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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路

2022-03-22杨会香

金沙江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母亲

山村的美是看得见的。望着村后滴翠的青山和远处湛蓝的天空,春平想。山村的丑深藏在人心里,你当它不存在就好了,她又想。丈夫大贵在家时,劳累了一整天后,春平总在上床睡觉时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心满意足地依偎在大贵的怀中,脸上带着笑容进入梦乡。大贵不在家,她就睁眼看天花板上的裂纹,有时看到大树在风中摇晃,有时看到河流向天外流淌,有时看见父母渐渐缩小的背影,有时看到自己在老家憧憬未来时的笑容,看着看着,她就会流下眼泪。灯是一直要开着的,她怕黑。其实,她是怕黑色从眼睛从嘴巴或者从身体的某个部位侵入身体,把自己的心给染黑了。

“分家”一词被母亲炸出就没回旋余地,大贵无奈地立了户。春平在破墙倒壁的草楼里生下了儿子,风声夹杂着新生儿的啼哭声无情地撞击着大贵脆弱的灵魂,血迹斑斑的春平也成了枯黄的稻草。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极度虚弱的春平,大贵不知所措。作为男人,在生计面前一筹莫展时的悲哀足以摧毁所有的意志,受冻挨饿的亲人犹如一面镜子,照出大贵无能的面孔,心中的煎熬让大贵无颜在困苦中苟活。刚生过孩子的春平,脸上带着一种让大贵吃惊的坚毅神情站了起来。冷风中,她像棵生长在风嘴上的歪脖子松树,身体虽被风扭成一股粗粗的棕绳,却倔强地保持着站立姿势。这个样子,给人以悲壮感,同时又催人奋进。她抱起以大声啼哭向世界宣告自己降临人间的婴儿,剪去脐带,用一块床单把孩子紧紧包起来,然后清理了铺在枯草上斑斑血迹的床单。那一刻,大贵竟然成了冷眼旁觀者。春平麻利的动作让大贵没法把她与虚弱的分娩女人联系到一起。本应该大贵做的事,在他还沉浸在茫然中理不出头绪时,妻子却有条不紊做了。因为春平生儿子时大贵表现迟钝,成了最不称职丈夫。事后,春平只要提起这个环节,大贵就成了七寸受制的菜花蛇,只有任她摆布的份。也因这样,大贵才心不甘情不愿放弃心中色彩斑斓的远方梦幻,乖乖听从老婆大人使唤,和她一起携手渡过一个个难关,熬过漫长的岁月。

分娩七天后,春平就起来了,下地干活,上山砍柴,样样都做。

“生活是一个吝啬鬼,你付出也不一定给你回报。付出仅能代表你努力了,至于成果,那得看这个吝啬鬼高不高兴赐给你。当然,如果你不付出,那么就连接受吝啬鬼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说这话的人不是大贵,他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这话是在大贵一家人经历了一次次磨难后,春平又鼓起勇气,打算去经受下一次生活考验时说的。正因她的这种不屈不挠精神,才激励着大贵勇敢地承受住各种打击,没有半路当逃兵。

命运之神第一次挑衅大贵一家发生在儿子定生八个月大的时候。大贵听春平念叨儿子两三天没有拉屎了,正当大春收完、播种小春的紧要时节。生产队里抓得很紧,谁要旷一天工,少了工分不算,当年的分红可就没份了。眼看就要到年底决算时间,大贵和春平指望年底那点分红能让分家后过的第一个年像点样子。再加上儿子不哭不闹,想着没什么大碍,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照样背着儿子早出晚归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那天收工回家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高一脚低一脚回到家,大贵顾不上歇口气,连忙生火做饭。春平放下背上的孩子,打算去伺候那两头正在大声抗议的猪。大贵的火还没烧着,就听到春平一声惊呼。大贵慌手慌脚跑出去,连声问:“咋回事?”

“儿子烫得像团火,眼睛也不肯睁开!”春平带着哭腔说。

大贵用手一摸儿子的手心,像烙铁,问:“啥时发现的?”

“现在。”

“烫成这样,应该白天就烧了。”

“大贵,我不晓得啊。”

“你不是一直背着他吗?烧成这样都不知道,你木头啊?”

“发现烫了。我想是因为一直背着,焐热了,哪里想得到是娃娃发烧了?”春平满腹委屈,却又心急如焚,一时没了主意。

“先到大队卫生所看看,这么烫,大意不得。”大贵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给春平指明下一步该做的事。大贵和春平抱着儿子赶到大队。卫生员用体温表测出儿子烧到四十一度时说:“赶快送到大医院去,迟了恐怕就不算人了。”

春平一听这话,当场哭出声来,边哭边抱起儿子没命地往公社卫生院方向跑。儿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命根子,医生的话等于要了她的命。这种时候,大贵的应变能力总比春平慢半拍,等大贵反应过来,春平已跑出一大段路。大贵连忙追了上去说:“春平,这是去卫生院的路,城里才有大医院!”春平说:“那就去城里!”到城里有十七八公里路,大贵和春平抱着儿子一路狂奔,也不知用了多少时间,终于跑到医院。说也奇怪,那晚为救危在旦夕的儿子,两口子空着肚子长时间在黑夜中狂奔,身体却一点都不感觉累。这就是生命的潜能吧?急诊室的医生全力抢救奄奄一息的患儿。天微微亮时,孩子的烧才退了下去,小命算保住了。空闲下来的医生没头没脸地数落起大贵和春平:“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孩子病成这样才带来看,要再迟片刻,就没得救了。知道吗?也是孩子,大人的话,早受不了了。”春平虚心接受医生的批评,只要儿子没事,说她什么都行。大贵也在一旁唯唯诺诺地表态,以后一定注意,不再发生类似情况。医生说孩子是因为内体太热才导致发高烧,烧退后吃点凉药就应该没事。不过为确保无碍,得留院观察观察。春平跟医生一遍遍道谢,诚恳的样子把医生当作再生父母。

