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琉璃
2022-03-22秦坤
◆秦坤
1
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明天出去以后该干什么。或者说,自己还会做什么。再直白点说就是,我该如何谋生。重操旧业是不可能了,总不可能一辈子在监狱里“吃皇粮”,更何况,阿爸阿妈年事已高,还等着我回去照顾。
如果不出意外,等明早的太阳刚好爬上这段围墙最高处的那片蓝色琉璃瓦时,来放我的管教石涛就会准时走进监管区。八点二十一分,他的身影将会出现在监内篮球场尽头的柳树边。这些年,每当他来放人,身影出现在那棵柳树边时,我都会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悬挂在过道中间的挂钟。是的,谁不希望挂钟上的时间是为自己准备的呢?我发现,不仅是我,除了那些疯子,那些卧床不起的人,整栋监舍楼里的人,都养成了这个看钟的习惯。
明早八点半,石涛管教会拿释放证明书让我签字,按手印,换上便服,交待完出AB门的注意事项,就会带我走出那道高高的大门。走出大门,就意味着外面的阳光、空气、雨水也有我的一部分,就意味着,我的身体正式属于我了。放人的整个过程,就像是一个老道的猎人把一只拔了獠牙的狼,放出笼子,让它重返自然,只是,这只狼已经没有了野性。
这是我在高墙电网内的最后一夜。辗转半天,却怎么也睡不着。
对面楼顶上刺下来的灯光照得整栋楼亮如白昼。环顾四周,同改们都睡了,监室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突然,下床传来响动。
是老鲁起来上厕所。他今年67岁,话不多,瘦精干巴的。直起身来,见我没睡,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意思是,咋还不睡?这里面,大家在一起久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讲什么,比夫妻还默契。我知道,老鲁那一瞪,有责备,但更多的,是关心。
老鲁犯的是故意杀人罪,原判死缓,入监已经十多年了。因田间地角的纠纷被兄弟和弟媳打了一顿,气不过,一镰刀把那个母老虎的颈部动脉砍断,最后失血过多,死了。老鲁的判决书上这样描述他的犯罪事实。
但他不认。他说他没杀人。
因此,就经常写申诉材料,觉着被判得太重,不服。他有严重的心脏病和高血压,发过好几次病,差点没救回来。但他一直活着,像根经霜的枯草,活得摇摇摆摆。俗话说,“歪脖子树才耐事”,我们都相信,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不过,这十多年来,只有我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闯过鬼门关的。毕竟,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病情我更清楚点。对于一个余刑还有六七年,又身患重病的人,最后能不能熬得出去,我和他一样悲观。
听说他有两个儿子,但十几年来,从没见他们来探视过。意思就是在儿子们心目中,他就是个活死人,和死了已经没啥区别。这个老头,没人关心,没人疼爱。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将死在这片隐秘的高墙内,骨灰都没人认领。老鲁倒想得开,经常说,小猫小狗死了,还有主人拖了埋掉,人死了,倒不一定。看多了这几年那些病死了无人管的同改,我对老鲁说的这句话深表赞同。
可能是因为我人实在,平时也关心他,老鲁对我没什么防备心,偶尔就会和我讲起他杀人的事来。讲得激动了,就像个弄坏玩具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谁也劝不住。边哭边撸起裤管,指着那道半拃长的疤说,喏,这就是那个烂婆娘拿镰刀挖的。
因为老鲁年纪大,体弱多病,而我年轻体壮,和他聊得来,警察就安排我护理他。这就是我每天的改造任务。用里面的话说,就是当他免费的生活秘书。而他,除了正常的留监学习,也不需要参加任何劳动。法律规定,年过65岁,就是老犯,就不需要参加劳动改造。因此,学习就成了老鲁唯一的改造任务。得空的时候,就一个劲儿写他的申诉材料,左一次又一次地往省高院省高检最高法最高检寄。但十多年来,泡泡都不起一个。这种石沉大海的打击让他的话越来越少,尤其是近几年来,几乎变成了个哑巴。
老鲁不服判决的主要原因,就是认为自家长期受那个烂婆娘欺负,最后忍无可忍,才打起来的。况且,杀人并不是他的本意。他说那天在地里,被那个烂婆娘重重扇了几个耳光,扇得他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更何况,自己最后被镰刀砍了,也是受害者。最关键的是,三人在扭打的过程中,身子完全拧成了一根麻花,不知道砍断颈部动脉的那一刀是谁砍的。他只记得他的镰刀挖到那烂婆娘的肚子上,那烂婆娘浑身是血,当时就把他吓傻了。他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就扔了镰刀,慌慌张张地往高处的松树林里跑。最后在山上的一个洞里躲了五天,饿得实在抵不住,才跑到派出所自首的。
我没有朝她的脖子上砍。老鲁以前经常这样对我说,但现在,他只对着门口那堵墙说了。或者,干脆就什么都不说了。
2
明天就走了。赶紧睡吧。
上完厕所回来,老鲁小声小气地对我说,然后就蜷回床上去了。小铁床吱嘎了几声后,就安静下来。几分钟后,均匀舒缓的鼾声从床底下飘出来,像烟雾一样,在黑夜中升腾弥漫着。
自从贩毒被抓后,算起来,在监狱里待了快十七年了。现在想想,真是弹指一挥。入监的那天晚上,也一样的睡不着。不过,同样是失眠,失眠的心境和感受却是不一样的。失去自由和重获自由,能一样吗?
