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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小孩的大男人”:男幼师群体的职业处境与男性气质建构

2022-03-22司艺旋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幼教幼师气质

司艺旋 杨 笛

一、引言

照料工作尤其是幼儿的照料工作一直以来被认为是女性尤其是“母职”的一部分,与女性的身份认同和女性气质建构息息相关。专任幼儿教师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社会对女性照顾“自己的”孩子的要求,并在职业专业性的建构中确立了受过训练的他人与“更好的教育和照料者”之间的关系,将传统的母职分解并延伸到家庭之外。但其中的性别面相却从未改变,幼儿教师作为职业已不再被简单地定义和局限在母亲本能和天性的范畴之下,但直到现在它仍旧是个“女性职业”。

近年来,随着人口、生育、照料等再生产问题的显性化,人们对幼儿抚育问题给予了更多关注。随着社会物质文化的逐渐丰裕与人力资本竞争的加剧,以及教育学、心理学的进步和发展,学前教育对幼儿身心成长的影响开始引发社会性和学术性的关注。近年来性别问题的社会热点化以及性别气质焦虑也随之投射到幼教的领域,引发了一系列关于男性幼儿性别气质缺失、“男孩危机”的争议,并最终发展成对于幼儿教师队伍性别失衡的探讨。主流观点认为,清一色的女性幼儿教师不利于幼儿性格的塑造和思维方式的培养,甚至会阻碍幼儿人格的全面发展。[1]而男性幼儿教师(以下简称为男幼师)具有女性不可替代的职业优势,将有助于幼儿勇敢、坚毅、拼搏等优秀品质的培养。[2]由此,社会各界开始呼唤男性进入幼教职业,不少地区陆续出台了吸引男性进入幼师队伍的优惠政策。

从社会性别的视角来看,女幼师过多不利于幼儿成长的论断和为培养幼儿刚毅等品质而呼唤男幼师的行为,无疑是充满性别本质主义偏见的。而男性加入幼师队伍是跨越传统性别工作界限、打破职业性别隔离的一个典型案例。以男女必然具有二元对立的性别气质,且男性幼儿需要获得同性性别榜样才能健康成长为理由,鼓励男性参与虽已专业化但仍被定义为具有女性气质的幼教工作中,本身就是一场内部吊诡却又可能在性别劳动分工和性别气质文化建构中生产出有趣张力的性别实践。

那么,跳出女性主义对于打破职业性别隔离的理念性渴求以及男性中心文化者对各种教育问题的盲目归罪,在现实层面男幼师能否突破传统性别文化的限制进入幼教这一高度女性化的职业领域?进入后他们的职业处境如何?性别会给他们带来哪些问题?他们又是如何应对的?男性的进入是否有助于消解性别气质迷思,打破幼教职业的性别隔离?本文将尝试探究这些问题。

二、文献回顾

(一)幼师职业的女性化塑造

从全球范围和历史脉络来看,幼儿教师都是以女性为主的职业,学前教育与幼儿师范教育的历史发展都与母性和女性气质密切相关。传统性别分工与性别秩序将女性的活动范围和性别角色限定在家庭这一私人领域内,要求女性承担照料家庭和养育子女的职责,而要求男性在公共领域大展身手,获取劳动报酬,成为家庭支柱。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女性得以走出家门参与社会劳动。幼儿教师因工作性质、内容与女性照料孩子的传统定位相符合,而成为可被接受的女性职业。20 世纪60年代的社会学研究甚至提出,正是因为女性有偿劳动参与的提升对男性劳动力产生威胁,因此教师作为工作、婚姻、母亲身份的理想和对男女两性共同有益的安排,才被进一步固化为女性职业,甚至是最理想的女性职业。[3]幼师职业在呼吁女性继续从事照顾幼儿工作的同时,却又将部分女性从全职为母的命运中解放出来,让再生产与生产在现代劳动价值评判体系中的矛盾获得了表面的缓解,并在不动摇现有劳动性别等级——女性因承担照料劳动而永远是“不完整的”劳动力的前提下,允许女性参与社会劳动。幼儿教师这一职业与女性、母职以及现代性别劳动分工的密切关联,使得它是也必然会是一个女性职业。因此,男性既可能在主观上不愿进入这一职业,也可能在客观上被排斥于这一职业之外。

