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技”惊上海滩
2022-03-21马长林
□ 马长林
京剧名旦程砚秋(又名艳秋),曾经是梅兰芳的学生,但在学满出师后,唱做自成一派,演技出众,名气日盛,1927 年被报界评为“四大名旦”之一,与师傅梅兰芳齐名。民国时期,程砚秋曾多次来上海演出,都引起轰动,给上海观众留下极深的印象。现挑选其中的几次演出,叙其盛况,以飨读者。
初次亮相上海,一炮而红
1922 年秋天,程砚秋首次来上海亮相。这次原本是上海亦舞台派人到北京邀余叔岩来演戏,此时余叔岩已甚有名气,自己挂头牌,带着程砚秋来挂二牌。18 岁的程砚秋首次来沪,从未见过上海的大世面,心情自然很激动。让他没想到的是,意外的事故,把他从二牌推为头牌,独立挑班了。
原来,不知为何故,上海的军警同余叔岩捣乱,余叔岩没办法,只好偷偷买好火车票回了北京,把程砚秋搁在上海,这下急坏了陪程砚秋赴沪演出的罗瘿公。罗瘿公曾是程砚秋独立走上京剧舞台的恩人。面对这突然的变故,罗瘿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为好,他马上去找了老朋友陈叔通先生,商量如何应对,陈叔通主张先去问问程砚秋本人有什么打算。对大家的疑问,程砚秋似乎是胸有成竹,他斩钉截铁地说:“若是问我的意见,我就要顶下去!至于有没有把握,那就看票房卖票怎么样吧!”于是亦舞台老板以“余叔岩大老板因病停演,程砚秋老板头牌演出”的牌子通告观众。
程砚秋决心独自在沪上挂头牌,心中自然有他的底气,第一周八场戏(星期日加演日场),除了以《玉堂春》《虹霓关》等拿手戏打炮,还演了《能仁寺》《御碑亭》《奇双会》《打渔杀家》《醉酒》和昆曲《思凡》等,观众盛赞,可说是一炮而红,尤其是《玉堂春》一剧唱演后,观众评论说:“艳秋唱了《玉堂春》,一时间难得再有人敢唱此戏了。”就这样连演了一个月,欲罢不能。
1949 年9 月“四大名旦”合影,后排中梅兰芳,右荀慧生,左尚小云,前排中程砚秋
为祝贺程砚秋的成功演出,上海文化界名流简照男、甘翰臣、康有为、吴昌硕、朱小兰、袁伯夔、章一山、王聘三等三十余人特地在愚园聚会,大家举杯相庆,作画吟诗,祝贺程砚秋的成功。陈叔通私下里对程砚秋戏言:“这是余叔岩给了你一个机会。”
程砚秋虽然在上海唱红了,但他格调很高,帮会头目黄金荣来宴请他,他没有赴宴。他不去拜流氓,结果小报把他骂得一塌糊涂。一些有钱的人捧他,他也不领情。他无时不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像某些名角那样栽倒在十里洋场上。陈叔通先生回忆程砚秋的上海之行时说:当时在上海给艳秋写信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女人勾引他,对此,他一概不理;一种是穷苦求助的,对此,他则把来信地址一一记下,艳秋与我出门时,拿着钱就往里弄一钻,也不留什么名姓,只是送钱帮人,这是经常的事。艳秋对有钱的人是骄傲的,对贫寒的人是同情的。
程砚秋没有赴黄金荣的邀请,当晚却应约去看望白牡丹荀慧生,他们相互观摩,切磋技艺,并且商量共同参加义演。当时上海组织了九班联合的大义演,有程砚秋和荀慧生参加,盛况空前。
第二次赴沪演出,《红拂传》盛况空前
1922年程砚秋首次来沪演出,在亦舞台的演出档期尚未结束,丹桂第一台就来预订翌年的演出合同。为了不辜负上海观众的殷切之情,一年之后,1923 年9 月,程砚秋偕新婚夫人果素瑛,率领和声社来上海丹桂第一台演戏。这次还是罗瘿公陪同,由他负责张罗一切。和声社是程砚秋在当年年初组建的,以他为首,配了包括王又宸、郝寿臣、侯喜瑞、金仲仁、慈瑞泉等生、旦、净、丑各行的名角,阵容十分整齐。
