿妈高吐这几年的近况。高吐笑着说:“都挺好的,孩子们长大了,帮我分担了不少家务,一切都很好的!总之一句话,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达巴知道,当时的者波村一带都是靠天吃饭,高吐对他们一家人遭受到的苦难只字不提,达巴从高吐的眼中看到的都是满满的幸福,他能从这种幸福感中体验到作为一个男人被人需要和被人依靠所带来的成就感。
这一次达巴回来,在火塘边喝了很多高吐酿的苏浬玛酒,苏浬玛酒还是当年那样醇香甘美,达巴不知不觉喝醉了。他在月光照映下的火塘边躺了下来,身披着凌晨的微光离开高吐家。第二天晚上他没有离开,第三天晚上也没有离开,达巴舅舅留了下来,他默默撑起了这个家,给孩子们带来了来自父亲的爱。
第二年的春天,益西跟着达巴去了拉萨,高吐一方面舍不得益西远走他乡,另一方面她又期盼着益西和达巴一样,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当尔车知道大哥益西要跟着达巴舅舅去拉萨时,他也非常想跟着一起去,他也想成为像达巴舅舅一样的人。可是益西和高吐都劝住了尔车,如果益西和尔车都走了,家里就只有旦史一个人帮高吐阿妈干农活了,这样的话,高吐一个人是怎么也忙不过来的,所以尔车只能在家帮助阿妈干活。
达巴和益西走后,达巴的阿妈时常来高吐家对他们一家人冷嘲热讽,认为高吐是上辈子积了德,才遇上了达巴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但又不得不妥协于达巴和高吐的关系,还是会不时照顾他们一家。
等待总是漫长的,去拉萨的益西和达巴一走就是二十年,高吐也不知道益西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高吐在一天天老去,她多么希望儿子能给家里娶进来一个女人,能将火塘里的火烧得更旺,可尔车总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除此之外就是去跟寺庙里的老喇嘛学习经文,一门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修行里。高吐又怎么能去打扰一个修行的人呢?小儿子旦史呢,虽然二十岁就在别人家里养育有孩子,可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真心不是当家的料。高吐还能将希望寄托给谁呢?
益西和达巴去拉萨的那年,高吐的老阿妈就离世了,家中只留下高吐、尔车和旦史三人。旦史长大了,每当暮色降临,他就去招他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不再是火塘边陪伴阿妈的乖男孩了。
益西和达巴因为离家太久,渐渐淡出了他们的生活。高吐时常想起她阿妈临走时对她说的话:“高吐啊!摩梭男人长了本事,就像高原的雄鹰,会越飞越高,而女人想念男人的心就像这火塘里的青冈柴,越烧越旺,旺过以后也就成了灰。所以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的阿妈,不管你有多么思念达巴,多么想念益西,都不要忘记默默祝福这些远行的男人。”高吐也是渐渐明白了,去拉萨的男人就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般遥远,留在家里的人只能带着思念和希望活下去。
这些年,高吐不清楚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达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能寄东西回来,也没再隔个七八年就回一趟者波村,他们一出门就再没了消息。
村里有人说达巴和益西可能是在去拉萨的路上遇到了大雪,被冻死了;也有人说达巴和益西可能因为战乱,逃到了外国;还有传言说达巴在拉萨娶了藏族老婆,那藏族老婆生的女儿还嫁给了益西。村里人这些臆想和杜撰的种种传言不时传到高吐的耳朵里。她却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她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祈祷,耐心地等待他们的归来。
1949年,改天换地的春风吹到了者波村,小凉山上的平民百姓和奴隶娃子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推翻了这里的奴隶制度,建立起了社会主义新社会。正当广大的奴隶平民们在欢庆新生的时候,奴隶主贵族头人们却在策划着暴动。
各种消息在小凉山像风一样流传,高吐阿妈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的事是如此复杂,完全不是她的脑子所能想清楚的,她觉得自己对眼前这个世界看不懂,也辨不清从外面传进来的种种消息到底是真是假,她觉得自己是被眼前那一座座大山遮住了眼睛,被格姆女神山上刮来的风吹聋了耳朵,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了,她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她心中只关心益西和达巴的消息!
高吐阿妈一天天老去了,已经70 岁的她对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什么期盼了,她也不再对旦史的行为指指点点。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脱下那支当年达巴送给她的银手镯,用红布小心地包起来,揣进自己贴身的衣兜里,佝偻着身子一个人走向小儿子旦史的阿注拉姆家中。
她一见到拉姆,就开心地将手镯郑重地交给了她。高吐希望拉姆能带着孩子们一起走进她的家,能为她家的火塘再添一把柴,让火塘里的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温暖他们家的木楞房。
高吐阿妈去找的那个女人就是多吉的祖母拉姆。次年秋天,拉姆带着五个孩子住进了高吐的家,从此旦史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到处留情了,他把时间都花在陪伴母亲,拉姆和孩子上了。
拉姆和孩子们的到来让高吐冷冷清清的家瞬间热闹起来,也温暖了起来,高吐再也没有下地干活了,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她每天吃过早饭就喜欢坐在家门口的老栗树下数手中的佛珠,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默祈祷,思念着达巴和益西,这一切已经成了高吐阿妈深入骨髓的生活习惯。
这天高吐阿妈和往常一样,坐在家门口的老栗树下数着佛珠,心中默念着她的祈祷。突然,她从微睁的昏花的老眼中,看见从不远处来了两个陌生人,有一个人穿着冲巴,头上戴着一顶狐狸皮帽,腰里别着一把藏刀,身上背着牛皮口袋,在这个人的旁边走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喇嘛。
这两人是谁呢?高吐阿妈心里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那两个身影渐渐走近了,这两人越走近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便扑面而来。啊!她终于看清楚了!他们不正是她思念和祈祷了几十年的达巴和益西吗!