怎么就被抓了呢?不可能的事啊。
我对稀里糊涂地被抓,百思不得其解了很久。入监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释怀。就经常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也没有理出个头绪。在看守所的那段时间,想这个问题都想得我魔怔了。甚至都怀疑是岩帕做的局,要不,就是那个姓刘的。反正他俩肯定有一个是公安的线人。
刚入监那会儿,我年轻气盛,想着大不了一死,就天不怕地不怕地混刑度日。因此,总是找各种借口和理由,拒不参加队列训练,也不参加入监学习。每天像那些老犯病犯一样,装疯卖傻,逃避改造。用石管教的话来说就是,狗日年纪不大,坏习气到是不少。再跟着那些老油条混下去,迟早要把自己玩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个月。有好几次,警察都要关我禁闭,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都没关成。私下就经常听到有人议论,这狗日的肯定有什么亲戚在监狱里当官,不然,哪能这么嚣张。换作别人,早就蜕好几层皮了!
这里边流行一句话——“假疯怕痒,真疯怕疼”。意思就是说,装疯的犯人,不是真疯,就肯定会怕痒,如果真是疯子,那肯定会怕疼。这是老警察们鉴别一个犯人真疯还是假疯的土绝招。因此,真疯还是假疯,一试就知道了。
作为我的包干责任警察,某天石涛就来找我谈话。那次谈了两个多小时,我也在他面前蹲了两个多小时。他没有讲什么深奥的大道理,只是将几个相同的问题翻来覆去地问,要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回答。我记得那天我反复地打着报告,反复地换着双脚在他面前蹲着,浑身是汗。最后实在蹲不住了,就一头杵在他面前。我全身酸软无力,在地上趴了很久才挣扎着站起来。
看着我的狼狈样,他露出了狡猾而满意的表情。临走的时候,他冲我吼道,不疯不疯!不疯就给老子好好整,别自己害自己!
那真是一次痛苦的谈话。他以那样的方式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在后来的入监集训期,但凡冒出丁点儿抵触改造对抗管理的念头,我就想起那天的满身大汗,想起那双过了三四天才消肿的脚。
我怕他再次找我谈话,再次叫我蹲着。而唯一的规避办法,就是拿出态度,认真集训,早点考核分流,尽快在他面前消失!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石涛挽救了我。随着服刑时间的延长,在里面看到的事情多了,就更理解了他的做法和良苦用心。
后来,我破例留在了监区,没有下队。并且,慢慢地知道了三番五次对抗管理却没被关禁闭的原因。虽然警囚天生对立,但在某种意义上,我却和他成了朋友。
就像某次找我谈话时说的,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实他给我的印象又何尝不深刻——永远是微驼的背,凸溜溜的前额,永远是斑白稀疏的头发,身上一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小挎包。
3
我为什么选择贩毒,最后走到犯罪这一步?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一个女人。
我老家在普同县的一个偏远乡村。那地方山高路陡,人多地少。睡我斜对面的“小结巴”和我一样,来自边境的一个小城。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牛,牛,牛逼,掀天的,小,小母牛,犁地都要着摔,摔死掉”。
我们那儿靠近缅甸,吸毒、贩毒成风。贩毒是重罪,成了,以后的小日子就可以高枕无忧。如果被逮,判得轻,就等着在大牢里付出十几年的青春和光阴。如果判得重,就等着被杀头,重新投胎做人。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铤而走险去贩毒为生?我们那旮旯实在是太穷了!不干这种营生,能养活自己吗?能娶上媳妇吗?我小的那会儿,谁家没个“吃皇粮”的,都不好意思承认是这个村里的人!
