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的心
2022-03-22杨红旗
◆杨红旗
1
“人这一生,最害怕的是荒废,至于吃了多少,用了多少,都是小事。奥斯特洛夫斯基,苏联那个作家,借保尔·柯察金的口说过:‘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说真的,现在想来,我虽然没有悔恨,但我有很多遗憾,遗憾年轻时没有学到一项本领,或者一门技术,人在世上混日子,起码要有一项看家本领,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智商高,有的人情商高,有的人知识多,有的人技术好,有的人口才了得,有的人手脚勤快,有的人有背景,有的人有资金,那么,你有什么,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停了一下,将五名员工从左往右看了一遍,再从右往左看了一遍,“当然,你们比我好,你们有技术,技术是个资本,但只有技术还不行,技术还只是低层次的资本,还需要进一步的学习,而且,学无止境。”大家都不说话,木然地注视着他,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天上班前周德清的例行讲话。
他讲完,员工们就各就各位,打扫卫生,换上白大褂,开门营业。每天的会都不长,五六分钟,总结昨天,开启今日,展望明天,树立形象,服务群众,塑造品牌,回环往复,天天如此。他语重心长地说:“别的单位八点半上班,我们八点上班,这就是我们的优越性。我们和人家不同,我们是自负盈亏的小型服务机构,不能等靠要,不能一杯茶一张报纸,我们要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吸引顾客,把业务揽过来,把服务做到最精,最好,让顾客满意,顾客就是上帝,上帝满意了,我们就有饭吃,有钱花,也才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们承揽的业务很多,有小动物的托管、美容、体检、绝育、诊疗、防疫、洗澡等项目。当然,单从位置上看,他的家养小动物服务中心还是偏僻了一点,但偏僻有偏僻的好处:租金低廉、安静、宽敞、空气好,环境绿化也不错,有利于小动物的康复与生活。这所房子紧邻的城中村几年前就纳入城市规划的拆迁范围,禁止私人建房,许多房主都搬家转移了,没有搬走的是等着开发商前来拆迁,好拿了补偿款走人。可是,开发商迟迟不来,没有补偿款,就只好像过去那样老老实实地活着,吃饭、喝茶、饮酒、闲聊、种花、养鸟、遛狗、栽菜,消磨时光。这种房子虽然旧一点,墙皮剥落,瓦缝长草,有些檐头都坍圮了,但住户还是热热闹闹的,把生活打理得有板有眼,丰富多彩,趣味盎然。
周德清每天总是按时起床,洗漱之前,对着镜子刮干净脸。他用的是老式刀架,他讨厌电动剃须刀那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偶尔有一根胡须夹进网罩里面,生硬地一拽,整个人就发疯般情绪失控。刮好胡须,用热水把脸洗净,在上面涂抹一层大宝润肤膏,穿上衬衣,打上领带,套上西装,穿了皮鞋,出门,开着他那八年车龄的别克去上班。注重形象,这是他的老习惯了。从部队里出来,就没有邋遢过。“我得干自己的事,”他想,“我不能奋斗一生,最后是为别人而活。”就着一次机构改革的机会,“退休后,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他说。于是他在春晖路西段创办了这家小动物服务中心。退休前,他在动物研究所任副所长,但他不是专业技术人员,他是部队转业的。
2
在路上,他吃好了早点。大门外面有一片空地,他把车停在那里。走进院子,看门人老董正在扫地,他挺满意的,心想,一日之计在于晨,事情的成败在细节,以小见大,细节抓得好,大事办得牢。他高声问好:“老董早,辛苦了。”老董随口说:“不辛苦,领导辛苦。”他走上楼梯,走进二楼最左边自己的办公室。他把车钥匙放进抽屉,从纯净水桶里抽水烧着,翻开抽屉里的一个笔记本,读上一两页。这是他的习惯。笔记本里写满了他这几年摘抄的各种名言警句、格言、座右铭之类的话,放在抽屉里的就有五本。
每当翻开一页读上几句,他就觉得整个身体里充满了能量,干劲十足,信心满满。他读道:“悲观的人,先被自己打败;乐观的人,先战胜自己,然后战胜生活。”他想,说得对啊,做事之前,首先要有一个乐观的态度。接着读,是:“奋斗目标是人的精神支柱。”“理想的人物不仅要在物质需要的满足上,还要在精神旨趣的满足上得到表现。”他想,这是谁写的,上面没有标明?