事实上,益西又何尝又不是这样呢?当益西翻过那座大山,远远看见家门的时候,他的内心就在期盼着他的阿妈在门口等他,当他离家越近,就越希望看见老栗树下的高吐阿妈,当他终于看到她的时候,内心便被喜悦和满足溢满了。
当高吐看见达巴和益西向她走来时,她激动得站起身颤巍巍地一把抓住达巴的手扑进他的怀里抽泣起来。益西走上前搀扶着情绪激动的高吐和达巴往他们家的小院子走去。
院子里正在喂鸡的拉姆见他们三人进来,激动得立马抱起柴禾来到火塘边,把火塘里的火烧起来后,又让达巴和益西往上位坐。
高吐慢慢平静下来,她一边拿起火塘边的茶罐煮起了茶,一边拿起斯图里的糌粑盒递给火塘左边的达巴。他们开始谈论着这些年家中的事情,拉姆在火塘边烤起了青稞饼子。
火塘里的火弱了又旺,旺了又弱,高吐感觉自己肚子里积蓄了那么多年的苦水还是吐也吐不完。益西打断了阿妈的话,他告诉高吐阿妈,她所受的这些苦都是她人生宿命的一部分,是注定了的,逃不开躲不过。如今他和达巴舅舅回来后,达巴舅舅就会一直守着她不再离开了。他希望阿妈能安安心心地和达巴舅舅一起生活。
拉姆拿出稗子酒来,准备给达巴舅舅倒上,却被一旁的益西阻止住了,他说达巴舅舅已多年不喝酒。高吐慢悠悠地说:“没事,喝一点没事,这是我酿的稗子酒,今年的稗子多得很,好得很,酿出的酒也特别的香。”达巴心动了,想尝尝,他又看看益西,最后下定决心说:“算了,算了,益西说不能喝,我就不喝。”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在高吐看来是那样的陌生,这也许是他们阔别多年彼此之间产生的隔阂,眼前的世界正发生着她无法理解的种种改变,是一直生活在者波村的她无法理解的。
达巴这次回来,他的地主老爷阿爸和阿妈都早已去世,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也都内心惶惑,对这个改天换地的世道惊惧无措,不知道他们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与他们相比,达巴却一直处于平静安适的状态,因为他对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每天都能吃得香睡得熟。
他一回到高吐和旦史的家,稍做准备就开始为村民诊病,开药。达巴和高吐都是步入晚年的老人了,没有病人来求诊的时候,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虽然什么都聊,高吐却从不过问达巴在外面闯荡的日子里在拉萨是否有过心上人,在那里是否还有妻儿。
高吐觉得,现在达巴总算回到了自己身边,他们每天起床后她可以为他煨一罐油茶,为他揉一块糌粑,就相当满足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在思念中度过了大半生,现在姐姐的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两个人也终于可以在火塘边相互偎依着一起老去,一个摩梭女人能这样走完一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和达巴一起回来的益西,不仅学会了达巴的医术,还在藏地喇嘛的教授下修成了一个大彻大悟的人。一直在家里帮助阿妈和村民的尔车在大哥益西的点化下,那些之前向寺庙里的喇嘛们学习的佛理似乎在一夜之间顿悟了。
那个被高吐阿妈最不看好的旦史,在乱世中和阿妈一起撑起了他们这个大家,他的阿注拉姆更是用她的勤劳和能干让这个家开枝散叶,繁荣昌盛,人丁兴旺。现在拉姆成为了高吐家的女主人,拉姆养育了三女二男五个孩子,最小的孩子就是多吉的父亲鲁汝。
高吐一家在往后的日子里,越过越看到了新的希望。一直在追求生命真谛的益西,又一次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出发了,他这次带走了一心要去朝圣的弟弟尔车。
益西和尔车离开家的那几年,高吐和达巴相继离世。为达巴送葬的那一天,泸沽湖畔方圆百里的人都来为他点亮酥油灯送行,这些人都得到过他的诊疗和帮助,现在,人们心中善良仁慈的圣人走了,大家都在用自己的诚心来缅怀他一生的功德,当焚化达巴的火焰升起时,前来送葬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哭泣声……
办完达巴的丧事才到头七,高吐也离世了。离世前虚弱的高吐躺在旦史怀里对他说:“旦史啊,我的儿子,阿妈就要走了。你不要难过,所有人都会死,都会有这一天的,只是我们摩梭人啊,始终都在泸沽湖边的永宁这块土地上轮回。我们的死啊,只是暂时离开,很快我们都会回到你们的身边来。下一世我有可能会是你的儿子,姑娘或者孙子、孙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现在……现在我就要走了,你要在家等你的那两个哥哥回来……如果……如果他们一直不回来,你要去找他们,与他们相聚……相聚……”高吐阿妈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这些话,便躺在旦史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旦史不敢忘记阿妈最后的嘱咐,他办完达巴舅舅和高吐阿妈的丧事,就出门开始了寻找哥哥们的远行。
二、鲁汝