从我国幼儿教育的发展历史来看,自清末教会女学开启中国近代幼儿师范教育之门后,制度化的幼儿师范教育的发展始终与女学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无论是最初国人自主创办的女学,还是清政府正式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都强调女性是蒙养教育的最佳人选。《女子师范学堂章程》提出女子师范生的培养目标是“使适合将来充当教习、保姆之用”。[4]575不仅如此,幼儿教育的职业性和专业性也长期处于一种暧昧状态。受学前教育发展历史及社会观念的影响,幼儿教师久未获得独立的专业性地位。清末和民国初年的女子学堂力图培养的是既可做家中贤妻良母、又可做小学教习或蒙养院保姆的女性,而非专业化、职业化的幼儿教师。直到20 世纪20年代后期,在陈鹤琴、张雪门、张宗麟等幼儿教育家广泛开展深入的理论与实践探索之后,幼儿教育才朝着独立化、科学化、专业化方向发展。[5]但受历史和文化影响,幼教至今仍被一些人视作专业化程度低的“保姆工作”,职业声望和职业价值尚未得到整体社会层面的认可。

(二)男性进入幼师行业

关注教师队伍性别比例,招募更多男性从事教师职业可谓是一场全球化的运动。在西方社会,随着人们对男性参与育儿态度的变化,父亲对幼儿成长的重要性被广泛接受。[6]但与此同时,幼儿保育与教育(early childhood care and education,以下简称ECCE)依旧是女性占主导的领域。在大多数欧洲国家,ECCE 领域的男性职工占比在1%—3%之间,有些国家甚至更低。[7]因此,许多国家指定了相关的项目和计划,以期增加ECCE 的男性职工比例。

西方社会最初在召唤男性进入幼教队伍时,往往怀着这样一种期待:男性教师拥有一些东西,他们会把这些东西带到他们的工作当中去。[8]一些研究通过强调男性教师对幼儿的重要影响、男性教师与女性教师的差异、男教师在为幼儿提供男性榜样方面的重要作用等来论证招募男性进入ECCE 的意义。[9]43但招募男幼师运动令人失望的实际效果使得一些研究开始批判性地反思招募举措及其所依据的假设,并开始意识到其中蕴含的性别本质论和过时的性别角色理论,对此加以改进。[10]此后,在不断的研究与争论中,西方学界看到了男性进入ECCE 对于破除传统性别刻板印象、打破职业性别隔离、推进性别平等的作用与积极意义[11],招募男幼师的相关方案与举措也朝此方向进行引导。

我国对于男幼师的呼吁主要建立在“男孩危机”“教师职业女性化”等问题被提出和讨论的背景下。一些研究认为,教师职业失衡的性别比会影响男孩的学业发展,导致“男孩阳刚气匮乏”,要求改善教师队伍的性别比例。一些政府官员更是指出,幼儿园到中学阶段是学生形成性别意识的重要时期,若男孩被女性包围,便会错过培养“男子气概”的机会,变得女性化。[12]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2010年江苏省率先推出“五年制免费幼儿师范男生”招生政策,定向招收应届初中毕业男生进行培养,2017年该政策取消。此后,广西、湖南、重庆等地陆续推出此类男幼师培养政策。

据我国教育部统计数据显示,2010—2020年学前教育阶段男性教师占专任教师总数的比例维持在2%—2.5%之间。①根据教育部公布的教育统计数据中2010—2020年学前教育阶段女性专任教师占专任教师总数的比重计算得出。 参见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教育统计数据,http://www.moe.gov.cn/s78/A03/moe_560/2020/。从数据来看,吸引男幼师的政策并未产生显著效果。此外相关研究表明,数量少、规模小的男幼师群体还有着不容乐观的生存状况和较高的流失率。[13]学界对这一问题予以了很大关注,将其原因归纳为社会传统观念的束缚、较低的工资待遇、较低的职业认同感与自我认同感、男性对工作环境的不适应和政府的重视程度不够等。[14]