捉襟见肘的生活经受不住无妄之灾,孩子生病让家里欠了医院医药费不算,还彻底报销了想分到点红利的奢望。过了个寡薄的年,春平又是个斗士。不过,她想分点红利的愿望却实现不了了,村里开始搞承包责任制。

大贵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忙碌。渐渐的,家里有了起色,养的猪变得毛光水滑,伙食的改善让它们放开肚皮,一个劲儿地憨吃,也不去想如此吃下去,长得一身膘后会有什么结果。鸡也是一个个昂首挺胸,对自身的工作尽职尽责,公鸡打鸣清脆响亮,让人们不敢小看它的存在,母鸡下蛋超常发挥,使主人舍不得起杀它之念。

定生读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可以杀年猪了。孩子刚听这个决定,就在一旁乐得拍起手来。从他懂点人话那天起,就盼着自家能杀得上年猪,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怎能不高兴呢?去请杀猪客那晚,大贵和春平没有开口的机会,全让他一人代劳了。儿子的快乐情绪感染着大贵和春平。在草楼改装成的窄小房子里,大贵拿出所有的热情来宴请三亲六戚。看着家里热热闹闹的场面,满足感从心里溢出后,形成一个个新的希望,推动着大贵前进的脚步。

送吃饱喝足的亲朋好友出门时,春平看着他们渐渐走远的身影说:“孩子他爹,咱们随后把房子撑起来。”大贵重重点头同意了春平的这个提议。

当生活渐渐上了正常轨道后,有了闲暇时,闲不住的春平开始在龙潭地边上转悠。这是承包到户时她独断专行认的水泽地,看来,她也在为当时猪油蒙心的举措糟心了。当春平拿着工具出发时,大贵默默地走在她身后。他没胆量泼冷水,只等婆娘自己觉悟后主动放弃做无用功的行为。灰头土脸干了一整天,地只开垦出屁股大的一块,在水泽地里疯长的折耳根拔出来,堆得有小山高。看着这堆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大贵不知应如何处置。春平悄无声息把它们全放进挑箩,她说:“城里工作的表姐喜欢吃这玩意儿。”

第二天,启明星刚升起,春平就挑着清洗好的野草进了城。晌午时分,她回到了家,脸上带着许久没见的笑容。“大贵,我刚进城,城里人就围住了我,我还没弄清咋回事,他们便在挑箩里放下些钱,拿走了所有的野草。”卖折耳根的事,春平是这样对大贵说的。

大贵看着脸上淌着汗、两颊绯红的春平,有点发痴,脑海里迅速闪现她刚娶进门时的样子:娇娇的、怯怯的,让人不由得地心生爱怜之意。可是生活的艰苦,无情的剥去她女人的妩媚,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意志。跟春平在一起的感觉不像夫妻,更像在同一战壕里拼杀的生死战友。现在,春平笑了,笑得那么甜美,那么灿烂,她又变成了娇美的小女人了。大贵心神一荡,体内的冲动迅速蔓延,他想伸出手把老婆搂在怀里恩爱一回。但春平的话打断了大贵想入非非的念头:“临走时,他们说以后还要这东西,明后天,叫我再挑去。你看这钱,今天坐了两趟车,还有十八元呢!”春平的话充满兴奋,充满遐想,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意外收获的喜悦之中。沉默的大贵也笑了起来,他内心里翻起的情欲之念,春平还真是没有察觉。毕竟,居家过日子才是女人的全部。大贵也仿佛忘了刚才按捺不住的冲动,和春平一起沉浸在这意外收获带来的幸福之中。

以后的日子,大贵两口子白天挖折耳根,早上去卖,晚上数钱,等把龙潭地翻完一遍,他们的钱已是一个从没出现过的天文数字。这个数字让大贵高兴得睡不着觉。他计划把搁置起来的盖房子之事重新提上议事日程,春平没等大贵说完,就行使了否决权:“这事,以后再说。”

春平自作主张买来了价钱高得让人心疼的藕苗,在龙潭地水深处种了一大片。为这个事,大贵三天不和她搭腔。春平不在乎大贵怎样想,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些藕苗上。那时,大贵内心有种悲凉感,觉得在春平心目中,自己还比不上那冒出尖尖角的小荷。春平每天起早贪黑地照管着龙潭地。这次她的辛苦付出很快得到回报。这是大贵成家以来有付出就得到回报的第一桩美事。龙潭地成了彝家山村这一旮旯最炫眼的风景区,这里荷花灿烂,莲子清香,莲藕肥嫩。

乡亲们看着城里人爱吃的莲藕、折耳根源源不断从大贵家背出去,运出去,外面的钱一点一点进入大贵两口子的腰包,眼里有了异样的光彩,里面满含羡慕之情,敬佩之心,嫉妒之怒。村头村脚的闲谈话题,说得最多的就是春平,大贵媳妇成了寨子里最有眼光的人。大贵的脊梁挺直了不少,心里骂过怪过的念头也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豪。他为春平能得到乡亲如此赞赏而自豪,更为自己自豪,娶了这样的媳妇,从侧面也说明了自己眼光独到嘛。当然,就大贵娶媳妇年代来说,大贵那种自豪感仅限于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沾沾自喜,因为大贵和春平的首次见面就在领结婚证那天。那时,大贵甚至不敢细看她一眼,只顾对着办理结婚证的同志不停点头说是。春平说她也没细看大贵,否则,就大贵这贼样,她还瞧不上哩。她这一表白,大贵不得不承认,能娶上这么能干的春平,而且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她也没像有些女人那样跑路,确实是人生之幸。这是在和春平经历风风雨雨几十年后,大贵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摇摇欲坠的草楼,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还围了一大道院子。春平满脸沧桑,三十出头的女人,看上去已像个年近半百的老妇。开财门那天,客人走光后,母亲意外进了门,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大贵,把你们新盖的房子分一格给你小妹。”