1969年,多吉的父亲鲁汝出生没多久,旦史就离开了者波村。他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离开的,拉姆也不清楚他究竟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她从高吐阿妈的临终遗言中能猜到旦史应该是去拉萨找他的两个哥哥了,她坚信等旦史找到他的那两个哥哥就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旦史走后,拉姆一个人拉扯着5 个孩子,生活陷入了困境,好多个寂静的夜里,她都在偷偷流泪。
过了半年,拉姆收到了旦史寄自拉萨的信,他说他和哥哥们在一起,叫她不要担心,要她在者波村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等他回来。
旦史经过了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藏区。他临离开者波村时,经过长时间的准备,他在那个大大的牛皮口袋里,除了装有一大坨酥油和糌粑,还在口袋的隔层里装有很多从者波村的田地里收获的作物种子。
旦史每到一个地方,晚上就寄宿在路边的人家,临走时他会留下一些作物种子作为谢礼。每一次他都会对留他借宿的人家说:“感谢你家的收留,这是我从泸沽湖边的者波村带来的作物种子,等春天到来时,你们就把它们撒在地里,这些作物也许能在你们这里生根发芽,长出来包谷、荞麦、白菜、萝卜什么的,它们也许能让你们过上有饭有菜的好日子呢。”
旦史让每一户他曾寄宿过的家庭都试一试,他幻想着等他从拉萨和哥哥们一起回来时,他走过的住过的地方可以看到绿色的瓜果蔬菜和金黄的荞麦包谷和燕麦。
旦史终于到了拉萨,他在拉萨的大街小巷里收集流传在这里的一些故事,他希望从这些故事里寻找哥哥们留下的蛛丝马迹。
他一边寻找哥哥一边帮人打短工做木匠讨生活,旦史始终相信,雁过留声,人过留痕,只要哥哥们在这座城里,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他在一个藏民家里看到了一张大哥的画像,他如获至宝,他赶紧向那家人打听画中人。那家主人告诉他,画中人不仅是当地一名有名的医生,还是一位得道高僧,很多人都得过他的帮助,他们家的姑娘曾经就是被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说着,男主人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叫了出来,对着大哥的画像致敬。当旦史说画中人就是自己的大哥时,这家人立即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尊重来,他们热情地留恩人的弟弟享受丰盛的午餐,吃过饭后还送给他路上吃的糌粑和酥油。
他们告诉旦史,他大哥现在就在山南,在那户人家的指引和资助下,旦史在山南与两个哥哥相聚了。哥哥们见到小弟弟旦史,都兴奋不己。那晚他们三兄弟,同住在一个房间,他们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两个哥哥都说好想吃当年阿妈给他们煮的那一锅杂粮粥啊,那才是真正的家乡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旦史醒来看了看躺在自己左右两边还在熟睡的哥哥,满足地笑笑,他爬起来走进了厨房,把从者波村带过来的杂粮种子加工一下煮了一锅粥。粥煮熟了,一股家乡的味道从厨房里飘了出来,两个哥哥贪婪地吸着鼻子寻着味道来到了锅边,旦史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笑着对他们说:“快来尝一尝老家的味道,泸沽湖的味道。”
兄弟三人端着粥碗,嗅着这熟悉的味道,不觉都流下泪来,他们怀念起高吐阿妈和达巴舅舅来了……
两个哥哥都希望弟弟旦史能留在拉萨,帮助他们打理医院兼孤儿院的小院子,他们都希望在兄弟三人的努力下尽快打通藏区到永宁的贸易之路,给高原上的人们带来新的生活。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旦史才来到山南没多久,就生了疾病,大哥益西使出了他的毕生所学,用尽了所有的药方和药品,最终都没能留下弟弟旦史,面对弟弟被疾病折磨得皮包骨头的遗体,大哥感叹道:“医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啊!”两个哥哥清泪长流,陪弟弟度过最后一个不眠之夜后,他们找来木柴将弟弟架在柴堆上焚化了。哥哥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本是一个属于泸沽湖畔的灵魂,最终却漂泊在了青藏高原。按摩梭人的观念,摩梭人的灵魂始终只能在泸沽湖边的永宁一带轮回,他们应该把旦史的骨灰带回者波村的,可转念一想,百川归海,所有的江河最终都会东流入海,如果把旦史的骨灰撒入江中,顺着水流,旦史也许能回到梦中的者波村。
时间到了1986年,一直苦苦等待在者波村的拉姆才得到了旦史早已在十多年前就在拉萨去世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的拉姆,意味深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就安静地走进了木楞房,在火塘后的佛龛前点亮了一盏酥油灯。
这么多年了!那块压在她心上的石头,总算落地了!拉姆召集起所有的家人,她让他们围坐在火塘边,听自己讲旦史的故事,讲大祖父益西和二祖父尔车的故事,讲曾祖母高吐和曾祖舅舅达巴的故事。从她讲的这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中,孩子们的眼中都充满了惊奇,神往和崇敬的复杂感情。
