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胡说八道

夏昆

从1998年起，我就在我执教的班上开设了由学生主讲的诗歌鉴赏课，主要方式是学生先自己找一首诗读懂，然后在上课前给全班同学讲解。当然，如果主讲的学生有困难，可以向老师寻求帮助。高一年级，我规定只能讲中国古典诗词;学生上高二后，我就逐步放开限制，可以讲中国现代诗和国外的诗，这样学生选择面更广了，对老师的要求也更高了。

周一的一个课间，小幸到办公室找到我，手里拿着几张打印的纸：“夏老师，我下次准备讲这首诗，但是我在网上找不到相关的资料，不知道怎么讲才好。您可以给我点建议吗？”

我拿过来一看，上面是一首近千字的诗，题目为《认识你真好》。

纸上除了打印的原诗之外，还有小幸自己做的笔记和标注。比如在“最真的感情永远都是，死皮赖脸中破涕为笑，心甘情愿中不厌其烦”这句旁，他写道：“我初中时候的一个朋友，经常和我闹矛盾，之后又会死皮赖脸地和我讲和。我有时候对他已经不胜其烦了，但是又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其他很多地方也密密麻麻写着他的心得。

我大致看了一遍，说：“其实你对这首诗已经理解得很深刻了，尤其是你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进行阐述，这一点很好。我觉得不用再补充什么了。”

我的话让小幸感觉到了自信，他说：“真的吗？我在网上搜了很久，都说这是徐志摩的诗，不知道是他写给林徽因的还是陆小曼的，或者是其他什么朋友的。”

我们高一的时候学过《再别康桥》，学生对徐志摩的这些八卦已经了然于心了。

我笑了一下，突然心中微微一震：“你说这是徐志摩的诗？”

“是啊。”

我又把纸上的内容大致看了一遍，果然作者写的是“徐志摩”：“我怎么觉得这首诗很不像他的风格呢？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是网上搜的。”

我再次看了一遍诗，疑惑更深了：“真的不像是徐志摩的作品，它与《再别康桥》或者《沙扬娜拉》这些诗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它更像是淡而无味的心灵鸡汤。”

听到这话，小幸也有些紧张了：“好像是这样呢！那怎么办啊？”

“我没有读过《徐志摩全集》，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你的准备是很充分的，我觉得你还是可以讲这首诗。不过你可以跟同学们说清楚，网上传言这是徐志摩的作品，但是你没能证实。之后我也会帮你做一些解释。”

听到我的建议，小幸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拿着打印纸回教室去了。

小幸离开后，我打开电脑搜了一下“认识你真好”，果然排名靠前的结果都说这是徐志摩的诗。我又认真地再读了几遍这首诗，越来越坚信自己的判断：这很可能不是徐志摩的作品。

为了确定我的判断，我拿出手机发了个朋友圈：

学生要鉴赏这首诗，网上说是徐志摩写的，题目叫《认识你真好》，可是我怎么看都不像是他写的，手头又没有《徐志摩全集》可以查证。万能的朋友圈，有谁知道这首诗的真正底细吗？

（附截图照片）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朋友的回复，所有人都认为这不是徐志摩所作。

曹老师说：“绝非徐志摩的，这语言太飘、太不扎实了。”

网友蔚蔚说：“徐志摩不会写得这么直白吧！尽是口水话，连个意象都没有。”

王老师说：“明显不是徐志摩的。文风不像民国，也不像徐的冷哀，更像鸡汤，用词浅显、粗陋也不隽永。”

钱老师回复：“语言风格不像，用词习惯也不像。”

朋友圈的回复让我更自信了，我开玩笑说：“我好想拿一百元钱赌不是徐志摩的，结果你们都不跟我赌。”

好友可二調侃我：“你的朋友圈质量太高了，‘韭菜’都割不到。”

看到可二的回复，我扑哧一笑，但转念一想：如果不加思考傻乎乎地相信了，那不就真成“韭菜”了吗？

我想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件事，有人在网上贴出一首诗《暮年》，声称是杜甫所作，还说这是唐诗中“最美最甜”的一首：