新房门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糖稀。门内火塘里一堆冒烟的陈柴中间冷不丁窜起一丝黄黄的火焰,照亮了母亲那一张麻木而无情的黑脸。这张比目鱼般扁平的脸,几乎没有鼻梁隆起,眼睛眯在一起,成了一条线,两边是闪着光亮的尿泡眼袋。从嘴里呼出的气息飘在短下巴四周,再向冰冷的玻璃窗边散去,温度的旅程在那里作了终结,一层白茫茫的水汽遮住了清晰的脸。这是一个吸血鬼。大贵想。

“这房子,得给你小妹一格。”不容置疑的声音从很远很深的地下冒出,以没法避让的速度灌进耳朵里,大贵那脆弱的耳膜被撞得深深下陷,与大脑产生直接会晤,给大贵一个意料之外的沉重打击。

“分家时可没说。”话语从做好准备的发音系统传出,有些含混不清地溜出口腔,没有焦点,便四散而去。大贵用食指在玻璃上画了一条线,原本扁平的脸在这条线中凸现。

“折成钱给她,她好置办嫁妆。”母亲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平板,那么令人痛苦,又那么具有权威性。

大贵的心被她的要求带到了渺无人烟的沙漠上,在那里经受着烈日的炙烤,风沙的蹂躏,寒冷的洗礼。只有在痛苦的煎熬中,大贵才感受到胸腔中律动的心。这种律动把大贵置入温柔的怀抱,滚烫的血液是大贵生命的起源,甘甜的乳汁是生命的延续,而这一切都源于母亲啊。透过玻璃再看母亲,她强悍的样子已被岁月磨去,剩下的是蒼老中的没落,瘦弱中的无奈。分家时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瓦解,大贵双眼瞬间噙满泪水,这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呵,大贵能拒绝她吗?

“妈,您凭空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什么用意?”慢悠悠的声音夹杂着西北风吞噬了大贵所有沸腾着的细胞,大贵要决堤的心被混凝土堵了个严严实实,春平的话把大贵变成一潭死水。大贵收住就要夺腔而出的话语,大贵个人是没有权力答应母亲要求的。

“两千,行吗?”母亲浑浊的目光转向春平,嘴微微张开,面带迟疑之色,小声说出这句话。她的声音失去往日的平板与权威,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商量与试探。这个样子的母亲犹似一个石头,重重砸进大贵心里,围死的水在这一击中起了千层浪,想脱困而出的愿望汇成一股洪流冲向堤口。

“两千!妈,你想想,全中国有几个万元户,又有几个拿得出两千块的农民?赚钱又不是摞树叶,哪都可以捡的吗?妈,我们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呢!再说了,小妹还小,你就来逼我们,我们哪有两千元给您?”春平的话语又一次斷了大贵心中涌动的声音。她说的是实话,为盖这房子,家里花去了所有积蓄不算,还跟人借了些债。眼下,儿子开学的书费还没着落呢!大贵在一旁频频点头,向母亲证明春平没有骗她。

“就这数,你小妹出嫁前给她。”母亲骨子里的韧劲被春平的话一撩拨,很快回归原位,说这句话时有股没商量的执拗。

“分家时,您怎样安排,我们没说什么。但现在不同,我们没法一声不吭就照着您的吩咐做。房子是我们千辛万苦盖起来的,怎么说给就给呢?您得说出道理让大家评评。”春平的话没有一丝一毫妥协的样子。从某个层面上说,母亲和春平是同一类人,含辛茹苦的生活造就了她们不屈不挠不依不饶的倔强,面对挑衅,她们有着天生的应战能力。

“道理自在你们心中。当妈的对自己的孩子提这么点要求,不为过吧?”母亲所说的话在情在理。

“妈,我挺着大肚子被你撵到小草楼时,你想过大贵是您的孩子吗?我们一家三口饿得快撑不下去时,你想到过大贵是您孩子吗?孩子生病,我们在医院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时,你想过大贵是你孩子吗?大贵断了腿不能干活的时候,你……”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给我住嘴!”春平的话让母亲面如土色,大贵大声制止她继续往下说。作为儿子,大贵怎能让自己的母亲被他人逼得如此狼狈呢?即使是春平,那也不行!