拉姆跟曾祖母高吐完全不一样,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像雄鹰一样远走高飞,她告诫孩子们说:“拉萨,是一个去了就回不来的地方。所以咱们一家人都要守在家里的火塘边,该走婚的走婚,该生娃的生娃,这样,咱们这个摩梭家庭才能人丁兴旺,代代相传。”
那晚,拉姆家火塘里的柴禾加了一次又一次,柴禾上升腾起的火光把木楞房照得通亮,拉姆能看清每个孩子的眼睛都明亮有神,他们早已过了寻找阿注的年龄,她两个儿子都在别人家里生下了三四个娃,三个女儿也为她生下了五个孙子三个孙女。这个当初只有她一个人苦苦支撑起来的家,现在已经发展成了有十六个人的大家庭。达巴、高吐、旦史他们在拉姆和她的儿孙心中,已经渐渐成了一个遥远的故事。
第二年夏天,拉姆收到了从拉萨寄来的信件。信中说大哥益西在拉萨去世了,他的骨灰不久后会被二哥尔车带回者波村,最终会被安放在格姆女神山的神树下,与家族其他人的骨灰放在一起,让他与过世的亲人们在另一个世界相聚。
祖父们的一生是怎样的一生呢?拉萨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为什么大家心中的能人都纷纷落幕在他乡?孩子们都在期盼着二祖父尔车的归来,也许他的回归能给这些问题一个明确的答案。
同年冬天,二祖父尔车真的回到了者波村,他给每一位家人都准备了礼物,让孩子们特别惊喜的是,尔车祖父带回来了灯芯绒裤子,这些裤子让他们在村人面前神气了好久。他们非常喜欢听祖父尔车讲小凉山以外的事,也喜欢跟着祖父尔车学习那些新知识。尔车传承了达巴和益西精湛的藏医技术,还跟布达拉宫的高僧们学到了精妙的佛法,他回来以后就在家开了诊所接诊,帮助周围的村民。家里变得越来越热闹,尔车还收了一些学徒,为村民治疗之余,教他们一些基本的医药知识。
者波村的生活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凉山外面的人陆陆续续走进了他们的生活,这些人有的是来找尔车看病的,有的是专程来听尔车讲他的远行故事和佛法的。
多吉的父亲鲁汝是尔车讲故事时听得最认真的一个孩子,尔车讲起过往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的父亲母亲留给他们的爱是无分别的,而他的兄弟留给他的却是使命和责任。有一次讲完故事,尔车这样总结说。
看着眼前的这一群静静聆听他讲述的孩子,他慈祥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新的希望。
1990年春天,二祖父尔车去世了,多吉的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二祖父尔车去世后,火塘边再也没有了讲故事的人。同年七月,多吉出生了,全家人都非常欢喜,大家都认为他就是二祖父尔车的转世,因此对他更是疼爱有加。
拉姆家在者波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他们家没有了高吐和拉姆无休无止的期盼和思念,没有了远方的那个叫做拉萨的地方,只有年复一年的春播秋收夏锄冬藏,只有门前那几十亩水稻,在微风的吹拂下起起伏伏。
2000年冬天,鲁汝杀完年猪,割了一块新鲜的猪肉在火塘里烤,烤熟后,放在锅庄上,祭奠过世的亲人们。
随后他走出木楞房,靠在屋外的柱子上,眯着眼睛,点燃了一锅草烟,他喷出一口草烟,看着空中升腾起的烟圈,他对正在围着盆子灌血肠的阿妈,姐姐和侄女们说:“春节后,我要去拉萨看看。听说拉萨现在到处都有修路队,这些修路队都缺人。我想去参加他们,挣点钱回来给家里买一台电视机。”多吉和堂兄弟姐妹玩得正开心,突然听见父亲说要去拉萨,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拉萨在哪里,可在他小小的心里,在老祖母拉姆断断续续的故事里,他无端地感觉拉萨应该在很遥远的地方,父亲年后就要远行了。
鲁汝说出这个决定是在心里谋划了很久的,那天趁着杀年猪,家人都在,正式宣布一下,不过家里人却没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当鲁汝说完要去拉萨的决定后,大姐与还与他开起了玩笑,说他翻不过一个山梁子就得饿着肚子回到者波村来。其他人听了大姐的话后都一起哄笑起来。
鲁汝重复了刚才的决定,他郑重地说:“年后去拉萨是我决定了的事,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挣点钱回来买电视机!”大家停止了哄笑,看鲁汝的神情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意识到鲁汝的决定也许就是他的宿命,就像旦史的宿命是去寻找他的两个哥哥一样。
老祖母拉姆听了儿子鲁汝话当即就僵在了那里,手里正在灌着的血肠也停了下来,呆愣了一阵,她放下那截灌了一半的血肠出屋去了。其他人也安静了下来,大姐接过阿妈的那截血肠继续灌了起来。
很快,拉姆又回屋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根藤条回来了!她一回到木楞房的屋檐下就把那根藤条往鲁汝身上狠狠地抽了下去。当着孙子们的面,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拉姆用藤条狠狠地教训着儿子,就像是在教训那些还没有举行过穿裤子礼时叛逆的男孩一样,他不准这个年近四十的儿子鲁汝再提去拉萨修路挣钱的事。
