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儒宗周生烈生平著述探赜
2022-03-22李贺
李贺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东汉后期,尤其是黄巾起义之后,汉王朝统治名存实亡,原被定为一尊的儒家正统思想已然动摇,儒学衰微的趋势亦无法扭转。至曹魏政权时,曹操“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1],在此种治国理念下,魏明帝时期的学者依旧多“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1]502。纵然儒道式微,汉末魏初还是出现了不少儒学名家,郑玄、贾逵、王朗、王肃、孙炎等人自不必多说,还有被《魏略》称为“儒宗”的董遇、贾洪、邯郸淳、薛夏、隗禧、苏林、乐详等七人。此外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周生烈,其声名在当时应该不逊于王肃、孙炎以及“七儒宗”等人。周生烈著述颇丰,后世皆散佚,对其有过详细记载的《敦煌实录》《晋中经簿》等书亦已亡佚。盖因相关文献资料的匮乏,周生烈并未引起后人足够的关注和重视,今亦未见有学者对其生平、著述进行全面细致的考证和研究,故本文且尝试为之,以期在汉魏经学和思想史研究方面提供借鉴和参考,更待方家指正。
一 周生烈生平事迹
周生烈,字文逸①陆德明《经典释文·论语序录》注引《七录》云周生烈“字文逢,本姓唐,魏博士、侍中。”(中华书局,1983 年,第16 页上)然《论语》邢昺疏引《七录》作“文逸”,核校他书皆称周生烈字文逸,《经典释文》之“文逢”是“文逸”之讹。,自称六蔽鄙夫,敦煌(今属甘肃省酒泉市)人,正史无传,他书亦罕载,故其生平始末不详。周生烈当复姓周生,名烈。如其著述就有称作《周生子要论》者,又《三国志》卷15《魏书·王肃传》中有“魏初征士敦煌周生烈”,裴松之注:“臣松之案此人姓周生,名烈。何晏《论语集解》有烈《义例》,余所著述,见晋武帝《中经簿》。”[1]420《广韵》卷2“周”字下云:“又汉复姓。魏初征士敦煌周生烈,晋武帝《中经簿》云:‘周生,姓;烈,名。’”[2]由此可见,《晋中经簿》应该有关于周生烈生平著述的记载,惜已亡佚。刘昞《敦煌实录》记载:“魏侍中周生烈,本姓唐,外养周氏,因为姓。”[3]《通志·氏族略》又引《晋中经簿》云:“魏侍中周生烈,本姓唐,外养周氏。”[4]周生烈的本姓唐氏家族和寄养的周氏家族情况,以及寄养一事的始末已不得而知。邓名世《古今姓氏书辩证》卷19《周生》又载:“《姓苑》:后汉周生丰,字伟防,太山南武阳人。建武七年为豫章太守,清约俭惠,《冯衍传》所谓司空长史令狐约赞(谗)②考《后汉书·冯衍传》,司空长史为“令狐略”,“赞”当为“谗”,两字繁体“讚”与“讒”形近,令狐略曾向周生丰进冯衍谗言(中华书局,1973 年,第977 页)。衍于丰者是也。魏初有博士周生烈,敦煌人,为《论语义说》,即丰之后。”[5]且不说周生烈本姓唐,南武阳和敦煌又相距甚远,故其外养之“周氏”不太可能是周生丰后人,此论或为附会之说。
《三国志》称周生烈为“魏初征士”,《敦煌实录》《晋中经簿》《七录》等记载其曾担任魏博士、侍中。《周生烈子序》又云:“六蔽鄙夫敦煌周生烈,字文逸。张角败后,天下溃乱,哀苦之间,故著此书。”[6]张角为太平道的创始人、东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黄巾军”的领袖,汉灵帝中平元年(184)发动黄巾起义,不久兵败病死。张角起义的中平元年(184)尚不能和周生烈扯上关系,然周生烈肯定是东汉末年黄巾起义所造成的“天下溃乱”局面的见证者。由此推测,其生卒年大致在汉末魏初间,生年当在汉中平元年(184)以前,卒年盖在魏黄初年间(220—226)或稍后。