我仍然记得被抓的那个夜晚。
要是岩帕还活着,估计他也会经常想起那个夜晚吧。
那晚的月光白得很。那种白,是骨头的白,是一种让人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感觉的白。反正,白得瘆人。
岩帕找到我说,一个精瘦的男人叫我俩把一包砖头大小的东西从县里带到省城,交给一个叫刘义军的男人。成了,酬劳五万。问我干不干?干啊!怎么不干!不干行吗?
不瞒你说,这是我俩第八次帮人运毒了。在被捕的前两年,我和岩帕就以普同县为据点,辗转将毒品送到全国各地。老天有眼,每次都顺利完成任务。也有过几次命悬一线,但最后都化险为夷。
因此,当岩帕再次找到我,并将这次运毒的任务告诉我时,我并没有太当回事。这几年,干这活计,我俩都轻车熟路了。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俩这是在救人命,在做善事呢。老天不保佑我们,还会保佑谁?对,救人呢!不保佑我们保佑谁?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我的眼皮一直在跳。但我没有和岩帕说起这事。
离开家的时候,我看到我阿爸斜靠在木椅子上,眼神迷离,定定地看着我,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酒味。我看了一眼我阿妈,手术以后,她恢复得不错,精神状态很好。我说我出去一趟,我阿妈点了点头,啥也没说。跨出家门的时候,我听到背后传来几声沉重的叹息。
我就径直奔向岩帕家。
老远就看见岩帕在家门口的芭蕉树边站着。
一手一个,抱着他的两个儿子。他媳妇拄根竹棍,倚着门框,我看到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岩帕,啥也没说,眼泪顺着空洞的眼眶淌下来。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从我的角度看,就像是两窟泉眼正往外冒着溪水。
岩帕也没说话,紧紧地抱了抱他的两个儿子,扭头看了一眼她媳妇,就转过头来对我说,走!
我俩随后就消失在那晚白森森的月色中。
4
小铁床又吱嘎吱嘎地响了几声。不用猜,肯定是老鲁。老鲁又要起来上厕所了。护理他多年,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他的作息。这几年,我甚至都能从他上厕所的次数推测出晚上大概的时间。
明早帮我带一封信出去吧。
上完厕所回来,老鲁佝偻着腰,小声对我说道。那声音很细,像针尖一样,戳在我耳朵里。我能感觉得到他语气里的无奈和疼痛,当然,还有微弱的希望。
我听到了手挠床板的声音。
我看到老鲁先是到处望了望,确定其他人都睡熟了,才做贼一样,从身下垫棉的夹缝里,将一个牛皮纸颜色的信封抽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上。我掂了掂,半公斤重。我对五公斤以下重量的东西异常敏感,出入不会超过十克。这是那些年的贩毒经历练就的特殊本领。
我不假思索就将老鲁的信封接过来,紧紧地压在枕头底下。
放心。我认得该怎么做。
听我这么说的时候,老鲁眼中冒出了两滴浑浊的老泪。我没有再说什么。不用猜,里面一定是申诉材料,我想我一定会替他将那些材料寄到早该去的地方。
小铁床又吱嘎了两声,就喑哑了。
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平铺在后窗斜对面的围墙和刀刺网上。围墙顶上的那片蓝色琉璃瓦匍匐在月光下,像一群温柔的豹子。这月光清澈,白得有质感,有温度,一点也不像我和岩帕离开村子那晚的月光。
5
我们县是产茶大县,那时刚打开知名度,因此买卖茶叶的人很多,人员复杂,每天进进出出,流动性很大。很多人就是借着这股东风,干着与茶叶无关的事,包括我,包括岩帕。
我俩就打扮成茶叶商人,将大部分海洛因用厚塑料袋封好,压在茶砖里面。剩余的一部分用避孕套扎紧封好后,就往肛门里塞。我们得在一天之内赶到省城,不然,长时间体内藏毒,身体难受不说,风险很大。万一塑料袋破裂,海洛因泄露出来,我俩小命难保。
准备完毕,我俩就连夜坐上了赶往省城的唯一一趟班车。
弯弯曲曲的土路在黑暗里向前延伸。两岸是巍峨的高山,江水就在车窗外奔腾咆哮着,那声音完全盖过了这辆老式班车的发动机的轰鸣。
车厢内挤满了人。座位上面的行李架上摆满了一坨坨茶叶。一看那穿着,一听那口音就知道,乘客基本上都是外地来的茶贩子。