上海戏院的经理,认为传统老戏能确保上座率,为此要求程砚秋都演老戏。于是程砚秋决定头十天内唱老戏,并排定了《审刺汤》《法门寺》《骂殿》《宝莲灯》等戏码。戏院方面希望对戏码作些改动,建议把头年在上海唱红的《汾河湾》《御碑亭》等戏放到前期演出,把上海观众尚不熟悉的《骂殿》放到后期去演。其实剧场经理不知道,程砚秋上演的任何一出戏,都经过了重新整理和排练,每一出戏都是他创新的成果,尤其是《骂殿》,更是他下功夫最多的一出戏。为此,按照戏院方面的要求,程砚秋以老戏《女起解》《能仁寺》《玉堂春》等打炮,新戏随后而上。头几天打炮,要比上一年热烈,而真正的高潮还是在新戏。首演《鸳鸯冢》时,丹桂第一台的三层楼剧场内无一虚席,台下加凳直到门口,晚上八点钟就拉起铁门谢客,后来者仍络绎不绝,盛况罕见。上海报纸载文评论说:这戏的情节很曲折,艳秋的表情很细腻,譬如同谢招郎订婚一场的羞态,独坐闺房中的愁情,以及最后诀别时悲痛的神情,都做得非常佳妙,一处有一处的精彩。这种艺术手段,恐怕除了他老师梅兰芳,没有人及得上了。而这出戏的唱功更有音乐上的价值……
到《红拂传》演出这天,简直风靡了上海滩。戏园奇满特满,不仅卖了站票,连舞台上两侧也卖了临时加票。沪上的朋友也为之大肆铺排,舞台上的花篮不下五六十个,舞台两侧,高悬起一副对联,二尺宽八尺长,红锦缎为底,黑绒字,上联为“艳色天下重”,下联为“秋声海上来”,对仗工稳,联首巧妙地镶嵌了“艳秋”二字,据说是金仲荪撰文,罗瘿公手书,由上海先施公司连夜剪字托裱制作。这副对联一时广为传诵。这天的戏码很硬,先有梅春奎的《雪杯圆》,刘奎官的《古城会》,小杨月楼和林树森的《群英会》,至夜十一时,程砚秋的《红拂传》方才登场。演出中程砚秋唱腔婉转,舞姿飘逸,获得极大成功,人们报以一次次热烈喝彩和鼓掌。程砚秋的演出也引起了在上海的外国人很大兴趣,英文《大陆报》《字林西报》的主笔都到场观剧,日本驻沪领事和日本朋友60 余人,千方百计搞到戏票。那晚,丹桂第一台门口附近,停放的小汽车竟达300 多辆。
《红拂传》首演后,上海各报发表了不少文章照片,倍加赞誉。英文《大陆报》女主笔访问了程砚秋,《字林西报》总编辑亲自写剧评,还刊发介绍程砚秋的小传。
程砚秋这次演期结束返回北京时,梅兰芳亲往车站迎接,衷心祝贺他这位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名作《锁麟囊》之首演
1940 年秋天,程砚秋率领秋声社再次来到上海,同黄金大戏院订立了40 天的演出合同。当时正是敌伪统治之下,程砚秋不可能再编演爱国、反抗思想过于直露的戏,迫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他只能创演一些悲欢离合、儿女情长、讽刺世态炎凉的戏。由翁偶虹编剧、号称“集程腔之大成”的代表作《锁麟囊》创演,就此产生。
程砚秋16 岁时与罗瘿公合影
1938 年,有一次程砚秋去山东演出,适逢胶东洪水泛滥,灾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他尽己所能唱了几场义务戏赈灾,但洪水引起的种种悲惨情形总回际他脑中,他一直想编演一部以洪水为背景的戏,他想到了翁偶虹。