他直起身子,透过窗户,看到工作人员张雅、李霞、陈天能、段文飞陆续走进院子。他知道,三分钟之后,医务科长张雅就会在楼下喊:“主任,人员全部到齐,可以开会了。”四个医务人员加门卫老董就会在院子里站成一排,接受他的指导。
水烧好了,他开始沏茶,用小杯子品饮,闻茶气,观茶色,品茶味,感受茶叶里的泥土元素和阳光成分,他每天都会短时间沉浸其中。刚喝了三小杯,楼下传来开会的声音。
他走出房间。走廊的铁丝上挂着两个鸟笼,笼里关着两只鸟,一只是鹦鹉,胖胖的,壮实,一只是画眉,矫健,叫声好听,宛转悠远。它们的主人都出门了,寄养在这里。他本人反对养鸟,鸟是属于山林和原野的,他甚至有了将它们放飞的冲动。
他一面走,一面想着今天该说点什么。他整理了一下领带,面带微笑站在五个职员面前。“每个早晨都是新的。”他说,“但新在哪里,和昨天有什么不同,这需要你锐利的目光去发现。美也需要去发现。发现美需要一双慧眼。比如现在,我就发现你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饱满的热情,这很重要,热情是……”
“主任,有人找。”张雅打断了他的讲话,并向他递了个眼色。
于是,他转过脸,看到大门口一个漂亮的妇人抱着一只小狗,狗毛呈黄褐色。
“进来吧。”他高声说,然后宣布散会,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今天是张雅值班,她负责接诊。她热情地将来人请进门诊室。
大门口又进来一位男的。
女人伸头喊他:“动作快点,你来抱着迪迪。”
院中关在圈里的三四只狗嗅到了陌生的气息,都吠叫起来。
过道上还有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猫,一位单身女士出差去了外地,寄放下的。猫全身黑色,眼睛贼亮,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他有点畏怯,不敢盯着它的眼睛看。
女人跟张雅说:“麻烦找一下你们主任。”然后回头对男子说:“你来抱,它会恨我的,它记仇。”
男人赶了进来,说:“你抱就行,为什么要让它恨我?”
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恨你总比恨我好。大老爷们,别一到关键时刻就不灵了。”
周德清走到她旁边,笑着说:“怎么能不灵了呢,关键时刻更是要发挥重要作用。来,我来抱,多可爱的小狗啊。”
女人说:“这个小狗已经到了青春期,打算给它绝育了,趁早给它做个手术。”说完,她脆脆地一笑,脸上露出含羞的红晕。她并没有把狗递给周德清。
“太可惜了,这么好的狗,”周德清笑着说,“以后,它就没有爱情了。不过,狗大了就该绝育,免得惹麻烦。把小狗给我吧,太可爱了。”说完,他接过小狗,往手术室那边走,女人也跟着他走,问道:“要不要打麻醉?不打麻醉会很疼的。给它打点麻醉,少一点,一点点,让它迷糊了,它就不会记仇了。我不喜欢它记仇。可怜了,我的迪迪。”
男人也跟到门口来,说:“根本不用我抱,医生会抱的。”
女人嗔怪道:“叫你抱一下你都懒得抱,真是的。”
周德清说:“请你们在休息室喝水,我让他们来处理。”于是他喊段文飞来,给小狗做手术。
女人对他说:“为什么是他,小伙子,没经验吧?你给我们的迪迪做。”
周德清说:“他是专业的,大学毕业,我不是。”段文飞毕业于农业大学畜牧专业,考了两年公务员和事业单位,折戟沉沙,就连去做大学生志愿者都没有资格,无奈委身于这家小小的服务中心。
段文飞从周德清手上接过小狗,又喊陈天能来做助手。小狗挣了一下,没有大嚷大叫。
周德清对女人说:“请家属到休息室等候吧。”尽管他觉得“家属”二字有些不妥,但眼下,他们就是小狗的家属了。
男子对段文飞说:“我来帮你抱,小狗看着我会更乖一些。”
段文飞说:“恰恰相反,小狗看见亲人会更加激动,请你放心,半个小时就可以完成。你到那边去喝一杯茶。”
周德清说:“你们这么心疼小狗,我都感动了。这条小狗是幸运的,它遇到了一户好人家。这和人的命运是一样的,你走上条什么样的道路,就会有什么样的命运。”
这夫妻俩并没有确切地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觉得他说的挺在理,也就跟着周德清来到休息室。
看到他们,周德清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恋爱、结婚、分居、思念,最后团聚,这种彼此追随的嬉闹非常接近终极的幸福。他喊李霞来沏茶。李霞就从药房钻出来,到门口的水龙头下洗手。李霞是卫校毕业的,进不了公立医院,只好暂时栖身于此,她主管药房。
3
女士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心神不宁,她听到小狗稚嫩的汪汪声叫了几下就没有动静了。她站起来想走过去看看,但手术室的门关着。
周德清说:“你坐着等就行。”
事实上,段文飞支开家属,确实是为减轻有人当面注视的紧张感,他虽然做过几次不多的手术,但离熟练还有很大的距离;陈天能是学植物栽培的,压根和动物手术不沾边,他来到这里是因为亲戚介绍,暂时有个落脚之地,准备复习再考,他的目标是乡镇综合办的公务员,退而求其次是农科站的事业编制岗位。