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车厢里嘈杂的人声便矮下去一截,一看,大部分人都睡着了。但,我和岩帕却不敢睡,因为马上就要到第一个检查站了。我俩谁也没有说话,就盯着外面那条大江出神。
月色下的江水在峡谷之间穿行,像条绵延不尽的哈达,让人心生敬畏。听着江水彻夜不息的嘶吼,又让人感到害怕和紧张。仿佛真有一头凶猛的野兽,隔着玻璃,随时准备从外面扑进来。
车突然停了下来。是到检查站了。
上来两名公安。例行盘问完司机后,便开始逐一盘查每个乘客的个人物品。检查到前面一个胖子的东西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一紧张,我就感觉肛门里的东西要掉出来。
这时我就看见岩帕站起身来,脸上挤出一堆难看的笑,双手捂住小腹说,尿急,憋不住了,想去解个小手。
那两个公安满面狐疑地盯着他。瘦小的那个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意思是,你狗日的想整什么幺蛾子?给我老老实实站好,等老子清完身再说!然后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接受检查。
我就趁岩帕用身体遮挡公安视线的瞬间,将藏有海洛因的那几块茶砖混到胖子刚刚被检查过的茶砖里。
岩帕很配合清身。他们啥也没发现。等他解完手回来,那两个公安已经清查完我俩剩余的东西了。自然地,啥也没发现,除了茶砖,就是茶砖。
妈的!好险!岩帕小声嘟哝了一句。随后我俩就安静地回到座位上,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从县城到省城,六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就是这样变着花样,一路躲过各种检查站的。
眼看就要到达省城。意味着这单生意马上就要得手了。想到这,我和岩帕不觉咧开了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班车终于进了最后一个检查站。刚停稳,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公安。他们迅速包围上来,不由分说,就将我俩铐上手铐,套上头套,分开来带走了。
那晚是农历十六,月亮异常地圆。
后来,我在看守所待了差不多一年之久。一审被判死刑,二审改判死缓,小命算是捡回来了,但有一个秘密却永远无法解开。那就是,我俩究竟是被谁出卖的?
6
自从和岩帕干第一单起,我就做好了吃枪子的准备。自从第一单的两万块酬劳到手,自从我发现那两万块钱可以救一个女人的命,我就坚定了某天吃枪子的思想准备。反正,我就一直等着那天的到来。
我想,岩帕也是这样想的。
听到岩帕被枪决的消息,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了。我是从我酒鬼阿爸那里听来的。入监半年后的某天,阿爸来探视我。那天阳光很好,他神采奕奕,谈吐清晰。我完全看不出酒精在他脸上和脑中留下的痕迹。
听阿爸说,进看守所三个月后的某天,公安突然告诉岩帕,他媳妇死了,死于肾衰竭。我能想象得到当时他内心的崩溃和无奈。后来,岩帕就对公安们说,事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而我,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小他五岁的男人,只是他临时找来作伴的。如何与毒贩联系,如何规划运毒路线,如何躲过检查站等等,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所有的事,我并不知情,更没有直接参与这些。我就是他临时叫去跑腿打杂的。
阿爸说,得知媳妇死后,岩帕在看守所里自杀过几次。最严重的一次就是用卫生间窗子上脱落的铁片割手腕。他流了很多血,后来被上厕所的人发现时,整个人都昏迷了,在县医院抢救了一个上午才醒过来。再后来,听说每次审讯都很顺利,一直到枪决那天,岩帕都很配合管教。
阿爸平淡地讲述着岩帕在看守所的事情,我边听边脑补着他备受煎熬的所有画面,忍不住泪流满面。只有我知道,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事!我这条小命,是他给的!