翁偶虹原名翁麟声,10 岁时就开始给报社投稿,15 岁时因一篇征文《文姬归汉序》与当时已经唱红的名旦程砚秋有了文字之交。翁偶虹的姨夫是梨园中人,他的父亲也是个老戏迷,喜欢听戏的翁偶虹受长辈影响,15 岁已经能坐到清音桌旁唱几段,16 岁时首次在学校举办的游艺会上彩唱演出了《托兆》中的杨七郎和《卖马》中的单雄信,从此每年的游艺会便少不了他的彩唱。渐渐地,从本校演到外校,从学校演到戏园,带有“翁麟声君”四字的戏曲海报遍布街头。高中毕业后翁偶虹在一所小学工作,后来辞职给各报投稿,每天上午写作,下午即遍串九城票房唱戏。1930 年,中国第一个男女生合校的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成立,20岁的翁偶虹受聘在戏校兼职任教,由票友步入京剧创作领域。次年,翁偶虹为学生们改编了一出《温酒斩华雄》,他长达半个世纪的京剧创作生涯就此揭开序幕。1939 年,翁偶虹为程砚秋编写了《瓮头春》。
一天,翁偶虹到程砚秋寓拜访。程见翁来到,立时从书橱中取出清代焦循所著《剧说》,翻到夹有纸条的一页,兴冲冲地说:“您看这条材料能不能编个戏?”翁接过一看,原来是《只麈谈》上一条百余字短文,说灾中赠囊故事,无人名,只是个梗概。翁在沉吟之中,程却热情鼓励说:“根据您写的《瓮头春》,我相信您一定会用轻松愉快的手法,完成一个轻松愉快的剧本,同时我也相信,您一定会轻松愉快地写这个剧本,我们也会轻松愉快地排演这个剧本。”
于是翁偶虹以此百字资料为基础,精心设计故事情节和人物,写出了《锁麟囊》,把故事地点移往刚闹过水灾的山东,描写登州富家女薛湘灵出嫁,妆奁丰盈,并依乡俗,备有母亲赠满贮珠宝的锁麟囊一件,寓求早生贵子之意。出嫁途中遇雨,花轿在春秋亭暂避时,忽闻另一破花轿内哭声甚哀,询问后,方知为寒士赵禄寒之女守贞,由于身世凄凉,不禁悲啼。薛小姐见状,慷慨以嫁妆锁麟囊相赠。6 年后,登州暴发大水,薛湘灵只身流落莱州,到卢府为佣。在陪主人孩子天麟玩耍时,想起自己失散的娇儿,忍不住悲苦交集。天麟把球抛进一座小楼,逼湘灵去拾,湘灵无意中看到楼上供着自己所赠的锁麟囊,不觉感泣。未料卢夫人原来就是当年的贫女,见状盘问,才知湘灵就是当年赠囊之人,即改容礼敬,结为姐妹,并帮助湘灵一家团聚。
翁偶虹所编此剧情节曲折,悲喜交并,还穿插有不少插科打诨之词,讽刺世态炎凉嫌贫爱富,程砚秋读后拍手叫好:“您写的这些事,都是观众在生活中耳濡目染的实际经历。把这些再现于舞台上加以嘲讽,观众怎能不报以会心的一笑?料想观众会心一笑,就能酝酿出轻松的气氛而笼罩全剧。而全剧的结局又是愉快圆满的,观众定会欢迎。”
程砚秋对翁偶虹编写的剧本非常满意,全力构思排演。翁写剧本不过半月,程构思唱腔、身段却花了将近1 年时间,倾注了他20 年的艺术经验。他既吸收了本剧种其他行当的唱腔,如《春秋亭》避雨所唱[流水板]中“忙把梅香低声叫”一句,就是借用小生(娃娃调)的唱腔,糅合得十分熨帖。甚至西洋歌曲的旋律也被糅合进去了。《锁麟囊》公演时,因为是一出大戏,前边没有小戏垫场。戏开始时,因薛湘灵用了幕内吩咐的手法,台上虽未见其人,却闻其声,台下早是鸦雀无声,待到程砚秋所扮演的薛湘灵出场,唱出那段脍炙人口的[四平调]时,全场更是屏气静听,唯恐漏听了美妙的旋律。随着剧情渐次进入高潮,好腔迭生,一下子便令上海观众倾倒了。
《锁麟囊》演出轰动了上海,一连演出十场,每晚观众盈门,十场过后,改了一天戏码,但是观众纷纷要求续演,于是又连演了十场,仍欲罢不能,最后又加演五场。据说当时程砚秋在上海黄金大戏院公演《锁麟囊》时,台下“程迷”们随着他而唱,大有大合唱之势,足见其艺术感染力之强烈。当时各报评论文章纷纷赞扬《锁麟囊》的成功,其中有八个字的评语颇为深刻,这八个字是“秋云阅厚,韵绝尘寰”。程砚秋以他全面的艺术素养,且是以喜剧方式征服了上海观众。
程砚秋在《锁麟囊》中饰薛湘灵剧照
在天蟾舞台与师傅梅兰芳唱对台
