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生机

2022-03-22阿缺

知识就是力量 2022年3期

关键词：阿蒙手电外星人

阿缺

当我走向老汤姆的店铺时，已是黄昏。迎面拂来的风带着冷意。一轮夕阳垂在天际，晚霞凄红。

我加快脚步，没多久，就看到店铺前排着的长队。人群里有很多我熟悉的面孔，他们捏着钱、踮着脚、伸长脖子，都使劲向店面看去。

我懊恼地走到队伍的尾部——唉，明天就是杀戮日了，所有人肯定都需要食品和饮用水，应该早些来排队。

陆陆续续也有人站在我身后，一直排到了市中心广场。曾经气派的广场，如今只是一片荒凉，残砖断瓦、砾石遍地。如果站在高处，就会发现，整个城市都是这种废墟景象的复制和粘贴。

“怎么还不开门？”有人抱怨道。

天已经黑下来。这黑暗里似乎掺杂着令人不安的分子，在每个人的口鼻里进进出出，让每个人的窃窃私语都显得恐慌而躁动。

店门紧闭，排在最前面的人等得不耐烦，开始去掰门锁。他一个人掰不動，身后的人过去帮忙，不一会儿，一声清脆的“砰”响，老汤姆的店铺仓库被撬开了。

人们发出欢呼，纷纷拥向前。但很快，他们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后面的人伸长脖子张望。

“仓库是空的！”这声音里充满惊惶，“没有粮食和水，我们怎么躲在地下呢？”

“老汤姆把所有的货物都转移了！见鬼，他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啊！”

老汤姆是“精明”的，他不动声色地把所有食物和水都藏起来了，让其他人无法挨过杀戮日，用别人的生命换取他存活下来的几率。

阿糖听到我回家的脚步声，欣喜地转头：“你回来了啊，买的粮食够我们躲一个星期吗？”

“没有……”我颓然坐在角落里，“老汤姆把所有的货物都卷走了，整个区，没有一个人买到货。”

阿糖循着我的声音，跌跌撞撞走过来，把手放在我头上，温润的触感沁入头皮，她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总是这么说。

在她的眼睛被强光刺瞎之前，她就用这句话来安慰别人，更多的时候，她以此来安慰自己。她的父母被成片成片的炮火吞噬，她一边奔逃，一边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海军陆战队发射的用来攻击外星人的强光弹落在她脚边，炫光过后，留她在永恒的黑暗里摸索，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在第7次杀戮中，我和她躲在钢板下一动不动，能够听到外星人在钢板上来回行走的窸窣声，她也是嘴唇翕动，一遍一遍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知道是神灵保佑还是运气使然，在10年的杀戮中，她幸存了下来。

这次，我也不能让她出事！我猛然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你去哪里？”阿糖喊道。

“我去看看能不能弄到食物。放心，我答应照顾你，一定会做到的。”

“早点回来，外面太危险了。”

“嗯，在黎明到来前，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屋外被黑暗笼罩，那些破碎的建筑如同沉默的巨人。我走在其间，战战兢兢，一只鸟不知从哪里飞过来，尖锐的爪子擦过我的脸颊，我一声惊叫，它又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鸟类可真幸福。外星人对它们没有兴趣，这10年间，它们繁殖的速度惊人。

“是谁在那里？”左侧突然传来人声。

“是我。”我冲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

“哦，是小林……”声音又隐没下去，随即传来蜂群掠过般的低语，似乎人数不少，正在发生一场小型争论。大概几分钟后，又传来声音：“小林，你过来吧，我们跟你商量点事情。”

前方是一面高低错落的水泥墙。我记得在第5次杀戮中，有1000多人被集中在此，沿墙站好，外星人扛着那些造型奇异的枪械，朝他们射击。这面墙就是在那时候被炸得满是缺口。我每次走到这里，都会想起当时的场景，心中发怵、腿脚酸软。

但现在我强忍着不适，寻了处低矮的缺口，翻到对面。

数以百计的人都藏在墙后面，影影绰绰。此时乌云散开，微弱的月光洒下来，把他们的脸照亮了。

陈奇、老赵、阿蒙、王太太、赫尔盖、凯奇……每张脸我都认识，有的是少年，有的已经皱纹密布，我们同属于342区。但黑暗浓重，黎明将至，他们在这里悄悄聚集做什么？

“小林，阿糖怎么样了，还好吧？”阿蒙担任区长之职，冲我问道。

“老样子……”我知道问候阿糖只是寒暄，真正的话在后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知道老汤姆把所有的货物都藏起来了吧？”

我点点头。

“现在找不到他人，没有粮食和水，我们是不可能在地下躲过一个星期的。”

其实躲在地下也没用，外星人的科技能够轻而易举地发现我们。但这话我没有说出口，继续点头——待在地下总比在地面好。在地面，必死无疑;在地下，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我们打算去抢353区的补给。”

我惊诧不已。

自外星人开始对地球进行每年一次的大狩猎后，人类存在了几千年的文明制度就分崩离析。那些强大得不可思议的外星种族，把我们视作猎物，毫无怜悯之心。10年前，它们的飞船悬停在各大洲的上空，在人类还未来得及表示欢迎时，杀戮就开始了。

一周过后，它们扬长而去。而地球上，已经减少将近一半的人口。

此后，每年5月30日的黎明，它们都会再次降临地球，开始为期一周的杀戮。

在杀戮的空隙，人们苟延残喘，国家和种族的界限被前所未有地“稀释”。住得近的人，成百上千地结成团体，称之为“区”。我所在的342区，就是城里众多结盟团体之一，而所有的区，都归仲裁委员会统一管理。

