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回两族丧葬文化哲学观
2022-03-21李亚珂
李亚珂
藏族和回族是共同生活在西藏地区的两大少数民族。丧葬文化是民族文化中的重要部分,能在极大程度上反映本民族的特色。回族人民面对死亡的坦然洒脱、单一的土葬模式及崇尚平等、节俭、清洁的丧葬文化价值倾向都在不同层面体现了伊斯兰哲学的影子;而藏族面对死亡的欣然从容、多元化的丧葬仪式和等级性、生态性的丧葬文化价值倾向则受到宗教信仰、佛教哲学的影响。藏回两族丧葬文化既有共性又有差异,节俭、清洁的价值观和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观具有现实意义。
在有“人间天堂”美誉的西藏,藏回两族和谐共处。作为两个相互独立又共同生活的民族,藏回两族在拥有各自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影响。民族文化范畴广泛,丧葬文化是表现民族文化特色的重点之一,也是民族文化的有力彰显。丧葬文化中体现的哲学观不仅从理论层面代表了该民族的價值取向,也为外界更加深入地了解该民族文化提供了窗口。
面对死亡的态度
丧葬文化内容丰富,但面对死亡的态度、丧葬仪式的类型及丧葬文化的价值倾向最为重要,从这三方面梳理藏、回两族丧葬文化中体现的哲学观,有助于深化对藏回两族民族文化和民族哲学的认同。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面临死亡的第一感觉是忧惧或恐慌,但回族人民面对死亡的态度却与大多数人不同。回族并不畏惧死亡,死亡也并不能引起逝者亲属朋友难以遏制的悲痛。在回族的丧葬仪式中很少见到为逝者披麻戴孝,与在面临死亡时痛苦踟蹰的人们不同,回族人民能欣然接受死亡。回族为何在面对死亡时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回族人民面对死亡的坦然态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伊斯兰哲学中前定观和末日观的影响。前定(gadar)是一个伊斯兰教的教义概念,是阿语“盖德尔”的音译,另译“定然”。“信前定”为伊斯兰教六大信仰之一,其意为相信真主创造了包括人在内的宇宙万物,并规定了他们行为与发展规律。《古兰经》中说:“他创造万物,并加以精密的注定。”“真主创造你们和你们的行为。”“凡有性命者,都要尝死的滋味。我以祸福考验你们,你们只被召归我。”正因为真主至大至能,万事万物都在真主的调度下,而死亡不过真主的前定之事,是每个穆斯林都必然拥有的经历,所以也谈不上恐惧担忧。
除了前定观给予回族人民面对死亡时的坦然,伊斯兰哲学中的末日观也使得后者在死亡面前更加乐观。与信前定类似,信末日也是伊斯兰教的六大信仰之一,亦被称为信后世。信末日意为相信世界末日的降临,在世界末日到来的那日,所有亡者都将复活,接受至善至美的真主的审判,善者将升入天堂,永享幸福,而恶者将堕入地狱,终身受烈火焚身之苦。因此,在末日观的影响下,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开启来世生活的钥匙。虽然伊斯兰教提倡两世吉庆的生活观,但是今生生活与后世生活相较而言,其无疑更推崇后世生活:“真主使他所意欲者享受宽裕的给养或窘迫的给养。他们因今世的生活而欢喜,然而今世的生活比起后世的生活来,只是一种〔暂时〕的享受。”
在伊斯兰教前定观和末日观的影响下,回族人民褪去了面对死亡时的畏惧与惊恐,代之以欣然接受并对来世生活美好憧憬。
相较于回族人民面对死亡时的欣然乐观态度,藏族人民似乎也并不畏惧死亡,虽然两者关于死亡的态度具有相似性,但相似行为或态度背后的原因不同。
佛教传入西藏前,藏族因民间信仰和苯教教义而拥有灵魂不死、灵魂附生的观念。在藏族人民的观念中,一个健全的人是由肉体和灵魂两部分组成的,二者相互配合,缺一不可,一旦灵魂远离肉体,人可能会出现神志不清等精神疾病,不过灵魂在脱离肉体的桎梏后也可以附在他物身上,如鸟类、石头等都成为了灵魂附生的对象。普遍意义上的死亡只是肉体的消亡,而灵魂是永恒的。传说吐蕃最初的几位赞普,生为天神之子,死后他们的身体和灵魂都顺着一条天绳返回到天上。
