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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暗码看《李氏音鉴》音系及其性质

2022-03-19石绍浪

辞书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韵母声母

摘 要 文章根据李氏暗码,重新构拟了《李氏音鉴》的22韵部,并分析其音系结构上存在的问题。《李氏音鉴》创作初衷是为当时人读书识字建立一个理想的标準音。不过,受时代和个人因素的限制,李氏音系在内部结构上存在明显缺陷,算不上合格。

关键词 《李氏音鉴》 声母 韵母 共同语标准

一、 引 言

(一) 《李氏音鉴》及研究概况

明清至民国时期,等韵之学空前繁荣,韵图、韵书多达一百六十七种(耿振生 1992)序,李汝珍《李氏音鉴》是其中一部。李汝珍[1]爱好广泛,才能博雅,除《李氏音鉴》外,另有小说、围棋专著传世。在众多明清等韵学著作中,李汝珍的《李氏音鉴》流行范围较广、影响较大。

对《李氏音鉴》的研究始于民国时期。赵荫棠(1932)、钱玄同(见胡适 1942)等开其先河。之后,王力(1957)、何九盈(1985)、史存直(1985)、李新魁(1983)、耿振生(1992)等都对它进行过介绍。俞敏(1983)、杨亦鸣(1992)、王为民(2008)、叶荧光(2015)、史皓元(2018)等对其进行了不同视角的研究,尤以杨亦鸣先生的研究最为深入细致。钱玄同(见胡适 1942)、史存直(1985)95、王力(1957)163、杨亦鸣(1992)均认为《李氏音鉴》不是单一音系。杨亦鸣(1992)认为《李氏音鉴》语音系统是“以十八世纪北京音为基础,兼列当时海州音中与北京音相异的部分……从《音鉴》中正可以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二百多年前的北京话语音系统”。史皓元(2018)则认为,李氏音系是跨地区的共同语,不是任何人的本地方言,而是所有人要努力实现的理想音系。

《李氏音鉴》主体内容共有6卷。前5卷以问答的方式阐述作者的音韵理念,共有33问,第6卷是“字母五声图”。从结构安排上看,“字母五声图”是该书的重点,以往研究大多也以“字母五声图”为基础。该图以声母为纲,每个声母后按韵部排列,每个韵部后按声调排列,它实际上是个音节表。图1中,对于字的注音采用两种方式,一是反切,另一是暗码(原文写作“暗马”)。“字母五声图”页面样式与字的注音方式如图1所示:

前人研究“字母五声图”一般借助反切,尚未利用过李氏暗码。李氏说:“故于图中同母之下兼列暗马……学者与射字篇合参,其义悉矣。”(卷六:4)本文依据暗码,重新整理了李氏音系。

(二) 李氏暗码

1. 暗码所代表的数字

李氏暗码是以司马温和李冶的暗码为基础改造而成的(卷五:21),暗码及所代表的数字具体如表1所示:

说明:表中奇数行为李氏暗码,偶数行为对应数字。

2. 暗码标音的解读

《李氏音鉴》设33个声母(实际音值22个)、22个韵部、5个声调。声母、韵母的顺序见下文表2、表3。声调顺序依次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每个字的暗码从上到下,依次表示声母、韵部、声调,暗码代表的数字表示所射声母、韵母或声调的顺位。上文所举的“七”和“秀”,暗码解读分别是:

秀信宥切。声母第33(仙,s),韵部第12(此处为iou),声调第4(去声)。拼合结果是siou。

七寝壹切。声母第7(清,tsh),韵部第2(此处为i),声调第5(入声),拼合结果是tshi。

以下,我们按声、韵、调的顺序介绍根据暗码归纳的李氏音系。

二、 《李氏音鉴》音系

(一) 声母

李氏称声母为“字母”(或称“母”),约等于今“声母+韵头”,共有33个,依次为:1春、2满、3尧、4天、5溪、6水、7清、8涟、9嫩、10红、11飘、12粉、13蝶、14惊、15眠、16松、17峦、18空、19翠、20鸥、21鸟、22盘、23翾、24对、25酒、26陶、27然、28便、29博、30个、31醉、32中、33仙。(凡例:14—18)

