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君笔底有烟霞
2022-03-22潘彩霞
潘彩霞
一个高大英俊,被称为“清华园的美男子”;一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可他们却相爱了,相扶相伴一生,在学界流传着他们的佳话,他们就是著名历史学家赵俪生和高昭一。
1937年,卢沟桥的枪声响起时,赵俪生正在清华大学外语系读大三。读书期间,他办刊物,搞翻译,写小说,参加“一二·九”运动,革命的种子早已播下。北平沦陷,同学们纷纷离开。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赵俪生匆匆赶回青岛安顿母亲。短暂团聚后,他又告别家人,走上抗日救亡之路。
辗转到长沙时,他买了一块手帕,准备送给未来的妻子。怀着美好的憧憬,1938年年初,赵俪生到达离石,“西北青年工作团”驻扎在这里。
工作团里有一群女青年,其中一位引起赵俪生的注意,“人长得不漂亮,个儿也不高,更说不上窈窕,性格有些生硬、别扭。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一上来就感觉出她比另外的女孩们深刻。”
女孩叫高昭一,比赵俪生大3岁,师范毕业后走上革命道路。因幼年丧母,她在继母的冷落和嫌弃中长大,从小就养成了独立、刚强的性格。吸引赵俪生的正是这一点。而高昭一给赵俪生的评价则是:“他是一个‘一二·九’式的标准大学生,很会讲话,讲话时总带着刺儿,有些清高不凡。”
在共同的工作中,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窑洞的炕桌上,两人盘着腿,面对面坐着编油印小报。得知高昭一读过《资本论大纲》时,一向骄傲的赵俪生不由崇拜起来;而赵俪生在中学时就办刊办报,文学和翻译功底也令高昭一刮目相看。
那时,他们还负责给农民讲课、教革命歌曲。每当高昭一唱歌时,赵俪生看她的眼神就充满敬意。许多年后,他还记得她那慷慨激昂的歌声:“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相处日久,敬意变成了爱意。在赵俪生看来,高昭一既理智又成熟,正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爱人。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俪生到街上买了二十根芝麻滚子(芝麻糖),请同事们开茶话会,并当场宣布:“我和高昭一已经是夫妻了!”
从长沙买来的那块手帕,终于有了它的得主。这一年,赵俪生20岁,高昭一23岁。
婚后,他们在中条山下打游击,刷标语,动员群众抗日。但三个多月后,赵俪生病倒了,是恶性疟疾。高昭一带着他去西安治病,赵俪生几度病危,全靠高昭一一边做工一边照顾。体力不济又身无分文,夫妻俩无奈滞留关中,赵俪生做了中学教员。
1941年,赵俪生旧病复发,几度濒临死亡。高昭一两个月衣不解带地照顾丈夫和不满周岁的女儿。
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后,赵俪生在教书之余,兴趣由文学转向了史学。1946年,赵俪生的第一篇论文《清初山陕学者交游事迹考》在天津《大公报》发表,主编胡适颇为赞赏,特意来信鼓励。不久,经傅斯年推荐,他结束了八年中学教职,被河南大学聘为文史系副教授。那时,他不到30岁。
内战爆发后,夫妻俩怀抱着几双待哺儿女,由中原到华北、东北,在几所大学间颠沛流离。直到1950年冬天,才定居位于青岛的山东大学,赵俪生担任了历史系教授,高昭一做了他的助教。
难得的静谧时光里,国学底子深厚的高昭一终于有机会发挥专长,她和赵俪生一起投入研究,在山东大学首创开设“中国农民战争史”课程。晚年时,高昭一回忆了这一艰辛历程:“我俩投入了不少的劳动,浩繁的资料整理、摘录,有影响的历代农民战争的地图绘制,编辑历代农民战争史年表。最重要的是理论的建树,真是不舍昼夜的辛苦,准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终于开出了这门前人没有开过的专门史课。”
1954年,赵俪生和高昭一合著了第一部农民战争史研究专著《中国农民战争史论文集》,成为新史学的奠基者之一。
在青岛的七年,他们优雅宁静,没有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只有书桌上繁花似锦,果实累累。因教学突出声名在外,1957年,赵俪生被调去支援兰州大学。
第二年,赵俪生被划为“右派”,下放山丹县农场改造。靠着一份教职,高昭一以一己之力养活六个子女。她惦記着远在戈壁荒滩的丈夫,只要家里还能省下一点点吃的东西,她都会求人给他捎过去。
家就是希望。在农场,赵俪生忍饥挨饿,身居黑乎乎的窝棚,也不忘捧读《左传》。
1961年腊月,二女儿赵纪不慎滑下山崖意外殒命。接到电报后,农场准许赵俪生回家。那个清晨,当他披着件破老羊皮,跌跌撞撞闯进家门时,一时之间,高昭一竟然没有认出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
那个以高大英俊著称的美男子,此刻佝偻着背,瘦得脱了相。一向坚强的高昭一忍不住失声痛哭。
二女儿的离世,对赵俪生打击极大。万分悲痛之下,他一病不起。为了照顾奄奄一息的丈夫和几个年幼的孩子,高昭一毅然从西北师大的教职上退下来,用400元的“退职费”填饱了家里人的肚子。多年后,三女儿赵絪说:“妈妈的前程,是被我们吃掉的。”
在高昭一的精心照料下,赵俪生身体的伤痛逐渐好转,开始翻译王尔德的《道廉·格雷的画像》。
1962年,赵俪生再度走上讲台,神采飞扬,妙语连珠,将中国通史讲得酣畅淋漓。他经常和高昭一通宵达旦地探讨学术。每当有了写作的念头,第一时间与妻子交流。高昭一还是他的第一读者,品读新作品时,欣赏之余还不忘指着其中一段打趣:“你这可是偷了我的观点!”
1966年,风暴又起,赵俪生没能幸免。不论受了怎样的凌辱,赵俪生心中永远有一个信念:“回家!”家的温暖足以抵挡外面的严寒岁月。
1978年,61岁的赵俪生再次回到兰州大学讲堂。讲台上,他仪容儒雅,谈吐不凡,被学生们称为“五绝”教授。有学者评价:“20世纪上半叶讲‘中国通史’讲得最好的是钱穆,20世纪下半叶讲得最好的,当属兰州大学的赵俪生。”
晚年时,高昭一特意让赵俪生写了一幅字挂在床头,内容是她指定的清代才女林佩环的诗:“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才子妇”让她引以为傲。相扶相伴近七十年,这是她唯一一次公开示爱。2006年,高昭一去世,赵俪生彻底垮了,终日沉浸在对亡妻的思念中,念叨往事,自言自语,偶尔还会哼唱几句:“凄苦的湖上,雨斜风狂,没有渔火,也没有灯光……”那是当年在游击队时,高昭一教给他的。因思念过度,仅仅一年后,他就追随她而去。
编辑 吴元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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