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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与“从”:底层文化资本发挥作用的密钥

2022-03-19董永贵王静宜

中国青年研究 2022年1期
关键词:寒门底层阶层

□ 董永贵 王静宜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关于“寒门贵子”话题的讨论逐渐增加,人们在感叹寒门贵子摆脱了父辈命运代际传递的同时,又常常叹息农民阶层子女越来越难进入重点大学。学界除了用社会结构、阶层差异来证实寒门再难出贵子之外,还着重解读了寒门贵子逆袭的深层原因,试图为更多的寒门学子提供可复制的上升道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程猛和康永久等人的研究,他们认为这些学生实现阶层流动的密码是在受教育过程中创造的“底层文化资本”,即先赋性动力、道德化思维和学校化心性[1][2]。有不少学者的研究也证实确实存在某种形式的底层文化资本,并认为在底层学子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过程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3]。这样来看,寒门出贵子不应该是一个稀缺的现象。而当我们以乐观的态度观望现实时,却发现大多数底层学子仍旧无法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这不免使我们有些疑惑:同处于相似的社会阶层和学校教育中,为何只有少部分学生可凭借底层文化资本走出农村?相比大部分没有走出农村的拥有相似底层文化资本的学生,他们有什么特殊之处?有哪些被我们忽略的因素是底层文化资本显灵的密钥?基于此,本文将深入底层家庭,探寻可能造成底层学子相似出身却不同命运的原因。

二、文献回顾

底层文化资本近几年成为学界解释寒门学子实现阶层跨越的新路径。研究者们认为,每个阶层的人都有独特的生活方式和带有阶层属性的文化资本,他们尤其关注底层学子从贫困家庭实践中清醒地生发的动力和在求学生涯中形塑的独特品性,认为在这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底层文化资本。杜亮和刘宇仔细梳理了文化资本概念的理论基础后发现,底层文化资本的确属于文化资本的概念范畴,农民阶层的子女及其家庭通过强调好学、本分、踏实等在学校环境中受到重视的文化特质,从而帮助寒门学子获得教育成就,实现阶层跨越[4]。目前不少学者对底层文化资本进行了探究和概括。董永贵认为在孝文化影响下,通过努力学习回报父母成为寒门学子的强大内驱力[5]。胡雪龙进一步指出,农村家庭中强调的本分与学校教育的主流意识形态相一致,这使底层学子表现出一种主动在场的状态,最终有利于他们学业成功[6]。韩钰认为家教、家风、家传等中国农村所特有的家庭传统文化资本在底层学子向上流动的过程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7]。熊和妮则着重指出劳动阶级“望子成龙”的教育期望对于子女的学业成就和生活机会具有特殊的教育影响[8]。朱焱龙认为农民阶层父母的资本补给和自觉共情使其子女的教育进阶活动得以顺利进行,其中,资本补给使子代在教育活动中弥合了资本劣势,自觉共情为子女在教育中营造了良性的教育场域[9]。以上研究从不同方面丰富了底层文化资本的概念,表达了对“底层文化资本”的支持与肯定。

然而,虽然这些质性研究有力地证明了农民阶层的确存在某种形式的文化资本,并对农民阶层子女向上流动发挥了极大的支持作用,但是大多数研究只是用成功跨越阶层的寒门贵子证明底层文化资本在农民阶层中存在的普遍性,而忽视了其应用性,这反而暴露了底层文化资本理论的漏洞。具体来说,普遍存在的底层文化资本并不能解释普遍失败的寒门学子。因此仅仅了解到底层文化资本是底层学子能够与中上阶层子女竞争的资本是不够的,我们应该关注同处在相似底层文化资本的浸染中,为什么大多数学子依然遭遇学业失败,为什么少部分学子的底层文化资本能够发挥作用。

也有一些研究者从不同角度解释了为什么大多数农村学子难以实现向上流动。不同于以往研究中提到的底层居民对知识和学校教育的非理性态度,谢爱磊认为底层居民读书无望的观点恰是基于实践发展出的理性结果[10]。李涛认为外出打工者因为身处次级劳动力市场而更能直观地感受到大学生就业难、收入低下、学历贬值等一系列有关读书无用的社会现实,并将其作为不容置疑的结论传输给他人,弱势的地位和受限的视角使他们低估了读书的价值[11]。除了从社会结构和家长观念的角度解释外,拉鲁认为家长对教师和学校的态度、行为会对子女的学业成就产生极大影响。她论述了家长与学校互动的阶级差异,认为中产阶级家庭与学校之间的界限是流动的,家长可以在这条界限的两侧来回穿越,果断自信地干预、调解孩子的生活,使他们与学校的互动更加个人化以符合自身需求。而农民阶层的父母因受制于观念和能力,普遍认为教育是学校和老师的事,对教师恭顺而非苛求,寻求他们的指导而非提出建议,甚至在这种恭敬态度的背后还潜藏着一些抵制成分[12]。总之,拉鲁认为不同阶级家长与学校互动的差异造成了子女学业成就及未来发展的差异。