“照你这么说,是我对不住你们了。”母亲如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瘫在凳子上,半天不出声。

“我说你这人啊,怎么一点眼水都没有?难道你没看见爹妈他们过得也不容易?说点话没肝没肺的,找抽呀?”大贵板起面孔训斥春平的出言不逊。

“他们不容易?有我们那个时候难吗?大贵,你是有了一点点阳光,就想灿烂一生啊?”春平那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结婚多年,大贵还从没对春平说过什么硬气话,今天为了母亲,大贵不得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大贵明知这颜色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拿出来的,但对她们婆媳两人来说,大贵的身份注定分不出青红皂白。此时此刻,大贵必须忽略春平的眼泪,否则大贵就要背上不孝的名头。

母亲如菩萨入定般坐着,脸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大贵和春平静静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春平脸上的泪早已干了,留下的痕迹像蜗牛爬过的路。她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显得有点战战兢兢。大贵和母亲,是让春平成为这副样子的始作俑者。好半晌,母亲艰难挪动双腿,用手拄着地离开了座位。大贵连忙伸出手扶。母亲轻轻侧过身子,让开了大贵的搀扶。她使劲咽了咽口水,用干涩的声音说:“分家的事,方圆几百里,差不多都是这个理儿。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作的决定会让你们心中如此不满?你二弟三弟说我偏心眼,把最好的地盘全给了你们,你们则说是我把你们撵出了门,也罢,这事横竖都是妈不对,妈认了。妈身子骨不行了,你妹小,我是怕自己没本事让她体体面面嫁出去了。今天厚着老脸来开这个口,你们应也好,不应也好,你们得帮忙。妈把话搁在这里,你们看着办吧。”

“妈,看你说的,以后妹出嫁,我们做大的不会不管不问。”大贵打保票说。

“各立门户,谁说得清以后的事?我……我的棺材钱不向你们要了,现在,妈就这点要求,你们就是再困难也得给你妹备点钱,行吗?以后她嫁出去时太寒酸,会被婆家小瞧的。”母亲说这话时,真的是在低三下四地求了。她为了让大贵和春平答应,不惜放弃作古时儿女应尽的义务。大贵真想给自己一耳光,就是因为自己的唯唯诺诺,才使母亲如此绝望。

“行,明后天我就去凑,足数就给您送去。”春平干脆利落的回答。

大贵的惊诧不亚于母亲的惊诧。

“答应就行。你妹还小,也不用急着给她。”母亲连声说。母亲因为达到目的诧异又欢喜,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原位。而大贵的心则凭空飘了起来,春平之所以答应母亲的要求,难道是听了母亲说不用管她后事的话?

“妹还小,就忙着张罗结婚的事,不是很过分吗?让她继续读书吧。”母亲出门时,春平在后面对她说。春平说这话时,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母亲。大贵屏着气等待着母亲的回答。小妹应该去读书,这话在大贵心里长了霉,就是没勇气说出口,今天春平说出来,大贵希望母亲能同意。

“女娃子,叶子货,读什么书,早嫁人省心。”母亲撂下这句话后走了。

看着母亲略显弓垂的身影渐渐走远,大贵陷入沉思中。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为什么咱妈的心里从没装过她的子女?先前还以为她疼爱小妹才到这里来的,可听她刚才那话,哪里带点怜爱之意?回头再看春平,她已开始收拾屋子里的物件,那样子,好像母亲从没进过这道门。

春后开学,妹妹跟在儿子屁股后复学了。这让老师喜出望外,义务教育巩固率又得到保障。

在大贵认定只有独苗的命时,春平的肚子意外有了消息。她这次怀孕可谓尝尽妊娠的苦头,先是害喜什么也吃不下,动不动就吐得黄疸水直流,人虚弱得风都吹得走。接着就是手脚肿得像个发面粑粑,出进都得人搀扶。

当大贵把春平领到医院时,被医生骂得狗血喷头。他们说大贵冷酷无情,草菅人命,没有责任心。看着憔悴得没人形的春平,大贵心中委曲,但没做辩解。只要她好好地陪自己白头到老,被人说几句又算得什么呢?医生对大贵发完愤慨后说春平是高龄产妇,随时都有流产的可能,且会危及生命。医生的话让大贵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医生看着大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收敛了等着看你怎么收拾残局的面孔,煞有介事地说:“也不用太当心,平时注意一点,别让孕妇爬高上低,别干重活,你要好好照顾她。”

大贵频频点头,连连称是,只要春平平安无事,自己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十月煎熬,春平剖宫产下女儿定秀。

姗姗来迟的阿秀,给大贵一家带来了好彩头。定生中考成绩名列前茅,好多中专学校等着他选时,春平让他上了市一中。春平的这次决定,再次证明了她的远见卓识。儿子在优生如云的市一中一枝独秀,上高二时,参加了全国举行的“希望杯”数学竞赛,获得了全国第五、云南省第一的优异成绩,毕业后被清华大学免试录取,成了村里乃至乡、县、州的传奇人物。接着就是农村遇上好政策,国家出资扶持农村,鼓励农民搞活农副产品,走脱贫致富路。政策一下来,大贵家就被定为村里走脱贫致富路的榜样,龙潭地成了搞活农副产品的试点,一笔可观的扶持款解决了资金不足的难题。

春平让大贵把种藕的洼地改成鱼塘,塘子里种上优质莲藕,再放上珍稀鱼苗。藕和鱼共处一室,荷叶田田,鱼群嬉游,让人心花怒放,引来了不少人。这些人有的是来钓鱼,有的是来看花,有的是来玩儿,还有的是專门来买鱼和藕。看着如水的人流,大贵和春平乐开了花,照这样下去,不用去耪田种地了,只要看管好这片龙潭地,还清贷款、盖大洋房都不是难事。客人来的时间长了,就要求提供吃的。荒山野外,到哪弄吃的去?没办法,只好平出两块地,在鱼塘边盖了几间土房,将就着给他们弄点东西吃。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大贵和春平也把那里当作常住地,吃饭睡觉都在鱼塘边解决,到后来,那间小土房成了名副其实的家。