周德清给男人递了根烟,又将火凑上去。男人看了女人一眼,还是将烟点着,吸了一口,将烟气向侧面缓缓吐出。
周德清静静地看了女人一会,这是个很耐看的人,风韵内敛且意味深长。他热情地说:“很能理解你们的担心,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过,担心并没有什么用。再坐坐,手术很快会好。”
女人没好气地说:“就是自己的孩子。这你不懂。你们男人不懂。”
男子望着周德清,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抽那根烟。
周德清假装微笑地说:“理解,我能理解,割小狗身上的肉,就像割自己身上的肉。”这是什么话,他真的胯下一抖。“但它生而为狗,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这也是为了它以后的幸福生活考虑。”
他看到这夫妻二人好像对谈论这些没有兴趣,便打住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他本来想离开一会,但这时机特别不当,只好胡乱地聊:“这条小狗很漂亮,逗人喜欢,你们喂得好,讲究,有爱心,喂狗得有耐心,还要讲科学,它应该在你们家很长时间了吧?”废话,青春期的小狗能有多长时间,他想。
女人说:“那当然。你可能不知道,养一条狗比养一个小孩还劳精费神,要买肉,买狗粮,不好的它还不吃,要打预防针,做体检,陪它散步,给它洗澡,洗好澡要用电吹风吹干,再拿梳子给它梳毛,还要给它买衣服,给它做窝,最好多抽空陪它玩,逗它开心,那会我养我家小孩,哪有这样费心。”
男人吸了口烟,白了女人一眼,说:“还不是你自找的。”
“当然是我自找的,我愿意,再说这也是锻炼我自己,”女人说,“人啊,要是没事可做,就闲懒啦,懒人,懒下来就基本废了,养条狗多好呀,狗比人还通人性,又不会欺负人,养个人还总是气你。我喜欢小狗,每天下班回家看到它蹦蹦跳跳的样子,心里可舒坦啦。”女人来了兴致,眉宇活泛起来,脸上露出快活的神情。
周德清说:“那是,那是。小猫小狗就是用来作伴的,图个热闹。”女人说:“孩子大了,不回家了,算是白养了,一年到头不见个面,还不如一条小狗,小狗天天围着我的裤脚转。”
男人说:“怎么说话呢?孩子大了有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孩子又不是一条狗,能把它拴在家里?她总是要出去闯荡的,闯败了,她自然就回来。是不是这样,医生?”
周德清忙点头,说:“是,是,她有自己的理想,这是好事,就让她出去吧,最怕的还是那种撵不出去的,整天赖在家里,个人问题都没有能力解决。”
女人叹了口气说:“我家姑娘大学毕业就留在广州,可能是好上那边的人了,要跟父母拜拜喽。”
周德清说:“让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吧,孩子总归是个独立的人。”
女人说:“那些外地人,我看不惯,说话也听不惯,叽哩哇啦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我们本地人好,看着亲切。那里有什么好,一个熟人没有。可是,我让她回来她就是不回来,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去外省读书。”
男人有点忍不住了,说:“你不让她去外面读,难道让她在临沧读?到哪里去读,是她的权利,对不对,孩子又不是咱的私人财产,随便由你支配。对吧医生?”
周德清说:“对。是她的权利。这一点上要尊重她,至于她在哪里工作,安家,大家再协商。”
女人突然站了起来,尖叫一声,把周德清吓了一跳:“我的迪迪呢?不至于这么长时间还没做好吧?”
周德清忙站起来安抚她:“先坐着,不忙,不忙。慢一点是做得认真,他们都是很负责任的人。再等一会,一会就好。”
女人问男人:“他们进去多长时间了?”
男人说:“没注意。”
女人说:“你怎么不看一下时间,迪迪要出什么意外该怎么办?”
男人说:“医生让你再等一下。”
女人说:“这回迪迪肯定要跟我们记仇了,它记性特别强啦。它要跟我记仇该怎么办?”
男人说:“它只是一条狗,能恨到哪里去?”
女人说:“一条狗?你说得太轻松了。一条狗也是有敏感的心的,这回,我伤害了它幼小的心灵了。唉,都是我不好。我甚至不该跟着来。”
周德清说:“没什么,过几天它就忘了,你多对它好一点,它也会很乖顺的。”
女人说:“不行。我得去看看我的迪迪。它是不是很疼,怎么连叫声都听不到?”
周德清说:“那你坐着,我去看。”
他缓步往手术室那边走去,女人跟着出来。
手术室里没有声音,他喊了一声:“段文飞,好了没有?”没什么回应,他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手术室的门开了。段文飞和陈天能走了出来,他们戴着口罩,稚嫩的面部被遮住了。
周德清问:“好了没有?”
段文飞说:“手术做好了,但小狗还没有醒来。”
女人一下子急躁了:“怎么?没出什么事吧?”