对比西方社会对男幼师问题讨论的深度与广度,我国对男幼师群体的研究存在性别视角单一,缺乏社会性别意识等问题。从性别视角而言,男幼师群体作为进入由历史、文化和性别传统所定义的“女性工作”场所中的“非传统职业男性”[15],其较差的职业处境和生存状况很大程度上是由性别文化带来的。例如,由幼师女性化的职业形象与其男性身份的冲突导致的职业认同感低,由“男做女工”带来的男性身份与男性气质的被质疑。可以说,作为男性的他们,遭遇和感受了由女性职业低社会价值认可和低报酬带来的恶果。

(三)男性气质研究

西方涉及男性气质的研究早已有之,视角遍及社会科学的各大学科领域。在女性主义思潮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下,美国兴起了进步男性解放运动,开始反思性别文化对男性的伤害。20 世纪90年代后,男性研究成为独立的、国际性的研究领域,男性气质是其重要组成部分。

在早期研究中,男性气质被视作一种“与生俱来、由遗传决定、与社会文化无关的单维度人格特质”。[16]许多研究从生物决定论视角出发,认为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分别位于单一维度的两端,自然地归属于男性和女性,二者是完全相反和对立的,个体越趋近,其中一端就会越远离另一端,这种观点也称为两极对立论。

随着学界对性别差异研究的不断深入,性角色理论被提出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主导着人们对于性别气质的认识。该理论对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进行了区分,并将其解释为个体内化的性别角色。与男性气质相关的是技术熟练、进取心、主动、竞争力、抽象认知等特质,而与女性气质联系在一起的则是情感、亲和力、被动等特性。[17]性别角色理论强调社会的性别期望与规范对性别和性别气质的塑造作用, 认为与个体生理性别相结合的、内化的性别角色有助于社会稳定、个体心理健康和社会功能的完成。

1982年前后,支配性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也译为霸权男性气质)的概念被提出。凯斯勒(Kessler)等人认为男性气质是多元的,性别、阶级、种族等多种因素共同参与了男性气质的建构,而性角色及此前理论所定义的单一男性气质实际上是一种支配性男性气质。[18]82此后,社会建构的机制与过程进入了男性气质研究的视野。康奈尔(R.W.Connell)在其著作中进一步指出:“男性气质并非是一套固定的社会文化规范,更不是一系列稳定的人格特质,而是和社会环境交互作用、灵活建构的结果。”[19]反对把男性气质作为个体内化的稳定特质或固定的刻板印象,而是强调个体在社会环境中的男性气质实践。康奈尔提出多元化的男性气质理论,并将西方性别秩序中的男性气质模式划分为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和边缘性四种类型。[20]104

受康奈尔男性气质理论的影响,此后的研究更加关注男性气质的动态性质,对个体层面的男性气质体验以及多元男性气质和支配形式的关系进行探究。通过对不同民族、阶级、职业的男性群体的研究,揭示男性气质的多元性、动态性及内部的异质性、复杂性。其中,非传统职业男性群体备受挑战的男性气质和性别身份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非传统职业男性是指进入由历史、文化和性别传统所定义的“女性工作”中的男性[15],如从事护士、秘书、初等学校教育工作的男性。该领域的研究关注男性由于从事传统女性职业而遭受的性别身份质疑和挑战,分析他们如何重建男性气质,以及性别气质的流动性、复杂性与模糊性在他们身上的体现。[21]

本文认为,男幼师作为非传统职业男性的典型代表,对其研究应当超越学前教育领域,放置在更大的性别框架下进行。本文试图通过探究男幼师在微观劳动实践中的性别遭遇,以及其男性身份的维系与男性气质的重构,分析传统性别文化对男性从事幼师职业的影响,并反向探究男性从事幼教工作对职业性别隔离和传统性别文化的影响。

