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介入乡村振兴历史经验的若干思考*
2022-03-18刘斐
刘 斐
(1.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发展研究院;2.浙江旅游职业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艺术介入”通常也称为艺术干预社会。20世纪下半叶出现的先锋派艺术现象,其艺术介入本质在于将艺术重新结合进生活实践之中。按照先锋派艺术理论,艺术作为一种认识世界与文化发展的工具必然要关涉现实,而现实即社会[1]441。因此,艺术要打破艺术与社会的边界,拉近艺术与普通民众之间的距离,借助艺术中介参与社会,发挥其社会改造之主体力量[2]32。在阿诺德·贝林特出版的《艺术与介入》(1991年)一书中,再次证明了艺术参与(介入)社会早就成为一个重要话题。从实践的角度看,艺术介入社会可涉足不同社会空间,如介入城市社会、乡村社会、民族社区等。从艺术社会学的视角看,艺术最早介入的是城市社会,即对城市化进程中产生的城市问题进行人文反思,并通过艺术媒介重塑城市精神。随着艺术介入城市经验的普及,艺术也逐渐开始介入乡村社会。
艺术介入乡村,很多学者又称之为“艺术乡建”。其目的可以理解为通过对“农本—乡土—艺道”的复归及再生产,从而以高级文化和美感形式促成对世界的理解和对转型社会的精神与物质贡献[3]16。通俗地说,也就是用艺术的元素,以艺术为媒介,从审美的视角重新发现、审视乡村文化的价值,利用乡村的自然生态资源、人文历史资源、地理资源等进行乡村主体的重塑、乡村文化的重构。按照我们的理解,艺术介入乡村,实质是新历史情境下一场深刻的乡村“新文化革命”——通过艺术的“社会介入”,实现乡村传统资源在现代语境中的在地性转化和再生,促进乡村文化、经济和社会等的全面振兴。本文将以历史经验的视角,就艺术介入乡村振兴的发展历程、文化功能以及未来发展的经验和策略作一探讨。
一、艺术介入乡村的历史背景
艺术介入乡村的思想背景,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都存在着基本的共性,这就是艺术以及乡村经济社会新发展的呼唤。我们不妨以日本的艺术乡建为例做一分析。
日本艺术乡建的启动与发展是基于日本文化艺术、文化产业的发展以及地方和乡村发展策略调整的结果。[4]50战后,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推进,日本出现了乡村衰败、城乡矛盾加剧等系列问题。20世纪50年代中期,日本政府即开始关注乡村,发展农业现代化,然而因工业经济受到重创,财政对乡村的支持力度减弱。于是,日本提出自下而上的“造村运动”,以实现乡村的自我发展,除了农特产品,还有特色旅游项目及文化资产项目[4]51-52。这其中,“艺术乡建”成为新一轮乡村建设的重要文化运动。
日本艺术乡建发展,得益于其较早的文化产业发展积淀、日本政府的前瞻谋划及政策的助推。日本是亚洲最早引入文化产业概念的国家,20世纪90年代至今,日本文化产业逐渐上升为国家发展战略。1996年,日本文化厅提出了《21世纪文化立国方案》,这一举措标志着日本政府全力推动文化产业发展的决心,其中的一系列的政策扶持为艺术乡建的实施创造了良好条件。2001年,日本政府颁布了《日本文化艺术振兴基本法》,旨在寻求文化艺术振兴的基本策略,激活地方特色和活力。这其中以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为代表。大地艺术祭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振兴乡村经济,更是要唤起人民对自然和乡村的重新认识[4]51-52。相比日本,中国的艺术乡建起步较晚。在过去的20 多年里,乡村受到城市化、工业化强力的挤压,乡土意境消失,地域文化脉络中断,重建或新建地域文化刻不容缓。在2013年全国城镇化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乡村振兴逐渐上升为国家战略。