段文飞有点紧张,但他故作镇定地说:“麻药还在起作用,半个小时,麻药才会消退,请再等一会。”
女人说:“不行,我等不及了,我要抱我的迪迪。”她分开段文飞和陈天能冲进了手术室,陈天能想阻拦她,但没有拦住。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手术床上的小狗盖在一块白布下,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仿佛已经死了。小狗旁边的一个不锈钢托盘上放着两个小小的肉粒,分明就是迪迪的睾丸。女人伸手要去抱小狗,但又恐惧地缩了回来。
段文飞走了过去,掀开白布的一角,轻轻摸了摸小狗的头毛,说:“没事,它在睡觉,连痛感都没有。”
女人转身对赶过来的男人说:“我们回家吧,我实在受不了了,这个地方的空气让我感到窒息。”
段文飞说:“现在还不能走,这种情况下小狗离开医院,有一定的风险。”
女人说:“有什么风险我也不管。老赵,把钱付了,我们走。”她过去一把抱住小狗,把它揽进怀里,用衣服的一角包了,手轻轻地抚摸着。
周德清说:“按理,你不能把小狗抱走。在小狗醒来之前离开医院,带来的风险我们可不负责。”
女人没好气地说:“不需要你们负责,我们自己会管的,你给小狗开点消炎止痛的药吧,它应该不会有什么风险。”然后不住地抚弄着小狗的毛发,悲切地说:“迪迪,妈妈可心疼你啦。”
男人说:“那再等一下吧。”
女人说:“要等你等,我走了。”她抱着小狗就冲到院子里来。
周德清忙喊:“段文飞,给它开点药。再拿块毛巾来,把小狗包一包。”
回头对男人说:“你再等一下,把药带回去,没事,小狗一会就醒,放心吧。”
陈天能走了过来,对男人亲切而温和地说:“麻烦你把账结一下。”
4
这夫妻二人走后,周德清望着手下这几个面面相觑的人,心想,这件事可能没那么简单,一定是惹上麻烦了。他沉吟了一下,把段文飞喊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小狗到现在还没有醒?”
段文飞面有难色,说:“我也不知道,小狗,按常理早就该醒了。”
周德清说:“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你们今天手术的时间就比较长,没见过农村劁猪吗,青蒿子一把,就两三分钟的事,手起刀落,一下就搞定了,哪有你们这种战战兢兢猪脚羊手的,会不会把不该割掉的东西给割掉了?陈天能,你过来,是不是你按的时候太用力,把小狗给按昏了?那只小狗是什么品种,我看挺贵的吧?”
陈天能用发愣的眼睛望着他,好一会才说:“不可能,我按得挺温柔的。”
周德清说:“那是不是麻醉打多了?如果打多了不会醒,那就糟了。”
段文飞说:“不可能打多的,都是按规定的剂量注射的,谁敢多打呢。”
听见他们站在走廊上讲话,张雅走了过来,说:“我觉得小狗是被吓昏了,它没见过这阵势。或者是它预见到手术的后果,害怕得昏死了。这种事情,不要说一只没长透的狗,就是大男人,恐怕也受不了。”
大家都笑了。张雅笑得更厉害。但她立即就意识到说错了,不该这样说,马上闭了嘴,收了笑容。
段文飞说:“或者是睡着了,这小狗的那东西生得奇特,好半天才摸到,动刀也困难,而且缝合必须特别仔细,细皮嫩肉的,可不好下手啊。”
周德清说:“平时就要提高技术水平,要做到得心应手,百战不殆,心上怎么想,手上怎么动,不管什么狗,什么动物,就是一个人,也敢于亮剑。算了,都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吧,站好每一班岗。”听到这句,张雅脸一红,笑了。
陈天能傻瓜似的冷不丁说:“怎么向人亮剑?”大家便哄笑一番。
周德清说:“再讲,你还是不明白,就是不向任何敌人低头。”
这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只毛色洁白的小狗进来,要给小狗洗澡。他说:“媳妇不在,我懒得弄,你们替我整一下,好好给它洗洗。”
张雅就喊陈天能:“你的活计来了。”
周德清忙去招呼顾客,但心里想,这人也是,给狗洗个澡都弄不了,不过你来,也正好是我们的业务,谁都不能拒绝,上帝,上帝,上帝你好。他听到张雅喊他去接电话。他说:“你接就行。有手机还打座机,什么人?”
张雅说:“是旗岭中学,让你亲自接的。”
周德清便走到医务科。对方说:“对不起,周先生,这里没有你的手机号码,你是周克元老师的父亲吧,周老师身体有点不舒服,已经送到医院去了,我这里跟你说一声。不过他没事,你不用担忧。”
他一下子就激动了,不知所措,问:“什么情况?在哪家医院?”
对方说:“在市第三医院,具体床号我们落实了再通知你。”
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本来想问很多,现在都纷乱无序,但还是说:“好的。谢谢你啊。”
他放下电话,说:“不用你们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他脱下白大褂,喊段文飞:“开车送我去一个地方。”然后把中心的事交给张雅。
车子发动,段文飞系好安全带,问坐在副驾驶的周德清:“去哪里,主任?”
“第三医院。”
车子缓缓驶出大门,拐上大路。段文飞喃喃地说:“是第三医院吗,第三医院是康复医院?”
“啊?”周德清吃了一惊,陡然回过神来,“他就是这么说的。第三医院,真是康复医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文飞说:“先过去看看再说。”
“只好这样了。”他的嗓子了有点干涩,声音低沉无力,段文飞听了也有点难过,但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安慰他。
从家养小动物服务中心到康复医院也就三四公里,车很快就到了。从停车场出来,走进门诊大厅,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只在侧面有收费室和药房,他们便转去急诊科医生办公室。有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在上班,旁边一位护士在表格上填写着什么。她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帽子和口罩,根本看不清模样。
周德清说明来意:“我是周克元的父亲,刚才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他住进了你们医院,这是怎么回事,我要见见他。”
医生抬眼看着他,说:“是有一位病人叫周克元,昨天晚上住进来的。至于他的病情,还在观察诊断。”
周德清说:“我要见他,他在哪里?”