佛教传入西藏后,藏族本有的灵魂观与佛教的转世轮回思想相结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藏族死亡观。在藏族人民们的观念中,死亡虽然意味着肉体的消弭,但灵魂是不灭的,或者可以说,灵魂不仅不因死亡而损害其永恒性,还因死亡可以转生到更好的境界。“佛教认为世界上的任何生物在来到这个世界前已经经历了无数的轮回,而现在所在的世界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只是宇宙无数世界中的一个,对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来说,世界只是众生暂居的地方。”因此,受到民间信仰和佛教转世轮回思想的影响,死亡在藏族人民心中并非悲伤之事,而是通往更高境界的桥梁。
藏回两族具有类似的坦然面对死亡的态度,其态度背后的原因既有一定的同质性又有一定的差异性。回族人民的死亡观深受伊斯兰哲学中前定观与末日观的影响,而藏族人民的死亡规则是民间宗教信仰和佛教转世轮回思想交汇融合的体现,两族虽然受到不同哲学体系的影响,但不失相通之处,如都坚信来世的存在,而死亡不过是通往美好来世的必然,这是藏回两族如此平和镇静地面对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
丧葬仪式的类型
宗教史学家伊利亚德认为人们所过的节日和举行的葬礼仪式都是原始人对本体论强烈渴望的延续——人们对于世界乃至自身的产生有着一种天然的求知与渴望。以伊利亚德的理论来看,对于一个民族来说,丧葬仪式的类型不仅体现了本民族的文化特色,也是民族本体论意识的映射。
华夏大地有着56个民族,各个民族都拥有着独具特色丧葬仪式。在土葬、火葬、水葬等各种形式的丧葬仪式类型中,回族的丧葬仪式以土葬为主。所谓土葬即不用棺椁而直接将尸体放入土中,谓之“入土为安”。与回族崇尚土葬相对,火葬是回族忌讳的一种丧葬仪式,这一观念受到了伊斯兰教的影响。在伊斯兰教末日观中,真主将审判末日复活后的众人,获罪者便堕入火狱,受烈火灼烧之苦,因此,火葬在回族文化中相当于一种惩罚恶人的酷刑。
回族之所以选择土葬有两方面的原因:对真主造人的信仰;为末日复活的需要。从真主造人方面来说,《古兰经》中说道真主以泥土造人:“真主创造你们,先用泥土,继用精液,然后,使你们成为配偶”,因此,在回族人心中,人生于泥土,亦应亡于泥土。回族崇尚土葬的另一原因在于末日复活的需要,也正因为真主用泥土造人,所以人必须要先归于泥土才能复活,因此,回族一般也称去世为归真,即复归于真主。回族选择土葬作为本民族的丧葬仪式不仅受到了伊斯兰教真主造人说和末日观的影响,也体现了其对于回归本体的渴望。
相较于回族单单实行土葬的丧葬仪式,藏族的丧葬仪式类型就很多。从丧葬仪式的类型来看,藏族有塔葬、火葬、水葬、天葬等形式,多样的丧葬仪式中也存在着同一丧葬仪式在不同的藏族群体中代表着不同的含义。例如,在藏区腹心地带的藏民心中,土葬被认为是被凶杀或受刑而死的囚犯采用的丧葬形式,认为这些人被埋后就永远不会转世。而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土葬是较普遍的丧葬形式,只有患传染病死、小儿死和非正常死亡的人才实行火葬和水葬。
印度佛教传入西藏后,塔葬才逐渐成为佛教高僧们最理想的丧葬仪式。所谓塔葬就是活佛、高僧们圆寂后将其尸骨或火化后的舍利、骨灰供奉到佛塔中,供人祭拜。佛塔是体现佛教特色的建筑之一,而藏族人民认为佛塔体现了本民族朴素唯物主义的宇宙观。藏族人民认为世界万物是由土、水、风、火四种元素相互作用演化而成,而塔基代表着土元素,塔瓶象征着水,塔刹代表着火,塔刹顶溶日月,代表“风”和“空”。以此观之,佛塔相当于原初世界的浓缩模型,而将得道高僧们的尸骸置于佛塔中供人参拜,无疑是将高僧们的肉身复归于佛塔构筑的原初世界中,期盼其早日轮回重生。与塔葬相似,藏族的土葬仪式也体现了其对“生于地母,重归地胎”的渴望。可见,不同的丧葬仪式类型不仅反映了藏族人民受不同哲学思想的影响,也代表着其复归本体的多种方式。