拉姆老了,她曾经高大挺拔的腰身经历了岁月的磨砺,现在佝偻成了一只虾米,曾经孔武有力的双手现在也布满了老年斑,变得像小鸡爪子一样软弱了,那个曾经支撑起整个摩梭大家庭的泸沽湖畔最能干的女人拉姆现在衰老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抽打到儿子身上的藤条,丝毫也不能让鲁汝感觉到疼痛,反倒像是阿妈在为他轻轻拍去身上的灰尘。
面对阿妈的盛怒,鲁汝将宽阔的背凑到阿妈面前,靠阿妈近一些,阿妈抽打他就能省一些力气了。拉姆见自己虽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教训儿子却起不到任何作用时,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不是当年的拉姆了,儿子鲁汝也不再是当年的鲁汝了,她真的管不了他了。
拉姆丢下藤条,鲁汝赶紧将她扶到椅子上。拉姆坐在椅子上喘了几口粗气,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过了许久,她终于慢慢聊起了关于拉萨的故事,多吉一直到这时才从祖母那里完整地听到了他的祖父们,听到了曾祖母和曾舅祖爷们的故事。
讲完那些长长的故事,老祖母拉姆忧伤地总结说:“拉萨是一个吞人的黑洞,是一个去了就回不来的让人伤心的地方啊!鲁汝,你还是打消了去拉萨修路的念头吧,你的阿爸,你的大伯,二伯,还有你的舅祖父达巴,他们都最智慧最有本事的摩梭男人啊,他们是天神菩萨派来帮助咱们摩梭人,藏族人的医生啊,结果又怎么样呢?你,你凭什么?一身蛮力吗?你能超过你的伯伯们,你能超过你的舅祖父吗?鲁汝,听阿妈的话,别去那个叫拉萨的地方了!阿妈害怕听到拉萨这个地名。害怕你的阿注纳金会重复你的阿妈我、高吐阿奶承受的永无止境的思念和牵挂!好吗?算阿妈求你,阿妈替你的阿注求你!”拉姆说完这些,咧开只剩下两颗牙的干瘪的嘴哭了起来,她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擦拭起昏花的老眼里流下的混浊泪水来。
从那一刻起,多吉心里开始害怕起来,他心中一直在为祖母说的话担心。他害怕阿爸鲁汝去了拉萨就不能再回来了,拉萨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吞人的黑洞”吗?如果让多吉在阿爸与那个会唱会说,能看得见小凉山外面的风景和故事的电视机之间进行选择,多吉还是宁愿选择阿爸,尽管他也有些舍不得那台神奇的电视机。
傍晚,多吉带着祖母拉姆递给他的新鲜肉和血肠,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回到阿妈的家中,他感觉那一趟是父亲骑自行车带着他回阿妈家以来骑得最慢的一次。
鲁汝他们父子两个终于到了纳金家,多吉跳下自行车,飞奔回木楞房,他迫不及待地想去告诉阿妈阿爸要去拉萨修路这个惊人的消息。可那晚阿妈正好出去亲戚家帮忙剥玉米了,要晚点才能回来。他在火塘边抚摸着小猫,一声不吭。外婆见多吉心事重重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被村里别的小孩欺负了。多吉摇摇头。
鲁汝回到阿注的家里,就急忙出去帮老岳父劈柴,泸沽湖畔的冬天需要准备好第二天要用的干柴,才能在温暖的火塘边一觉睡到早晨的太阳晒进木楞屋。
夜很深了,阿妈纳金才干完活回来。她走进祖母屋里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多吉今天玩得是否尽兴。多吉点点头,然后把嘴贴近阿妈的耳朵,小声对阿妈说他今晚想跟她一起睡。
阿妈坚决地拒绝了他,说:“多吉呀,你已经是10 岁的小男人了,马上就要举行十三岁的穿裤子礼了,如果还和妈妈一起睡,这事要是传出去,你会被者波村里的小伙伴们笑话的,说你不是男子汉的哦。”没办法,多吉只好乖乖地爬上外婆的床睡下了。
半夜多吉被尿憋醒了,他去尿罐里撒完尿回到外婆温暖的床上时,终于把白天祖母拉姆用藤条抽打阿爸,祖母对阿爸说的那些话,全部告诉了外婆。外婆听了以后,久久地沉默着……困意袭来,多吉在外婆的床上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中,他似乎听见外婆在偷偷哭泣……
第二天早晨,外婆喂完猪就急忙出去了。多吉醒来,他已经把昨天的事忘记了,连他半夜告诉外婆的事也忘记了。他和阿妈纳金迎着和煦的晨光一边惬意地晒太阳,一边切蔓菁片来晾晒。
阿妈有些担心,她害怕外婆这样急匆匆出去,带回来的会不会是某个亲人不幸离世的噩耗呢?因为在小凉山上的泸沽湖畔,老人的离开大都会发生在昨晚那样寒冷的夜里。
纳金呆想了一阵,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便带着多吉回到了火塘边,鲁汝早在太阳出山之前就离开了纳金的卧室回到了拉姆他们那个大家庭。这时,外婆推门走了进来,她是带着满脸笑意回来的。
纳金连忙问阿妈是不是哪家老人有什么急事,所以她一大清早就急匆匆出去了?阿妈说没有哪家老人有事,她只是去找隔壁村算卦的老奶奶,请她帮忙算个卦。那老太婆说了,今天的卦算得很好,是好事。
纳金更觉得奇怪,接着问阿妈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怪梦?所以大清早才去算卦。阿妈说:“不是梦到了什么,我只是去算了个普通的卦。”接着她又问纳金,昨夜鲁汝是否对她讲过什么。
纳金被问懵了,她说鲁汝昨晚跟往常一样,没有说什么反常的话。这时,一旁的多吉才想起自己要告诉阿妈的秘密,便立即抢在外婆前面,说昨天他听到了阿爸说要去拉萨的事情。
这时,纳金停住手中的活,双眼定定地看着多吉,问他:“你阿爸为什么要去拉萨?”