一个长期到大贵家购买莲藕的张姓老板看到了商机,愿意出资在龙潭地建一个农家乐。他出钱,大贵和春平出地,有钱一起赚。而且,他还说以后如果干不成了,房子就归大贵和春平,他不要一分补偿。这样的好事谁不同意呢?大贵两口子与张老板一拍即合,饭店很快建起来了。饭店建好后,张老板按城里人的花样,搞了屋内专修,院落设计。这样,一个依山傍水,环境优雅,能吸人眼球的好去处就在龙潭地立了起来。张老板还请了一个文化人给饭店起了个别致的名字——清源农家乐。

开业那天,龙潭地来了许多人,大贵和春平成了脱贫致富的突击手,上面来的领导还让春平对着镜头作了发言。高兴坏了的大贵,大脑晕乎乎,有人问什么,他都只会重复说“政策好”三个字。一个记者模样的人对春平的形象给予高度的评价,说春平是勤劳憨厚而又有头脑的新时代农民。这话让春平乐了好几天,直到渐渐平静下来的大贵问她:“春平,还知道姓什么吗?”

不过大贵问完就后悔了。

春平说:“那一套我们不懂,就别去瞎掺和了,省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春平的话扫了大贵想当老板的兴头,不过胳膊扭不过大腿,还得照她说的做。

忙得屁股不落地的春平偶尔也会挤点空闲,找个草墩坐在院子里,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嘴里喃喃:“定秀,丫头,阿秀,你真是咱家的小福星!”这种时候,大贵也会搁下手中的活,搭上媳妇的腔:“你还别说,自从这娃出生后,家里事事顺哩!”

事事顺的大贵卸下为生计奔波的担子,早上起床的时间在悄悄变化,从天不亮起床推到太阳照屁股还赖在床上。刚开始,还觉得躺在床上的时间长了会腰酸背疼,慢慢就没了这种感觉,到后来,发展到吃饭都要春平叫几遍才肯起来。春平对大贵睡懒觉很恼火,她说城里人才那样睡,作为一个庄稼人,天亮不起床就是懒汉。大贵为自己辩解说:“有吃有穿,睡着就能赚钱,你让我早早起来活受罪干什么?”

春平说:“你是饱饭三天就忘了饿饭三年。”

大贵说:“忘了怎么了?总把那些穷日子含在嘴里,有意思吗?”

春平说:“没意思?就你那提不起一点精气神的样子有意思?”

大贵说:“说话不阴不阳的,不就嫌我多睡会儿吗?”

春平说:“知道我嫌你,还在那里躺尸啊?”

大贵语塞,只好乖乖起床。等大贵慢条斯理地吃好饭后,春平把锄头、背箩递到大贵面前。大贵不屑一顾。春平愤愤出门而去,从此不叫大贵同去干活。大贵则不慌不忙走到农家乐,坐在擦得发亮的皮沙发上,身上的筋骨好像被谁抽走,软绵绵的,一点劲都没有,随时都有坍塌成一堆稀泥的可能。大贵的眼皮无力地合在一起,心思却飘得很远很远。自己有家有业,也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士了,但生活与成功人士相比,却差之十万八千里。合伙人张老板笑话他只会守着钱过穷日子,属于典型的土财主。看着张老板涂得油光水滑的脸,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身上笔挺的名牌西装,手上金灿灿大钻戒,脚上贼亮的圆头皮鞋,心里很羡慕。这样的穿着,不论谁看到,都认得出他是有钱的大老板。而自己呢?土布衣裤,火草褂子已经看不到原来的颜色,裤脚添了补丁,脚上洗得发白的黄胶鞋眼看就要冒出脚指头了——这寒碜样使大贵在村子里直起的腰杆,不得不对这个外地人弯下,谁叫自己没人家会享受生活呢?

张老板身边总有不同的女人,那些女人年轻漂亮。刚开始,大贵以为是他的亲戚,还管她们叫侄女,结果弄得她们吃吃笑,张老板摇摇头说该带大贵到外面学习学习了。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大贵才恍然,张老板和那些女子的关系是那种说不清也不能说清的关系,这让大贵自愧不如的同时,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张老板年纪跟他差不多,怎么还有那么多的女子尾着他打转呢?看看貌美如花的女子,再看看头发渐白、脸色蜡黄、骨瘦如柴的春平,大贵心中感慨,自己要是也过上张老板那样的生活,那该多惬意!

于是,在某一天,大贵把数字大得做梦都不敢想的存折揣在兜里,到街上买了西装,寻了皮鞋,进理发室做了发型。这一装扮,大贵也成了别人用眼睛一看就认得出的大款。乡邻看到大贵的新模样,没了拍大贵肩膀打招呼的动作,春平则用怪异的眼光研究了半天之后,意味深长地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

这话大贵曾听张老板身边的女子说过,那是打情骂俏的调皮话。现在,由春平口中出,少了情趣不说,她脸上还是一副指责的表情。大贵大为扫兴。过去,为了养家糊口,他把整个身心都放在耪田种地上,从早忙到晚,没时间去体验生活,现在日子好过了,吃好点、穿好点,怎么啦?别人为什么不理解呢?难道一起过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日子才好吗?大贵无奈地脱下西装,换了鞋子,人像一个被放完气的皮球,瘪在那里提不起一点劲,心情也随之变得郁郁寡欢。春平我行我素地忙碌着,对大贵的死活不管不问。日子就这样过着,朝夕相随的两口子成了路人,见面谈不上两句话,每句话不超十个字,还都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两口子关系彻底闹僵源于大贵一句胆大妄为的话。

那天晚上吃过饭,天已经很晚,大贵想早点睡觉,春平却还在灯光下补一件已上过好多补丁的衣服。大贵连声干咳提醒她该睡了,可春平就是对大贵置之不理。大贵的火气一冒,脱口而出:“烂成那样的衣服还补,真是花子命!”