在此战略背景下,艺术介入乡村文化建设具有了现实意义。通过“艺术家把看不见的文化变成可视、可听、可感觉到的气氛及象征性的文化符号,并让其渗透到我们的生活空间,从而成为一种新的生活式样”[5]17-28。特别是从艺术属性这一角度审视,艺术作为一种精神文化、媒介文化和产业文化,不仅可以润化民心,还可产生“效益”。这使得艺术介入乡村成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新路径。毕竟,“乡村文化振兴作为乡村振兴战略的题中之义,是新时代乡村文化产业兴旺、乡村伦理文化复兴、乡村文明风气建设、乡村文化治理等三农问题的新指针和新方略”[6]16-23。
二、中国艺术介入乡村的历史实践
我们可以依据艺术介入乡村中参与主体关注的内容及艺术系统介入的现象学呈现将其分为初始阶段、探索阶段、发展阶段。
(一)初始阶段(20世纪90年代初期—2007年)
该阶段从20世纪90年代初圆明园艺术村发源到2007年。这阶段的主要特征是艺术家关注艺术本体,并把实现个人的艺术理想作为目的。此时的艺术还游离于乡村之外,乡村更多被视为艺术家聚居的物理空间,为艺术家提供创作素材、提供人工等艺术产业化廉价成本的场域。从活动分布看,这阶段艺术介入主要集中在北京、广州大城市周边的乡村。这些地区是文化艺术中心、改革开放的前沿,能为艺术家的理想实现提供最优的艺术资源和市场。因为城区生活成本过高,所以城市周边租金便宜且风景优美的乡村快速成为艺术家选择的聚居地。圆明园虽然是被摧毁的、残败的皇家园林,但风景很漂亮,这对圆明园的画家来讲是得天独厚的地方。
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案例有圆明园艺术村、宋庄艺术村(前期)、深圳大芬村(前期)。该阶段艺术介入乡村的内容,主要围绕艺术本体,租用或购买住房作为工作室,以用作创作交流。但这阶段的产业仅限于艺术本体相关的创作、交流、销售、推广等,比如画廊画展,艺术还未真正介入乡村,艺术与乡村还未发生深层的互动关系。
(二)探索阶段(2007年—2017年)
探索阶段以渠岩的“许村计划”启动为标志,直至2017年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国家战略。相较于初始阶段,探索阶段的艺术介入乡村实践,从关注艺术本体转向关注乡村,即以一个乡村为对象进行多年持续地实践,并开始探讨艺术与乡村协同发展的一些深层次问题。探索阶段的艺术介入乡村实践具有实验性、多点式、多样性的特点。所谓实验性,首先体现在艺术家角色的转变,从纯艺术领域向带有实验性的社会乡村介入;其次,艺术家开始尝试运用社会学、历史学、人类学等多学科交叉理论指导艺术实践。多点式则体现在艺术介入乡村范围的扩展——从聚集性向散点式发展,从核心城市周边乡村拓展到全国多省多地乡村,尤其是一些被现代化进程所遗忘,但仍保留有较完整文化遗存的衰败乡村。如宋庄艺术家交流到全国各地开展的艺术实践发挥着积极作用。多样性体现在艺术介入形式和内容的变化。艺术介入乡村的具体内容除了借鉴吸收国外的做法外,还加入了中国特色的探索,包括艺术活动、空间改造、艺术家驻村计划、乡土文化梳理、文创开发、艺术美育、策展出版、恢复民俗等方面。代表性人物和案例有渠岩在山西省许村发起的“许村计划”(2007年)、左靖和欧宁在安徽省碧山村发起的“碧山计划”(2007年)、靳勒在其老家甘肃省石节子村发起的石节子美术馆项目(2007年)等。它们被业界认为是20世纪以来艺术介入乡村较早,业界普遍关注、推崇遵循的中国艺术乡建案例和模式。以渠岩的艺术乡建实践为例,其将艺术乡建看成是乡村发展的第三条路径,并积极探索艺术推动村落复兴的新模式。具体如艺术家作为社会中介者,通过艺术实践带动了乡村文化、经济等方面的发展;让一部分村民转化为艺术村民,成为艺术产业的直接从业者;艺术与乡村旅游、文创等产业开始融合。不过,由于艺术家对乡村认知和学科的局限,在艺术介入实践中存在忽略当地诉求的情况,造成项目被迫中断或不可持续现象。艺术乡村产业的发展由于缺乏系统的顶层设计,除了少数艺术村外,大部分还停留在自主自发的探索实践阶段。
