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听雨(外一篇)
2022-03-22陈永忠
◆陈永忠
许多天前,我们约过,等一场雨,同去古镇,品味雨中的诗意。那时,天高云淡,秋老虎还在发威,根本看不出要落雨的趋势。
一觉醒来,掀开窗,雨声立即挤了进来。是不是,秋雨也是“随风潜入夜”的?
雨,真的落下来了。湿润,氤氲着一丝凉意。
我们要去听雨的古镇,已经出现在眼前。它还是那个样子,不悲不喜,独立寒秋,超然于世。
如果你是大地方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苗岭深处,会藏着一爿汉风绰然的镇子。
下司古镇,外形袖珍玲珑,内心精致。灰墙翘檐黑瓦,幽巷古街回廊。每一处细节都浸润着古典园林的气息。
水是生命之源,有水的地方才有灵性。清水江这条黔东南最大的河流,远道而来。到了这里,徘徊不前,一改它野性粗犷的脾性,变得温婉柔媚起来。于是,眼前的画面就成了,一湾碧水望江楼,烟波浩渺荡扁舟。
古镇的魅力,在于它跟我们有着一段回不去的距离。每一块砖瓦都是书写在现实当中的历史。后人嗅到的是时光老去的气息。
意念中的古镇,应该是这样一种诗情画意:灯火阑珊处,卧看月明时。却很少会去想,雨雾濛濛,凉意袭人,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踏上桥头那块青石,雨意更稠了。风雨桥古色生香,迎我一身风雨。
恍惚之间,疑是身处江南。花街旧痕是包浆裹住的时光。一双脚,又一双脚,从这里走过,前面花明柳暗,身后便是流走的岁月。
拍遍栏杆,檐下雨帘密织,江面,远山,烟雨朦胧。
通向古镇的那条老街,空无一人。两边店铺,门可罗雀。仿佛一场秋雨,按停了所有浮躁,雨声才是古镇的主角。
我举起镜头,画面里,友人着棉麻红衣,裙摆飘如白絮,撑一把油纸伞从雨巷走来。那一刻,恍若穿越时空长廊,不知身在何处。
转了一个拐角,碰面的是一幢老屋。木门深锁,槛外几杆瘦竹横斜。风摇落雨水,打在竹叶上,如珠断线,零乱地溅在石阶上,开成跳动的水花,青光熠熠。
这时,若有人披一身风雨,叩响门环,门会不会吱呀一声洞开?
雨滴敲打着伞面,在头上沙沙地响,神智有些恍惚。低头愣了一下,感觉好像出戏了。再次抬起头来时,眼前出现一个宽阔的石坝子,对面有个戏台,人去台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以想见,曾经有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湮没在风雨中。
台子下面,几个画画的学生,蹲在墙根,画板上描几笔,雨中阁楼的影子就从纸背走来了。还有撑纸伞的人,也许会成画上的风景。
莲心桥的名字是谁起的,亏他想得出。不过,寓意却是很美好的。单从字面上看,就知道这是一座浪漫的桥,是为相爱的人架设的桥。桥身造型纤巧,如一片莲花浮在水上,真担心它承载不住爱的重量。
许多美好的景致,远观更有韵味。宁愿伫立桥畔,看它倒映水中的样子。然而,还是忍不住拾阶而上。凭栏听雨是另一种曼妙的感觉。
下得桥来,友人撑伞站在桥下,桥孔如一个古典的画框,将她框在雨雾中。
有雨的巷子,格外幽静。青石板,被清洗得一尘不染。站在巷子口,无数亮点在幽暗处跃动。
走在雨中,享受雨声包裹,容易让人产生幻觉,那些听来的故事就会趁虚而入,与现实产生某种联系,或者重合——
据说,在那个远去的时代,水路是古镇连接苗岭内外的重要通道。汉文化通过商船输入,开化蛮荒,留下我们今天看到的遗迹。徽派建筑出现在苗侗腹地,与吊脚楼、鼓楼共生共存,巧妙地融为一体,造就了古镇多元文化互补的奇观。