今晚，是5月29日。

“353区？”我对这个区有印象：成员不多，只有两三百人，大都是妇女和儿童。353区是附近几个区里实力最弱的一个，难怪阿蒙会选择它。

见我犹豫，阿蒙劝道：“没有食物，我们都会死。其实就算有了足够的粮食和水，也可能被外星人发现……我不是说灰心的话，一周过后，站在这儿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变成尸体。但是，即使是死，也要奋力一搏！”

这番话里有着深深的绝望，但这绝望之中，又有令人无法忽视的求生念头。

黑暗成了最好的掩护。

我们沿着墙角，弯着腰，彼此都没有交谈。老天爷仿佛也在帮助我们，乌云重新遮蔽了月亮，月光消逝。我往天空看了看，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云层之中闪过一点红光，但待我再细看时，已是一片漆黑。

“快，”后面有人催我，“看什么看，外星人要明天早上才会过来。”

我连忙低头跟上前面的人。

353区的人平时住在市区唯一一栋写字楼里，以前人们办公的地方，成了这群老弱之人的居所。但杀戮日将近，他们一定已经转移到写字楼的地下室。那里有许多存放货物的隔间，在杀戮到来的时候能够藏身。

我们顺着大楼鱼贯而入，脚步轻快，在阿蒙的手势指挥下向四周分开，没入大片大片的黑暗中。我选择了地下3层的一个小型仓库，悄悄走进去，在黑暗中摸索着。

阿蒙给我的匕首被我绑在后腰，一直硌着肉，提醒我这里潜在的危险——353区的人虽然弱小，但人在危难面前，往往都会变得危险残暴，不得不防。

这个仓库的外围很空旷，我摸索了许久，不但没有人，连货物都没有。那么——我看着更加幽深的仓库内部——人和食物很可能就藏在里面。

我深吸一口气，迈着步子走到仓库内部的门前，趴在门上仔细听。

我听到了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像潮水很缓慢地冲上沙滩，又无力地落回海里。

里面有人！

我猛地一个挺膝，撞开库门，同时掏出匕首和手电。闪电般的光亮从手电里射出来，贯穿整个房间，匕首横在手电前，锋刃上寒光流转。我想把表情也变得狰狞点，但看清房子里的情景后，我发现这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屋子里全是孩子。

这些孩子有大有小，但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小的只有三四岁。他们有的靠着墙睡着了，有的蜷缩在地上，还有一个10岁左右的女孩子抱着膝盖，因缺乏营养而枯黄的头发披下来，显得她的脸格外苍白。

他们都留意到了突如其来的灯光，纷纷看向我。但他们的目光都很麻木，看到了我和我手里的匕首，也没有反应，又把头转回去，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仿佛走进来的只是一团空气。

这诡异的情景让我汗毛竖起。

但求生的迫切愿望让我硬生生吸了口气，走进去，晃动手电，照遍屋子里的各个角落。但是，只有废旧的报纸和木盒，上面布满了蜘蛛网，灰尘覆盖着视野里的大部分物体。

我咬咬牙，走过去，推开坐在木盒上的小男孩，把木盒打开。里面跑出一只老鼠，在手电的光照下一闪即没，除此之外，木盒里空无一物。我不相信，把其他的盒子也一一打开，扯了报纸，最后还搜查了小孩们的口袋。

在整个搜查过程中，孩子们都沉默着，任我推搡，如同断电的玩具。最后，我颓然地坐在地上——一无所获。

喘了几口气，我站起来往外走。

“我们都会死的，没有人逃得了……”

我霍然止步，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看到那个双手抱膝的女孩子。她抬起了頭，安静地看着我，眼睛在手电照射下也没有反射光芒，仿佛两潭沉郁的沼泽。

“你说什么？”我走过去问。

“这一次，没有人能逃得了，所有人都要死。”她的嘴唇轻轻翕动，“不是外星人杀了我们，是我们自己。”

我听不懂这呓语，可能只是小孩子胡思乱想吧，但可以肯定，我在这里不会有收获了。于是我站起来，快步走出这间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屋子。在库门关闭的前一瞬间，孩子们的头纷纷转过来。那么多双眼睛一下子看过来，像沉在深海里的星辰，让我心里一悸。尤其是那个女孩，隔着冰冷的空间，她的目光依然如蛇一样在我脸上游走。我狠狠地把门关上，让那双眼睛沉进无尽的黑暗。

我本来还想去别的仓库碰运气，但刚出来，就看到了阿蒙他们。每个人手里都空空如也。看来，不止我一无所获。

“我们把每一个仓库都搜过了，353区的人也没有粮食！蹲在仓库里等死！”阿蒙狠狠地踢了一脚，一个空罐子被踢得老远，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断回荡。

有人迟疑道：“可是……今年是怎么回事？往年，就算再怎么艰苦，都会留一点儿准备杀戮日。但现在老汤姆不见了，353区的人也没有粮食……”

其他人窃窃私语，议论声在黑暗中嗡嗡嗡地冒出来。

阿蒙挥挥手，断喝一声：“别想太多，我们先出去。出去再想办法。”

我们顺着逼仄的楼梯往上走，每个人的情绪都不好，垂头丧气的，仿佛末日已经来到。

在到达外面的时候，一阵凉风吹来，总算呼吸不那么凝滞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天边，又有一点红光闪过。云层浓厚，夜风都吹不散。

“现在去哪儿？”有人问。

阿蒙思索了一会儿，眼睛几乎被脸颊上的肉给挤没了。半晌，他咬咬牙，似乎作了很重要的决定：“我们再回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噗”的一声沉闷声响打断了他，同时还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洒出来，周围的人被喷了一脸。我脸上也溅上了几滴。短暂的疑惑后，人们看清，是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膛。

大家发出一阵阵惊叫，向四周仓皇乱跑。不断有子弹从四周射来，人们跑着跑着，身子就像折断的木板般躺倒在地。

我们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