周生烈既为魏初征士,然又官至魏博士、侍中,似有抵牾。征士一般是指不接受朝廷征聘的隐士,如张铣云:“陶潜隐居,有诏礼征为著作郎,不就,故谓征士。”[7]赵翼《陔余丛考》解释“征君征士”为:
有学行之士,经诏书征召而不仕者,曰征士,尊称之则曰征君。《后汉书·黄宪传》:“天下号宪曰征君。”《魏志·王肃传》:“魏初征士敦煌周生烈,注经传,颇传于世。”又《管宁传》注引《傅子》曰:“胡征君怡怡无不爱也,年八十而不倦于书,吾于胡征君见之矣。胡征君谓胡晦也。”后魏高允作《征士颂》,凡四十二人,皆与允同征者。[8]
葛洪《抱朴子外篇·审举》云:“自有天性好古,心悦艺文,学而不禄,味道忘贫,若法高卿、周生烈者。”[9]葛洪所言周生烈等人“学而不禄”,与赵翼对“征士”的解释类似。总之,成为征士的基本条件当是“被征不仕”,然作为征士代表人物之一的周生烈却历官魏博士、侍中。博士作为官名由来已久,《汉书·百官公卿表》云:“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员多至数十人。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初置五经博士……”[10]东汉末年博士之官守曾一度被中断,“自董卓之乱,京洛为墟,献帝托命曹氏,未遑庠序之事,博士失其官守,垂三十年。”[11]直到魏文帝黄初五年(224),“夏四月,立太学,制五经课试之法,置《春秋谷梁》博士。”[1]84可见魏文帝在黄初五年(224)又重新立太学设五经博士,周生烈“历注经传”,其获得博士一职的时间亦当是在此之后。
周生烈亦担任过魏侍中一职。侍中最早源于周代的“常伯”①《通典·职官三》引《汉官》曰:“选于侯伯,转补衮阙,言其道可常尊,故曰常伯。”杜佑《通典》,中华书局,1992 年,第545 页。,秦代正式设立,为丞相属员,往来殿内东厢奏事;汉因袭之,成为加官,无定员,列侯、将军、卿大夫、都尉、尚书、太医、太官令至郎中等,皆可加官侍中,出入禁中,侍帝左右。至汉末献帝时,置定员六人,“魏晋以来置四人,别加官者则非数。御登楼,与散骑常侍扶,侍中居左,常侍居右,备切问近对,拾遗补阙。”[12]魏晋选用侍中,“皆旧儒高德,学识渊懿,仰瞻俯视,切问近对,喻旨公卿,上殿称制,秉笏陪见。”[12]547魏晋侍中已基本从事琐事杂务,类似于顾问性质的官职。周生烈身为博士,当是作为“旧儒高德”者被选为侍中的。
周生烈以学者身份入朝为官,当是受张既举荐的缘故。张既字德容,冯翊高陵(今属陕西省西安市)人,曹丕称其为“国之良臣”,生年不详,卒于黄初四年(223)。《三国志·张既传》载:“既临二州十余年,政惠著闻,其所礼辟扶风庞延、天水杨阜、安定胡遵、酒泉庞淯、敦煌张恭、周生烈等,终皆有名位。”[1]477张既曾相继担任雍、凉二州刺史,周生烈所在敦煌即隶属凉州;然在张既担任雍州刺史期间,凉州却是隶属雍州的。《三国志·张既传》载:“是时不置凉州,自三辅拒西域,皆属雍州。”[1]474魏文帝即位后才重置凉州,张既在黄初二年(221)代替邹岐为凉州刺史,并卒于任上。