多吉答不出来,一个10 岁的男孩无法把拉萨、修路、买电视机这些复杂的事情理清楚,这时,多吉的外婆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唉!原本我一直想着你可以摆脱他们家人的命运,找一个种地的男人,过普通人的日子。现在看来,你还是要和她们一样,要走相同的路啊!不过今日算卦得知,你的命会比她们好。”
今天早上外婆是为阿爸鲁汝的远行去算卦的。她算卦的结果是鲁汝此行会平安归来,算到这个结果,她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点点,可纳金心里的担忧却在一点点增加,然而这一切都不能阻挡鲁汝出行的脚步。
第二年春天,多吉的阿爸鲁汝终于还是去了拉萨。在多吉举行穿裤子礼那一年,他回来了,他送给多吉的穿裤子礼的礼物是一个精致的嘎乌。
在阿爸阿妈外公外婆的见证下多吉完成了穿裤子礼以后,阿爸又去了拉萨。之后他们的联系就一直断断续续,有时会超过一年的时间都没有阿爸的消息。多吉的阿妈和外婆非常担心他,她们现在能确定阿爸是否平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去银行查储蓄卡的流水。每隔几个月就查一次,她们用储蓄卡里的资金流水来证明鲁汝还在遥远的地方挣钱,存钱,花钱。
多吉渐渐长大后才开始明白,祖母家的人对拉萨的恐惧,是从曾舅祖父、祖父们的远行开始的。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一个个远走他乡,外面复杂的世界,难免会让前辈们在追求佛理、医术和求生的道路上,遭遇种种不测,甚至客死他乡,那样一来,守家的阿注们其实比死去的人更要辛苦得多。
外婆不希望自己的女儿纳金也经历和高吐、拉姆她们一样的苦难。祖母拉姆和外婆都认为那是一条黑暗的路,她们都不希望鲁汝走上祖、父辈们同样的路。可鲁汝终究还是去了拉萨。
随着时间流逝,多吉的阿妈纳金对父亲鲁汝的牵挂已不再依赖于银行流水了,他们现在可以利用越来越方便的座机,手机,随时随地掌握着彼此的动向,两人虽然远隔千里也能一聊就是一个小时。
2010年春节,鲁汝回到者波村,过完年出工时,他还带着村里的五个年轻小伙子去了昌都,他说那里有很多的公路可以修,有好多活儿等着他们做,他已经是修路队里领工的工头了。村民们看着纳金从银行里打印出来的储蓄卡里那个五位数余额时,都兴奋得睁大了眼睛,随即他们便叫家里的年轻人放心地跟他坐大巴车一起走了。
这一次,阿妈纳金为阿爸准备了很多东西,行李箱里装着腊肉,香肠和米花。鲁汝临走时,给了纳金一个步步高翻盖手机,纳金再也不用担心阿爸不会活着回来了!
纳金从鲁汝的讲述中得知,因为有众多像鲁汝他们这些修路工人一样的农民工的参与,现在西藏的交通已经四通八达,火车、汽车甚至是飞机都已经投入到了交通大军中。现在要去西藏,最慢三四天,最快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想要了解彼此的情况,有方便的手机,想要对他说什么,打开手机就能实现。
2012年,泸沽湖周边一带发生了地震,者波村的很多房子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鲁汝和他的同伴们得到消息都结了工钱赶紧坐车回来要重建家园。
鲁汝回来后,拿出他所有的积蓄,小凉山者波村的村民们,在国家,省、市、县、乡各级党委政府的大力帮扶下,进行到了如火如荼的灾后重建工作中,鲁汝用这些帮扶资金和自己的积蓄,给阿妈拉姆和阿注纳金家各修了一院新式的楼房,他把两家的院子都收拾得很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修好院子后,鲁汝又走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
三、多吉
2013年,在成都上大学的多吉毕业了,拿到毕业证后,本可以保研的他却放弃了这个宝贵的机会,填报了大学生入伍登记表。经过一系列严格的体检和政审,他终于收到了心仪已久的入伍通知书。同时接到的还有一份研究生院的录取通知,多吉拿着入伍通知书找到研究生院的招生办,经过研究生院与部队领导协商,最后两家单位达成共识:等多吉服完兵役,拿着现在这张研究生院录取通知书仍然可以回来继续他的研究生学习。
带兵的领导告诉他,他服役的地方是西藏。
啊!西藏!就是那个被祖母、外婆、阿妈、阿爸念叨了无数遍的西藏!多吉在心里感叹道。
虽然他暂时还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分配到西藏的哪里,但他们两家人现在都非常开心。因为在者波村,阿爸和阿妈的家人都知道了,多吉不仅马上就是就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等他退伍后,他还是村里的第一个研究生呢!多吉去西藏是去当兵,跟他的祖辈和父辈们相比,他有国家和政府还有军队在做坚强的后盾,他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多吉去西藏当兵了,多吉的阿爸经常在村里显摆,有时高兴了,他拿出多吉穿军装的照片给大家看,说自己的儿子在青藏高原上巡逻,看,这小子多帅,多威风!