在后来的十多年里,我再也没有叫我阿爸来看我,只偶尔在亲情电话里互相了解彼此的近况。我阿爸告诉我,他和阿妈身体很好,叫我在里面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我是相信他的。
自从我被抓后,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戒了喝了二十年的酒,辗转省内多地打工,一个人把整个家撑起来。有次打电话回去,甚至告诉我,已将老房子重新修缮过。就等我刑满出来,找个女人过日子了。
我们也没有再互寄过照片,因此,都不知道彼此现在的样子。我们留给对方的最后一面,都被时间定格在我离开家的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了。
说真的,我很好奇他现在的模样。想想明天上午,就能解开我这些年的好奇和猜测,睡意便彻底没了。
7
此时,监室里安静得出奇。
月光静静地铺在后窗对面围墙的蓝色琉璃瓦上,像照着一条蓝色的大江。对,就是流经我们村头的那条大江的颜色。我想到了家乡,想到了我们村,想到了村对面高耸入云的山峰。推开家门,迎面就是两扇大山。山谷间,云蒸霞蔚,雾气一年四季都不会消散。我和岩帕的童年,就隐藏在这片终年弥漫的神秘雾气之下。
“啪!”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闷响从窗外传来。
那是一只黑色的猫,将一块蓝色的琉璃瓦碰落到地上的声音。
那只猫并不慌张,蹲在月光里,像块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水中的石头。
我们都羡慕那些流浪猫,能在高墙电网内自由出入,不需要考虑人类社会的法则和秩序。能最大限度地拥有自由,而不被任何东西束缚,是有福的。但事实并不会是这样,总有一些事要逼着你放弃自由,逼着你逆天而行,哪怕最后为之付出性命。比如我,比如岩帕。从某个层面来看,我们自认为那些比我们低等得多的小动物们,反倒是这个世界最终的统治者。
反正是睡不着。我就侧着头,一直盯着那只猫,看它躬身,挠脸,在那片蓝色琉璃瓦上,悠闲地走来走去,像个孤独的王,在这个高墙电网圈起来的城池里逡巡着自己的国土。
床下又传来响动。
老鲁这次的动作幅度有点大。金属床脚摩擦地板的声音尖锐地刺开了窗外温润的夜色。
老鲁没有去上厕所。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小声凑在我耳边说,明天一定帮我把信带出去,交给我媳妇。
会的,放心吧。
一定别让狱警们搜了。
我冲他点了点头。
我又听到了小铁床轻微的吱嘎声。那声音里,弥漫着一种放心,一种踏实,一种信任。
老鲁说的“黑皮”,指的是一楼值班的警察。这里面的很多人,都用警察制服的颜色来称呼他们。“黑皮”不是一个善意的称呼,老鲁在里面十几年,今晚我是第一次听见他这样说。
这么多年,仿佛他的恨,从来就没有消。他仍然相信自己是清白的,无辜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笃信自己的判断和信念。以他的性格,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伸张正义的机会,有生之年,他一定要为自己讨个说法。
8
我突然又想起我阿爸十多年前的样子。
那时他和我现在的年纪相仿。那时他刚四十出头,整天泡在酒里。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生活一直都是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他脸颊凹陷,语无伦次,醉了睡,醒了喝,酒精完全掏空了他。家里那几亩微薄的土地,全靠阿妈一个人操持,打整。
因此,初中毕业后我便不再上学了。那时我就知道,我这一生,不会再有任何波澜。我将像我的阿爸阿妈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与世隔绝般的小村里,老老实实地从那几亩薄地里讨食糊嘴,了此余生。
我的阿妈,就是在那几年,检查出了直肠癌。
是的,前面说的那个害我被抓的女人,就是我阿妈。
那两年,要不是靠贩毒得来的酬劳支付她高昂的医疗费,估计她坟头的草都割了几茬了。所幸,后来手术做得及时。听我阿爸说,阿妈这几年身体很好,完全恢复了健康。这让我感到无比欣慰。虽然,最近五年,我再也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也没有再听到过阿妈的声音。
一周以前,石涛管教带我打电话给阿爸,叫他明天来接我。从他哽咽的声音里,我能听得出来,他的期待和激动。
来!一定来!
和你阿妈一起来!
明早九点,我们准时到!
我期待见到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期待。
如果我没猜错,我的阿爸和阿妈,此刻正在赶往这座小县城的大巴上。或许,他们已经提前到了,在某个廉价的小旅馆住下来。又或许,现在正和我一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明天见到我时的场景。快十七年了,一个人从婴儿变成成年人的时间周期,再见会是怎样的情景?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我的阿妈,是不是已经满头白发?
我想象不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9
窗外的月光此时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围墙上的那片蓝色琉璃瓦褪去了大江的色泽。变得模糊,黯淡,像上了一层黑釉。对,那是暗淡的黑色,和棺材的颜色一个样。
我喜欢那片琉璃瓦,我们都喜欢那片琉璃瓦。天晴的时候,在阳光的照耀下,蓝色的瓦面反射着令人舒适而安静的光芒。隔着铁护栏,那片光芒下面像是隐藏着一堆蓝宝石,让人忍不住想把手从铁护栏里伸出去,摸一摸。在一天的某个时刻,当太阳升到一定的高度,光线正好从瓦片上折射到三楼过道的护栏上时,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那片光芒。圣洁、庄重,那是自由的颜色,让人沉醉其中。对于我们而言,那是一天中最耀眼最辉煌的时刻,丝毫不逊色于每次拿到减刑裁定时的激动心情。
那片蓝色光芒如此贵重,在这座高墙电网围困起来的灵魂废墟上,像是神祇的引领,让我们每天都如获新生,充满希望。
老鲁的呼噜声很轻,看得出来,他已经完全睡熟了。
他已经上完第三次厕所,这就意味着,再过两小时,天就要亮了。
楼道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不是布鞋踩到地面的声音,那是皮鞋踩踏水泥地板的声音。
不用猜,肯定是值夜班的杨警官巡查来了。
他走到了我所在的监室。
怎么还不睡?明天要走,激动了?