周生烈被举荐做官的具体时间,暂不得而知。赵向群先生认为是在张既担任雍州刺史期间:“在雍州期间,他贯彻曹操的 ‘唯才是举’政策,向朝廷推荐了扶风庞延、天水杨阜、安定胡遵、酒泉庞淯、敦煌张恭、敦煌周生烈等一大批西州人才。”[13]而本文倾向于是在张既后来任凉州刺史期间。曹操的“唯才是举”主要是为了选拔有治国用兵的实干人才,于伦理名教方面不甚重视,周生烈作为以解经著书为务的儒生应该不太会受青睐。当然曹操并非排斥儒生、名士,如其曾对“儒宗”卢植以及后人都行以“殊礼”②详见范晔《后汉书》卷64《卢植传》,中华书局,1965 年,第2119 页。,对周生烈可能也会礼辟授官。只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曹操甚至会不顾传统的伦理道德而任用“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1]49者。而周生烈以尧、舜、仲尼的思想作为其立身的根本,坚守儒家伦理道德,与曹操的治国理念是有冲突的。故作为“征士”代表的周生烈,应该不会在曹操执政期间应征入仕。然在张既担任凉州刺史的黄初二年(221),魏文帝曹丕开始重教化、兴儒学,封孔子后人孔羡为宗圣侯,奉孔子祀,并“令鲁郡修起旧庙,置百户吏卒以守卫之,又于其外广为室屋以居学者。”[1]78此外,在实行九品中正制的同时继续察举孝廉,魏文帝“令郡国口满十万者,岁察孝廉一人;其有秀异,无拘户口。”[1]77周生烈在魏初作为与董遇等人齐名的“儒宗”,正是朝廷急需和看重的人才。故其当是在此时代背景下被张既举荐至庙堂,以“旧儒高德,学识渊懿”而被选为侍中,时间在张既调任凉州刺史的黄初二年(221)至其去世的黄初四年(223)之间。黄初五年(224)重立太学后,周生烈又被选为博士。
周生烈作为征士,成为葛洪笔下“学而不禄”的代表人物,《敦煌实录》《晋中经簿》 诸书又记载其任魏博士、侍中,应该都不会是无中生有的。周生烈毕竟曾受到过张既的礼辟而终有“名位”,倘使不曾为官,只能算是有“名”无“位”吧。其实被称为征士与做官并无绝对冲突,征士代表陶渊明就曾先后担任过江州祭酒、建威参军、彭泽县令等职,只是在辞官归隐后再不应征出仕。周生烈作为历注经传的学者,目睹黄巾军起义后溃乱哀苦局面,又以尧、舜、仲尼为师诫潜心著书,以求拯救时弊。在被张既举荐之前,未闻周生烈有任何为官经历,如果上文考证无误的话,从汉末至黄初二年(221),周生烈并未出仕。本文推测在此期间周生烈当被举荐、征辟过,只是其不徇乎仕禄,在战乱纷争的年代里以著述为务,由此获得了征士的名号。盖黄初年间天下相对安定,魏文帝又大兴教化,周生烈最终才决定出仕。由其目睹黄巾军起义推测,周生烈出仕之时可能已到人生晚年,恰好魏国取士亦不限年龄,魏文帝就曾下诏曰:“今之计考,古之贡士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限年然后取士,是吕尚、周晋不显于前世也。其令郡国所选,勿拘老幼;儒通经术,吏达文法,到皆试用。”[1]79由此推测,周生烈的为官经历并不是其人生的主体,且所做侍中、博士都是类似于顾问性质的官职,故其征士称号也算名副其实了。
赵向群先生在论述“曹魏对河西走廊的经营”中曾对周生烈如此介绍:“受张既举荐的敦煌人周生烈,成为曹魏著名学者,魏明帝时名满天下,与大学问家董遇、隗禧并称于世。”[13]其言周生烈“魏明帝时名满天下”不知何据。在《刘师培经学教科书》第21 课《三国南北朝隋唐之〈论语〉学》中,陈居渊先生为周生烈作注云:“字文逸,敦煌(今甘肃敦煌县西)人,魏初官郎中。明帝时注经传,颇专(传)于世。事载《三国志·魏书·王朗传》。”[14]周生烈曾任魏侍中,非郎中,上文已讲。赵、陈二先生皆认为周生烈生活在魏明帝之时,应是依据《魏书·王肃传》(附《王朗传》后)的记载:“自魏初征士敦煌周生烈,明帝时大司农董遇等,亦历注经传,颇传于世。”[1]420裴松之注引《魏略》称董遇与贾洪、邯郸淳、薛夏、隗禧、苏林、乐详等七人为儒宗,“各处荒乱之际,而能守志弥敦者”[1]420-421。《王肃传》记载周生烈的年代只言“魏初”;而“明帝时”三字对应的是董遇,他就是在魏明帝时入朝担任了侍中、大司农。故仅从此记载不能断定周生烈活动于明帝之时。当然周生烈活到魏明帝之时也是极有可能的,毕竟魏国黄初年号的使用时间不满七年,周生烈在黄初五年(224)还被选为博士,且魏明帝即位当年(226 年5 月)继续沿用了黄初年号。