春平答:“不是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吗?”

“你这人真不可理喻,苍蝇抬走一粒饭都要追出半里地的话就是专门说你这样的人的!”大贵没好气地道,“你省这省那,省钱要买棺材呀?”

春平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一步跨到床前,用手指着大贵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没良心的,竟然咒我死!”

大贵一愣:“谁咒你死啦?”

“你,就是你!哈,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你整天耷拉着张马脸给我瞧,原来是嫌我拦着你的道了,是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大贵翻身下床,老子堂堂七尺男儿,在这个野蛮专横的女人面前一辈子低声下气,直不起腰,今天可豁出去,再顺着她,门都没有。“你天天这里看我不顺眼,那里瞧我不对劲,我还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哦,你学会倒打一耙,是吧?你不就是有了几个臭钱,想出去找乐子吗?有本事你去呀,我看你到时候还怎样归这个家?”春平的伶牙俐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咄咄逼人的话语不给人留丝毫退让的余地。

“是,我就是想出去找乐子,你能拿我怎么着?”大贵在气头上,也不甘示弱。

“我拿你怎么着?只要老娘活着一天,你就不可能得逞!”春平的霸权主义暴露无遗。

“咱们走着瞧!”这次,大贵一定要给这个婆娘点厉害看看,否则她就不知道小锅是铁铸的。

翻天覆地地争吵后,大贵和春平的婚姻走到悬崖边缘,大贵和她分房而居。虽还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尽量避着对方,实在让不开时,就以横眉相迎,怒目相对。结婚到现在,所有对春平的不满全涌到心头,大贵觉得自己是被压迫了几十年,也到了该打翻身战的时候了。春平呢,她过分到饭熟了都不叫大贵去吃的地步了。照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就得去民政局换证。

张老板是个心细的人,觉察到了大贵两口子之间的微妙关系。他认为让大贵长见识的时机到了。一个阳光暗淡的傍晚,他用轿车把大贵拉到城里。张老板说,人挣钱是为了更好地享受生活,不是当苦行僧,他要让大贵了解了解有钱人是怎么活的,好给大贵这个榆木疙瘩开开窍,把他的脑子变得活络些,也不至于整天待在家里生闷气。对张老板的关心,大贵心里暖洋洋的,高兴地接受了他的安排。

张老板说要给大贵一条龙服务。大贵不清楚什么是一条龙服务,一切就照着他的话去做。到了城里,张老板把大贵带入酒店,给他要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酒喝的是茅台,菜吃的是鲍鱼,旁边还有年轻姑娘招呼着吃喝。大贵喝着茅台,觉得这酒味道怪怪的,没有春平酿的小锅酒地道。鲍鱼则让大贵闻了就想吐。张老板无奈地摆摆手,用一句“土老帽”结束了用餐。随后的桑拿浴使大贵成了热锅上的馒头;按摩室里,大贵是待宰的羔羊;洗脸、泡脚时,大贵是不会说话的木头人……折腾了大半夜,张老板说了句“该休息了”的话后,把大贵安置进一间考究的套房,“砰”地关上门后扬长而去。大贵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害怕自己一下大意落些污垢,弄脏了这一尘不染的屋子。

“老板,你可来了,让我好等哟!”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出,接踵而来的是一股扑鼻的花粉味。大贵用一个响亮的喷嚏做了回答。“啊呀,老板,你感冒了吧?快到床上躺下,我来帮你松松筋骨,好让你的身体快点恢复。”

多么关切的话,多么温柔的声音,多么贴心的人儿!大贵期盼了一辈子的关怀,今夜冷不丁出现,钻进耳朵,舒服至极。他稍一回味,脑海里有了肥肉吃多了的油腻感;再一琢磨,禁不住落了满地的鸡皮疙瘩。看来,大贵确实受风寒了。

大贵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屋内朦胧的光线,一张舒适的大床清晰可见,想歇息的念头促使大贵靠近床。

“老板,累了吧?我来侍候你休息。”娇滴滴的声音以不可抗拒的方式逼了过来,一个活生生的姑娘飘到大贵眼前。这姑娘的身上穿着一条薄如蝉翼的裙子,性感的身躯一览无遗。大贵吓得慌忙后退,眼睛却不听使唤地紧盯着那高高耸起的山峰,原始的本能从心田发出,在周身不安分地游动,血液循环的速度提到最高,大脑进入混沌状态。

床上,姑娘像一条蛇一样缠着大贵,大贵激动得完全失去自我,紧紧抓住她的手细细抚摸。手指触摸到的地方,没有碰到固有的坑坑洼洼,细腻与光滑唤起大贵潜意识的陌生感,沸腾的热血一下遇到冻雨,把大贵从烈火中解脱了出来。清醒过来的大贵发现自己赤条条的和一个陌生女子躺在床上,惊得灵魂出壳,这可是伤风败俗的事呀!自己怎能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呢?大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马上从床上起来。那女子却把身体紧紧依偎过来,让大贵无法移动。一股香粉掩盖不住的狐臭味侵入鼻孔,吃鲍鱼时的恶心感再现,一阵翻江倒海,他把装进肚子里的食物全给退了。女子扫兴,拂袖而去,剩下大贵一个人扑在床沿上沉沉睡去。

一床的秽物,一屋子的浊气,再加上空空如也的肚子,一覺醒来的大贵脑子渐渐清醒了。房间里是没法待了,他得回家去。出门时间长了,春平该担心了。这一刻,大贵忘记自己跟春平怄气的事,只想着赶紧回家,别让她焦心。