报告杨管教,有点激动。我条件反射般地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老老实实坐直身子。
谁来接你?
报告杨管教,我阿爸和阿妈。
你阿妈也来?
报告杨管教,来,和我阿爸一起来。
呃……好。明早起床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等着石管教来放你。
好的,杨管教。
也不知道那时是几点钟。总之,杨管教走后,我就躺下来,猫着身子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好像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清晨的阳光越过对面的山顶,绸缎一样铺下来,照在那片蓝色琉璃瓦上。它们像一群欢快的山羊,从绿草盈天的山坡上铺天盖地地冲下来,占领了所有的监室。它们照在我的脸上,钻入我的每一个毛孔。我甚至都能听到它们在我身体里撒欢的声音。
后来我确信那不是做梦。
当我睁开眼睛,漫山遍野都是明媚的阳光。那片蓝色的琉璃瓦,被金色的阳光完全笼罩。秋天的清晨,薄雾弥漫,我看着那些雾气蹑手蹑脚地爬上高墙,又从靠近我的围墙这端慢慢流淌下来。这让我再次想起我的家乡,想起那些沟壑纵横的土地,想起山谷间雾气弥漫的季节。
多么美好的清晨啊!我想就这样一直静静地躺着,成为阳光的一部分。直到楼层上传来早班值星员大声叫我收拾东西的嚎叫。
监室里的人都陆续起床了。
“小结巴”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快八,八点了,你,你,啥啥,啥时候走啊?
我告诉他,等石管教来呢。
然后他就歪着脑袋,“哦”了一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床上,安静地坐着。
我看着这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杀人犯,在精神病药物的控制下,像头温顺的绵羊。他内心无法自控的魔鬼,已经完全被一种叫做“安定”和“艾可䂳伦”的药物所驯服。
我低头看了一眼,老鲁没在,肯定是洗漱去了。我躺在阳光中,思考着待会儿怎样才能将他的信安全地带出去。
10
快报告!快报告!鲁正康在卫生间挂脖子了!
我就听见了楼层值星员慌张而撕裂的喊声。
我和“小结巴”几乎是同一时间冲出监室,然后一头扎进隔壁的卫生间。
我就看到老鲁那瘦削干瘪的身子,吊在卫生间的沉水弯上,直挺挺的,像一小块风干的腊肉,兀自打着转转。
来不及多想,我和“小结巴”就跳上洗漱台。我个高,双手夹住老鲁的胳肢窝,“小结巴”用力搂住老鲁的大腿,这样又往上提了几下,才将他的脑袋完全从布条里拉出来。
楼层上值班的俩人站在洗漱台下,像两具刚出土的兵马俑,呆站着,完全被吓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将老鲁抱了下去,手忙脚乱地抬着他往外冲。
我看到老鲁脸色黑青,没有丝毫血色。那是长时间缺氧窒息的颜色。他闭着双眼,脸上还僵化着挣扎而扭曲的痛苦表情。
放!放地上!
那是“小结巴”的声音。
我们就将老鲁放在过道上,头部迎着风吹来的方向。
“小结巴”蹲在老鲁旁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摸了摸他的脉搏,就开始做人工呼吸。我看到他嘴唇触电般地抖动着,想说什么,却因为紧张,啥也说不出来。从他满脸惊愕的表情我预感到大事不妙,老鲁这次,怕是逃不过去了。
不愧是医生的儿子,加上平时喜欢看些急救知识的医学书籍,这个时候,就见“小结巴”动作娴熟,有条不紊地按压、吸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听到有人起哄的声音。
救他搓球!救他搓球!
让他死!死快点!好让那些狗日的“黑皮”们慌去!