李氏说:“每母二十二音,其三十三母”(卷二:19)。33母的22音,对应关系如表2所示。

(1) 李氏声母不完全等同于今天的声母,它还包括韵头(表2省去未标)。

(2) 李氏声母分为粗、细两类,所遵循的原理是:粗音拼今开口韵和合口韵,细音拼今齐齿韵和撮口韵。

(3) 学者对“惊、溪、翾”3母音值有分歧,李新魁认为是k、kh、x,其他学者都认为是t、th、。(参见杨亦鸣 1992)88-89李汝珍说:“(22母)有细无粗者三。”(卷二:29)所指即是“惊、溪、翾”。只能拼细音,且与“个、空、红”不归一“音”,故它们音值应该是t、th、。

(二) 韵母

韵母,李氏称之为“韵”。但李氏的“韵”跟我们今天所说的韵母不对等,不包括韵头。因此,李氏的“韵”多数对应今天两个(四呼不同的)韵母,本文暂称为“韵部”。李氏音系共有22个韵部,只有顺序,没有命名。(凡例:11—14)根据对“字母五声图”的归纳,各韵部音值拟音如表3所示:

说明:1) 韵头一律用“括号”,以区别今韵母。在行文中,为方便阅读,不再保留括号;2) 李氏舒声韵的音值是明确的,但入声韵的音值并不明确,表3用“☆”以示区别;3) 第17韵部入声的上标符号“*”表示存疑。

李氏韵部所遵循的基本原理是:今开口韵与齐齿韵共一个韵部,今合口韵和撮口韵共一个韵部,少数韵部只有一个对应的韵母(参看表3)。

李氏声韵拼合原理是其给汉字标音的重要基础,我们先介绍李氏声韵拼合特点。

李氏韵部可分为甲乙两类,甲类是开口韵和齐齿韵,如第1韵部;乙类是合口韵和撮口韵,如第4韵部。两类与粗细声母相配合,可以拼合出明确、唯一的音节,再配上声调则可确定字音。如表4所示:

说明:“类别”一、二、三、四分别代表4类音节,依次为开口韵、合口韵、齐齿韵、撮口韵。

以下,我们先讨论李氏音系的舒声韵,再讨论入声韵。

1. 舒声韵

李氏舒声韵的音值比较明确。

(1) 李汝珍是把舌尖元音ɿ、ʅ理解为“零韵母”。如果用“〇”来表示,第7韵部可表示为“〇,i〇”,与李氏韵部原理不悖。这一点同样适用于入声韵。

(2) 第8韵部的韵母是e、ie

前人都将第8韵部拟为开、齐两个韵母,钱玄同、赵荫棠、李新魁、史皓元将主元音拟为前元音(e或ε),王力、杨亦鸣、叶荧光拟为央元音()。[前人构拟参看杨亦鸣(1992)98;史皓元(2018);叶荧光(2015)。下同,不再说明]

根据“字母五声图”(以下统计均根据“字母五声图”,不再说明),第8韵部字的来源是假开三知、系影组(“且些写卸遮者车马车扯赊舍惹以上知系爷野夜以上影组”)。京剧中,它们的主元音是前元音ε(同组的还包括咸山开合三入知系入)。(罗常培 1935)[2]《中原音韵》、《韵学骊珠》(昆曲音)主元音是前元音ε(有i介音)。《南京官话》(何美龄 1902)假摄“蛇舍者”等字不与果摄歌戈韵相混。(徐朝东,陈琦 2018)今南京话,主元音是e。可见,在《中原音韵》、明清南系官话和有官话色彩的南京方言中,这些字的主元音都是前元音。

另外,第13韵部的主元音比较明确,是(见下文),而第8与第13韵部又有对立关系。因此,第8韵部主元音应为前元音e,有e、ie两个韵母。

(3) 第13韵部的韵母是

钱玄同、赵荫棠、王力将第13韵部拟为o、io两个韵母,李新魁、杨亦鸣、叶荧光、史皓元将之拟为一个o韵母。

第13韵部字来自果开合一见系(“哥个何科颗课”),字数较少。同时,果摄一等见系大部分字收入了第19韵部(uo、yo)(“我锅果过卧火货窝瘸靴”,开口、合口来源皆有)。