在以上研究者看来,社会结构的限制和家校互动的阶级差异阻碍了大多数学子走出农村。说到底,受以上因素的限制,底层文化资本在多数寒门学子身上失灵。那么,成功实现向上流动的寒门贵子及其家庭如何看待这种限制性因素?底层文化资本发挥作用的关键何在?底层文化资本论者认为,对贫穷、底层、农村的清醒认识使寒门学子充分利用底层特有的文化资本,最终取得高学业成就[13]。那么,所有寒门贵子的实践逻辑都建立在他们基于弱势阶级地位而发展出的对结构性限制清醒认识的基础之上吗?有没有其他的实践逻辑或独特机制可以用来解释底层文化资本的显灵?本文力图对这些问题进行深入探究。

三、研究设计与方法

本文以中部某高考大省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为研究地点,选取6位原建档立卡贫困生及其家长为研究对象(见表1)。研究中共有11名符合条件的大学生自愿接受访谈,但在对第7名至第11名研究对象的访谈资料分析后发现,这些受访者中再没有出现新的信息和概念,达到了定性研究的“理论饱和”状态,因此最终确定研究样本数量为6人,符合定性研究的“信息饱和原则”[14]。本文采用深度访谈法与处在自然情境下的研究对象进行长时间的互动,以获得内部人的视角,从而了解农民阶层的家长及子女对教育的态度、背后的社会成因及实践逻辑,试图探寻底层文化资本显灵的密钥。

表1 研究对象基本信息

本研究选取的地点为国家级贫困县Y县,Y县地处我国农业大省和高考大省H省西部,现有人口70.67万,种植面积133.5万亩,主要经济作物是小麦、玉米、稻子等。全县经济收入主要来源于在家务农和外出务工,全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43328元,是典型的农业县。全县共有普通高中7所,其中M一中是该县的重点中学,高考升学率稳居该市前3强,一本上线人数占全县考生的94%,几乎垄断了该县升入名牌大学的名额。本研究选取的访谈对象为毕业于M一中,本科就读于“211”或“985”的农村籍大学生及其父母。在2019年10月—2020年9月以及2021年寒假期间,我们对6位学生及家长进行了多次访谈,获得了较为翔实的一手资料。

四、误识:农民阶层的“信”与“从”

与底层文化资本并存在乡土社会的是受限的社会结构、弱势的阶层地位、缺位的家长参与以及读书无用、读书无望的言论,不少学者证明了正是以上因素阻碍了大多数底层学子走出农村。不同于上述研究中受限视角、阶级弱势给底层学子带来的限制,我们发现,农民阶层家长对教育改变命运的“信”和对教师无条件的“从”是底层文化资本显灵的密钥,而他们这种观念上的“信”和行动上的“从”恰是源于农民阶层在阶级、结构受限的不利条件下形成的“误识”。

1.教育公平与天道酬勤

自20世纪60年代威斯康星学派提出把社会心理变量看作教育获得的重要机制以来[15],教育期望就成为学界解释学生地位获得的重要因素,许多研究者认为父母的教育期望对子女教育期望以及教育获得有重要影响[16][17]。李涛认为如果底层家长在社会结构的限制下有较低的教育期望,认同读书无用、读书无望的观点,将会影响子代的心理状态和学习行为,从而降低其代际之间因教育实现社会流动的可能性[18]。因此,我们的设想是,对于那些在学习过程中与中上阶层展开激烈竞争并获得某种程度胜利,顺利实现向上流动的寒门学子来说,他们及父母应该不认同读书无望、读书无用的观点,并对子女有较高的教育期望。那么,实际情况是这样吗?我们在调查中发现,处于低社会阶层的父母的确会自觉抵制乡土社会中甚嚣尘上的读书无用论、读书无望论,对子女抱有读书改变命运的教育期望,保持着对教育的追求和对读书的信仰,这种信仰和期望建立在他们基于弱势阶层地位而对教育公平有创造性理解的基础之上。