医生说:“他在住院部的观察室,现在任何人都不能见。”
周德清一听生气了,问:“为什么不能见,我是他父亲?”
“父亲也不能见,这是规定。”医生冷冷地说。
“你们怎么敢把他收进来?”周德清愤怒了,加重了语气质问,“没有家属在场,没有家属同意,你们就将他当作病人收治进来,这是违法的,我要告你们。”
医生说:“你先别太激动,我们都是按规定办事的。病人的情况,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说句实话,我现在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他的父亲呢?”
周德清说:“我就是他的父亲,他见到我就可以证明了。”
“这没法证明,”医生说,“而且你现在不能见病人。”
周德清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我只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住到这里来呢。”
医生说:“这里怎么了?人在精神卫生方面有一些问题,产生点小毛病不是挺正常的吗?”
周德清说:“是挺正常。我现在想知道,他是怎么住到这里来的。”
医生说:“对不起。昨晚值夜班的医生现在下班了。听说是他们学校派人送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大清楚。”
周德清说:“学校送来的?他们也太大胆了!他们没有人守在这里吗?”
“已经回去了,请你放心,从进来到现在,他的情况很稳定。”
周德清说:“稳定,稳定,我烦得很。我想见他一面,求求你们了,我是他父亲,千真万确,见不到他,我快担心死了。我有身份证。”
医生说:“不能看。这是规定。万一病人出现什么差错,医院是要被追责的。”周德清一想,看来这样不行,得想个办法,便问:“那我想跟你请教一下,麻烦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见到我儿子?”
医生说:“你去找他们单位吧,单位负责人同意了,会向我们医院的值班领导提出申请,领导同意了,就会有医生带你去见他的。”
周德清说:“还挺麻烦的。昨天晚上是谁送他来的?”
医生说:“这我不知道,昨晚值班的医生都下班了。”
“医院是有登记的吧?”周德清说,“让我看看登记表簿吧。”
医生说:“这我不能给你看,我刚才说了,我连你的身份都不清楚。你还是先去找他们单位吧。”
他感到从医生这里突破有困难,便走出医生办公室,来到门诊大厅,对段文飞说:“你拿个主意,是去找他们学校的领导,还是打电话让他们过来?或者,我们直接去找医院的领导?”
段文飞说:“直接过去找吧,让他们过来可能不现实。去找医院的领导没用,他们又不知道你是谁。”
“那好,我们走吧。”他们走出门诊大厅,看到台阶的左边有一栋楼,上面写着“住院部”,铁门紧锁,有保安守着,他心里一紧,两脚发抖无力,眼光闪烁而模糊,几乎要站不稳。段文飞赶了过去,周德清扶住他的肩膀,才蹒跚着走到车前。
5
车子开到街上,段文飞说:“这个事,有没有一个处理办法?该怎么应对,是不是要提前想一下?你说呢?”
周德清眼睛半闭着,思绪混乱,闪现在他脑海里的一会是周克元活泼开朗的样子,是他大学刚毕业时信心满满的笑脸;一会是他被铐在康复医院的铁架床上,动弹不得,几个白衣白帽戴口罩的医生拿着注射器正在给他注射药水的画面;一会是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解电学力学的情景,他舞动着两手,在虚空中描述力的运动方向。周德清感到自己病了,不愿说话。
在等红绿灯时,段文飞试探性地说:“先把情况摸清楚吧,否则也就是毫无目的地乱撞。这件事是不是应该有个根源,到底是什么原因,病情如何,是什么引起的,都要摸清楚。我总觉得,不会说是生病了就送到这边来的,即使要送,也是先送其他的医院啊?”
“你说的是,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段文飞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下策略,不要用那种过于刚硬的语气?那种语气不会得到我们需要的答案,只会使双方硬碰起来,吵吵嚷嚷,这样对以后周老师回学校上课也影响不好。”
默默地听完,周德清说:“那该怎么办,你说具体详细点?”
“我觉得,”段文飞顿了一下,说,“我们可以谦和一点,低调一点,就说是感谢领导的关心,孩子生病了,领导和同事及时把他送医院去治疗。送到医院,有医生在,我们就放心了。然后再想办法套出事情的缘由,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和他们理论。抓住了要害,我们才有主动权,才能有理、有利、有节。我觉得应该这样。”
沉默了一会,周德清才说:“嗯。”车外有一小股风吹进车窗。他听到外面有司机急躁地按喇叭,然后说:“再想想,还有吗?”段文飞没说话,眼睛观察着前面的路况。周德清用手理了理衬衣的领子和领带,很快要到学校了。
段文飞说:“有没有熟人,有熟人就好问了?”