你我暮年，闲坐庭院。云卷云舒听雨声，星密星稀赏月影，花开花落忆江南。你话往时，我画往事。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这首诗假得太明显，很快就有人指出根本不可能是杜甫所作，分明是现代的“文青”伪托。一时间，这首“杜甫新作”成为人所共知的网络笑话。如果这首《认识你真好》的确也假冒徐志摩之名，岂不是也会有更多的人成为“韭菜”，交智商税？

坐在办公室里想了很久，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个很好的教育机会，让学生自己去辨别，谁在网络上胡说八道。

到了小幸开讲的时候，他走上讲台为大家介绍了这首《认识你真好》。如前面准备的一样，他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讲了自己对友谊的认识，最后鉴赏很成功。当然，他也没有忘记交代一句：网上说这首诗是徐志摩所作，但是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

小幸讲完，我上去点评，肯定了他鉴赏的成功后，我提到了这首诗的真伪问题：“我个人觉得这首诗的作者可能有问题，但我没有证据。因此，我想这周末给大家布置一项特别作业，就是你们自己去查找资料，考证这首诗是否为徐志摩所作。”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拿一百元钱跟朋友打赌没人应的事，于是笑着说：“这次作业很特殊，我会评出最佳作业，并且有奖金。”

听说有奖金，学生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多少钱？”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就这张。”

教室里一下热闹起来，他们可能从来没有见过老师居然“悬赏”布置作业，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

我示意大家安静：“这种作业我们以前没有做过，具体可以怎么做呢？”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学生们纷纷望着我。

我停顿了一下，接着往下说：“第一种方法，可以去图书馆查找《徐志摩全集》，看里面是否有这首诗。如果有而且比对无误，当然就铁证如山;但如果没有，是不是就代表不是徐志摩所作呢？”

“不一定，万一没有收录进去呢？”学生们很清醒。

我赞许地点点头：“的确，如果没有，只能说明有可能不是徐志摩所作，但并不能百分之百肯定。那么还有第二种方法，就是艺术特色比较。我们学过《再别康桥》，也讲过徐志摩和‘新月派’的艺术主张，可以把这首诗与之对比，看是否相符合。这其实是我现在用的方法。”

“第三种方法，则是寻根溯源，用多种方法查找这首诗最早出现的时间和位置，分析收录它的网站的性质。另外，如果能够查出这首诗的原作者，那么也可以肯定它与徐志摩无关了。”

听了这些，学生们纷纷点头，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不过，我主张最好综合使用多种方法，从各个角度进行查证和分析。不管认为它是或不是徐志摩的作品，你都一定要找到确凿的证据。这次作业有些复杂，所以大家可以提交电子版。”最后我补充道。

下课之后，小曾追上我：“夏老师，我和一个同学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作业内容有些多，我们想合作分头完成，可以吗？”

“当然可以！团队合作也是学习的一种好办法啊！”

周日晚上，我收到了班主任陈老师的微信：“夏老师，这是小谢的作业，她让我转发给您。”

我打开一看，正是小谢的考证报告。她查找了《徐志摩全集》，没有找到这首诗;之后她从徐志摩的诗歌风格入手分析，认为这首诗完全与之不符：

一首诗的核心便是诗人自身的风格，而徐志摩是新月派的代表诗人。

徐志摩写诗有自己的特点，他善用意象与修辞构建柔美细腻的画面。如《再别康桥》里的“金柳”“艳影”“荡漾”“柔波”“沉默”“放歌”等词语，烘托出了一幅浪漫的景象，容易使人联想到恋人间那独有的柔情似水般的甜蜜。他爱用细腻绵长的笔触，构建诗歌氛围，如《沙扬娜拉》。他的诗歌韵律具有美感。