白天鲁汝在村里人面前显摆,但夜深人静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心疼多吉,因为根据他在西藏打工多年的切身体验,他知道那里的环境有多么恶劣。他担心多吉吃不了那些苦,会打退堂鼓。
然而让鲁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多吉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摩梭小伙子,在成都读大学的那四年,他练就了一身真本领。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多吉都将那些整天打游戏,谈恋爱的同学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因为他的优秀表现,所以才能在毕业时被直接保研。
在读研与军队之间多吉选择了军队。他认为自己的生命中应该有一段当兵的经历,到部队去历练,他认为这也是老祖母拉姆说过的人的宿命,到了部队他才知道,宿命其实应该叫做使命,保卫国家是一个年轻的摩梭男人的使命。
火车渐行渐远,一路上多吉目睹了格尔木的晨光,也见识到了沱沱河的激流。他向窗外望去,没有看见美丽的村庄,一路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湖泊,天与地交织在一起,人和火车都显得那么渺小。
面对着火车窗外神奇的自然景观,多吉想起了他的先祖们,他从大学图书馆的资料里得知:千年以前,摩梭人曾经在唐古拉山脉附近耕作狩猎,繁衍生息,一场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毁灭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故土,于是祖先们不得不纷纷逃离,一路南下最终来到了美丽的泸沽湖畔,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他又想到了上世纪,他的祖辈和父辈,翻过一座座雪山,趟过一条条激流,来到念青唐古拉山的旁边,在这里帮人治病,传播知识和佛法。这一幕幕,就像一幅幅幻灯片在他的脑海不停地变换……
多吉到西藏后顺利完成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被分配到了山南。周末休息日,多吉给祖母、外婆、阿爸、阿妈打电话报平安。
祖母拉姆更老了,她的听力已经很不灵敏了,但她却听清了多吉是被分到西藏的山南。山南,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地名。这个地名被祖母拉姆在口中念了一遍又一遍,她想起了自己的阿注旦史,还想起了大哥益西。
她激动地对多吉说:“多吉啊!山南是你爷爷他们到过的地方,你的爷爷旦史就是死在那里的,他的骨灰也是撒在那里的江水里的,你要到那里的江边去祭拜他哦!据说当年那里有他们的房子,还有一些故友。有时间你去找一找吧,阿奶是老了,走不动了!你到了那里,替阿奶找一下吧!”
星期天,多吉想起了老祖母的嘱咐,他用津贴到街上买了香烛火纸去江水边祭奠了祖父旦史,他相信祖父在天上一定能看见自己。祭拜完祖父,多吉又开始寻找祖父们在山南的家。
为了兑现对祖母的承诺,多吉一有时间就会一个人行走在山南的村村寨寨,去寻找祖父们留下的痕迹,就像当年的旦史寻找他的两个哥哥那样。时间又过去一年了,他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有一天,他在沮丧和失望之余和战友们聊起了祖父们的事情,大家纷纷帮他出主意,他们都说大家是一个连队的战友,以后不管谁休息都可以替他去问问当地人,看看他们有没有发现上世纪初云南摩梭人留下的痕迹。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吉的一个战友还真就打听到了山南的一户藏民家有云南亲戚。这个消息可把多吉高兴坏了。又到了周末休息日,多吉请这个战友带着他去拜访那户人家。
他们走到目的地,只见那户人家的藏式房子建得壮观而雄伟,只是看上去有些陈旧,是一座很有些年份的老房子了。多吉望着那栋藏房,找不到一点摩梭建筑的风格,这似乎是一栋跟他们者波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房子,看上去是那样的陌生。
老祖母拉姆曾经说过:“摩梭人走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一些家乡的气息。”可在这里,他并没有发现那种熟悉的气息。因此,他决定还是不要贸然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他们围着那院房子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营房。
时间又过了几个月,多吉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带着那位战友脱下军装穿上便装第二次又去了那里,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再去拜访那户多少还有一点点线索的人家,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找到祖父们的痕迹。
多吉敲响了那个藏式院子的大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位20 来岁的漂亮女孩,那女孩以为他们是外地来的游客,就说她们家不是客栈,不接待游客。
多吉笑了,说:“阿妹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游客,我们是驻扎在这里的解放军,我们这次来是想找一下你家的老人。我是从云南宁蒗小凉山上的泸沽湖边的者波村来的。”
女孩子一听到云南小凉山泸沽湖这些词,马上激动起来。她转过脸面向里屋大声喊道:“奶奶,奶奶,来客人了,他们说他们是来自泸沽湖边的者波村呢!”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位老奶奶,看上去比祖母拉姆还小十来岁的样子,她满脸是慈祥的笑容,听说多吉来自者波村,便热情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多吉走进院子,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似曾相识的花坛,因为同样的花坛祖母家也有一个呢。再走进里屋,他又看到了一个火塘,火塘上方供奉的是冉巴拉。看了这些陈设,没等老奶奶开口,多吉就确定了这里就是祖父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多吉问老奶奶高寿,她说70 多了,再问她云南的事。老奶奶说云南宁蒗泸沽湖边的者波村是她父亲的老家。
“您父亲?”多吉惊诧极了,“您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父亲叫益西,曾经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医生呢。他说他的老家在云南宁蒗的泸沽湖边,只是我只听他说起泸沽湖,从来没有到过那里,也不知道这个湖在哪里。”老奶奶回答。
这时,一旁的女孩转身进屋从房间里拿出几张黑白照片。多吉急忙接过去看,这些照片与祖母家中的那些竟然是一模一样的,应该是同一张底片冲洗出的!
多吉兴奋地对老奶奶说:“照片上的这几位爷爷都是我的祖父啊!按辈份我得叫您姑妈了,我是益西的弟弟旦史的孙子多吉啊!”
老奶奶听他这样一说激动得哭了起来,她一边哭着一边把多吉搂到了怀里,嘴里一直念叨着说:“好侄儿呢,姑妈这一辈子都在等你们泸沽湖边的亲人来啊!我从小姑娘时就开始等,现在都等成老太太了,总算等到你来了,而且你还是我们雪域高原上的‘金珠玛米’,姑妈太高兴了,来,让姑妈好好看看你!”