李氏说:同母歌韵双列者,系为北音而设。盖北于“贺货个过”之类俱分两音。(卷首:6)。显然指果摄一等见系字在北方话中存在开、合不同读法。《语言自迩集》(威妥玛 1886),哥ckê≠锅ckuo、个kê≠过kuo;今北京话,哥ck≠锅ckuo、个k≠过kuo。可见,第13与第19韵部有开合的区别,开口是(或)。若拟为o,与第19韵部的uo韵音类上无法区分。另外,从其收字看,第13韵部不存在齐齿韵。

故,第13韵部只有一个韵母。

(4) 第15韵部只有一个uei韵

第15韵部,钱玄同、史皓元、叶荧光认为是一个uei,赵荫棠、王力认为是uei、yei两个韵母,李新魁、杨亦鸣认为是ei、uei两个韵母。

首先,唇音声母本身带有合口色彩,李氏音系中第13与第19韵部(与u)、第14与第20韵部(a与ua)、第6与第21韵部(ai与uai)、第9与第18韵部(an与uan)、第2与第16韵部(n与un)、第1与第22韵部(a与ua),逢唇音声母皆开合两类兼收。[3]例如:“帮cpa|cpua、拜pai|puai”。但第15韵部唇音声母字没有开合兼收,暗示第15韵部唇音声母字和其他声母来源的字皆是合口韵。

其次,第15韵部字的来源是蟹合一和止开合三,今有开口和合口两种读法(前者如“佩phei”、后者如“醉tsuei”),今读ei韵的字多数是唇音声母(如“配裴悲备眉美媚”),少数是泥来母(如“内雷垒类”)。《西儒耳目资》(金尼阁 1626)和今南京话中,这些字皆有u介音,韵母无开、合的区别。

第三,按照李氏韵部原理,开口韵与合口韵分属不同韵部,即第15韵部要么是ei、iei,要么是uei、yei。而此来源的字今没有yei的读音。所以,第15韵部的韵母只有一个uei。

(5) 第18韵部只有一个韵母uan

钱玄同、李新魁将第18韵拟为一个uan韵母,赵荫棠、王力拟为uan、yan两个韵母。杨亦鸣的构拟分南北音,北音为uan、yan、an三个韵母,南音为u、两个韵母。

第18韵部字来自咸山开二帮知、合二三非庄章见影(如“賺扮盼班扳攀蛮慢以上开口凡帆顽闩涮涮洗关惯还还原宦弯串晚万以上合口”),其中“扮盼班扳攀蛮慢”同时收入第9韵部(an、ian)。

“扮”等字第9和第18韵兼收,根据第9韵部,可以确定是uan。从例字和来源看,第18韵部没有yan的读法。uan类缺撮口韵涉及李氏对an、两个韵类的字音分配,参见下文。

综上,第18韵部的韵母只有一个uan。

(6) 无卷舌韵

止开三日母字“儿耳二”等字,“字母五声图”未收(止摄日母只收了合口三等的“蕊”字,音)。李氏说:儿字古皆瓤移切,以近时南北方音辨之,读昂移切。叶荧光(2015)认为是。但“字母五声图”没有的音节位置。

“儿耳二”等字,《西儒耳目资》ni、ul两读,《语言自迩集》读êrh,江淮官话现在普遍读不卷舌的a(海州读),只有南京话独树一帜,读卷舌。依据李氏反切,“儿”音值难定,但如果严格根据“字母五声图”,李氏若没有遗漏的话,“儿耳二”等字应该读a,归入第14韵部。

(7) 李氏音系没有“南北音兼列”

史皓元(2016)认为,“李汝珍对《音鉴》兼列南北两系官话语音及声调系统的用意非常坚定” 。杨亦鸣对第2、第9、第10、第11、第16、第18、第19的构拟均有南音、北音两类音值。