——上述资料参考百度搜索。

最关键的一点是，徐志摩的诗中很少出现“我”“我们”“最喜欢”等浅显的词。而《认识你真好》这首诗就经常用，风格比较大众化，像心灵鸡汤。

之后小谢还对这首诗进行了溯源猜测：

考虑到这可能是模仿徐志摩而写的诗，我对它进行了溯源。在搜索的过程中，我有了一个有趣的发现，《认识你真好》在百度的各大营销号里出现的频率很高，但在正规的文学网站、文学论坛里均没有出现过，也基本没看到它在其他地方出现。

因此我得出我的结论，《认识你真好》不是徐志摩的作品。

看完小谢的作业，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明天大家的作业更期待了。

周一一大早，课代表就把作业抱到我的办公桌上。这次作业的形式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有交作业本的，有交作文本的，有交笔记本的，还有很多交的是打印稿，甚至有两个学生交的是U盘。

我先打开几本作业本，结果很失望。有几个学生很明显没有认真完成，几乎只是把我说的几个方法重复了一遍，最后声称自己按照这个方法去做了，然后就得出了结论。我摇摇头，把这些不合格的作业放在一边，继续看其他的。

渐渐地，我被他们的作业吸引了。按照习惯，我把优秀的作业放在另一边。等我批阅完全部的作业之后，发现优秀作业几乎占了半数。我又重新阅读了一遍，挑出了最优秀的，仍然有近二十篇。我苦笑了一下：一百元钱显然是不够了。

两天后讲评作业。上课前我就叫了三个学生到办公室帮忙搬东西，一个抱作业，一个抱书，一个抱画。书是我已经签好名的;画是我最近用数码板画的，提前拿到文印店打印了，并配上了框——这些都是给作业优秀的学生的奖品。

上课了，我宣布今天这堂课就是讲评作业，也是作业评奖。而我要颁发的第一个奖是“最佳罪魁祸首奖”，得主就是小幸：“因为他的鉴赏让我们知道了有这首风传是徐志摩写的诗，于是才有这次作业，所以小幸荣获‘最佳罪魁祸首奖’！”

在同學们的笑声和掌声中，小幸憨笑着走上讲台，从我手中接过了奖品——一本我签名的书。

“下面要宣布的是‘最佳合作奖’，虽然他们的作业完成得很烂。”我举起手中薄薄的两张纸，学生们都笑了，“但是他们能够想到用合作的方式完成作业，这本身就很难得。在以后的学习和工作中，你们会遇到很多事情需要团队合作共同完成，因此合作精神对你们来说尤其重要。这个奖授予小曾和小陈！”

两个男孩有些不好意思，略带忸怩地走上讲台，从我手中接过了奖品。

“下面一个奖项是‘最佳捷径奖’，因为他用了一个我根本没有想到的方式干净利落地进行了论证。他的论证是这样的：这首诗里有个词‘风雨兼程’，意思是在风雨中仍然不停地赶路。这个词不是成语，而是在汪国真的《热爱生命》中较早出现，从此广为人知。徐志摩生于1897年，逝世于1931年;汪国真生于1956年，逝世于2015年。徐志摩去世的时候，汪国真还没出生。可见这首诗不是徐志摩所写的。”

学生们听到这种考证角度，惊讶地“哇”了一声。作业的主人也有些自豪地走上来从我手中接过奖品。

“下面一个奖项是‘最佳实干奖’。我给大家提示的方法主要是查找书和网络，但是这个同学竟然想到去打电话查证。她查到了这首诗的一个出处是一本书，然后打电话给存有这本书的图书馆，请他们帮忙看看作者是否为徐志摩，结果是否。”

学生们又惊讶又敬佩。

“因此，这个‘最佳实干奖’颁给小丁！”

准备好的几本书已经发完了，我又拿出一幅画。

“你画的？”学生七嘴八舌。

“是啊。”

“哇，你学画画多久了？”

“一个月又二十五天。怎么，不服吗？”