周德清说:“熟人?熟人,认识的倒是有几个,就是没联系,恐怕不好问,如果刚好遇到,就问一下。”
段文飞说:“那只能先去办公室,看情况再说。如果有可能,下来再去拜访几个老师,他们可能会提供一些有效信息。不过,有时候,同事也未必清楚单位里的事情,除非是参与者,参与了事件的处理。”
周德清嗯了一声,说:“看情况再说吧。”
他们把车停到校外的一个车位上,走路进校。这所学校给他一种亲切的陌生感。很多年前,他也是旗岭中学毕业的,后来去了部队。当年的老师都退休了,他自己也是已经退休的人了。当儿子进入这所学校任教时,他心里获得了一种安慰,莫名其妙,仿佛自己未竟的事业要让儿子来完成。以前的建筑都拆除了,建了高高的大楼。有几棵路边的树还在,记不起当年这些树是什么样子,应该是才栽不久吧,到现在,他也没弄懂那些树的名字。在门卫那里问到了办公室的位置后,两人直奔那个房间。
6
办公室很宽绰,中间位置摆放着办公桌椅,桌上有电脑和其他用品,靠墙是一条长沙发,沙发前有茶几。
一位女老师接待了他们,并送上茶水。说明来意之后,女老师说这个问题让我们主任和你谈。她把主任从旁边叫过来。
主任是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十分客气,对他们说:“这样吧,这边人多,到我办公室去谈。”于是将二人引了过去。
那女教师将茶水送了过来。主任搬了个椅子,坐到茶几边上,亲切和蔼地说:“让大叔担心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包软珍云烟,给二人递烟,但他们都说不抽。于是他接着说:“那就喝茶。真是让你们担心了。本来是应该我们去找你们才对,可是一时又找不到地址,正在打听。因为周老师住在学校宿舍区,大家都不知道你们的确切住址。这边工作也忙。很是抱歉,还麻烦你们亲自跑到学校来。”
周德清听他说这些,心里很不高兴,但他压住了怒气,说道:“感谢领导的关心,送到医院我们就放心了,有人送,终归是好事。我们也没来过学校,不知道他在学校的情况,现在,他被送到了医院,而且是康复医院,这是怎么回事啊?”
主任说:“简单地讲,是被学生气的。”
周德清没等他讲下去,急切地说:“那也不至于要送康复医院啊,我们市有好多医院的,为什么偏偏送那边,现在,我们连面都见不到,他到底是怎么啦?”
主任的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说:“当时我也不在场,听说他情绪比较激动,近乎失去了理智。可能,可能他们也不知道送哪家医院,一时糊涂,就打了急救电话,结果来的是康复医院的救护车,大概是根据病情安排的。”
“那找一个在场的老师来问问,或者找主要负责处理这件事情的领导,我想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周德清比较激动,语气也硬了起来。
主任脸上还是露着微笑,说:“当时老师都在上课,不上课的已经回家了,现在,是我在负责处理这件事。请大叔你不要激动,送医院挺正常的嘛,先检查一下,没问题就可以接回来了。”
“可是,我觉得不正常,”周德清忿忿地说,“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我们去医院,医院也不让见。”主任的脸有些发红,不知道找句什么话来回答他,他看到负责处理学生违纪事务的德育处副主任董林正拿着一叠材料走向办公室,他喊住了他,让他将周克元老师的情况向老先生讲述一下。
董林说:“关于周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矛盾,我的转述可能不太准确。不过,这是常见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德清以为他也在推诿,便说:“那去把那个学生喊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董林说:“这不行,学生的事必须由学校方面负责处理,与教师家属直接见面这不合适。情况大概就是这样,那位同学对老师讲述的问题提出了质疑,而周老师却认为学生没有专心听讲,这都是正常的,是吧,周老师又把那个关于运动电荷在磁场中受到的力这一问题简单讲述了一遍,而这名学生还是没有听懂,大概是他的物理基础较差,或者是注意力不集中,上下知识的逻辑系统没有建立起来。”
“这些我不懂,”周德清说,“问题是他怎么就被弄到医院里去了呢?我想问一句,你们把他送到康复医院是不是应该得到家属的同意?”
