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老屋
2022-03-22蓝红彩
◆ 蓝红彩
告别老屋已有十五年了,老屋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时刻萦绕在我的梦境里。老屋坐落在一进村的大路边,院子正对着两棵高大挺拔的红椿树。院子大门朝着西南开,大门左边栽着一棵一抱大的老槐树,老槐树像是一个弓腰驼背的人,横卧在大路上空。每年到了春天,槐花挂满枝头,花瓣随风飘舞,洒在树下的大路上,散发着扑鼻的清香,微风徐来,沁人心脾。
儿时的小伙伴,总爱爬上老屋大门旁的老槐树,去攀折槐花或槐果。有时还睡在老槐树枝桠上,翘着腿,哼着歌,纳着凉;且头朝下看着大路上背着背篓去赶街的男人和婆娘。爱管闲事的村里人,指着老槐树枝桠上睡着的小伙伴,高声叫喊:“鬼娃子,想死了,从树上栽下来就好玩了。”小伙伴莞尔一笑,挤着眉、弄着眼,笑着道:“关你屁事。”老槐树底下有一块能睡下两个人的大青石,常年有小伙伴或带娃的老人坐在大青石上玩耍,大青石被搓得油光锃亮。抬脚一步就跨上大门槛,大门是用红椿做成的,有两寸多厚。从大门往里走是一片斜坡,用鹅卵石镶砌,走过五六米,又是一道门,俗称二道门,门朝东开,对着后园子的马厩门。
老屋院子成正方形,北边是正房,正房左边是夹间,我家就住在正房左边及夹间里。西面是低于正房的一所楼房,居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滕,一户姓王。老滕在外地桥工队工作,媳妇带着三个儿子居住在楼房左边;老王一家子七口人,住在楼房的右边。正房右边居住着一户姓臧的人家,老臧在供销社工作,妻儿五人居住在正房右边,东面是他家的厨房。四户人家的老屋院子就成了农村的大杂院;院子中央有一口水井,成四方形,井栏是用青石板镶嵌的;井边有一棵老龙眼树,长得枝叶茂盛;龙眼树下放着一个花岗石杵臼,因岁月的流淌,使用频次多,石杵臼里外磨得光滑透亮。人常说:“大杂院里长大的娃,见识广、磨炼多。”大杂院里居住着的四户人家,贫富不等,性格迥异。长年累月,生活在一个大杂院里,臧家长,王家短,看得一清二楚。生活的艰辛、人间的冷暖,也随着岁月的流淌,与我的少儿时代一起成长。
在物资匮乏,生活窘迫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杂院里发生着的每一件事,无不涤荡着青少年时代的心灵。西屋住着的老滕家,因老滕在外地桥工队工作,离家很远,为节省往来途中开销,他每年只回家探亲一次,在家住上十天半个月。老滕回家时,总爱带着一些生活用品或布料,有牙刷、牙膏、香皂、肥皂,还有缝制衣裤的涤纶、迪卡、的确良布料。惹得村子中有钱无钱的大娘大婶们,叽叽喳喳地往老滕家跑。有钱的请老滕买涤纶和迪卡;稍逊一点的请老滕买的确良布料;无钱的也要筹钱买上一些生活用品,以示炫耀。家母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她见比我家穷的人都买了布料。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家母就告诉我说:“我借钱请老滕帮忙买上几尺的确良,给你缝一件白衬衫。”我矜持答道:“我不要,借钱缝什么衣裳?”家母素来知道我的秉性,她不好多言,只得作罢。古有“嗟来之食”,今有“借钱缝衣”,二者何异?从我懂事以来,从未借钱买过或缝过衣服。古人有云:“笑脏笑拙不笑补。”衣服破烂一点,只要补好洗净穿在身上,是不会有人嗤笑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清水小学当民办教师时,经常穿着一件洗白且打着补丁的新式军装去给学生上课,感觉既舒服又自在。
老滕每年回家,村子里总有同龄人与他家婆娘开玩笑说:“你家两口子,旱么旱死,涝么涝死,真是一对模范的牛郎织女。”老滕每次听到别人的玩笑话,只是莞尔一笑。经过老滕多年在外打拼与家中媳妇的省吃俭用,后来老滕家买了木料,批了地基,搬到村子出头的地里起了新房,从此搬离了老屋。老滕家的三个儿子也一一成了家,分成了三房居住。许多年后,我每年放年假回家,偶尔遇着老滕家老两口,背着菜篮子笑眯眯地从清驿街上走回家,虽岁月不饶人,老两口脸上渐渐爬上了皱纹,依旧春风满面地和我打着旧时一样的招呼:“林哥,回来了。”我依然称呼老两口“叔叔,孃孃”。我曾与老滕家在大杂院里,同喝一口井的水,同住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许多年,相互间耳濡目染了不少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造物主催人的奥妙就是在变,人在变,物也在变。
老王家因儿多父母苦,儿女们一天天长大成人,七口人挤在半边楼房里。生产队就按照解决住房困难政策,给老王家批了宅基地,起了新房,很早就搬离了大杂院。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老王是生产队里饲养牲口的老把式。老王家在后园子的马厩里,养着四匹骡马。每天天不亮,老王就起床做饭,吃过早饭后,把骡马从马厩里放出来喂水,骡马喝完水后,老王就拍着马鞍子叫着:“枣栗,靠、靠……”马和骡子就一匹一匹地朝着老王拍着的马鞍子走过来,用背去接鞍子。少年时,我觉得饲养骡马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不但能骑着骡马去放牧,还听饲养人的话。后来,随着年龄增大,我才慢慢地知道,原来家中饲养着的很多家禽和牲畜,很多是通人性的,包括猪羊和骡马。