在代表李氏音系观点的“字母五声图”中,字音是明确的、唯一的,[4]并没有区别南音和北音。比如,“艰c”收入第9韵部(an、ian),不再收入第10韵部(、);

“虔”收入第10韵部,第9韵部不再收;“哥”收入第13韵部(),第19韵部(uo、yo)未收。可见,《李氏音鉴》没有采取《韵学骊珠》(沈乘麐 1976/2006)的做法,在南北有分歧的字音下标明南音是什么,北音是什么。也就是说,李氏对有南北分歧的字音,都已经依据自己的“标准”做出了选择。所以,李氏的语音标准兼顾了南音和北音的特点,但字音上并没有兼列南北音,韵部也没有。

2. 入声韵

李氏说:“图内(按:字母五声图)入声悉照等韵载入其中,各音或与今时音迥不相侔者,则参以指南诸书易之。至粗细微异、不甚悬殊者,未敢枉加更易,皆仍其旧,以俟考证。”(卷六:3)即,李氏入声韵总体上是以传统韵书为依据,个别处根据“时音”做了修改。

根据对“字母五声图”归纳,中古入声字在李氏音系中分别归入第1、2、3、9、10、11、16、17、18、22等10个韵部。综合来看,其第2韵部的入声音值是做了修订的,其他都沿袭传统韵类(参看表3)。

(1) 多数入声韵类,音值未定

在今天保留入声的北方方言区中,中古入声韵大多发生了简化合并,韵类、韵母数量、主元音音值,彼此差异明显。比如江淮地区,入声韵从六组型到两组型,共有五种类型。各摄主元音,以宕江入和通入为例,泰如片主元音分别是和,南京主元音分别是o和u,海州宕江入和通入已经复元音化并分化为多组韵母。[5](石绍浪 2016)

李氏把入声字分别归入10个韵部,参照李氏暗码,我们可以归纳出入声韵音类。每类音值如何?表3的构拟只表示一种可能(第2韵部例外)。[6]从李氏经历看,李氏本人未必能在口语中遵守自己的入声韵。比如,江摄入“戳”,他就归入了通摄(声母1、韵部3、声调5,褚屋切,音为)。另外,让海州人用七组型入声韵来读书、交流,基本不可行。

(2) 第17韵部入声韵有问题

表3构拟的入声韵,九个韵部与李氏韵部原理都是相符的,只有第17韵部例外。该韵部来源是曾梗入,辖字有“北忒贼塞测食以上曾入格客脉碧戟迹炙尺液剔笛溺锡以上梗入” 。根据李氏音系结构,第17韵部有、、ʅ三个韵母。一个韵部有三个韵母,这与李氏韵部原理自相矛盾。

如果把第17韵部分为两类,韵独立,、ʅ韵合入第2韵部,就可以解決该韵部自相矛盾的问题。不过,这样曾梗入与深臻入韵母就合流了,李氏没有这么做,这是个“硬伤”。

类似的“硬伤”还有一个。在江淮官话中,深臻开三帮端见入(如“笔力吉”)和曾梗开三四帮端见入(如“逼积极辟踢击”)已经合流,但在李氏音系中却分属第2和第17两个韵部。李氏如何掩盖呢?他的第2韵部的例字只从深臻入选,极力回避曾梗入这个来源。如“立泣及毕悉质失日”,皆来自深臻入,只有“匿”来自曾入,还是因为深臻入泥母

无字。

可见,李氏能接受同摄[7]入声韵的分化,但不敢接受不同摄入声韵的合流。即,李氏入声韵总体上沿袭传统韵书,没有兼顾实际读音(第2韵部例外)。

(3) 咸山开一见系入韵母未独立

在江淮官话中,咸山开一见系入韵母(如“盒磕割渴”等,还包括少数咸山合口入声字,如“脱活”等),或为独立韵类,或与宕江入合,与咸山开一二等其他来源的入声字韵母皆有类的区别。只有在入声韵大幅简化,且韵母已经变为复元音的方言中(如合肥),这两个来源的入声韵母才合流。李氏将它们(咸山开一见系入、咸山开一二帮端知系入)统一归入第9韵部入声。这完全是依据同摄同韵的类推,与江淮方言实际读音脱节。