董林沉了一下气,说:“当时,当时是来不及了,而且没找到你们的电话。”
主任插话说:“先把事情的大体脉络理一下。理一下。这种事一般不是突然发生的,是长期积累的结果。学生听不懂,学不会,这太正常了,正因为不懂不会,才让老师耐心地去教,去讲解,去做工作。”
董林说:“问题就是师生双方没有达成共识,老师认为学生根本就没有认真听,没有认真领会知识的要领,思想开小差,再说就是混日子,浪费老师的劳动,耽搁其他学生的时间。而学生呢,则认为是老师有问题,备课不认真,讲解不透彻,未能深入浅出,提纲挈领,而是越讲越混乱,越讲越糟糕,没有条理,听得头都大了,简直是遭罪,说到底,这老师根本就是不学无术,不知道怎么混到这个位置上,混饭吃,误人子弟,应该撤换,停职,去扫厕所。周老师则要求处理这个学生,或者给自己调换上课班级,他不想再看见这个学生了。这你知道,大叔,师生之间的矛盾是常见的,都是小事,而且在一学期之内,甚至一学年之内,不可能调换任课班级的。但是周老师不同意,他说,如果学校不处理这个找茬的学生,他就不去上课,要罢课,他拒绝接受学校方面的调解。怎么能罢课呢,既然吃了这碗饭,再难上的课也要硬着头皮上下去,怎么能撂挑子呢,这样就有点不负责任了。这个,我们是开过行政办公会的,不同意周老师提出的办法,而且对他提出了批评,认为他工作态度不实,业务水平有待加强,不能很好地处理好教育教学中存在的问题,勒令他转变态度,加强业务学习,提高业务水平,做好学生的工作,把学生不会的不懂的问题讲透彻讲明白,限期完成十套高考模拟试题报交教科室。有些领导提出,让周老师向学生道歉,写出自己的自检自查报告交校长室,但最后被否决了,我们没有这样做,我们也是抱着保护年轻教师的原则,有些学校是不会这样的。这些,都是本着建设性的态度,帮助周老师成长,成为学校的中坚力量、教学骨干,是不是这样,大叔?我们都是为团结同事,培养年轻人,一起把工作做好,做实。当然,我们的学生学习时间确实有点长,这是没办法解决的事,社会的竞争就是这样。学习时间长,学生心里会烦躁,教师也会烦躁。现在的社会,任何人都不是孤立的,他们必须参与到社会群体的竞争中去,他们也不可能孤立出来。时间安排上,我们也是做了努力,他们每晚至少有六个小时的睡觉时间,中午一个小时,课间操有半个小时。学生有叛逆,这很正常,年轻人总要有些不自觉的东西,应该说,现在好多了,比以前好多了,以前的学生可不会这么听话,现在,差不多都成绵羊了,当然,绵羊中也有叛逆者。我们会重视这个事情的。”
周德清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知道这事没法调查清楚,自己也不可能去调查,单凭他们自己单方面讲述,不同意你还能怎么着,他只好说:“如果是这样,也就没什么事了。”但他心里想,怎么就送医院呢,是他发狂,还是被气晕了?
然而董林老师似乎还没说完,意犹未尽,他接着补充道:“可是周克元老师不同意,认为学校对他的要求没有道理,本来是学生学习态度的问题,现在倒变成了他的问题,而且说他业务不行,他更不能认可。他还列举了这名学生学习中存在的诸多问题,上课睡觉,顶撞教师,扰乱课堂秩序,以个人情绪抵制学习任务,不按时完成作业,作业质量太差,欺骗老师,反正说了很多。他责怪学校不及时处理问题,管理太差,养痈成患,纵容学生的违纪行为,现在,学生中存在较为严重的厌学情绪,排斥教师,应付学习。他说,他只是这不幸的群体中的一个。而学校的管理工作,只停留在表面,停留在办公室,停留在会议室、主席台、各种文件和通知里,这不幸的一个,不是他,就会是其他任意一个。这就有点严重了,直接转移了矛盾的中心,否定了学校在教育教学管理中所做的努力,本来是学生学习的问题,现在变成了学校管理的问题,差不多性质都完全变了。我们学校这几年所取得的成绩,上级是认可的,社会上也给了很多好评,不能一句话就否定了。是不是?”中间,周德清发现主任在给董林递眼色,但董林没有理他,滔滔不绝地往下说。
主任听完,沉默了一会,说:“别讲这些,这是学校内部的问题,当然,我们的管理中确实还存在一些不够完善的地方,需要改进,工作做起来千头万绪,不可能十全十美,对不对?”
可是,周德清一听,说:“不明白,这和他被送进康复医院有什么关系?”
董林接着说:“有关系,有很大的关系。他认为学校没有维护教师的权益,在工作管理中失职。这么说吧,他先将情况反映到德育处,又反映给主管德育工作的副校长,最后,他要求校长接见他,开行政办公会讨论学校管理中存在的问题。”
周德清疑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对的吗?既然有问题,就应该提出来,由学校的职能部门去解决。”
主任说:“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可是最后失控了,出现了我们预料不到的情况。”然后他停下了,嗫嚅着没有往下说。
“什么情况?”周德清凝视着主任,眼睛里充满疑惑,“什么情况会不可控?”他又看看董林,董林也没有回答。在这之间,周德清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儿子给学生上课的情形,他拿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图,演示计算步骤,声音清晰洪亮,神色庄重而和蔼。他回忆起他的过去,毫无疑问,他是个优秀的孩子,可自从上了中学出现逆反心理后,就变得倔强固执而有主见,有时候也表现出偏激情绪,和父母就很难再沟通了,一回家就钻进房间,到学校任教以后干脆就住在学校,几乎不回家了,他认为和父母没什么好谈的。“这些你们都不懂”,这是儿子对他常说的一句话。
他想,这两位恐怕是有难处吧,不便把情况说透,那自己也不必再逼他们往下说了,从他们的讲述中就可以推断得出,事情已经反映到主管副校长,并开行政会解决,再下去最大的可能性是和校长闹翻了,甚至发生了肢体冲突,校长一怒,说:“你疯了,怎么理智都没有了。”
周克元也狠狠地说:“我就是疯了,今天,我就要你给个说法,否则,你也别想混过去,凭良心想想,自己的工作做到位了吗?你对得起屁股下的职位吗?”