学生哄笑。

奖项一个个地宣布，奖品一个个地发出去，很快讲台上只剩下最后一幅画了。

我停了一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准备好的红包：“说好的事情，当然是要兑现的。现在要颁发的是这次作业的最高奖——‘最佳作业奖’。这个同学作业写得非常认真，罗列的资料有十多页。她不仅仔细考证了《徐志摩全集》，还认真分析了徐志摩的写作特色与这首诗的不同，更寻根溯源，仔细查到了这首诗最早出现的地方，居然是‘爱卡汽车论坛’。然后她又对转发了这首诗的几乎所有网站进行了调查，最后还另外认真写了一篇详细的调查报告，可以说是这次作业中做得最好的。这个‘最佳作业奖’的得主就是小钟同学！”

小钟是个清瘦秀气的女孩，坐在最后一排。我想她对自己得奖应该是有心理准备的。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中，她款款走上台，从我手中接过了奖品和红包，轻轻说了声：“谢谢老师！”

学生们都在纷纷传看得奖同学拿到的书和画，兴奋不已。

我微笑示意大家安静，拿起另一个学生的作业：“有同学在作业里提到，不明白夏老师为什么要布置这项作业。我想韵儒同学说的话可以作为答案。”

其实直至现在，我也不能完全有底气地说这就是谁写的或不是谁写的，毕竟我没有亲眼见过。

“众口铄金”果然是真的。即使好似全网公认的是徐志摩写的诗，我也能从中发现许多疑点。曾经“尽信书不如无书”，而在现在这个互联网过度发达的时代，“尽信网络”对人的伤害好像更大，特别是对像我们这样正处于并没有什么知识储备又满腔热血的年纪的学生来说——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情绪很容易被煽动。同时我们缺少批判性思维，或者说是又懒又浮躁，不想思考也静不下心思考，因此语言行为总缺乏合理性。

但无奈的是，将来网络定然会更加发达，真假难辨的信息也当然更多。想要不被误导，逃避、拒用网络是最傻最不切实际的方法，最好的方法是多读书、多了解，有文化便有底气质疑，有底气辩论。我们在生活、学习中也应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即使好像所有人都有着统一的答案，只要你有确凿的证据，就应该相信自己的判断，不做沉默的大多数，也不参与“三人成虎”。对自己不了解的事，不要妄下定论，要常带着批判性思维去看待问题，试图从多个角度思考……

这次作业很有意思，但由于是第一次，我好像不能很好地打开思维，找到更多的切入点去支持我的观点，但我也很好地锻炼了自己的思维能力，这是本次作业中我最大的收获。

很多学生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接着说：“韵儒同学所说的，其实就是我们这次作业的目的。你们这一代是网络的原住民，现代科技给我们的生活和学习带来了巨大的便利，但是也带来了潜在的挑战。海量的网络信息真假难辨，我们不仅需要有一双慧眼，还需要具有怀疑精神、批判精神，更需要具备独立思考能力和基本的信息搜索查证能力。这不仅对我们的学习有重大意义，更对我们的生活以及我们对世界的了解方式有重大意义。这也就是我们这次作业最重要的目的。”

可惜的是，我们的教育很多时候缺失了这种教育。我们有时会看到大学生被骗、被传销组织洗脑的新闻，这除了与犯罪分子手段更加隐蔽、高超有关之外，与我们的学生缺少基本的独立思考能力也有着重大的关系。2017年，哈佛大学校长德鲁·吉尔平·福斯特在开学典礼上对新生的致辞中说：做出判断和评估事实的能力，以及在新事实面前虚心学习和自我成长的意愿，是至关重要的基本能力。

哈佛大学艺术与科学学院已故的前任院长杰里米·诺尔斯曾描述过他所认为的高等教育最重要的目标：确保毕业生能够辨别“有人在胡说八道”。“你们会通过挑战和被挑战，通过直面异议和分歧，来学习这种能力，并在这当中找到自己的道路。”

“可以这样说，我们这次作业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希望你们能够通过这次锻炼，逐漸学会这种能力，辨别谁在胡说八道。”我最后说。

（插图：罗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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