也难怪,离古镇不远的麻江县高枧堡能出一位清朝状元。事实上,夏同龢并非当地人,乃明代屯堡人后裔。但状元文化至少影响了这一带的文化生态。
也有人说,当年流放贵州的王阳明,龙场悟道成功,受人爱戴,人们在下司建了阳明书院,请他讲学。
如果真是那样,眼前的书院,那位眉骨略凸,长须飘飘的学者仿佛刚刚离坐,房梁上还余音缭绕。
历史往往扑朔迷离,尤其在贵州这样的闭塞之地,被王朝史官遗忘,或者忽略,不足为奇。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仍然没有停住的意思。整个镇子里好像只有我们俩跟雨水混在一起。人们也许蜷缩在自己的小屋内,散漫品茶,一曲《禅茶一味》,琴箫婉转,茶香袅袅。偶尔抬眼,一窗朦胧,一窗雨声。抑或咂一口米酒,脸色微红,桌上的酸汤冒着热气,用筷子翻一下,夹一块送到嘴里,说这酸汤鱼真嫩。另一个说,那是自然,稻花鱼嘛。彼此碰一下杯,仰脖干了。感叹,这入秋的第一场雨,下得真过瘾……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拍呀。我怎么走神了?友人站在一片伞下,让我按快门。那些油纸伞,红红绿绿,一只挨着一只,朝天挂着。伞阵绵延,如一片彩云铺在巷子上空。细雨密集地打在上面,发出的声音格外立体,有阵势,沙沙沙沙……
江边的码头,牌坊静穆,如同一位久经风雨的老人,守望或目送一江舟船来来去去。而此刻,除了几只游船横在江岸,只剩江水茫茫,笼在烟雨中。
沿江栈道,从脚下伸向远处。友人举着伞走过去,凭栏远望。画面里就有了古典味道——不管是送别还是守望,漫江的雨雾无疑浇稠了诗画里的情绪。
李家洞游记
几户人家,稀稀疏疏,随意散落在山里。看不到一个人,更无鸡犬之声。要不是还有几块庄稼生长在房前屋后,你差不多可以认为,那只是几间空屋而已。然而,这确实是个寨子,叫李家洞的寨子。
10岁以前,我曾经生活在与李家洞相邻的另一个寨子。放牛、割草、砍柴、走亲戚,我自认为走遍了周围的山山水水,直到离开,却没有到过李家洞。后来的若干年里,这个名字再也没有听人提起过,于是模糊到几乎忘记。一次回乡,偶然听说,李家洞要搞旅游。这个时候,我离别那片故土已经40年了。
从寨子往下走,大约有三四里的样子,水泥路就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原始森林。林下是模糊难辨的土路,没走几步,空气湿润起来。原来这里就是溪流的活水源头。
泉水从林下石缝丝丝浸出,悄无声息。
这不起眼的泉水,它要流向哪里?我并不知道。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走进它就走进了一片清凉,走进了一片深幽。
曲曲折折的水流,散漫流淌,浸润着沙石,花草。一会儿潜伏隐身,一会儿又从泥沙里冒出来。
当再次汇聚成一股清流时,水量比先前又大了许多,清澈了许多。
这个时候,它离开出发地已经有好长一段距离了。
也许一开始,它是茫然的,不知路在何方。它觉得自己太弱小了,难以流经牵绊的藩篱,然而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前方招引着它。于是它勇敢地跌进一处浅浅的石窠,晃了晃,舒展身姿,透明的裙缓缓铺展开来,成了一汪蓝色的水潭。几只水虫子在水波上划来划去,轻盈,欢快。
山泉也跟着快乐起来,它体会到了流动的愉悦。水潭自知挽留不住这些清澈的精灵,索性放手,任它在山涧尽情撒欢。