三、研究方法

本文以男性幼儿教师作为研究对象,包括各级各类公办幼儿园、私立幼儿园中从事或从事过一线教学工作的专任男性教师和外聘男性教师。本研究也将就读于学前教育专业且在幼儿园有过3个月以上实习经历的男性列为研究对象,原因在于学前教育专业的男生是“准男幼师”,是扩充幼师队伍的关键力量。且该群体在专业学习和实习中常常面临角色紧张和性别困扰,这些问题能否顺利解决将直接影响他们未来的职业选择。

本研究采用质性研究方法进行,以深度访谈法收集研究资料和数据,以“目的性抽样”和“滚雪球”抽样方式选取访谈对象。在对“中职升本”学生的课题调研中,笔者偶然接触到了本研究的第一和第二位受访者(M1、M2)。他们性别化的求学与就业经历引发了笔者的研究兴趣,促成了本研究。此后笔者又陆续与几位从事幼教工作的男性取得联系,在预调研中发现男幼师群体内部呈现出很强的异质性,比如不同的学历与培养方式,任教幼儿园的不同类型或性质,在园中的具体职务和职业发展路径等。最终在考虑访谈对象内部差异性与多样性的前提下,笔者在目前可以接触到且愿意接受访谈的人群中,选取了8 位男性受访者作为本文的访谈对象。为了从关系化视角对男幼师的男性气质建构进行研究,本文还选取了3 位与男幼师有过职业接触并有丰富从业经验的女性幼儿教师作为补充访谈对象。受访者具体信息见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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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研究对选取的11 位受访者进行了深度访谈,每个个案访谈历时1—3 小时,对部分受访者进行过2—3 次回访,对所有受访者的身份信息都进行了匿名处理。其中,M1-M5 五位受访者就读于不同师范类院校学前教育专业,M1-M3 毕业后决定不再从事幼教工作,M4、M5 目前分别在乡镇和城市的公办幼儿园从事幼教工作。M4、M5、M8 三位受访者为专任教师,M6、M7 为外聘教师,在多所幼儿园教授特定课程。三位女性受访者均毕业于学前教育相关专业且仍在从事一线幼教工作,其中F1 任教于私立幼儿园,F2、F3 任教于不同地区的公办幼儿园。

四、男幼师的职业经历与性别气质建构

(一)看起来很美:基于性别身份的主动入场

虽然从数据来看,吸引男幼师的系列政策并没有带来男幼师人数的大幅增加,但这些政策及相关新闻报道却有效地向大众传递了幼儿园对男教师的迫切需要。通过对访谈资料的分析,研究发现受访者在很大程度上因感知到社会对男幼师的期待,而主动利用男性身份进入学前教育领域。

学前教育领域男性的稀缺,是促使一些男性进入的关键。受访者M2 中学毕业后进入中职学校就读,在选专业时他基于性别的考虑而选择了学前教育专业:“我一个男生去学理工科肯定正常,但是对我以后的就业就非常普通了,男生太多,我就没有了性别优势。”三年后M2 参加“中职升本”考试时,他再次拿出性别的利器,选择以自己最不擅长的舞蹈作为专业技能考核项目。他从考官的心理出发,认为男学生与跳舞的反差一定会吸引考官。最终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练习和“投机取巧”(M2语),他成功考入了某本科院校。

在求学过程中,教师对男同学寄予的厚望、招聘会上幼儿园对男教师的强烈渴求,都在不断加深男性对自己在幼教行业拥有性别优势的认知,这也影响到他们未来的职业选择。M4 是定向培养的学前教育师范生,毕业后要回到户籍所在乡镇服务5年。在毕业返乡选岗时,校长建议他去小学任教,同期选岗的4 位女生中有3 位选择了小学,但考虑到男幼师更为稀缺、发展空间更大,M4 选择了留在幼儿园。“这边毕竟男生少,而且学前教育还在上升发展阶段,我留在幼儿园机会可能更多一点。”如他所料,工作一年后M4 就升任幼儿园中层管理者。