老王家饲养着的四匹骡马中有一匹枣栗马,威风凛凛,人见人爱。曾被盗马贼偷去后,又被生产队找回来,依然饲养在老王家的马厩里。有一年,全村五百多人,不但断了粮,还断了盐。村长只好召集群众开大会,商量如何解决断粮缺盐的事。经过群众提议,最后一致决定,由老王赶着枣栗马去很远的“一平浪盐厂”驮盐巴,回来救济村里的五百多口人。一天清晨,老王一个人赶着马,从老屋院子里出发去一平浪盐厂驮盐巴。老王不畏艰险,不辞辛劳去为生产队驮盐巴,这一冒险壮举,在当时让村民们十分感激和敬佩。老王经过七天长途跋涉,找到了一平浪盐厂,把盐巴驮着往回赶。然,终因路途遥远,人困马乏,枣栗马曾几次瘫倒在回家的公路边。老王为了不辜负村民的重托,他曾几次从马背上取下盐驮子,扛在自己的肩上,牵着枣栗马赶路。经过十六天的艰苦跋涉,老王赶着枣栗马,终于一步一拐地回到了家。人们从马背上摘下鞍子一看,全是烂疮,且瘦骨嶙峋。老王更是瘦得皮包骨头,病倒在了床上,十几天后才从床上爬起来。从此,枣栗马草料不进,没过几天,就死在老屋后面的马厩里。人们怀着对枣栗马的敬爱之心,将它抬到凤凰山脚下埋葬了。三年后,老王也得了劳疾,不幸去世。老王赶着马去驮盐巴的事,在我童年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老臧报名参加一九五六年凉山剿匪,曾在永胜的羊坪和东山一带的茂林中,与土匪周旋过两年多,而且参加过大小剿匪激战数十次,因负伤立功后,被安置在永胜县医院搞后勤工作。几年后,为照顾家庭,他调到星湖供销社工作。在缺衣少粮,购物凭证的年代,供销社是一个十分使人羡慕的香饽饽。老臧家有五口人,两儿两女带妻子;其妻不但尖酸刻薄,还爱显摆阔绰。不管老臧从供销社捎回家什么吃的用的东西,她都要拿出来到院坝里显摆一番,且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人常说:“穷得有不得,有了了不得。”老臧家风光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很多年,家庭就发生了变化。老臧家大儿子娶来的媳妇,与婆婆闹起了矛盾。一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见大杂院井栏边,站着三个人用吊桶在打水,且不断地往井边阳沟里倒水,好像是要把井里的水打干掏井。我感到很奇怪,就向井边走过去,经询问儿媳妇,才知道是老臧家婆娘,因与儿媳妇吵架,跳井自杀,被人捞起来后,井水被弄脏了掏井的。自此以后,老臧家婆娘就得了精神病,整天疯疯癫癫,有时脸上红光满面,有时蓬头垢面,嘴巴里整天咕噜咕噜地讲个不停;在讲些什么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又过了几年,老臧家婆娘就跳水塘自杀了。
老臧为人处世,与其妻恰恰相反。他不但乐善好施,而且心地善良。他每次无论从供销社带着什么东西回家,都要把带来的东西亲自一家一家地送上门去,一边手里递东西,一边嘴上说着:“东西虽少,大伙尝尝。”老臧做人做事很低调。曾记得有几次,我和家父到星湖去卖自留地里种出来的菜,他看见我们站在街上卖莴笋或萝卜什么的,就主动走来,叫我们到供销社食堂里去吃中午饭。吃饭结束后,他把我们的伙食费主动记在他自己的账上,不要我们付钱。这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虽只是一餐粗茶淡饭,但使我终生难以忘怀。我从童年开始到青年时代,无论走到那里,只要看见老臧,我都很尊敬他,且毕恭毕敬地称呼他。古人说:“一碗米养恩人。”当别人在最困难的时候,你施舍他一丁点儿恩惠,他将永远铭记在心。
时光一晃过去了十几年,老臧从星湖供销社退休回到了家,按照农村“大儿子养爹”的传统习俗,他居住在大儿子家。光阴荏苒,又过去了几年,有一年春节,我回家探望父母,得知老臧已病入膏肓,且卧床不起。我提着一点东西,到他大儿子家去看望他,他看见我进门,就眼眶湿润,嘴角颤抖着说:“感谢了……”他连声说了多个谢谢。我询问他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愿意为其尽力而为。他想了好半天,才嘟囔着说:“自从退休后,单位就没有人来过。”我在想:是啊,现在是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年代,供销社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多年了。现如今,不景气的星湖供销社还会有人知道,曾经参加过“凉山剿匪”,且立有战功的老臧吗?我回到期纳镇政府后,刚好见到县供销社下派到期纳镇政府,担任新农村建设工作队的队员。我将老臧过去的经历和现在病危的情况告诉他,请他帮忙向县供销社办公室汇报,并给予一定的关心帮助。后来有人告诉我,在老臧去世时,星湖供销社曾派人到他大儿子家,为老臧开了追悼会,这也算是对老臧在天之灵的安慰吧!
我父母离世后,又过了三年,我依依不舍地将居住过多年的老屋合同园子,一并卖给了老臧家二儿子。时光过去了许多年,回想起在老屋度过的难忘岁月;曾经在老屋子里共同生活过的老滕家、老王家和老臧家。从与他们相处的岁月里,从他们的言行举止中,我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使我从一个懵懂少年,渐渐地走向成年;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爱慕虚荣,怎样去担当,怎样去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