(1)想象中的“大家都一样”

底层家长认为招生政策的不公平和教育资源的差异是相对的,这并不影响优秀的学生通过教育走出农村。霍霍妈妈:“H省的学生多,(所以)分数线高。如果把H省优秀学生的成绩放到北京,说不定能上清华北大呢。咱们H省不太对(公平),因此你的成绩好也赶不上北京的(政策好),但是普遍都是这样,不是你一个学生要面对这种(情况),也不是让你跟城市的学生比,你只要比你村里的人学习好就能考上学,所以还得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去学习。”玉玉妈妈:“在咱们这(乡村),家庭条件都差不多,能不能考上大学就看是否努力和听不听老师话。”甚至有些家长和学生在受限视角下没有意识到城乡教育资源的差异。微微爸爸:“我觉得(城乡)老师教得差不多。只要在老师的正课上听,都能成为好学生。城市孩子上辅导班,花太多钱,学到一样的知识,还不如农村好(省钱省时)。上课是用来学习的,下课就是用来放松的。要是让你上课也学习,下课也学习,人的大脑就麻痹了(没有效率)!”微微:“我就去过一次补习班,我觉得上不上辅导班都一样,在那里学的东西,课堂中老师也会讲,上课认真点就够了。”依依:“我从来没有上过辅导班,我觉得没用还浪费钱,上课好好听讲就行。”

诚如米尔斯指出,个人容易对自己身处的社会结构所施加的约束缺乏足够清晰的认识[19]。基于长期的乡土生活经历和同质的日常见闻,家长和学生对区域教育机会和城乡教育资源的差异并没有清醒的认知,他们从生活经验和日常见闻中构建出自己对教育的独特理解。这种理解使他们在主观上缩小了客观存在的城乡教育差距,发展出只要超越身边学生就能上好大学的观点。因此他们会在日常生活中以各种形式强调踏实本分、天道酬勤,明白在社会结构的限制下努力好学才是不言自明的康庄大道。玉玉:“学习和种地一样,只要踏踏实实做就有收获,偷懒一阵子可就跟不上了。”阳阳爸爸:“老师布置一遍作业,你每次都写两遍,这样还不能超过同学吗?”依依爸爸强调学习应该踏实本分:“大家在同样的教室里,让一个老师教,谁踏实学习谁成绩就会好,学习不好就是因为不努力,除了这还会有其他原因吗?”

布迪厄提出“误识”的概念来阐述农民阶层对教育不平等的社会不平等根源的不知[20]。显而易见,底层父母及子女基于日常见闻和生活经验建构出的对教育资源独特理解存在某种程度的误识。一个原因在于他们长期居于农村,视野受限,难以亲身感知城乡教育资源及教育机会的差异。另外,乡土社会中社会资本的短缺增强了他们对教师的认可与信任,使他们忽略了城乡师资的差异而将接触到的教师看作知识渊博的人和带领子女走出农村的领路人。

(2)纵向对比的“没顶替,又扩招”

农民阶层除了对教育资源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之外,他们对教育机会的认识也与学界的共识并不完全吻合。研究者们认为,伴随着受教育机会的扩大,高等教育领域内机会的不平等在逐步加深,这种教育不平等以多种形式全面展现在高等教育的多种维度[21]。

不同于学界对底层学子受教育机会的担忧,农民阶层家长对子女的受教育机会反而持一种乐观态度,他们认为与以往相比,高考公平性不断提高,招生程序更加透明,招生人数不断增加,从而增加了其子女通过教育实现阶层流动的机会。总的来说,高考关乎民生福祉、社会和谐,承担着社会对知识的尊重和对公平的期待。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党进一步加强了对教育事业的全面领导,教育部出台了一系列旨在保障高考公平的政策文件。实际上,高考公平与否是底层家庭投资教育的风向标,这些政策文件的出台使农民阶层的教育获得感大大增强,由此增加了对子女教育的投资和子女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期待。

霍霍妈妈感叹:“以前社会不公平,学生上大学是靠推荐的,谁会推荐咱们这种(普通百姓)呢,也经常会发生被顶替的事。我们那时也不指望靠学习改变命运,识个字不被人骗就行。但现在社会公平了,哪会有被顶替的事,只要有好的成绩就能上好大学,因此我们对孩子的期望自然高一点。”不止一位家长表达了当今社会有利于其子女向上流动的观点。凯凯妈妈也说道:“我们当时(高考)的门槛太高,招的学生少,你没有很高的分数就考不上大学。对比起来,我就感觉现在招生多,教育条件好,(因此)觉得通过教育改变命运也不是什么难事。”