在个体男性凭借性别身份进入幼儿园系统的同时,在社会对男幼师和男性气质的强烈渴求与男幼师极度匮乏的矛盾现状中,将性别作为流动资源的男性体智能团队应运而生。幼儿体智能①商业性幼儿体智能课程在诞生之初便强调“独特的男教师专任教学”,意在由此“弥补长期以来幼儿教育全面由女教师任教对幼儿健全个性成长带来的不利之处,改变幼儿园教育普遍存在的阴柔有余、阳刚不足的现状”。 参见:《什么是体智能教育? 》载于“亚太体智能总部”公众号,2018-11-09。是20 世纪70年代台湾地区专为3—6 岁儿童设计的一门商业性体育健康课程,运营商为亚太体智能协会。该协会一反女性教师主导幼儿课程的常态,打造了一支由年轻男性组成的师资队伍。[22]此后,该模式不断推广,在国内备受欢迎。受访者M7 便就职于这样一支体智能团队,他们为当地十余所幼儿园提供由男教师教授的体智能、体操、篮球等课程,同时承办幼儿园的主题活动、运动会等。该模式的流行促使一些幼儿园开始聘请或专门培养一至两名专职男性体智能教师或体育老师(如受访者M8),并将此作为招生的亮点,以满足大众和家长对男性幼儿教师的期待。

由此可见,不同于以往研究所指出的,大多数男生在选择学前教育专业前并不了解专业的具体情况和发展前景,一些男生并非主动选择而是被动调剂至该专业。可以说,相当一部分男性进入学前教育专业或幼儿园,是基于性别身份的主动选择,性别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他们进入的动力与利器。

(二)工作中男性气质的维系与重建

真正进入幼儿园后,男幼师们很快便感受到外界对幼师职业的误解和对幼教工作的轻视。由于学前教育专业化发展历史较短,以及学前教育照料与教育并重的学段特点,幼儿教师常被视作保姆,其工作内容和工作性质的专业性和价值不被大众认可。受访者M1 坦言很多人认为自己是“男保姆”,还曾被说“一个大男人,去幼儿园跟小孩子玩”的闲话。加之长久以来,在文化层面上,对儿童的关爱、照顾和教育与女性、女性的身体和女性气质紧密相连,不仅幼教职业被视为女性职业,幼儿园也被视为女性领域。闯入其中的男性会被视作“不正常”,被怀疑是“恋童癖”或“同性恋”,性别身份和性别气质屡遭质疑。[23]由此,男幼师不得不通过一系列策略来弥合其性别与职业女性内涵之间的差距,从而建立男性劳动的合法性,争取职业地位并重建自身男性气质。远离女童和女性的身体、将气质素养专业化、建构幼教职业的男性气质面相以及在职业内部进行劳动的性别分工是其常用策略。

1.远离女童和女性的身体

在许多国家,男幼师和儿童之间的身体接触都被认为是一个敏感问题。萨金特(Sargent)在其研究中指出,女性的身体与关爱联系在一起,而男性的身体却让人联想到危险。[23]一方面,支配性男性气质将男人在性上塑造为占有的、支配的、主宰的强者形象,使得男性在文化层面上被视作女性和儿童身体和性安全的威胁者;另一方面,在儿童性侵害案件的研究中,也显示出女童是主要受害群体,且绝大多数施害人为男性的特征。[24]于是在文化与现实的双重夹击下,男幼师们在工作中不得不通过远离女童和女性的身体来应对他人的警惕与怀疑。

本研究发现,绝大多数幼儿园、体智能团队、幼儿教师及教师对于男幼师在工作中与女童的身体接触持谨慎态度,男性教师大多会被要求避免与女童身体接触的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看护女童上厕所,帮女童穿衣服、换裤子,与女童拥抱、亲吻等。男幼师们对于这些要求表示接受,他们往往会尽量避免单独与女孩相处,对于一些涉及身体接触的行为,也会请女老师完成。除了避免与儿童的身体接触外,与女老师同处一室午休时,男老师也会尽量回避。