山泉像个贪玩的孩子。蹒跚着,不管不顾地向前奔跑,如果谁想叫它停一停,它根本不会听的;它只顾疯跑,撞上什么也不管。果然,它一头撞在巨人般的石头上,还没等石头反应过来,它柔柔的身段一闪,从缝隙里挤了过去。水草们又在前面,手牵着手,似乎有些得意,心想,看你往哪里跑?山泉嘻笑着,轻轻挠了挠对方的腰,水草们便乐得东倒西歪。
它跑了一会儿又踌躇不前,在那儿打着漩涡,或者故意在石头之间徘徊。它好像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比如一缕阳光,被它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碎了,散得一溪全是光亮;一片枯叶,被它追来追去,追得人家慌不择路,摔到下面的深潭里。
起先,水流很小,地势较为平坦,流水的脚步轻轻悄悄,水声单纯干净,衬托出山林的幽静。几经辗转迂回,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泉水从山间浸出,渐渐汇聚成一支有模有样的队伍。于是,这林间小溪开始热闹起来。到了几处落差较大的悬崖,刚刚还淑静的溪水,手换着手,毫不犹豫地从崖上一跃而下,发出豪迈的吼声。这个时候,溪水变成了瀑布。只不过,这里的瀑布是灵秀的,清丽的。恰当的湿度和光照,崖壁上长满了青苔,绿荫荫,毛绒绒,像一匹绿毯子。远远望去,以绿毯子为背影的瀑布更显出白纱般的轻盈。
奔跑累了,溪水会安静地呆在一片深潭里。从高处看下去,由这些溪水凝成的深潭,像一片遗失在深山的翡翠,倒映着碧蓝的天空,两岸的树木,让人不忍触碰。
歇够了,从深潭的边沿寻着一个口子,继续赶路。
沿岸而行,清凉拂面。头上织满了树荫,偶尔漏下的光斑,湿润柔和。这些叫不出名字的树,有的修长伟岸,直插云霄;有的歪歪扭扭,横斜着身子。惹人喜爱的是那一丛一丛的绵竹。它们依着溪水,或三两竿垂于潭畔,微风吹过,水里映着摇动的竹影;或一大丛拥挤着守在溪流转角处,弯着腰,伸着头,等着溪水从脚下流过。
小径跟着溪流蜿蜒。一会儿逼仄回环,一会儿舒展开阔,使人行走的姿态和方向由不得选择。有时,溪水就在你身侧,你移动脚步,它仿佛忘记了流动。透明得一眼就能看穿溪底。容易让人产生错觉,那里面有水吗?这时,一只螃蟹从石头下面大摇大摆横行过来,等它爬到小洞穴前面,惊动了一群蛇花鱼四散开去……哦,这确实是一潭清亮得让人忽略其存在的溪水。有时,走着走着,脚下的小径就消失了,你涉水而过。不用脱鞋,不用绾裤管,任清凉的溪水漫过脚背,涨到膝盖……它与你亲密接触那一刹那,凉爽传遍了全身。刚到对岸,那条若隐若现的小径突然又出现了。
怪石兀立,峡谷沉陷,这奇幻的景致,一定是大自然的吻痕。沿岸的古树,树干青苔斑驳,虬枝横斜,流动着苍老的时光。盘旋绵延的藤蔓,像神兽的触角,伏在岩上,爬在树上。它们在怪石与峭壁之间漩走。
阴阳相生,刚柔相济。相对树和藤,石与崖的粗犷,溪畔、水中的花草,更显出柔和清丽。它们与这林中清新的空气,洁净的溪水是匹配的。也只有这样的山谷和泉水才够能滋养它们特有的气质。我不能一一分辨它们叫什么名字。有一种喜欢长在斑驳着青苔的石缝里,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水流过,它就长得欢快精神,好像它就是为了听流水细细碎碎的声音;还有一种,像海带,长在深潭,它大概喜欢安静和透明。它的样子飘逸柔媚,你可以想象它是一位水仙子,衣着长裙畅游在水里。
李家洞的这片森林,这个峡谷,这条溪流,我怀疑是天宫里遗失的一幅山水画,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