大贵回到家时,天将破晓。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大贵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借着暗淡的夜光,大贵看到熟睡中的春平那张老脸的轮廓。大贵从没有静静地看过春平,心里甚至没有她准确的模样。现在看她,虽不是很清楚,但感觉春平很美。与她一起度过的时光一一在心头出现,其中的酸甜苦辣难以言表。就这样一个与自己相伴走到现在的人,自己竟然与她杠上了,甚至还在心里嫌弃她,真是不知好歹!还好,没有做下追悔莫及的事,否则就真要像她说的那样有家归不得了!大贵庆幸地拍拍胸口,才脱衣睡觉。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日子让人踏实。这天,累了一天的大贵早早睡下。夜里,狗叫驴吼把他吵醒了。他起床,站在窗前看星光下连绵不绝的山。突然,远处的天空中闪过一道耀眼的蓝光。天晴得好好的,哪来的闪电?那光也不像闪电放出的光,怪事。大贵琢磨不定。哦,脚下怎么在动呢?床也在摇,房子在晃……不好,是地震!一个本能动作,大贵想夺门而出。沙土哗哗落下,房子的墙是耐不住折腾几下的,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大贵清楚知道这一点,可迈出的脚却挪不动了。春平还睡在床上呢!大贵转身去推她。哗啦,床头正对着的山花墙上的一排土墼经受不住撕拉,全塌了下来,直朝春平砸下。大贵来不及想什么,一下扑在春平身上。土墼一个个砸向蚊帐上,又冲破柔软蚊帐构筑的第一道防线,往床上招呼,往大贵身上招呼,春平藏在大贵怀里,安然无恙。强震过后,大贵和春平从土堆下面爬出来,顾不上拿什么东西,抱着衣服跑出小屋。弄这个农家乐时,张老板为了省钱,盖的是土墼房,盖时就不结实,经地震波冲击,已变了形。来到外面的春平,呆呆看着鱼塘里翻腾的鱼出神,她是吓着了。大贵则转身去搬了两个凳子出来,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此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余震,搞得他们心里一颤一颤的,不敢放松下来。天刚亮明,就看见远处蹒跚走来一个颤悠悠的人影,近了后看清那人竟然是母亲。她来这里干什么?大贵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妈,家里怎样?您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

“家里房子受损不小,人都没事,我不放心你们两个,下来瞧瞧。”母亲喘着粗气说。

“妈,这么危险,您咋还跑来了?”大贵拉着母亲跨过一道裂缝后,责备起母亲来。

一直在发愣的春平看到母亲,不知为啥,哇地哭出声来。母亲走过去搂着她的头,春平哭得更伤心。母亲轻轻拍着她后背,像在哄小孩一样。春平慢慢停止抽泣,大贵和她搀扶着母亲一起回村子。路上到处是坡蹦、沟断、房屋倒塌,真不知道母亲是怎样来的?

母亲说:“天灾人祸避不了的,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就是万幸。”

“妈,您小心!”大贵和春平扶着母亲一步一步朝前走。灾难来临时的手足无措消失了,亲人相互扶持,还有什么坎跨不过去呢?

无情的灾难磨炼出人间真情,等大地恢复平静后,人与人之间疏远的心贴近了。大贵和春平冰释前嫌,和好如初,最让大贵欣慰的是春平与母亲的隔阂也荡然无存了。灯光下,春平问大贵:“地震时,你咋不先跑呢?”

“不知道。”大贵如实回答。

“好多人都在咒丈夫不管妻儿死活,只顾自己一个人往外冲哩。”春平说,“就你不一样,还为我受伤。还有咱妈,我都不知道她老人家竟然这样牵挂我们?”

是啊,这就是一颗母亲惦记子女的心!现在大贵明白了母亲爱她的每一个孩子,自己却辜负了她老人家。母亲生了四个孩子,大贵是老大。大贵出生那年,这一带和大贵同年的孩子,有幸长大成人的只有大贵一人,其他人都夭折了。现在细想下来,就那个年代,大贵能活着,说明不了大贵的生命力顽强,而是母亲大着胆子从阎王手里把大贵抢回来的。父亲曾经跟大贵说过:“大贵,你两岁时,村里流传怪病,会传染,你也病了,只剩最后一口气。那时,别人家的娃早就被扔到山沟里去了,你妈不肯舍弃你,又怕你传染别人,就背着奄奄一息的你上了山。在山上一待就是十天,什么松树芽、刺尖尖、野坝子、防风、威灵仙、龙胆草等,只要是你妈认识的,只要是能治病的,各种草药都找来给你吃,也不知是哪一种管用,你活了下来。当你妈背着你回来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还活着!”随着弟弟妹妹接二连三地来到世上,大贵父母以子女百分之百的成活率创造了山寨里的一个神话。人丁兴旺,生活却变得举步维艰。那十年九饥的年月,母亲省下自己的口粮填孩子们饿得发慌的肚子,自己则靠挖点山茅野菜充饥。爷爷奶奶走后,母亲有了自主权,年初就开始计划家里一年的吃喝。在她精打细算下,大贵家成了村里唯一一户能接得上新粮食出来的人家。在成长中,母親忙于生计,没有时间给孩子太多温情,从而让大贵误以为她不爱自己。分家时发生的事,让大贵更是怀恨在心。

母亲来要钱,要给小妹体面的人生,这事,大贵现在理解了。小妹是母亲从河边捡回来的,但最得母亲宠爱。她让大贵和春平早早准备一点钱,也是要让小妹知道自己不是外人,有妈关心,有哥嫂牵挂。现在想想,作为长兄的大贵,不但不去体谅父母的难处,还时时计较得失,真是没孝心!想到这些,大贵羞愧得无地自容。