(4) 入声字的反切注音难以确定字音

李氏掩盖入声韵音值模糊的缺点,同时表现在反切注音上。

李氏入声字的反切注音,被切字和反切下字一般都来自相同的摄。例如:纳,乃答切,纳、答皆来自咸入;出,崇术切,出、术皆来自臻入;北,补墨切,北、墨皆来自曾入;莫,马鄂切,莫、鄂皆来自宕入;哭,孔屋切,哭、屋皆来自通入。

被切字和反切下字还经常循环互切。如:鄂,偶各切;各,敢鄂切;塞,颡贼切;贼,紫塞切。如此,李氏反切做到了理论上正确,但实际上无法确定音值。

可见,无论通过反切还是暗码,李氏音系入声韵的音值都是不明确的。《李氏音鉴》全书多个章节都言及其33声母,每个声母都取了名字,介绍极为详尽,李氏对此颇为自得。而李氏韵母只在“凡例”中提了一下,韵母没有取名,正文也不再提及。这些都说明李氏对自己韵母系统的缺陷是心知肚明的。

同样面临入声韵这个棘手问题,《西儒耳目资》的处理就比较好,它是以南京方言为基础的。(石绍浪 2021)按李氏的“时音”理念,海州方言是其入声韵的最佳选择,但他没有这么做,这是个遗憾。

李氏舒声韵依据“时音”,入声韵音类袭古(无具体音值),整个音系不是建立在同一个基础之上。李氏虽然在第25问单独介绍了中古入声字在北方话中的读音,但这并不能掩盖其音系结构上存在的问题。俞敏先生(1983)说李氏是位“半截子革命家”,可谓

中肯。

前人研究涉及李氏入声韵的不多。叶荧光(2015)[8]和史皓元(2018)[9]对入声韵进行了构拟。不过,两人都没有利用李氏暗码,构拟结果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韵母跨摄合流现象,与李氏本意不符。

(三) 声调

《李氏音鉴》有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5个声调,相关描述文字有,“阴平者平声之低也,阳平者平声之高也”(卷二:33),“上声无不高,低呼而变为去声矣。去声无不低,高呼变为上声矣”“入声无不促,低则无音,高呼变而为平声”(卷二:35)。

对比《西儒耳目资》(阴平33、阳平21、上声42、去声35、入声44)、《语言自迩集》(阴平55、阳平35、上声214、去声51,与今北京话同)、今南京话(阴平31、阳平13、上声22、去声44、入声5)、海州话(阴平214、阳平35、上声41、去声55、入声24),李氏阴平、阳平、上声的描述似乎与海州话比较相像。鉴于官话和读书音一直没有明确统一的标准(耿振生2007),李氏声调依本地方言(海州话)的可能性比较大。

综上,李氏音系声母、舒声韵母的音值较为明确,但入声韵母未能明确,声调调值尚需研究。同时,李氏也未能处理好音系内部结构一致性、字音例外与类推之间的关系。故,李氏的这个注音方案,存在诸多问题。如果作为“标准音”,必须进一步完善,才具可

行性。

(四) 用暗码解释李氏反切的例外

根据王为民(2008)研究,有14个字反切与李氏反切规则不符(重复只计一次)。其中有9个字,已经收在“字母五声图”中,根据暗码标注,这些字的读音比较明确,具体是:

(1) 院,意倦切。声母3,韵部4,声调4,读音y;

(2) 壮,智旷切。声母32,韵部22,声调4,读音;

(3) 绝,霁雪切。声母25,韵部11,声调5,读音;

(4) 津,镌因切。声母25,韵部2,声调1,读音;

(5) 吕,两语切。声母8,韵部4,声调3,读音cly;

(6) 虑,令御切。声母8,韵部4,声调4,读音ly;

(7) 取,抢雨切。声母7,韵部4,声调3,读音ctshy;