(三)发展阶段(2017年—至今)
我们把国家开始提出乡村振兴战略至今这一段时间划为发展阶段。在前阶段“自下而上”探索阶段和新时期“自上而下”政策红利的双重背景下,该阶段以目的性、系统性、广泛性、多主体性(群发性)、产业化为特点。在《国务院关于促进乡村产业振兴的指导意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做好2022年全面推进乡村振兴重点工作的意见》等政策背景下,文化和旅游部等六部门联合印发了《关于推动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意见》,“启动实施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计划”,从“创意设计、演出产业、音乐产业、美术产业、手工艺、数字文化、其他文化产业和文旅融合等八个重点领域赋能乡村振兴,充分发挥文化产业多重功能价值和综合带动作用,助力乡村经济社会发展。该意见提出有计划地建设特色鲜明、优势突出的文化产业特色村落,推动乡村地区传统工艺振兴”[7]。此外各省也积极出台相关政策。如2021年5月浙江省委宣传部、浙江省乡村振兴局、浙江省文联共同印发了《关于开展“艺术乡建”助力共同富裕的指导意见》,使浙江的“艺术乡建”工作有了明确的指导性纲领和行动方案。艺术介入乡村的范围由散点式向铺面式发展,迅速扩张到全国各地。这一阶段国家推动的“艺术乡建”有两个显著特征。一方面,促进原有艺术村向艺术创意街区、艺术区发展转型。如宋庄艺术区、大芬村,政府通过乡村环境提升、行业规范引导、知识产权保护、打造原创展会品牌、促进国际交流,更加系统地推动文化艺术产业链的发展。另一方面,政府广泛调动企业、艺术高校、社会组织、志愿者等多主体参与,以艺术村、艺术小镇为载体,通过艺术节、文创设计、地方营造、艺术家驻地计划、乡村美育、乡村旅游等多种方式助力产业发展,促进艺术与其他行业跨界融合发展。同时,国外艺术节的成功模式也开始进入中国,业界开展了中国化的探索实践。如由日本“大地艺术节”品牌的中国运营代理方与江西省浮梁县合作,在寒溪村开展了“艺术在浮梁2021年”春季、秋季展。2022年11月佛山举办了“艺术在樵山——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这是“政府主导+艺术专业团队运营指导+国企资本介投入”的产业化运作新模式的尝试,也是日本大地艺术节模式中国化的探索实践。
综上,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艺术介入乡村经历了30 余年的发展,政府在顶层设计上更加完善,乡村产业化导向更加明确,并与乡村其他产业发生密切关联,如艺术+旅游、艺术+农业、艺术+文创、艺术+非遗、艺术+民俗、艺术+研学等跨界组合成为常态,艺术+生态、艺术+数字等新方式也不断涌现。艺术介入的对象、方式和方法的多元化,不仅推动了艺术介入乡村的自我发展和反思,也改变了乡村的发展轨迹,促进乡村多元价值的实现,助力乡村振兴。同时,通过艺术介入乡村实践,业界逐渐探索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发展群体和模式,这为后续艺术介入乡村的发展提供了借鉴。但是,我们也应看到,在具体实践中由于外来主体的强势介入,难免有资本和权利在其中肆意妄为,导致乡村主体和乡村价值被弱化,甚至对乡村造成一定的破坏。
三、艺术介入乡村的文化功能
虽然因学科背景认知不同,以及受地域文化及区域经济发展水平、乡村文化发展水平、各利益主体诉求及艺术家能力的差异影响,艺术介入乡村的方式与效果千差万别,但不管是宏大叙事的综合介入,还是具体微观的实践性介入,艺术介入乡村社会都凸显出独特的社会价值。基于20世纪以来艺术介入乡村的实践经验,考虑到为将来艺术介入乡村提供理论参考,下面我们从三个不同层面尝试对艺术介入乡村的价值作一理论阐释。
(一)艺术与审美教育介入,提升乡村精神水平