还有人发出“吘吘”的怪叫。
“小结巴”顾不得那些嘈杂的声音,自顾自地做着他的人工呼吸。
突然,炸开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像正在唱着摇滚的CD机一下子被谁掐断了电源。
是警察上来了。是值夜班的杨管教。
送医院!赶紧送医院!我看到杨管教睁着熬夜熬得血红的大眼,语气急促地安排道。
就见积委会的几个人叫上我和“小结巴”,抬着老鲁往楼下冲。
杨管教打开执法记录仪,一路带着我们朝医院的方向小跑过去。
监狱医院的干警吴医生组织医务犯将老鲁放在担架上,就开始抢救。边抢救边了解整个事情的经过。
大约半小时后,才听见吴医生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指着床头监护仪上的心率、血压指数,对杨管教说,救是救过来了,但估计吊的时间太长,脑部严重缺氧,搞不好以后要成植物人。幸好你们送得及时,不然小命难保。最关键的,是他俩及时做了人工呼吸,为我们的抢救争取了时间。要不然,神仙也无法。吴医生边说边指了指我和“小结巴”。
我看到杨管教头上早已沁满了豆大的汗珠。按现在的监管要求,要是老鲁救不回来,杨管教就不是掉几颗汗珠的事了。
我看着老鲁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缓慢而艰难地呼吸着。
11
回到监室,我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东西不多,就是按监狱规定将铺盖和洗漱的用具上交给监区。能带出去的,只有自己的判决书、每次减刑的裁定书和我阿爸早些年寄来的几张照片。
这时,窗外涌进来一大群鸟鸣。
我又回头朝窗外看了看。
一群麻雀此时正齐刷刷地蹲在围墙高处的蓝色琉璃瓦上,像一片蓝色水面上的鹅卵石。对面山坡上的灌木已经变了颜色。毕竟,秋天深了,几场霜冻,就足以榨干树叶和杂草们的满身绿意。对面是看了十几年的山坡,我甚至都能数出上面有几棵杨树,几棵桉树,几棵杉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虽然没有丝毫留恋,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我忍不住出去看了一眼时间。走道上方的圆形挂钟上,清晰地显示着:九时三十五分。
我又朝篮球场的方向望去,石涛管教的身影并没有出现在球场上。
这十多年来,无论刮风下雨,只要有人刑满释放,他从来就没有在八点半以后出现在监管区。更多的时候,八点二十一分,就会准时经过球场尽头的那棵柳树边,就和楼道中间那块挂钟一样准时。
我看到下面的值班室里涌进来越来越多的警察,黑压压的一大片。肯定是监狱科室里人,来调查老鲁自杀的。
听楼层值班的人说,警察调取视频发现,老鲁足足在沉水弯上吊了八分钟。要不是他瘦,体轻,腮帮子鼓,加上布条宽,受力面积大,估计撑不过两分钟。换成绳子,必死无疑。警察说,老鲁的大腮帮子和猴子样的身材救了他一命。
还是不见石涛管教的身影。
我有些慌了。
这时我听见杨管教叫我下楼的声音。
我就去找我的判决书和每次减刑的裁定书。当然,还有老鲁那个厚厚的信封。
信封口没有粘上,大敞开着。在我从枕头下拿出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就一股脑儿地往下掉。他的判决书、裁定书凌乱地堆在地上。还有一大沓信笺纸,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那是一封遗书。写给他妻子的。十多页,纸比较厚,像是两张纸用胶水粘在一起的。我花了十分钟才看完。大体意思就是这几年申诉无果,绝望了,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先走一步,你多保重。字体很丑,但书面很整洁。看得出来,他准备了很久,也一笔一划地写了很久。也许,老鲁早就认为,他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了,既然实现不了,还不如带着它一起死!我突然体会到这些年来,老鲁内心深处深深的绝望。
我找了半天,并没有找到预想中的申诉材料。想着他昨晚他对我说的话,心里一时竟泛起一种复杂而难言的滋味。是啊!他昨晚的言行是有些异常,包括突然叫警察“黑皮”,包括将信封交给我时的再三叮嘱。我咋就没警觉起来呢?申诉十几年没啥动静,换作谁都该绝望了,即使我将他的申诉材料寄出去,估计他对结果也不会有绝对的信心。思来想去,想浑了,只有死!他把他沉冤昭雪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自己的死上了,他想通过死来引起上面的重视。
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愧疚。
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刚才匆匆忙忙地看他的遗书,只顾着看正面了,没发现被胶水粘起来的纸的背面也被他写上密密麻麻的字。没错,那些字正是申诉的内容!肯定是想着带不出去了,就想这样的办法,即便被查到,不仔细看,也只会认为是写给妻子的信!即便被警察发现了,我至少有个推脱的借口,那就是不知道背面还写着字!狡猾啊!老狐狸!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
想到他在医院里昏迷的样子,内心不禁又涌出一种难言的悲凉。那种悲凉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总之,形容不出来。那里面包含着一种疼,像针尖一样,细小,真切,却尖锐无比。
我带着这些东西就下楼了。
之前我想过,要怎么才能把老鲁的信件带出去。因为,刑满的时候,除了自己的东西,是不允许帮别人带任何东西出去的。这涉及到监狱里的机密和规定,怕一些无关紧要的材料泄露出去,对监狱造成负面影响。
我想过要和石涛管教坦白,请他帮我将老鲁的申诉材料带出去,再交给我。也想过偷偷地别在裤腰上,或者用透明胶布粘在私处带出去。但现在,所有设想都没必要了。因为,我想的所有办法都被老鲁这封厚厚的遗书终止了。
石管教来不了了,今早我送你出去。
杨管教一边把便服递给我,一边这样告诉我。
还有,释放手续已经办完,你阿爸就在监狱大门口等你。
石管教怎么了?