回族的土葬仪式和藏族多样化的丧葬仪式都体现了两族人民对其所认为本体的回归,但值得注意的是,回族人民多数信奉伊斯兰教,而伊斯兰教哲学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认主独一,即万物非主,唯有真主,也正因如此,其渴望回归的本体也就只有一个,就是真主。而藏族人民在历史的发展中主要受到苯教、佛教和民间宗教三方面的影响,因此渴望回归的本体也就因信仰的不同而不同,其丧葬仪式也随之呈现出多元化的特征。
喪葬文化的价值倾向
一个民族丧葬文化的价值倾向是指该民族丧葬文化中所体现的价值观特点。理解藏回两族丧葬文化的价值倾向不仅有利于深入研究其丧葬文化,对现代社会的实践活动也具有借鉴作用。
回族的丧葬文化中体现了强烈的平等意识。只要是信奉伊斯兰教的人,不论其生前荣辱,死后都按照相同的方式安葬,并不会因某人生前显赫而举办异常隆重的葬礼。回族丧葬文化中的平等观念源于伊斯兰哲学中真主造人说。除真主以泥土造人的观点,真主造人说还主张人人平等,无论是富可敌国的商贾,抑或是家徒四壁的贫民,财富和种族等条件的差异并不能成为评判优劣的标准,每个人在真主面前的地位也都是平等的。
除平等意识外,回族的丧葬文化也体现了清洁和节俭的价值倾向。虽然我国不乏实行土葬的民族,但回族的土葬仪式较其他民族的土葬仪式而言最大的区别在于不用棺椁。在王岱舆看来,不用棺椁的原因主要在于能够自然返本归源,也在于这样的丧葬仪式更为清洁:
不用棺椁,至理有二:一乃自然,二乃清净。自然者,缘人之本来乃土也,返本还源,复归于土,谓之自然;清净者,乃人之血肉藏于大地,遂可化而成土,若以不洁之水投于江海,即无不洁之味;若倾于器中,其秽愈甚。较之此理,岂非清净乎。
时至今日,大多数回族人民仍然践行着不用棺椁的丧葬习俗,此外,回族也不提倡大修陵墓,举办奢华的葬礼,而提倡薄葬和节俭。伊斯兰哲学末日观认为真主不会因葬礼规模的大小而偏爱或厌弃亡者,影响真主末日审判的唯一原因只是个人生前的行善或作恶。
藏族多样化的丧葬仪式不仅代表着对不同本体的复归,也体现着不同阶级人们的不同愿景。藏族的各种丧葬仪式间并非平等,而是存在着等级的差异,一般来说,塔葬的规格最高,适用于高僧大德;火葬规格次于塔葬,适用于统治阶级和高僧群体;天葬规格又在火葬之后,适宜于一般平民;水葬和土葬居于最末,多是社会底层人士实行。所以,对藏族人民而言,不同的丧葬仪式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逝者的身份地位。
除等级性外,藏族的丧葬仪式还具有生态性的特征。以适用人群最广的天葬为例,天葬就是将逝者的尸骸施舍给饥饿的天鹰(秃鹫),以此作为安葬的方式之一。天葬的形成与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和西藏独特的地理环境是分不开的。佛教传入西藏前,苯教和民间宗教信仰流行于西藏地区,苯教教义认为天鹰是天和人之间的中介,只有将人死后的尸体喂食天鹰,人才能升入天堂。佛教传入后,天葬的习俗与佛教的施舍观相结合,形成了新的天葬观念。佛教经典中菩萨舍身饲虎成为了天葬的典型示例。佛教意义范畴中的天葬代表着人有着多世轮回,因此尘世间的皮囊不过是虚幻之物,死亡降临时,灵魂早已轮回转世,与其留着这副皮囊任其腐败不堪,不如用作施舍,为下一世积善行德。从自然地理环境来看,西藏地区海拔高、冻土层较厚,尸体不易腐烂,而鹰类较多,是实行天葬的天然地区。藏族这种舍身喂鹰的无私精神既体现了人们对于佛教中布施波罗蜜的追求,渴求摒弃残破的肉体而追求永恒的灵魂福祉,也体现了藏族人民与自然共生的和谐精神。
藏回两族的丧葬文化都深受其所信仰宗教哲学的影响。对于回族同胞来说,伊斯兰哲学观中的前定观、末日观、本体论深刻影响了其面对死亡的态度、丧葬仪式的选择和价值倾向;对于藏族同胞来说,民间宗教信仰、苯教信仰中的灵魂观念、本体论及佛教的轮回转世思想深刻影响了其丧葬文化的方方面面。时至今日,回族丧葬文化中的薄葬节俭和清洁的特点仍不过时,藏族丧葬文化中爱护环境、和谐共生的思想也对当今社会的生态建设具有借鉴意义。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哲学与法政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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