2.将气质素养专业化

由于传统性别气质的划分建立在二元对立的基础上,男性气质不仅要求男性拥有勇敢、刚毅等特质,还要求远离女性气质。男幼师们既需要与女性和儿童一起工作,也需要具备幼教职业所要求的耐心、细心、有爱心等被指认为女性气质的特质,因此男幼师们常常遭受其他男性“被女性同化”“娘炮”等的指责。

一些受访者表示自己的确有这方面的困扰,在平时工作中会尽量避免出现女性化的行为方式。受访者M1 认为以温柔、可爱的语调和儿童讲话是“娘炮”的表现之一,并明确表示出对此类行为的拒绝。他承认语调的调整会提升自己的亲和力,但为了维系“男生应有的阳刚”,他坚持在工作中保持“平时讲话的样子”(M1 语)。对此分析不难发现,不仅承担照料儿童的职责、拥有照料儿童所需的能力素质会被视为或已经被建构为女性气质的内涵,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女性与儿童都被同构为男性的“他者”。从模仿儿童的声音、语调被定义为与男性气质背道而驰的“娘娘腔”,便可以看出幼教行业在性别意识形态层面与现有男性气质之间的冲突。

更多受访者则在实践中采取将气质素养专业化的策略驳斥此类批评,他们尝试打破亲切、细心、爱心等特质和女性、女性气质的联系,将之视为幼儿教师的职业要求,强调具备这些特质是其专业性的体现。

和孩子说话声音要尽量温柔可爱一点,有些男生声音比较粗,会吓到孩子。这不是“娘”,而是专业性的表现,你会慢慢在这个氛围中学到。 (M8)

一些男幼师会在工作中通过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具备细心、耐心等幼师职业要求的特质,以此应对他人对男性照料能力不足的质疑。

即使我不是女生,不能生孩子,但我依然可以把照顾、教育孩子的事情做得很好,有些时候我比女生还细致呢! 这是我自身能力的体现,也是我从事幼教职业的信念。 (M5)

通过将气质素养专业化的策略,男幼师们不仅打消了他人对其男性气质的质疑,还对二元对立的性别气质文化造成了冲击。他们以实际行动打破了女性与照料劳动和关怀特质的联系,将之重塑为男女两性皆可具备的职业素养。在此过程中,一种不同于支配性男性气质的,包含亲和与关怀取向的男性气质正在生成。然而在实践中此类调试策略并非主流,男幼师更多采取的还是不动摇传统性别气质定位的方式。

3.建构幼教职业的男性气质面相

于男幼师群体而言,从事长久以来被视作专业化程度和职业声望低的幼教职业,与男性气质的高专业性与高成就要求相悖。因而男幼师常通过强调自身专业性和男性从事幼教工作的重要意义来扭转他人对幼教职业的认知。一些男幼师通过强调自己与女教师教学风格和方式上的差异,突显他们对于儿童性格的塑造意义。许多受访者都提及自己的带班风格更为豪放,不会像女老师一样“母性化”。当带孩子自由活动时,他们往往不像女老师那样保守和小心翼翼,而是更大胆、更放得开,允许孩子自由地玩耍、释放天性,在活动中也更注重孩子坚强、刚毅等品质的培养。一些男幼师还会强调自己作为男性在电气化、信息化教学和游戏组织等方面的优势。

除了奔放、大胆的教学风格,男幼师还会通过强调男性在幼儿园承担重体力劳动、保障师生安全、调节女教师关系等方面的积极作用,进一步建立男性在幼儿园的合法地位。如受访者M8 认为,身强体壮的男幼师不仅能帮助女老师搬重物,还是幼儿园发生突发事件时的安全保障。访谈中几位女性教师也将男幼师能够帮助她们承担重体力劳动和有一定风险的工作(如搬重物、值夜班、爬高布置等)视为幼儿园需要男教师的原因之一。

