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夜，那些家长

瞿春红

那一年，我刚刚走上讲台。初为人师的我，想象过无数种与学生会面的方式，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过，初遇会是一种“当头棒”的形式。

当时，我和另外两位班主任一起抽签决定带哪个班。我的运气不错，抽到的班级中有个非常优秀的学生。不过，我还没来得及与这个孩子见面，孩子妈妈和另一位资深班主任就跟我商量让这个孩子换班。在校长的默许下，这个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学生就换到了隔壁班级。作为交换，资深班主任班上的一名优秀学生进了我的班级。本指望这事就此尘埃落定，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天下午，被换班学生的父母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赶到学校讨要说法，扬言宁可转校也绝不留在我的班级。最终，这名学生回到了原来的班级。

在一系列的争执中，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感受，也没有一个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没人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沮丧和难过。我待在教师宿舍里，痛哭了一场。初为人师时的种种美妙幻想，被残酷的现实无情地浇灭。年少无知的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工作，除了要面对可爱的学生外，还要应付一群强势的家长。一旦我工作上有什么失误，这些虎视眈眈的家长就会蜂拥而上，足够让我这只“菜鸟”吃尽苦头。为了尽量避免与家长接触，我对学生的态度从来不敢像其他班主任那样那么严苛，我以表扬和奖励为主。在那个物质还不怎么丰盈的年代，我的奖励主要是精神层面的：和学生一起玩游戏，带着他们一起阅读，给他们讲故事等。这样倒也求得师生其乐融融，家校相安无事。

可是，尽管我严防死守，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天晚上快8点时，值班的教导主任来到教师宿舍楼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走出房门，他面色严峻地告诉我，我们班的小金仍未回家，家长正到处寻找孩子。这一消息让我遍体生寒，如置冰窖。小金算是我们班学习最有困难的学生了，他基础薄弱，又爱偷懒，几乎从不完成家庭作业。为了让小金学习不掉队，我对他可算操碎了心。每天别人放学了，我就让他留下来，陪着他补各科作业;怕他肚子饿，还会给他准备一些饼干糖果。当天我確实又留下了他，他离开学校时已经6点多了。因为他家就在校门口附近，我就没有送他回家，只叮嘱了他几句就让他一个人走了。我哪里能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我冲出宿舍楼，立刻奔向小金的同桌小林家。小林告诉我，小金下午一直不开心，说这次期中考试不及格，他爸爸一定会打他，偏偏老师又要求让家长在试卷上签字，他都不敢回家了。这个信息让我更加忧心忡忡，也更加自责懊悔。如果我能早点觉察到小金的异常，我一定会陪着他一起回家，共同面对家长的“暴风骤雨”。如果我不是这么害怕见到家长，我还可以借此机会家访，和家长好好沟通一下小金的学习情况。那么，眼前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一时间，对孩子人身安危的忧虑，对自己黯淡前途的失望，让我浑身都紧张得颤抖不已。小林爸爸见我神色仓皇，不放心我一个人寻找，就打着手电筒和我一起出了门。在那个电话尚未普及的小镇，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一家一家地上门询问。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家长们得知此事后，居然一个一个地主动加入寻找的队伍。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大家一边找一边喊着小金的名字。经过小金家时，小金的父母闻声走了出来，见到我们这支队伍，又惊愕又惭愧又感动。小金爸爸告诉我们，孩子找到了，就躲在自家楼梯下面。

我如释重负，回过神来后立刻向家长们连声道谢。家长们笑着回应“应该的，应该的”。一位家长说道：“瞿老师，你不用谢我们，倒是我们要多谢你。我家娃常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说你比我们都对他好。他说希望你能一直教到他小学毕业。”这话引起了家长们的共鸣，大家纷纷表示认同，都说自己的孩子喜欢我，说我是个好老师。方才最恐惧的时候，我都忍住了没哭，这会儿我的眼泪却再也遏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位妈妈摸出了自己的手帕：“瞿老师，这块手帕我没用过，你别嫌弃！”我怎么会嫌弃？我感激都来不及。家长们执意送我回学校，他们都说自己工作忙，没空管孩子，也不懂得教育方法，拜托我多管教。一位家长信誓旦旦地说：“娃不听话，你只管打骂。我们懂，你是为了娃好，不会有意见的。大家都表个态，是不是啊？”家长们立刻七嘴八舌地争相附和，一个家长还文绉绉地调侃了一句：“严师出高徒嘛！瞿老师，娃交给你，我们放心！”

这场风波起于惊恐，终于温暖。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学生家长们，他们或许在冲动之下会向老师抱怨、发火，甚至做出一些让老师们头疼的事情，但是他们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孩子。所以，一旦他们认识到班主任真心为孩子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成为班主任身后的支持者，和班主任共同行走在教育孩子的道路上。那个夜里，我和家长们在黑暗中寻找孩子的场景，成了我记忆长河中永远珍藏的画面。时光静寂，岁月轻柔，此后无论遇到哪一类学生家长，我总会想起我的第一届学生家长们，想起我曾经对他们的偏见和防备，也想起那一夜我们共同穿越了隔阂之后迎来的温暖和信任，于是我便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去应对每一位独特的家长。幸运的是，我未曾失望过。无论何时，当我回忆我的教育轨迹，留在记忆深处的，永远都是支持我、信任我的学生家长。他们总是在我有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我们家校携手，化解一个又一个教育上的难题。甚至学生已经毕业了，家长们依旧热情，对我是有求必应。我自问尚未达到“桃李满天下”的成就，却已经从学生家长那儿提前享受到了“桃李满天下”的待遇。我的家长们遍布杭州市萧山区三百六十行，但凡有教育教学上的需要，我可以随时带着我的学生们去参观、去实践、去体验。有友同行，叫我如何不深深眷恋教师这一职业？

（作者单位：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第一实验小学）

（插图：珈 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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