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阿剑
2022-03-22阿袁
阿袁
追究起来,阿剑的人生其实是从2015年的夏天被改变的。
那年7月,阿剑和孪生哥哥阿文一起参加高考,考前两个人的成绩是不相上下的,阿文勤奋些,阿剑虽说有点懒,却聪明。都以为兄弟俩能双双考上大学,可8月份高考的成绩出来,结果出人意料,阿文上了本科线,阿剑落榜了。
当天在饭桌上阿剑就感觉出母亲的态度有了变化。阿剑一向嗜鱼,阿文却爱喝排骨汤,平时家里总是吃鱼的日子多些,母亲说,鱼比排骨便宜。可阿剑却不这么认为,总觉得母亲更疼自己。哥哥阿文是个沉静的孩子,一放学就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一天和母亲说不上几句话。可阿剑从小就调皮,总爱和母亲开开玩笑,有时母亲在厨房忙,从外面回来的阿剑还会偷偷去捂母亲的眼睛。因为父亲的缘故,平日的母亲是个有点忧郁的女人,可一看到阿剑,眉眼里有时却能带出些笑意。但那天母亲的表现有了变化,虽不明显,可足够让阿剑感觉出来。饭桌上没有鱼,只有一大钵蘑菇排骨汤,摆在阿文常坐的那边。席间,母亲还移动了几次钵子,移动的方向都是朝着阿文,眼角都没有看阿剑一下。没有谁提高考的事,更没有谁责怪阿剑,一家人只是埋头吃饭。
接下来的一个月,饭桌上都是排骨,也无一例外地都摆在哥哥阿文的面前。从一开始,阿剑就没有碰过那排骨,只低头夹自己面前的素菜下饭,且常常三口两口,就匆匆忙忙放下碗筷。母亲是肯定注意到了的,却不发一言。阿剑是个高大清瘦的男孩,这样一来,就更显得像根竹竿,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可母亲这时的心思不在阿剑身上——或许就是要成心冷落阿剑,谁知道呢?录取通知书来了,阿文就要去北方读大学。儿子要出远门,母亲要准备的东西实在太多,铺的盖的、穿的用的,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阿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不归家的。
不归家的阿剑有地方可去,镇上有家桌球房,里面聚满了不爱回家的少年。最初只是逃避,想借那里打发难挨的时光,也安抚一下自己失意的情绪,可去了几次之后,阿剑就迷上了那里的快乐。一群年轻人,抽烟、喝酒,说一些以前从来没有说过的粗话,感觉很是过瘾,郁闷也烟消云散。阿剑就常常不回家吃饭了,桌球房旁边就是一家馆子,饿了,就一起在那里吃炒粉或水饺什么的,有时也炒菜。阿剑是很少付账的,不过谁也不在乎,都是年轻人,一身江湖侠气,再说一些日子相处下来,大家都成了兄弟。
这些母亲都不知道,母亲仍然倔强地以她不闻不问的方式惩罚阿剑。送走了阿文,已是9月中旬了,母亲这才开始着手办阿剑复读的事情。母亲是小学老师,中学里有许多老师都是她的同学,这事办起来倒不难,但母亲迟迟不去学校过问的原因是觉得脸上无光。母亲心性高傲,是个极爱面子的女人,因此,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完成的,事前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丈夫她是瞧不起的——这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生不求上进,而阿剑,这次也委实不争气。
但阿剑拒绝复读,这出乎母亲的意料,也使母亲乱了方寸。母亲压住所有的怨气,对阿剑好言相劝,晓以利害,阿剑只是默不作声。看着母亲仿佛天要塌下来的绝望的样子,阿剑的内心却生出一种幸灾乐祸般的快意。
接下来便是真正闲荡的时光。每日呼朋唤友,负气的阿剑铁了心要把自己变成别人眼里的不良少年,十八岁的他甚至有了女朋友,是镇东朱裁缝的女儿朱小乔,也是个辍学的疯丫头,日日和阿剑他们混在一起。一开始阿剑并没有当真,是朱小乔缠上了阿剑,每日剑哥哥长剑哥哥短地跟在身后叫,还从裁缝那里偷了钱买好烟给阿剑抽。
朱裁缝为这事上门找了母亲,母亲一定大动肝火。朱小乔是她教过的学生,她对朱小乔一清二楚,知道她家教不好、性子野,也知道她长相普普通通,不是配自己儿子的那块料。可母亲依然隐忍不发,只是在饭桌上淡淡地對阿剑说:“那个叫什么朱小乔的,你以后少和她来往。”
母亲有轻微的鼻炎,这使她说话的时候总显得漫不经心、语带不屑。但阿剑知道,母亲越是表现冷淡,就越是伤心伤肺,这是母亲的一贯风格。母亲从不像镇上别的女人那样大吵大闹,即使在父亲留恋声色犬马最声名狼藉的那些日子,家里也是风平浪静的。
和朱小乔的恋爱就因为母亲的不屑态度而真正开始了。他们现在成双成对,在镇上四处游荡,电影院、游戏室、黑乎乎的舞厅,他们没日没夜地泡在那些地方。丑有什么关系?野有什么关系?裁缝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阿剑统统不在乎,他就是要自轻自贱,彻底沦落了给母亲看。
母亲更加沉默了,眼圈常常是红的。阿剑知道母亲总在背着人的时候哭,从前是因为父亲,现在是因为自己。饭桌上又有鱼了,红烧或者清蒸,都是阿剑爱吃的,就摆在阿剑的面前,但阿剑的筷子不动那些鱼。母亲的眼光一直停在阿剑的身上,阿剑不用抬头也知道,甚至能感觉出她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但阿剑硬了心肠不看母亲一眼,只是闷了头就着素菜下饭。
那些日子,阿剑不知道,母亲还在忙着替他找工作的事情。镇上待业的年轻人多如牛毛,母亲费尽周折,才给阿剑找到了一个在乡下小学当体育老师的差事。但阿剑又一次给母亲当头一棒:他不要这个工作。阿剑成心要毁掉母亲一切珍视的东西。
母亲的耳光迅如闪电,掴在高大的阿剑的脸上。
阿剑离家出走了,带着朱小乔。阿剑身上一文不名,连换洗衣物都没从家里拿一件,好在朱小乔身上有几百元钱,都是从裁缝那儿偷的。两个人就那样匆忙逃走了。
在外的艰难不堪回首,两个人一无所长,为了生存,最下贱的事情都干过。其间朱小乔生过回家的念头,可阿剑倔强,怎么也不肯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那时的阿剑仍是少年意气,却不知道家里已出了大事——母亲去世了。
这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是从偶然遇到的一个熟人那里得知的。母亲患了肝癌,检查出来已是晚期。病中的母亲四处托人打听阿剑,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不过拖了一个月,四十二岁的母亲就含恨西归,临死也没能看到阿剑一眼。
等到阿剑赶回来,母亲的坟上已长了青草。阿剑趴在坟前放声大哭。一次又一次的胡闹,一次又一次的任性……九泉之下的母亲啊!你如何知道,这不过都是十八岁的阿剑在以自己的方式诉说委屈和向母亲撒娇呀!如今有谁来理解阿剑的真实心意?母爱不是山高水长的吗?日子不是天长地久的吗?年少的阿剑以为总有一天他能重回母亲的怀抱,抚慰母亲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可生命如此无常,母亲说去就去了。
竟没有等到阿剑忏悔的那天。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