此外,少数受访者还会将自己的职业定义为体育老师或公司职员(如体智能公司员工),通过强化工作的教育属性、淡化看护属性的方式来强调职业的男性面相,维护自己的男性气质。M8 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工作,平时主要负责与另一位男老师搭班上体育课,但当园所的女老师请假时,他便会接手带班教学的工作。在访谈中,M8 将自己的职业定位为体育老师,虽然他也承认:“其实总体概括下来,在别人的眼里(我)就是男幼师。”

男幼师们通过上述方式在原本女性化的幼教领域开辟出了属于男性的空间和位置。通过重申性别差异,放大男性在幼儿园中带来阳刚之气,承担体育教学、体力劳动和保卫师生安全等方面的作用,他们建构出了幼教职业的男性气质面相,并以此来维系自身男性气质。

4.在职业内部进行劳动的性别分工

对男性进入幼儿园的具体工作内容进行追踪后,便会发现男性的进入虽然打破了幼教这一职业的性别隔离,但却使得幼教职业内部形成了性别分工。远离女童身体的要求,使得男幼师被排斥在照料劳动之外,更多地承担教学和行政工作。而在幼儿园教育活动的五大领域,即语言、艺术、科学、健康和社会,男幼师也会更多地承担科学、健康这些与男性气质密切相关的教学任务。

性别方面的研究已经证明,体力活动是一种反复与男性和男性气质联系在一起的东西。[25]在幼儿园的具体工作中,男性教师往往会选择或被分配去做与体育、户外等密切相关的内容。如M1 在幼儿园实习时,只负责上森林探索和木工课程,不需要参与具体的带班,M5 经常被分配建构区搭建的任务。

而男性体智能老师或专职体育老师可以视作幼教职业内部基于性别分割出来的一个具体工种,他们几乎没有保育职责,不需要照顾幼儿的生活起居,只需完成其教学任务。即使在教学过程中,他们也无须从事教学之外的任何工作,因为会有带班教师(通常是女性)在一旁负责维持纪律、照料孩子的各种需求。同时,男性体智能老师与固定在园内、负责照料琐碎日常且无法远离的女性幼儿教师更是延续了传统的“内外”性别分工,在一定程度上重现了传统的父职、母职与家庭模式,在孩子们的眼中打造了一个高度性别化的空间图景。

另外,学者简·沃德(Jane Ward)认为,社会性别不仅仅是个体在互动中完成的、反复表演的各种具有符号意义的“姿态”(gestures),而且还包含了大量由他者承担的、繁复的、情感的、身体的和性方面的“支持”行为,这些行为共同生产出个体性别的完整性。[26]在幼儿园中,除男幼师主动建构男性气质外,一些女教师也会在具体劳动情境中,通过主动承担传统性别分工中被认为是“女性的”工作来帮助男幼师建立男性气质,确认男性身份。

受访者M4 在N 市的幼儿园实习时会承担扎头发、换衣服等照料性工作,但他在乡镇园正式入职后,园所的女老师们认为男性不应该从事此类工作。如果他去帮忙,还会被女老师取笑,“她们说男孩子怎么能扎头发”,此后M4 不再从事此类照料性劳动。这些女教师们通过主动承担自己认为的“女性工作”来维系心中的性别秩序,帮助M4 建构男性身份。

(三)职业流失:男性气质的建构失败

于男幼师群体而言,他人对其工作内容和性质的不认可,对幼师职业缺乏男性气质的质疑,尚且可以通过上述策略来化解。但他人对其经济收入低、无法完成男性职责的质疑则直击要害,构成对其男性气质的致命打击。

长久以来的性别文化在赋予女性家庭角色的同时,将社会角色更多地分给了男性,要求男性通过社会参与、获取劳动报酬来承担养家糊口的重任。在不同历史时期,男性气质往往表现出不同的面相,而随着消费社会的到来,理想男性越来越多地指向拥有充沛购买力的形象,赚钱和获取经济资本的能力成为男性气质中的核心部分。加之近年来“男主外,女主内”等传统性别文化和家庭角色的回归,官方话语和主流媒体都越来越多地将男性气质与男性养家糊口的角色挂钩。[26]但幼师职业较低的收入显然不符合性别文化对男性的要求与期待。