综上,我们对周生烈的生平可以有一个大致的把握。周生烈,敦煌郡人,本姓唐,因被寄养在周(生)家,故改复姓周生;其他资料介绍又称周生烈改姓周生,是因其从小在母家周氏长大,不知何据,盖是从“外养周氏”一句衍生而来。周生烈的生活年代大约在汉末魏初间,生年当在中平元年(184)以前,卒年在黄初五年(224)稍后,生平主要以注解经传为务,不徇乎仕途利禄。在汉末三国溃乱哀苦的世道中,自称“六蔽鄙夫”的周生烈还以著书的形式来宣扬儒家伦理,其著述“以尧、舜作干植,以仲尼作师诫”[6]487。在魏初文帝重儒学、兴太学后,周生烈在时任凉州刺史张既的举荐下步入仕途,先后担任魏侍中、博士。虽被称为征士,周生烈却在晚年担任过侍中、博士等职,只是为官时间不长,盖在黄初末年或稍后不久去世。据《毗陵志》记载,常州宜兴县周山有周生烈墓:“周山,在洮湖西,旧传博士周生烈葬此。按《论语疏》:烈敦煌人,仕魏。三国区分,岂越境终于是邑耶?一云尝获断碑,乃烈所作,未知孰是。”[15]毗陵为今江苏常州市的古称,三国时属吴国辖地。周生烈作为敦煌人,在魏国为官,确实不太可能葬在毗陵;所云之断碑,今亦无所考。本文推测,宜兴或真有周生烈所作之碑文,山又名周山,后人便因此误认为周生烈也葬于此地。然此说无论真假,却也能从侧面窥探出周生烈作为一代“儒宗”的影响力。
二 周生烈著述情况
据《三国志·魏书·王肃传》裴松之注记载,周生烈著述情况见之于晋武帝《中经簿》,惜已亡佚,今无法得知具体如何。作为“历注经传”的学者,周生烈的著述应当不少,兹据诸书著录、征引等情况,考证有如下几种:
(一)《周生子要论》(《周生烈子》)
《隋志》于儒家类《潜夫论》条后注云:“《周生子要论》一卷,录一卷,魏侍中周生烈撰,亡。”[16]《周生子要论》又称《周生子》,《宋书·大且渠蒙逊传》记载:“(元嘉)十四年(437),茂虔奉表献方物,并献《周生子》十三卷,《时务论》十二卷……合一百五十四卷。”[17]茂虔即且渠牧犍,武宣王且渠蒙逊之子,十六国时期北凉君主,曾任敦煌郡太守。由此可见,《周生子要论》原书当有十三卷,梁时仅剩正文及录各一卷,隋唐时亡佚不见。
今见马总《意林》又有《周生烈子》一书,称其卷数为五①今之较好版本为王天海、王韧校释本《意林》(中华书局,2014 年)。清人姚振宗所见《意林》中《周生烈子》即为五卷:“按高似孙《子略》载《意林》篇目,《周生烈子》不著卷数。今本《意林》作五卷,乃后人依《唐志》所加,非马元会著录五卷也。”(《三国艺文志》,开明书店刊行《二十五史补编》本,1937 年,第63 页上)姚氏所言或有道理,但并非定论。,并摘录正文内容并序共十则。然张澍在为其所辑《周生烈子》所作序中称“《意林》引《周生烈子》四条”[18]。王天海先生为《意林》作注时亦云:“聚学轩本周广业案曰:廖本除序外,以‘御马’‘贤哲’‘听讼’合为一节,无‘临死’‘鸠傅’二节。故《经义考》谓《意林》引《周生烈子》四条,今则倍之矣。”[6]490“聚学轩本”即清周广业校注本《意林》,“廖本”即明廖自显刻本。由此可见,明刻本《意林》中《周生烈子》即为“四条”,然实际内容比今本最多少三则而已。新旧《唐志》儒家类及《通志》卷66《艺文略·诸子类·儒术》等皆著录《周生烈子》五卷。
清代学者张澍、马国翰、姚振宗等都认为《周生烈子》与《周生子要论》为同一书。如张澍《周生烈子序》云:
(周生烈)所著《周生烈子》,一名《周生子》。《十六国春秋》:“且渠茂虔永和五年,遣使如宋,表献方物,并献书一百五十四卷,内有《周生子》十三卷,即是此书。”《隋志》:“《周生子要论》一卷,录一卷,魏侍中周生烈纂。”《唐志》儒家:“《周生烈子》五卷。”盖已非茂虔所献之原卷矣。[18]1
且渠茂虔献书之事亦见于上文《宋书·大且渠蒙逊传》,永和为北凉年号,永和五年即刘宋元嘉十四年(437)。马国翰辑《周生子要论》一卷,其序文之论断与张澍大致相同[19]。姚振宗《三国艺文志》亦著录《周生子》十三卷,后附马总《意林》所录《周生烈子》“序云”内容,并作案语:“北凉所献十三卷,当是原书。《七录》:《(周生子)要论》并录各一卷,似后人节本。两《唐志》五卷,则又别本残帙也。”[20]阮孝绪撰《七录》之时间距刘宋元嘉十四年不远,故《周生子》与《周生子要论》为一书,当没有疑问。张、马、姚三人又一致认为唐代五卷本《周生烈子》也来源于北凉所献的十三卷本《周生子》,并没有给出任何依据。周生烈复姓周生,故“周生子”与“周生烈子”似乎并无区别。但在流传的过程中,“两书”的实际关系还需要仔细辨别。
对于先秦子书,以某子尊称为书名者众多,至两汉魏晋亦是如此,如《隋志》中就有贾谊《贾子》、魏朗《魏子》、牟融《牟子》、唐滂《唐子》、孙绰《孙子》,等等,此类书名多是后人所加,《周生子》当属此种情况。而《周生子要论》明显属于东汉至魏晋大量涌现的以“论”为名的子书,此种著述仅《隋志》著录就有数十种之多,兹不一一举例。曹丕称“书论宜理”,可见“论”作为一种文体在曹魏时已得到普遍认同。桓范《世要论·序作》又云:“夫著作书论者,乃欲阐弘大道,述明圣教,推演事义,尽极情类,记是贬非,以为法式。当时可行,后世可修。”[21]《周生子要论》当属这种“阐弘大道,述明圣教”的著作。至于《周生烈子》,其序云:“六蔽鄙夫敦煌周生烈,字文逸。张角败后,天下溃乱,哀苦之间,故著此书。以尧、舜作干植,仲尼作师诫。”[6]487是书张澍评价“谠言正论”,马国翰又称“谠论法言”“抗志高晞”。故《周生烈子》作为子书之一种,虽不称“论”,但和儒家著“论”的宗旨一致。由此推测,《周生子要论》和《周生烈子》确实当为一书。
《周生子》一书最早见于《宋书》和崔鸿《十六国春秋》中,《周生子要论》最早见于阮孝绪《七录》中;《周生烈子》见之于马总《意林》,当源于庾仲容《子钞》。阮孝绪的生活年代距《周生子》传入刘宋的时间不远,又和庾仲容生活在同一时代,《七录》和《子钞》成书年代当也相近。如若《周生子》《周生子要论》《周生烈子》为一书,则书无定名。其实此种现象在汉魏六朝诸子著述中比较常见,如王逸《正部论》又被称为《王逸子》,牟融《理惑论》又被称作《牟子》《牟子理惑论》,桓范的《世要论》又被称作《桓子》《桓范世论》《桓范要集》,等等。本文推测,周生烈著述原名可能为《要论》,如汉末魏晋诸家以“正论”“中论”“体论”等命名一般,后世方便区分或在书名前加人名,或直接以人名代书名。
今见《周生烈子》(《周生子要论》)主要有三种版本:一为马总《意林》本,摘录内容十则,今王天海、王韧为之校释,见中华书局2014 年《新编诸子集成续编》本《意林校释》;二为张澍《二酉堂丛书》本,其在《意林》之外据《太平御览》《困学纪闻》辑录内容九则,并为之作序。王云五先生据此排印,与《傅子》(晋傅玄著)、《中说》(隋王通著)、《伸蒙子》(唐林慎思纂)、《素履子》(唐张弧著)合订为一册,商务印书馆1940 年出版发行;三为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本,除抄录《意林》十节内容外,又据诸类书征引内容辑录十二节,马国翰据《隋志》题书名《周生子要论》,并作序文对此书进行大致介绍和评价。