(8) 略,两药切。声母8,韵部1,声调5,读音lio;

(9) 削,小药切。声母33,韵部1,声调5,读音sio。

另有5个,根据声韵来源类推可得,具体是:

(1) 索,四药切。声母16,韵部22,声调5,读音so;

(2) 丑,垂柳切。声母1,韵部12,声调3,读音c;

(3) 厥,吉月切。声母14,韵部11,声调5,读音;

(4) 逸,月吉切。声母3,韵部2,声调5,读音i;

(5) 闾,良鱼切。声母8,韵部4,声调2,读音ly。

反切例外是李氏反切用字的严谨性问题,跟字音本身无关。

三、 《李氏音鉴》与《平水韵》之比较

因为《洪武正韵》等官方韵书与语言实际脱节严重,明清时期,对读书人起到指导作用的韵书是南宋刘渊的《平水韵》(清代继承《平水韵》体系的韵书有多卷本的《佩文韵府》和简编本的《诗韵珠》《诗韵集成》《诗韵合璧》等。)我们以平声和入声为例,考察李氏音系与《平水韵》关系,详见表5。

《平水韵》承袭自《切韵》的同摄异韵[10],李氏没有沿袭,如:鱼与虞遇摄、支脂之与微止摄、仙与元山摄、真与殷文臻摄、东与冬钟通摄,都予以了合并。《李氏音鉴》还有其他具体调整,以下举例说明。

(1) 蟹止摄

李氏将咍韵(如“胎猜孩”)归入韵部6(ai iai),皆韵(如“排埋皆”)、佳韵(如“钗乖怀”)合流,分入韵部第6(ai iai)和第21(uai)。

李氏将齐韵(如“低妻鸡”)、支脂止微四韵(如“知吹|梨追|司基|机围”)合流,然后分别归入第7韵部(ɿ/ʅ、i)和第15韵部(uei)。

(2) 咸山摄(上平13元)

《平水韻》上平13元的字,李氏多数归入了第16韵部(un、yn,如“根魂恩”),少数分入第9韵部(an、ian,如“番”)和第10韵部(、,如“掀”),没有重复《平水韵》的“错误”。

(3) 咸山摄an、两个韵类的字音分配

李氏an、两个韵类的字音分配规律是:《平水韵》与李氏an类(第9、第18韵部)单独对应的有下平13覃、下平15咸,《平水韵》与李氏类(第10、第11韵部)单独对应的是下平1先;《平水韵》上平14寒与上平15删分属两类,分配规律是:来自中古开口的归an类,来自中古合口的归类;极少数来自上平13元的字也分属两类,洪音归an类(“番”),细音归类(“掀”)。在今包括海州的江淮官话区,无一地an、分化规律与《李氏音鉴》完全一致。即,李氏咸山摄舒声分an、两个韵类的依据是江淮方言,但an、两类与字音的匹配关系,依据的是传统韵类。

综上可见,李氏(舒声)字音有两个依据,首先是“时音”,其次是传统韵类。在“字母五声图”中,有一批字音是依据传统韵书类推而来,未依“时音”(参见“附录”)。因为缺少语言调查环节,过于依赖类推,难免会出现一些今天看来比较奇怪的音,如“楷”(蟹开二溪上),声母5、韵部6、声调3,遣蟹切,音;“揩”(蟹开二溪平),声母5、韵部6、声调1,钦斋切,音c。如果把“字母五声图”的应用范围扩大,肯定将会出现更多问题。

四、 《李氏音鉴》与相关韵书、方言的语音特点比较

李氏说:苟方音之不侔,彼持彼音,而以吾音为不侔。则不唾之者几稀矣。岂直覆瓯而已哉。珍之所以著为此篇者,盖抒管见所及,浅显易晓,俾吾乡初学有志于斯者,借为入门之阶。”(卷四:51)可见,解决当时读书识字缺少“标准音”问题是李氏创作的初衷。

为进一步讨论李氏语音“标准”的依据,我们选取《李氏音鉴》13个主要语音特点,将其与《西儒耳目资》 《南京官话》 《语言自迩集》以及今南京话和海州话进行比较,结果如表6所示。