“考大学也不是非常难”这是处于弱势社会地位的他们基于对当今教育资源、教育机会的特殊理解而发出的感叹。与研究者的横向视角和多阶层研究不同,农民阶层的感悟与误识是基于纵向视角和阶层同质化发展出来的。不同于谢爱磊得出的不断固化的社会结构和接触优质教育资源的有限机会降低了底层居民对子女教育获得和子女通过教育实现社会流动的期待的结论[22],我们发现,经底层父母弱势阶级和受限视角的折射,客观存在的社会结构限制在主观上被减弱了,教育资源、教育机会不公平的程度及子女向上流动的难度被低估了。

教育误识是一种对教育的信念,这种信念是群众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逐渐积淀并主动认可的,它反映着认识者本人的认知结构,也反映着社会的结构和秩序[23]。基于长期的乡土内生性文化和视野受限的不利环境,底层父母及子女主动认可了农村学子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道路、形成了教育改变命运的信念。

当然,不是所有农民阶层的家长都处于信息闭塞和视野受限的弱势困境中,很多农民在外出打工或做生意的同时开拓了视野。然而同样的见识给农民阶层家长带来的感悟不一。他们中部分人因进入次生性劳动力市场而更直观地感受了收入低下、文凭贬值的社会现象,再结合自己孩子欠佳的成绩,从而鼓吹读书无用论。如李涛和邬志辉的研究指出,相比仅接触电视媒介的正面宣传和村落内生性文化的留守妇女,云乡外出打工的男性劳动力更容易形成读书无用的价值判断[24]。然而也有部分家长外出打工的经历更增添了让自己的孩子走出去,拥抱城市生活方式的决心和动力。如微微父亲:“我出去(打工)的时间长,见识的事情比较多,我知道读书与不读书未来的生活差距有多大,所以一心想让闺女考个好大学。”

2.“坐办公室”执念

就业是衡量子女教育成绩的重要指标,也是寒门学子能否改变命运的一个关键环节。农村投资高等教育很大的动力来源于对就业收益的期待,也就是子女在接受教育后所获得的薪资报酬[25],而薪资是与职业联系在一起的。社会关于职业类型的文化传统是影响劳工阶级对于职业评价的重要因素[26]。我国传统文化中就有“劳力者”“劳心者”的职业划分,并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说法。由于传统文化和城乡二元分割合法性的影响,底层父母有“坐办公室”的执念,对孩子的职业期望就是“劳心者”。玉玉妈妈:“就是考个好大学,当个医生、老师、公务员啊这种固定的工作,稳定一点,工资也不低。”依依爸爸:“不回来种地就行,(不过)还是坐办公室最好,风不吹雨不淋的,大家看重你,说起来也会夸你工作好,这不就是光宗耀祖的吗?”

“坐办公室”的执念不只表现在父母对子女职业的期望上,而且表现在他们对子女的唠叨中。依依妈妈:“不好好学习,就得和我们一样外出打工,一天12个小时,白班倒夜班,环境特别差。好好学习的话,以后可以在办公室上班,环境比较好。”霍霍:“小时候父亲告诉自己比较聪明的人以后会坐在办公室,学习不好的人会外出打工,并鼓励我要努力学习,以后能‘坐办公室’。”

“坐办公室”的执念是底层家庭对子女未来职业的期待,是他们基于日常奔波辛劳的生活经验而生发出的对稳定轻松生活的向往。然而这种执念是在认可体脑分工、城乡二元分割合法性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基于社会上脑力、体力分工所带来的社会地位和薪资报酬的极大差异,他们将体力劳动看作低下的底层工作。并且进一步认为,通过读书坐在办公室的人是“劳心者”,应该处于支配地位,享受高的社会地位和待遇。自己因不够聪明、上学时不够努力而成为“劳力者”,应该处于被支配地位,受苦受累。出于这样的误识,他们把“坐办公室”看作子女的职业目标。

布迪厄认为由于人们的心智根据来源于社会结构的认知结构建构,因此人们在社会生活中常将世界当作理所当然的,这种不假思索的认识被他称作“认可”。而误识概念则指人们不仅认可既有的社会支配关系,甚至赞同并加入自我的被支配过程[27]。基于这种误识,农民阶层认可既有社会支配关系—体脑分工、城乡二元分割下的被支配地位,并赞同和加入其中,形成了办公室执念。