《二酉堂丛书》本所辑内容较少,且与《意林》有重复者;《玉函山房辑佚书》本所辑内容相对丰富,但并不精善。二者都可能有误辑的情况,如张澍据《太平御览》辑“口者,言之门”[18]1一则;马国翰据《白氏六帖》和《太平御览》亦辑之:“口者,言之门;唇者,舌之藩;齿者,唇之合也。故子贡曰:‘驷不及舌。’”[19]2505“驷不及舌”出自《论语·颜渊第十二》:“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22]“口者言之门……”一句明显是为了解释“驷不及舌”。周生烈曾注解《论语》,有《论语周生氏义说》一书,已亡佚。《白氏六帖》和《太平御览》征引之内容极有可能来自《论语周生氏义说》,而张澍和马国翰误辑入 《周生烈子》(《周生子要论》)。故《周生烈子》(《周生子要论》)还有待于进一步整理、校勘。
(二)《论语周生氏义说》
周生烈曾为《论语》作注,何晏《论语集解序》云:“近故司空陈群、太常王肃、博士周生烈皆为《义说》。”邢昺正义曰:“此叙魏时注说《论语》之人也,年世未远人已殁故,是近故也……此二人皆为《论语义说》,谓作注而说其义,故云《义说》。”[22]由现存内容来看,周生烈所注《论语》确实如邢昺所言,既注解字词又释说文义。如《公冶长第五》:“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周生烈注“晏平仲”:“齐大夫,晏姓,平谥,名婴。”[22]2474《子路第十三》:“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周生烈注“攘”:“有因而盗曰攘。”[22]2507又如《乡党第十》:“祭于公,不宿肉。”周生烈释义:“助祭于君,所得牲体,归则班赐,不留神惠。”[22]2495其注释《论语》大致如此。
周生烈《论语义说》不见于诸史志目录著录,盖在何晏《论语集解》盛行于世后亡佚不见。是书残存十余则内容亦散见于《论语集解》中,马国翰据邢昺《注疏》本,参以皇侃《义疏》本辑之一卷,题名《论语周生氏义说》,并为之作序,见《玉函山房辑佚书·经编·论语类》。《论语集解》 为何晏等人“集诸家之善”而成,故是书所采周生烈《论语义说》之内容当是其认为的“善”者。然马国翰云:“其(周生烈)说‘冉子’退朝为鲁君之朝,与郑元(玄)解季氏私朝不合。说‘乡原’为所至之乡,辄原其人情,而为己意以待之,更迂曲戾于《孟子》。然其他解悉纯正,《朱子集注》用之。惜无从得其全书以甄核是非,为可憾尔。”[19]1693周生烈所注《论语》之“善”与“不善”,当是仁者见仁,没有固定标准。
周生烈的《论语义说》虽然在何晏《集解》之后就湮没不彰了,但存于何晏《集解》的十余则内容,在后世依旧受到关注,如原本《玉篇》 残卷糸部“绥”字、《文选·啸赋》李善注等都对周生烈注有所征引。裴松之在《王肃传》后称“何晏《论语集解》有烈《义例》”[1]420,此《义例》应该是周生烈注解《论语》的主旨和体例,然今本《论语集解》中并未见到,盖后人删之。综上来看,周生烈的《论语义说》应该不是简单的校注之作,盖能称得上一部有体系、有思想的著述。
(三)《春秋左氏传注》
周生烈亦曾注解《左氏传》,陆德明《经典释文·左传叙录》云:“太中大夫许淑、九江太守服虔、侍中孔嘉、魏司徒王朗、荆州刺史王基、大司农董遇、征士敦煌周生烈并注解《左氏传》。”[23]魏晋以前传《左氏》者以刘歆、贾逵、许淑、颍容等最为知名,魏有王朗、王肃、董遇等,周生烈的《左传注》并不为人所重;至杜预撰《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后,周书更是湮没无闻。故是书于《隋志》、两《唐志》等皆未见著录,盖西晋至刘宋期间亡佚不见,后世未有辑本。