首先,在对比项中,海州话与《李氏音鉴》相符的最少,只有7项,且《李氏音鉴》没有一项语音特点单独与海州话对应。其次,如果把海州话排除在外,《李氏音鉴》13项具有代表性语音特点,要么与南京官话一致(4项),要么与北京话一致(4项),要么与南京官话和北京话都一致(8项)。可见,李氏音系确实是兼顾了南、北官话话音特点,也说明,李氏所依据的“时音”是官话性质的。

说明:1) 表6中用《李》《资》《南》《迩》分别代表《李氏音鉴》《西儒耳目资》《南京官话》《语言自迩集》;2) 《西儒耳目资》据石绍浪(2021),《南京官话》根据徐朝东、陈琦(2018),南京话据鲍明炜(1998),《语言自迩集》据笔者整理,北京话据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2003),海州话根据苏晓青(1997);3) 《西儒耳目资》,庄组内转字有两读,如“师”(sɿ、ʅ)。全浊上,上去兼收,并说明读上是沿袭“传统”;4) 海州话,咸山摄舒声韵母三分(a e o)。

至此,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李氏创作的初衷就是编制一套标准正音。其实,不仅李氏如此,官话正音几乎是明清所有等韵学家“著书的出发点”(耿振生 1992)123。

综上,本文研究结论比较支持史皓元(2018)的观点,认为《李氏音鉴》音系是李氏为官话制定的标准音,是一个具有人为加工色彩的理想音系。

五、 余 论

由于汉语方言南北差异巨大,明清时期,官话在沟通和交流中的作用非常重要。西方传教士对此感触尤深,“朝廷用语,也称官话……所有受教育的人都要学,都会说”(卫三畏 1847/2014)423。

相比官话,方言在過去几乎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如果一个作家用接近口语的体裁写书,将被认为是把他自己和他的书置于普通老百姓的水平。”(利玛窦,金尼阁 1608/2012)27-28李氏亦认为用方言音读书“不唾之者几稀”(卷四:51)。

但是,过去读书识字的人占比极小,官话普及率又低,很多官员也说不好官话,南方方言区的百姓大多听不懂官话,外地官员与当地居民沟通甚至需要翻译帮忙(弗兰克

1925/2018)197,跨方言的日常交流经常要辅以汉字(门多萨 1585/2013103;利玛窦,金尼阁 1608/201228)。经济和社会因素固然是官话难以普及的主要原因,官话自身没有统一的标准,也是个非常不利的因素。与此相关,各地幼学启蒙、读书识字长期无特别明确的标准音。随着南北分裂政局的结束,汉语官话规范化、标准化的需求变得越来越紧迫,这或许是明清等韵学繁荣的主要动因。

不过,民族共同语的规范和推广是个复杂而庞大的工程。从卢戆章《一目了然初阶》(1892)到“汉字拼音方案”(1958),汉语共同语标准音从酝酿到确立用了60多年,

经历晚清、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历史时期,几易其稿,历尽艰辛。(参见王理嘉2018)实践证明,共同语标准方案的制定,必须建立在充分调查的基础之上,并需要在推广实践过程中不断进行完善。相比制定标准,共同语推广的难度似乎更大。新中国普通话推广至今已超过60年,目前,城乡居民的普通话普及率约为70%(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2020年对河北、江苏、广西的抽样调查结果),离全民普及还有一段距离。

学界对《李氏音鉴》的评价呈两极分化。国内学者评价普遍比较低,如劳乃宣(1883)、王力(1957)、俞敏(1983)等,国外学者评价则较高,如史皓元(2016)。从汉语共同语规范的角度看,《李氏音鉴》在音节划分、声韵母设立、暗码标注等方面都做出了大胆有益的尝试,有其积极的意义和特殊价值。不过,李氏“共同语”理念尚未清晰,音系结构也存在硬伤,并未实现其为读书识字设立一套切实可行“标准音”的原定目标。

附 录

“字母五声图”根据传统韵书类推举例:

(1) 颗(果合一溪上):声母18、韵部13、声调3,考么切,,类推。今读阴平;

(2) 谜(蟹开四明去):声母15、韵部7、声调4,命计切,mi,类推。今读阳平;

(3) 溪(蟹开四溪平):声母5、韵部7、声调1,谦兮切,cthi,类推。今读声母;

(4) 悄(效开三清上):声母7、韵部5、声调3,抢小切,ctshiao,类推。今读阴平;

(5) 携(蟹合四影平):声母7、韵部23、声调2,弦黎切,i,类推。今读ie韵;

(6) 浮(流开三奉平):声母12、韵部12、声调2,扶求切,fou,类推。今读u韵;

(7) 茂(流开三明去):声母2、韵部12、声调4,暮候切,mou,类推。今读ao韵;

(8) 逊(臻合一心去):声母11、韵部16、声调4,素钝切,suen,类推。今读撮口韵;

(9) 窘(臻合三群上):声母14、韵部16、声调3,捲允切,c,类推。今读iu韵;

(10) 聘(梗开三滂去):声母11、韵部17、声调4,票映切,phi,类推。今读in韵[11];

(11) 雌(止开三清平):声母19、韵部7、声调1,仓思切,ctshɿ,类推。今阳平另有来源;

(12) 糙(效开一清去):声母19、韵部5、声调4,次噪切,tshao,类推。今阴平另有来源;

(13) 勘(咸开一溪去):声母18、韵部9、声调4,叩暗切,khan,类推。今阴平另有来源;

(14) 慷(宕开一溪上):声母18、韵部1、声调3,恳坏切,ckha,类推。今阴平另有来源;

(15) 柄(梗开三帮去):声母28、韵部17、声调4,便映切,pi,类推。今上声另有来源;

(16) 苍(宕开一清平):声母9、韵部1、声调3,此养切, ctsha,类推。有阴平、阳平2个来源。

有少数字声调来源不明,可能是方言发音,具体如:

(1) 揉(流开三日平):声母12、韵部27、声调4,认佑切,;

(2) 蟹(蟹开二匣上):声母23、韵部6、声调3,蚬解切,ciai;

(3) 钞(效开二初平):声母1、韵部5、声调4,畅教切,thao。

附 注

[1] 李汝珍,字松石,号松石道人。乾隆二十八年(1763)生于直隶大兴,乾隆四十七年(1782),迁居江苏海州板浦场。曾短期“之官”河南砀山、“访兄”淮南草埝场、(为刻《镜花缘》事)“小住”苏州。道光十年(1830)卒。《李氏音鉴》初成于嘉庆十年(1805),李时年约40岁。(徐子方 2000)今存《李氏音鉴》有4种刻本,内容大同小异(杨亦鸣 1992)12,本文依据的是同治七年(1868)木樨山房刻本。

[2] “这类字在昆曲里还按规矩读,到了现代流行的皮黄里已经不大能和北平方音分别了。”(罗常培1935)

[3] 这不是《李氏音鉴》独有现象,《中原音韵》《韵学骊珠》也是如此。

[4] 唇音声母字有开口、合口两读,见上文。

[5] 李汝珍生活的板浦镇今隶属连云港市海州区,入声韵是三组型“||”。(苏晓青1997)185

[6] 李氏入声韵构拟结果为“七组型”,ʅ| i u| |a ia ua|||。

[7] “同摄”(入声)指咸山入、深臻入、宕江入、曾梗入、通入6组,下同。

[8] ʅ|||||。(叶荧光2015)

[9] uy|aiauya||uo。(史皓元2018)

[10] 相比《切韵》,《平水韵》已经合并了的6组同摄异韵,分别是:皆佳蟹摄、支脂之止摄、咸衔、盐

严咸摄、山删山摄、庚耕清梗摄。

[11] 与“聘”类似的字还有“贞侦梗开三清聘梗开三滂姘梗开四清滂拎梗开四来馨梗开四晓拼梗开四滂”等,今北京话收-n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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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语言大学中国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3)

(责任编辑 刘 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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