抗战期间,程砚秋一度隐居北平青龙桥,学种庄稼,过隐居生活。1945 年9 月抗战胜利后,他又走上舞台,为东北难胞举行了集资返回家园的义演,为广西灾民举行赈灾义演。程砚秋在北平公演后,令上海观众翘首北望,为了满足上海观众的要求,1946年春天,程砚秋再次南下赴沪演出,直至翌年春天,几乎上演了程派的全部代表作品,可说是程派艺术的一次大检阅。
在这次来上海演出期间,发生了令上海京剧戏迷很惊讶的事,即程砚秋同他的师傅梅兰芳唱对台戏的事情,此事既是程砚秋艺术生涯中一件难忘的事,也成为民国时期上海京剧演出史上一段佳话。
程砚秋先是应宋庆龄儿童福利基金会邀请,在中国大戏院演出。中国大戏院同时也邀请了梅兰芳,但不知为何原因,中国大戏院为两人演出所定的票价不一样,梅兰芳2元,而程砚秋是1.8元。这两毛钱的差别,无疑说明程砚秋比不上梅兰芳,这使程砚秋有点恼火,坚持非2 元不唱。僵持许久后,中国大戏院终于同意两人同为2 元票价,但不再为程砚秋支付返程费。这事令程砚秋不悦,于是,他决定与梅兰芳唱对台,以此来证明自己并非不如梅兰芳。
另有一种说法,是事后据程砚秋表示,他事先曾写信问过梅兰芳,那时梅因自己在上海演出的档期还未定,就说你来好了,所以程砚秋说并不是他愿意打对台。而据梅兰芳说呢,当时他确是档期未定,但也没有鼓励程来,后来情况变化,人情包围,他也不能不同时登台了。真相究竟如何,一直是个谜。
其实程砚秋同他师傅梅兰芳唱对台戏已不是头一回。早在多年前,程砚秋自欧洲回国后,固定每星期一至星期三在北平中和园长期演出,数年不变。梅兰芳虽星期一至星期三在第一舞台演出,程砚秋仍档期不动,照常演出来打对台。从全盘演出时间来看,自然程打不过梅。但是有一次出现了意外。原来有一周梅兰芳在星期一晚上贴出《穆天王》来,程砚秋这里前几天知道了,就依他智囊杜颖陶的建议,贴出《梅妃》来。这出戏是程砚秋早期三大拿手代表作之一(另两出为《红拂传》与《文姬归汉》),唱做繁重,一年只演一次,往往在封箱时才拿出来。观众因为这是程砚秋轻易不演的好戏,因此到了星期一,中和戏院卖了个满座,而第一舞台那边只上了九成座。这样从上座率来讲,程砚秋算是找回了一次面子,但是论观众人数,中和园满座不过1000 人,第一舞台九成也超过2000 人,还是梅兰芳的声势大。
而1946 年秋天这次梅程之战,梅兰芳在中国大戏院演出时,配角有杨宝森、俞振飞、姜妙香等;程砚秋在天蟾舞台演出,配角有谭富英、叶盛兰等,双方阵容都非常硬整。消息见诸报端以后,一时轰动上海滩,不仅当地观众热烈订票,南京甚至汉口、长沙的戏迷,也都赶来看戏。
其实,作为徒弟的程砚秋,对这次同师傅打对台戏内心也很纠结,他对师傅既不服,又心怀歉意。几经思虑,他前往梅兰芳住所致歉。梅兰芳则安慰他说:“放心去演,排除外界干扰尽可能去发挥。”听了师傅这番话,程砚秋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开始安心准备对擂。
这次对擂,梅兰芳以传统戏为主,新戏只有新编的《抗金兵》。程砚秋那边则正好相反,以新编《锁麟囊》《荒山泪》《文姬归汉》《女儿心》为主,老戏仅有《玉堂春》。最后双方似乎“打了平手”。不过程砚秋深厚的演唱功底,仍给观众留下极深的印象。据曾在《锁麟囊》中扮演梅香的刘斌昆评论说,程砚秋在音量运用方面功底深厚:“他的气口打远,把声浪打出去,打得很远。后来在天蟾舞台演出,能一直打到三层楼外,唱得连三楼的角角落落都听得很真切。”
对擂过后,和气仍在。梅兰芳和程砚秋打了一个月的擂台之后,又携手为宋庆龄儿童福利基金会义演了喜剧《四五花洞》,为此次来沪演出画上了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