我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虽然我是囚犯,他是警察,但如果抛开身份不谈,说我俩像亲人,一点也不为过。我又想起他两鬓花白的头发,想起他光秃秃的前额,以及身上斜挎着的那个蓝色小布包。我见过一次,那个包里面,全是治疗高血压、糖尿病的药。
昨晚突发心脏病,现在还在县医院抢救!他来不了了,叫我今早放你出去!
显然,杨管教还没有从老鲁自杀的闹心事里缓过神来,就这么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突然我又想起了老鲁,无论怎样,我还是得想办法把他的东西带出去。我趁换便服的空当将老鲁的信封用透明胶带绑在大腿内侧。清身检身很顺利,杨管教并没有发现。
我一一地和监室里的人打了招呼,尤其是“小结巴”。那时他仍然无比安静地坐在床上,冲我摆了摆手,去吧!去吧!那意思很是意味深长,但绝对包含着真诚的祝福。
人就是这样,对你一直深恶痛绝的地方,等某天真正要离开了,才会发现心里一直恋恋不舍。那种感受不到最后,是不会轻易冒出来,更不会轻易被察觉的。
我跟着杨管教一路朝着监狱大门的方向走。
12
出了监管组,道路两旁,都是十几年前栽的雪松。现在,已经长得很高。树干粗壮,巨大的枝丫笔挺而伸展,从两侧朝着中间的通道挤过来,又端庄又威严。
我仰头看着这些多年以前亲手栽下的树,不禁泪眼婆娑。我的青春被它们身上的年轮一圈圈具化。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日夜和光阴,仿佛都被这些高大挺拔的树储存在体内,不为外人所知。如果你不是亲手栽下它们的人,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一棵树替你保存着怎样的秘密。
监狱大门开启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穿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衣服,站在警戒线外,翘首等着他们即将见到的亲人。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低着头绕开人群,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只刚刚从铁笼里放出来的猴子,还不习惯面对如此众多的观众,还不习惯他们投过来的齐刷刷的目光。我不敢抬头与他们四目相对,我惧怕他们目光中投射过来的同情、讥讽和审判,这让我觉得自己仍然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在远离人群的那个广告牌边,我看到了我的阿爸。
他头发花白,抱着我阿妈的相框,呆呆地站在那里,迎着我,压低声音,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他没有骗我,他真的和阿妈来接我了。
我怔了好半天。
就朝着他跑过去。十多米的距离,我感觉我跑了很长时间,仿佛比这十七年还漫长。我接过阿妈的照片,放在胸前,紧紧地抱住我阿爸。
你阿妈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这句话从阿爸的哭声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终于,我再也忍不住喷薄而出的眼泪……
十七年了!十七年!我们终于团聚了!终于!
我们仨就这样紧紧地抱着,抱了很久。
后来,我对阿爸说,你和阿妈就在这里等我,我去趟邮局,寄个东西。
但一转身,就朝着医院的方向跑。
去医院的路我很熟悉,前几年,石涛管教带我出来做过阑尾手术。我得去医院看看他,顺便告诉他,我出来了,并且我阿爸和阿妈都来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阿爸。他抱着阿妈的照片蹲在广告牌边,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抱着自己心爱的玩具。他背对着我,仰头看着监狱大门的方向,我想他肯定也被围墙顶上的那一圈蓝色琉璃瓦所吸引了。那片光芒一如既往地蔚蓝,像是天空垂下来的一部分。
此时阳光温柔,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辰。
我朝着医院跑去。三岔路口对面就是邮局,对了,还是先去趟邮局吧。
我放慢脚步,缓缓地在人群中走着,尽量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慌张。大街上,没有谁会关心一个消失了十七年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只有我知道,为了和他们并肩走在一起,我已经奋斗了十七年。
从邮局出来以后,我加快了脚步,像头野兽般穿街走巷,在这个陌生而嘈杂的人间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