校长说:“这不由你来评判,你没有资格,我是组织安排的,做成什么样,他们会看到的。”
周克元恨恨地说:“你这么对待自己的老师和学生,简直就是混饭吃,应该马上下台,滚远点。”
校长加重了语气说:“你真是疯了,胡说八道,注意你的形象,你是老师。”想到这些,他脑子里乱得很,发出劲风吹打窗口的呜呜声。不问也罢,最后他还要回到学校工作,搞好团结才是大局。
想到这里,周德清突然一笑,说:“哈哈,没什么,肯定是这孩子不对,给学校添麻烦了。我就说这小子,业务不精,脾气倒挺大的,别人说的不听,自以为是,现在好了,把自己给弄坏了。那,那他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可不可以和他见见面?这小子缺少教育,我还要给他上政治课呢。”
主任忙说:“大叔你可别激动,都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没有及时处理好教师反映的问题。至于他的身体,我想应该没有大的问题,先住院观察一下,休息几天也好。具体的情况,还得由医院方面做出决定。”
“他是不是疯了?”周德清突然这么一问,把两位主任都吓了一跳,脸色发白,“如果是疯了,就让他一直住下去,别出来祸害学生了。”他心里发痛,发憷,胸中几乎要吐出血来。“我决定了,让他再住下去吧,让医生好好治治他的病。既然你们把他送到康复医院,那他一定是有病了,有病就得治,是不是?”
两位主任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们需要开个会研究一下,再和医院那边做个沟通,如果没有大的问题,他可以回家休养几天。”
“让他在医院住着吧。”周德清叹息一声,说,“我和他妈都年纪大了,没有能力照顾他,而且,他这种情况,回到家里恐怕更为不妥。先这样,我们回去了。打搅你们啦。”
7
有时,周德清有点后悔,是自己将儿子培养成一名老师的。他相信这份职业,它踏实、可靠、稳定,在没有更高更宏远的追求时,这份职业不错,而且最关键是他没有能力去干别的行业,他没有那个勇气抛弃现在的职业,对于家养小动物服务中心这样的事,他是看不起的,认为这不务正业,无法实现充实的人生价值。这孩子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可能连女人的滋味都不知道,他是无能,还是自卑?再这样下去,他会彻底垮掉的,成为一个彻底被社会抛弃的可怜虫,蜷缩在自己孤单的角落里,冷暖不辨,瑟缩着打发生命。
周克元并不热爱这份职业,私底下抱怨过,可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出快乐的样子,一天天和学生接触,传经布道。周克元曾说:“教书使我感到孤独,学生和我并不是在一个平行世界,或者我们是在同一个世界的两端,他们呼喊和吵闹,会使人陷入无法自拔的孤寂中。”
周德清跟他说:“别总神神叨叨的,好好上你的课,其他东西少想,一个章节一个章节,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地落实,教材既然这么编排,总是有它的道理的,应该说是符合学生实际的。”
周克元不屑地说:“不单是学生,就是那些搞管理的老师,我们都不在一个平面上。”
周德清说:“你要重新认识这份工作,重新调整状态,努力和大家走在一起,搞好团结,你这种心理,如果让你去干革命,怎么可能成功。”
儿子说:“这是不可能逾越的。”
8
来到车上,段文飞问去哪里,周德清说:“回我们中心。”
段文飞好奇地问:“不去医院看周老师了?”
“不去,他们把他弄进去,也会把他弄出来的。”周德清忿忿地说。
“还是去一下吧。”段文飞说,“我听说进了康复医院的病人都会被注射镇静类药物,把人弄得痴痴呆呆的。”他发现这话说得不妥,会伤了主任的心,但没法收回。
周德清叹了一中气,说:“这我没有办法,昨天就进去了,早就注射了吧,如果要注射。唉,有些事情,即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也无能为力。还是说说那条小狗吧,你今天是怎回事,磨磨蹭蹭的,一个小手术花了那么长时间?”
“其实,也没那么长,只是比平时长一点点,等麻药起作用也要几分钟,再加上最后缝线非常麻烦,那皮子特别嫩,不敢用力,一下一下地缝,耽误了,我们忙着的倒不觉得,你们等着的就觉得长。”段文飞说得很不利索,他担心会遭到责备。
“那条小狗,活不长了吧?我很担心,它能不能再醒来。我们惹麻烦了。今天,我心里很乱,就没一下安静的。”周德清放慢了语速,表现出倦意来。他接着说:“人生在世,总要碰上一些事,这是没办法的,有些是自己惹的,有的是它们找上门来的,解决一桩,就是一次成长。”
段文飞慎重地回答:“记住了。”
周德清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不是迷信,这是机遇与选择,每一次选择,都会将人送上不同的道路。这样吧,我想,今天,或者明天,他们就会将我儿子接出来,如果他们没有任何行动,我们再采取措施,你觉得怎么样?”
段文飞听他没说具体采取什么措施,只好说:“也只有这样了。”他停了一下,说:“那条小狗很漂亮,毛色特别纯净,我很喜欢,它不会有事,我担保。过几天,如果再遇上它的主人,她会说,小狗又乖又胖,还要感谢你呢。”不过他的心里也没底。车在往前走,他扫了街面一眼,悠悠地说:“这小狗被劁了,它会不会悲伤呢?”
周德清听明白后,说:“你这是自作多情,想多了。”说完,他忽然好像听到了康复医院传来了嘶哑的呼唤声,耳朵里嗡嗡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