3.视教师为“领路人”

尊师重教的传统在我国世代相传,绵延不绝。究其原因,儒家实用主义的价值观把学子读书学习的兴趣引向了入仕做官,而教师是学生受教育过程中的领路者和引导者,学校是“教育改变命运”神话的缔造者和维持者,民众要想创造这种神话,就需要对教师及学校坚信不疑,这是学生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的前提,对于农村学子来说更是如此。

而当今随着家长学历和素质的进一步提高,很多家长在社会舆论风向的作用下陷入了“专家信任危机”,经常以经验质疑教师的专业性,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干预教师教育,甚至会在课外时间用自己的方式向孩子教学,导致学生产生了教师不专业的错误认知,从而产生抵触教师的心理,不利于教学活动的正常进行。这种家长及子女对教师的不信任让原本对双方有利的交流变成了家长对教育事无巨细的参与和质疑,使教师在日常活动中需要用大量的时间、精力来应对家长,在难以获得认同感的同时又增加了工作的压力,甚至出现了职业倦怠[28]。邢昊在研究中呈现了教师的烦恼:“我们教师对自己的教学方法很有信心,但很多家长自己一知半解,还喜欢对老师指手画脚,弄得很多年轻教师不知道怎么教了,有想法、有建议是好的,还是应该适当,很多家长对自己过度自信了。”

这种现象并不是个例。基于对北京市8区80位小学教师的访谈,姬甜甜和孙丽萍认为,现代社会,教师专业性经历了“祛魅”的过程,其专业实践、专业知识、专业自主不断被挑战。过去教师有专业地位和专业权威,被看作“知识传授者”“课程开发者”和“教育研究者”,而如今,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家长的学历、专业性和社会地位可能都高于教师,在部分家长看来,教师是服务者而不是专业的教育者。甚至有些文化资本超越教师的家长会在教育中扮演批判者、监察者和知识凌驾者的角色,质疑挑战教师的教育理念[29]。教师知识的专业性从根本上决定了教师职业的专业性,中上阶层的家长对教师教学的过度干预不仅会干扰教育活动的正常开展,也会使教师难以获得学生的认同,不利于良好师生关系的建立。

相比中上阶层对教师的态度,农民阶层的家长对教师更多的是依赖和认同,他们因为文化程度不高而对附有文化符号的人和机构心存敬畏和崇拜[30]。诚如安超所言,在乡土社会,只有教师这个职业享有精神特权的普遍尊敬,这是民众对知识、文字、读书崇拜的延续,也是对教师身负教育职责,承担教导学子责任的情感认同[31]。在访谈中我们发现,家长认为教师是带领孩子实现阶层跨越的领路人,无条件地信任教师。霍霍妈妈:“有的老师管教孩子的时候会打骂,家长有时候觉得老师做得不好,就去学校找老师。我不这样认为,也不这样做,老师该管就管,都是为了孩子好,打骂孩子是对孩子上心,尽力管教他(的表现)。”凯凯妈妈:“不是亲生孩子,打坏了(老师)还要担责任,人家老师为了你好打你,不怕担责任,我们做家长的不好好谢谢老师的认真负责,怎么还会去找老师的麻烦?”玉玉妈妈:“我家闺女(高考)考得好,好几个人都来问我有什么教育经验,我哪有这种能力呀!是人家老师教得好,闺女听老师的话。”

不难看出,在差序格局下社会资本的短缺,加剧了农民阶层家长对教师的敬重和依赖,与中上阶层的家长质疑教师教育理念、挑战教师教育权威不同,底层家长更多的是对教师的崇拜和认同,不同于拉鲁得出的农民阶层家长对教师表面恭敬背后质疑,其子女对教师反抗和抵制的结论,他们不质疑、不干预教师教学活动,教导子女听从教师,嘱咐教师管教子女,从心理和行动上做到了对教师的“从”。微微爸爸:“在他们考大学的过程中,教师的帮助肯定最多了,我们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们特别尊敬老师,肯定老师。老师让家长怎么做我们都会照做。”欣欣妈妈:“其实我们和老师接触不太多,但只要开家长会,我每次都去。听了(家长会)肯定有好处,我每次听完就觉得老师说的话很激励人,让人更想努力好好供她(女儿)上学。”