在访谈中,每一位受访者都表达了对幼师职业工资低的不满。一些男幼师通过升职或兼任其他工作赚取更多报酬,以满足自己和家庭的生活需要。更多男性受访者则因此选择离开学前教育领域,不再从事幼教相关工作。M1 指出自己不愿意做幼儿教师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工资待遇,“工资待遇低,人家就会认为你没什么出息”。其他受访者也有因收入低而被人瞧不起的经历,如M2 感受到有些男性家长对自己不屑一顾:“他们觉得你就是一个带孩子的,跟我说那么多干嘛?男人要日进斗金才叫厉害。”

社会学的研究表明,职业是区分劳动者的工作特质与社会经济地位的重要维度,也是人们获取社会资源的基础,甚至是人们社会地位的直接表现。[27]M7 坦言:“就算当体育老师,但是所在的行业是低薪的不受尊重的,根本的经济还是上不去。”他看到了幼教职业的低社会认可度和低经济回报,才是其男性气质被挑战的根源所在。纵然男幼师群体对幼师职业专业性的强调可以提高他人对幼教职业的认可,但他们在微观实践中对幼教职业男性气质面相的塑造和性别分工,实质上是对幼教职业中被视作女性劳动的部分(如情感劳动与照料劳动等)的剥离。在幼教职业整体被视作“女性职业”,专业化程度和社会价值长期得不到认可的背后,蕴含的是人们对照料劳动、情感劳动等女性劳动价值的漠视,是传统性别意识与性别文化在职业领域的扩展和延伸。最终,除少数飞速晋升到管理层的男性外,许多男幼师还是会因男性气质的建构失败而离开。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通过对11 位幼儿教师的深度访谈探讨了男幼师群体的职业处境与男性气质建构。本文认为,各地旨在鼓励、吸引男性进入幼儿教师队伍的优惠政策,有效地向大众传递了幼儿园对男性教师的渴求与期待。部分男性受此感召,积极利用其性别身份进入学前教育领域,性别成为男性个体和商业化男性团队进驻幼儿园的利器。跨越性别藩篱从事“女性职业”的男幼师,通过远离女童和女性的身体、将气质素养专业化、建构幼教职业的男性气质面相、在职业内部进行劳动的性别分工等策略来弥合性别与职业的差距,并以此应对男性气质质疑。在此过程中,他们打破了女性与照料的关联,生成了新的男性气质,但在他们用于重建男性气质的策略中,更多的则是对传统性别文化的顺应与再现,本质是对幼教工作中被视作女性劳动和低价值认可的照料劳动、情感劳动部分的剥离,有进一步强化劳动的性别分工、再生产幼教工作内部性别隔离的可能。

不同于其他教育阶段,幼儿园教育对象的弱小与发展规律决定了其教育的基本原则是“保教并重”,即幼儿园教育必须把促进儿童的身体健康与养成生活卫生习惯和自理能力,放在与知识技能学习和智力发展同等重要的位置。[28]然而在现实中,不仅男幼师通过职业内部的性别分工尽可能少地承担保育工作,许多幼儿教师存在不愿分担保育工作、对保育工作的价值缺乏应有重视等问题,最终导致保与教地位失衡和隐性分离,保育工作只能由专业化水平和薪资都更低的保育员来完成。[29]归根到底,幼儿园教育对象的性质决定了幼儿教育必然包括照料劳动和情感劳动的内容,通过将此部分内容转嫁给女幼师或保育员来割裂保育属性,强化教育属性和专业属性,既不符合幼儿教育的基本原则,也无法从根源上解决幼教职业低社会价值认可度的现状。

归根到底,幼教职业女性化的现状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文化积淀,无法简单地通过男性的加入来解决。我们不应该把鼓励男性从事幼教职业作为目标,而应该打破这种恶性循环,重新认识和正确评判照料劳动、情感劳动和女性劳动的价值,给予学前教育和幼儿教师应有的认可、尊重与劳动回报。如此,才能真正打破幼教职业性别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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