此外,曹胜高在“玄学演进与汉晋文风之变迁”中列举了一些魏晋“鸿儒”,其中就有周生烈:“儒生多有研经之习,董遇撰《周易章句》《老子训注》,贾洪精《春秋左传》,薛夏通四家《诗》,周生烈作 《周易》《春秋例》《毛诗》《礼记》《春秋三传》《国语》《尔雅》注,杜宽删集《礼记》及《春秋左氏传》解……”[24]今考证周生烈所注经传只有《论语》和《左传》,曹胜高所言当是源于《三国志·魏书·王肃传》之记载:
时乐安孙叔然,受学郑玄之门,人称“东州大儒”。征为秘书监,不就。肃集《圣证论》以讥短玄,叔然驳而释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诗》《礼记》《春秋三传》《国语》《尔雅》诸注,又注书十余篇。自魏初征士敦煌周生烈,明帝时大司农弘农董遇等,亦历注经传,颇传于世。[1]419-420
由此可见,曹胜高所言周生烈所注之经传实际出自孙炎(字叔然)。本文认为周生烈、董遇等人“亦历注经传”,只能说明他们所注经传也比较多,可能有与孙炎所注经传相同者,但不能完全等同之。
三 结语
周生烈曾历注经传,又撰子书《周生子要论》(《周生烈子》)十三卷,故其著述应该颇为丰富,惜皆散佚。清代诗人马疏在《苏九斋同年惠〈友竹山房诗刻〉〈敦煌县志〉,依〈五泉唱和〉原韵答之六首》之四云:“沙州词唱月牙泉,德政成书吏亦仙。遗憾周生搜卷缺,多贤索氏记名联。羡君载笔通才著,触我怀人别思煎……”[25]苏九斋即苏履吉,福建德化人,清代诗人、官吏,长期在西北敦煌一带为官,曾三任敦煌知县。“遗憾周生搜卷缺”即是感叹周生烈著述之亡佚。由此可见,周生烈的著述虽在后世罕见流传,但其影响力至清代依旧还在。张澍、马国翰所辑《周生子要论》(《周生烈子》)和《论语周生氏义说》虽只存吉光片羽,然皆可宝也,是我们研究周生烈思想以及汉末魏晋思想史的重要资料。
作为汉末至魏初时期的“鸿儒”之一,周生烈在中国古代经学史和思想史上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一生主要以解经著书为务,大部分时间都游离于中央政权之外,可以说是一位相当“低调”的学者。加之《敦煌实录》《晋中经簿》等一些对周生烈有过相关记载的文献已经亡佚,所以后世对其生平事迹和著述情况很难有一个全面细致的把握。然作为“学而不禄”的征士和“历注经传”的学者,周生烈又很难被后人忽略。在对其生平事迹的考述中我们能够发现,周生烈的历史存在感虽然不强,但他却是历史发展过程中重要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东汉末年儒学一统的局面已然崩塌,黄巾起义后天下更是动荡不堪,面对如此溃乱时局的周生烈,学习孔子著书立说,以期重新确立儒家的政治统治秩序和社会伦理道德。在如此混乱的时代背景下,周生烈的思想应该影响不大,其著述《周生子要论》主要在关陇一带流传。以周生烈为代表的一批儒宗的出现,正反映了汉末战乱以来儒学中心从中原向西北的转移。陈寅恪先生就曾讲道:“东汉末中原纷乱,而能保持章句之儒业,讲学著书,如周生烈、贾洪、薛夏、隗禧之流,俱关陇区域之人,则中原章句之儒业,自此之后已逐渐向西北转移,其事深可注意也。”[26]其实一直到隋唐,关陇学术在全国还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和周生烈等人最初建立起的学术影响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