有学者指出,教师在教育过程中会根据学生的阶层出身对学生进行分类并据此进行教学互动,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学生会被教师视为最难教的群体,而来自中上阶层的学生,则被视为尊重教师,在课堂上积极与教师互动的好学生[32]。与上述结论不同,在访谈中,我们发现,学生认为教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贵人和带领自己跨越阶层的恩师,因此在受教育过程中,他们对教师不是质疑和反抗,而是与父母达成默契与共识,将老师视为“贵人”,积极寻求“知识补给”。玉玉:“在我学习生涯中,老师对我的帮助最大,是我一生的贵人。”凯凯:“我的学习方法就是跟着老师的安排走。”霍霍:“老师认真负责,知识渊博,上课只要好好听就都能学会。”

我们研究发现,出于对知识和读书的向往,农民阶层家长信任教师、遵从教师,并教导其子女尊师崇师、踏实本分。相比中上阶层家长中存在的教师专业性“祛魅”,以及教师的专业实践、专业知识和专业自主受到家长质疑和挑战的现象,农民阶层家长因自身文化水平不高而崇拜教师和无条件的“信从”教师是其子女在社会结构的限制下积极寻求教师知识补给的前提。

五、研究结论和反思

在学者用底层文化资本解释寒门贵子为何能够跨越阶层时,我们发现普遍存在于农村的底层文化资本对普遍失败的寒门学子只有较弱的解释力。朱镕君认为,个体的文化生产过程,并不是一个“实质理性”的过程,其中要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在解释中国底层青年的学业成功之路时,必须深入考察中国乡土社会的文化生产逻辑与底层物语[33]。

本文通过对原建档立卡户的寒门贵子及父母的访谈研究,试图以内部人的视角对底层文化资本在少数学生身上发挥作用的原因做一些解读,对这一现象背后农民阶层家长及子女的实践逻辑做深入讨论。本研究从农民阶层父母的弱势地位和受限视角出发,解读他们对教育公平、职业期望和教师的认识。研究发现,布迪厄的“误识”概念对此有一定的解释力,农民阶层家长对教育公平的认识和职业期望基于他们在弱势阶级和受限视角下对社会结构性限制的误判,即阶级同质和视野受限使农民阶层家长及子女低估了自身相对劣势的教育环境和有限的教育机会,摒弃“读书无用”和“读书无望”论,坚持“办公室执念”,从而为子女实现阶层跨越创造了一个良好的文化情境。这告诉我们,受限的社会结构、缺位的家校沟通可能并不完全对农民阶层的向上流动产生不利影响,相反,受限视野下对读书的“信”和资本弱势下对教师的“从”都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寒门学子,激活了存在于农村的底层文化资本,使他们在资源受限的乡土社会中仍旧保持着对读书传统的信仰和追求。因此可以说,农民阶层在视野受限下的“信”与“从”构成了寒门学子向上流动的前提条件。

我们可以按照这个逻辑分三种情况来解释大多数未走出农村的寒门学子。其一,对教育改变命运的“不信”与对教师的“不从”,正如余秀兰呈现的案例,“高中到大学有7年的时间,如果大学毕业能找到工作还好,要找不到工作,就白瞎了,比那些打工的就差了七八年的时间挣钱。这一正一反的,我得搭进去多少钱啊,还有孩子的青春”[34]。其二,对教育改变命运的“不信”与对教师的“从”,乡土社会中并存着民众对教师的崇敬和严峻就业形势下“读书变得好像没有那么有用了”的感知。其三,对教育改变命运的“信”与对教师的“不从”,表现在部分家长虽然相信读书有用,但质疑教师的能力,如拉鲁呈现的劳工阶级家长对教师表面恭敬,背后质疑的现象。很明显,在以上三种情况下,寒门学子自身拥有的底层文化资本很难被激活,难以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

然而需要明确的是,现实中不乏存在对教育“信”且“从”但依然困于农村的学子。事实上,成功激活底层文化资本并不能保证寒门学子顺利实现向上流动,我们也不能把寒门学子实现阶层跨越的希望寄托在视野受限的“误识”上。我们应该明白,客观存在且不断深化的城乡教育资源的差距和教育机会的不公平是多数寒门学子无法通过教育实现阶层流动的深层原因。本研究正是在此基础上探寻在共同拥有底层文化资本的农村,少数学子能够激活底层文化资本的背后社会成因,以此来丰富底层文化资本的理论框架。本文主要探讨了底层文化资本发挥作用的关键,对于父母“信”与“从”信念的来源,传递给子女的方式,以及如何转换为子女的教育信念,最终促进其学业成功的一系列问题,后续将做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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