多吉被姑妈拉着手亲热地坐了下来,过了许久,姑妈平静了一下情绪,开始讲她的父亲益西的故事。
她说她的父亲益西,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是收养她的养父。她的幼年正值西藏最动荡的时代,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任人宰割的奴隶,他们在为奴隶主打仗时被奴隶主的仇家打死了,她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是益西医生收养了她。
益西在雪域高原行医救人,除她之外,他还收养了很多跟她一样的孤儿,他们都是在这个既是医院又是孤儿院还是小学校的院子里长大的。再后来,阿爸益西去世了,他的骨灰被他的弟弟尔车带回到了你们者波村。新生的人民政府接管了这里,在政府的关心支持下,他们这些孤儿也都长大了,很多女孩子都嫁了出去,男孩子也各自成家立业。
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位藏族牧民,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七年。三年前,她的丈夫,就是那位忠厚善良的藏族牧民也因为疾病和年老离开了她,她这才带着孙女卓嘎重新回到这个老院子里来,她一直在幻想着已经在天国的父亲益西一定会派他的后人来找她的,现在她终于等到了!
听了姑妈饱含深情的诉说,多吉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慈祥的老姑妈,听她数说祖父他们在雪域高原上的善举,他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柔软起来。
多吉离开院子后,马上激动地给阿爸鲁汝打电话,说他找到了祖父们生活的地方。接到电话的鲁汝激动不已,他叮嘱多吉有时间就要多去看望老姑妈,还说他不久也要带着老家人去看望自己的这位堂姐。
多吉还给他的阿妈纳金也打了电话,说阿爸会带她来拉萨。纳金笑着说:“你阿爸去拉萨,带的肯定不是我,是他的姐妹们哦!”阿妈说她可来不了拉萨,她要多吉照顾好自己,她在都波村的家里等他回来。
第二年冬天,多吉的阿爸鲁汝他们真的来了!鲁汝带着家人们来到了拉萨,他们一行共有八个人,除了多吉的叔叔和姑妈们外,阿妈纳金也一起来了,老祖母拉姆在他们出发前的半年无疾而终。
鲁汝他们一路从成都、兰州、青海、西藏玩过来。鲁汝用自己这些年赚的钱,带着家人们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多吉心中,阿爸没有进入祖母和外婆口中的黑洞,他用他勤劳的双手供出了他这个大学生,还给阿妈一家带来了新的生活。一行人去山南看望了在那里一直等待他们的老姑妈。
在那期间,老姑妈特意嘱咐她的孙女卓嘎带云南的这些亲人多逛逛拉萨城。鲁汝他们一大家人虽然对拉萨的人文风光赞叹不已,但他们心中更放不下的是已经离开两周的者波村,放不下者波村他们家的那几亩田地,院子里的牛羊。
离开拉萨的那一天,鲁汝特意在拉萨河边用水壶盛了一壶水,然后又捡起一个石头装进了包里。他说他要把父亲旦史的灵魂装起来带回家。
做完这一切,鲁汝带着家人们向着拉萨河磕了三个头,表示对旦史的思念和祭拜。
鲁汝一行带着旦史的灵魂回到了者波村,多吉回到部队里继续过他的军旅生活。
他每天都在认真学习、训练,他还一直在惦记着当初报名参军时自己的计划——服完兵役回学校继续他的研究生学习。
2018,多吉服完兵役脱下军装,直接去研究生院报到。他所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关于藏区旅游发展方面的,因此他需要常年奔波在藏区。
第二年春节,多吉给阿妈纳金打电话,说他想带女朋友回家。接到电话的阿妈开心极了。连连说:“回来好,回来好,只要你回来,带谁都是好事情!阿妈相信你的眼光。”
放下手机,多吉请阿妈去街上买一套摩梭女孩的服饰,说是要让他的女朋友回来过春节的时候穿。
春节快到了,多吉和他的女朋友在泸沽湖机场走下了飞机舷梯,他们一走出航站楼,就看到了喜气洋洋地等候在外面的阿爸鲁汝。鲁汝穿着一身喜庆的摩梭男人服装,戴着一顶摩梭男人常戴的毡帽,显得格外开心。
只是让鲁汝没有想到的是,跟在多吉身后的他的女朋友竟然是老姑妈家的孙女卓嘎。老姑妈的孙女按辈份应该叫多吉叔叔的,但是老姑妈是益西的养女,跟多吉没有血缘关系,所以这辈份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在飞机上,卓嘎跟多吉也讨论到了辈分的问题,按辈分卓嘎应该叫鲁汝舅爷爷,但是现在她做了多吉的女朋友,只能跟多吉一起叫他阿爸了。
见到鲁汝,卓嘎羞涩地跟着多吉一起叫了一声“阿爸”后便安静地跟在多吉身后不再说话。他们一起坐上了回家的车,鲁汝一边开车,一边对多吉说:“你阿妈恐怕做梦都不会想到你带回来的女朋友会是卓嘎。”
鲁汝驾驶的汽车行驶在从机场回者波村的路上,多吉望着公路两边熟悉的山水,回想起祖父们走过的那些路,体会到了他们的伟大。他们走到哪里,就把爱和健康带去了那里;他们走到哪里,也把希望带去了那里。
终于看见泸沽湖的水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摆脱了祖父他们的魔咒,胜利归来了,多吉的远行与他的祖辈父辈完全不同,他的出行似乎就是为了这次完美的回归。
车子在泸沽湖边者波村他们家的院子外面停了下来,卓嘎跟随鲁汝进了院子,多吉却走出院外,来到泸沽湖边,他赤脚走进了泸沽湖清冽的湖水里,他没有走入那个祖辈们谈之色变的“黑洞”,他平安回来了,还把祖、父辈们对远方的牵挂也带了回来,他的回归意味着泸沽湖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