“爹爹守山去了,以后,我们要好好孝敬妈妈!”春平对大贵说。

“好,我们好好孝敬妈!”大贵拉住春平的手。

春平不去关照农家乐的生意已有一段时间。田地里的活,她也不想做了。这一次,她没有自己作主,而是跟大贵商量后,把土地流转给了来这里投资种猕猴桃的李老板。大贵和张老板一起,继续种荷花,继续养龙潭鱼,春平则心思放在了为村里留守儿童煮饭洗衣上了。对此,大贵没说什么,自己家里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点对社会有用的事。隔三岔五的,他还会去帮着劈劈柴、挑挑水,每到这时候,春平总会乐歪了嘴。

地震过后,清源农家乐经过修缮,还在经营。这段时间,张老板一直往外跑,心思明显不在农家乐里,生意大不如前。没过几天,他就辞退了厨师和小工,宣布要撤走资金,大贵也没说什么。大贵同意的事,春平也同意。来与去,这是人家的自由嘛。

张老板走了,房子倒是真的给大贵和春平留下了。两口子自然没有能力经营农家乐,于是关门大吉了。种荷养鱼,也有乐趣。女儿开车回来,预定了全部的鱼和藕,还给了一大笔钱。春平把卡塞还给女儿说:“阿秀,这鱼,你来拉就行了。我们不缺钱。”大贵也说:“阿秀,我们真不缺钱。”定秀说:“爹,妈,我知道你们不缺钱。可是,你们也应该知道我不缺心眼。”话说到这份上,大贵和春平也就不再坚持,拿了女儿给的银行卡。钱自然有用途,他们重新动了工,把农家乐改造成休闲娱乐健身场所,免费对外开放。

半年后,传来了张老板的死讯,把大贵惊得合不拢嘴。传他死讯的人说张老板被人忽悠,弄小额信贷公司,三个月前破了产,变成个穷光蛋。围着他转的人一夜之间全消失,之后他就病倒了,然后就不治而亡了。有人说他得了这病,有人说他得了那病,莫衷一是。他去世的时候,很凄惨,断气时,连个接气的亲人都没在身边,就那样孤孤单单走了。春平听了张老板的死讯,抹着眼泪说:“作孽呀,真是作孽!张老板做得再不对,他媳妇也应去看看他,别让他一个人走得那么凄凉呀。”张老板的突然死去,在大贵心中震动很大。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命何时到尽头?谁也不知道。能吃,能玩,能耍的人说走就走了,留下活着的人空叹世事无常。自己现年过花甲,有过坎坷,有过辉煌,但不管怎样,最终也将变为一堆黄土,从生到死,只是一个旅程,尘归尘,土归土才是结局。大贵对春平说:“咱们的后事别让儿女操心,自己准备算了。”春平同意了大贵的提议,她还说:“父母就在后山,我们就去他们身边。那里的地脉好,四面的群山犹如两条卧龙环绕,后山从中凸起,似二龙所戏的珠子,有旺相,就把我俩百年之后的归所定在那里吧。”春平这一说,大贵也心动,就要开始着手操办。春平说:“话是这样说,我们也不用忙。我听说县上要搞殡葬改革,以后我们百年后要怎么埋,还不知道呢。”大贵问:“殡葬改革,不会改了让我们守不成山吧?”春平说:“这倒不会。但如果要统一搞公墓,我们就守不成我们看中的山了。”大贵说:“这样也好,大家最后都到了一个地方,也就不用分三六九等了。”

想通了,世界就不一样了。大贵两口子醉心于公益事业,最后把龙潭种荷养鱼的事都交给女儿定秀。定秀在城里经营饭店,主打的就是龙潭鱼和龙潭藕,生意超好,接手自然不费力。

大贵和春平去了趟北京,看了儿子,登上长城当了回好汉,之后,不顾儿子挽留又回了山村。时间在静静流淌,有时,他们两个会沿着村庄通向外面的路走到镇上坐车去城里看女儿,有时,两人会来到心仪的后山,亲身体验一下那里的风光。站在后山的山梁上,耳旁有风声呼呼响过。春平说:“那声音,像龙啸。”大贵侧耳倾听:“哇,哇,哇,听着让人心颤。我觉得这风声,更像是新生婴儿在阵阵啼哭。”春平笑道:“什么耳朵?在山里还能听到哇哇哇的小孩哭声。”大贵说:“现在听,又不像了。”

春平指着从村子延伸到山外边的路,对大贵说:“你知道吗?有多少次,我坚持不住了,想去走那条路,去山那边,去远方。”

大贵问:“现在还想去走吗?”

春平问:“以前是想解脱,现在去干吗?”

大贵说:“去山那边,去远方啊。”

春平说:“我忙,没有时间。”

大贵现在知道了,老婆心里一直有一条通往村外的路,只是她把路锁死在山村了。被她锁死的,是远方,是希望,是梦想。大贵不明白的是被春平锁在山村的,不仅是路,还有其他。这辈子,她没有踏上通往远方的路,也一样到达了心中的远方。

作者简介:杨会香,2006年拾文创作,文章散见省内各刊物,作品有《下坡路》《寻脚记》《阴影里的英雄》《钱夹》《野果扎记》《古寺名僧》《魂飞》《古驿道与文化名镇》《小街的幸福》等。长篇小说《天魅》《泊岸》《菩堤女》《德布阿卓》先后出版。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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