按照发展人类学的逻辑,乡村振兴的核心是文化振兴。所谓文化振兴,其重要内涵是延续乡村文化及其蕴含的人文精神,包括对传统文化的弘扬、对村民文化审美素养的提升以及乡村文化认同与自信力的增强,其重要路径便是实施乡村艺术与审美美育。而这主要是通过艺术活动、艺术策展、艺术课程推广普及等方式展开。
艺术与审美美育作为社会教化和民心润育的手段,在现代中国的历史已久。民国时期,由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等发起的“平教运动”,就包括了“文艺教育”,将文艺作为一种教化民心的手段切入农民日常生活。21世纪初,艺术与审美美育介入乡村虽然在形式和方法上有了新的变化,但艺术和审美介入乡村生活这一主基调没有变化。我们以石节子美术馆、“许村计划”等为例做一分析。
石节子美术馆将艺术审美与艺术创作、乡土民艺活动(包括艺术节庆)相结合,将整个乡村作为一个大型敞开式的美术馆,植入不同的雕塑作品。这些雕塑的特点是它们很多并非植入的,而是由艺术家与当地村民共同完成。在这个互动过程中,村民在艺术家的引导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学会用自己的审美眼光协助、参与、共同创作,而在此前村民们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如此的艺术才能[8]109。此外,举办石节子艺术节,让村民大胆尝试在自己家里、在村口麦场举办艺术展览[9]]52,这使得乡土社会新的艺术家群体——“艺术村民”得以崛起。发起人靳勒还通过大批艺术家“请进来”和带村民“走出去”在国际舞台做艺术交流,使得村民的艺术和审美修养不断提升。
在多种形式的艺术和审美教育介入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专门针对乡村儿童,以艺术启蒙为内容的艺术审美教育。在很多艺术介入乡村实践中有不同程度的介入,如:渠岩“许村助学计划”、左靖“大南坡计划”“端村计划”、钱晓华系列乡村书店等。这些针对乡村儿童的艺术教育,通过引入外部艺术资源,如聘请国内外艺术家开展艺术课程,编写乡土教材,定制在地化的艺术课程,整合优质教育平台资源特别是数字网络艺术资源,开展定期音乐诗歌文学等分享会,推动了乡村青少年艺术教育的在地化与常态化。
艺术审美教育介入乡村,不仅丰富了乡村艺术活动,提供了村民艺术创作、策展等多种能力,更重要的是,村民从旁观者到参与者、协助者,参与主动性和能力逐步加深,从而不断发展和丰富其精神世界。“艺术引导我们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使我们拥有更加丰富的新经验,从而也产生一种认识、理解和创造世界的新的能力[10]32”。
(二)乡土文艺资源的市场运作,培育乡村文化产业
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的“五大振兴”工程,其中产业振兴是最重要、最根本、最关键的。产业振兴,不仅是传统的第一、二产业的振兴,更要培育新兴产业,特别是促进三产融合。在当下,充分利用乡村传统文艺资源,培育乡村艺术产业市场尤其重要,这使得艺术介入乡村的经济价值凸显出来。例如以乡村艺术传统和独特地方文化进行品牌打造,实现乡村文艺资源的产业化,特别是文化艺术产业和旅游业等融合发展,将促进乡村新一轮产业升级,为乡村振兴注入新发展动能。
1.通过艺术节庆+旅游业,以公共艺术介入
《关于推动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意见》提出:推动相关文化业态与乡村旅游深度融合,促进文化消费与旅游消费有机结合,将培育文旅融合的新业态新模式。在发展乡村文化产业过程中,艺术类节庆的价值和作用独特且巨大,带动性强。民艺节庆以乡村本土资源为依托,通过举办大地艺术节和论坛、打造艺术展馆等方式,让公共艺术介入乡村,带动住宿、餐饮、产品等旅游业的发展,促进当地人就业和增收,带动乡村产业提升,实现乡村复兴。我们不妨以日本新潟县越后妻有的“大地艺术祭”为例。它被视为以艺术激活乡村的典范,也是依靠艺术节庆活动振兴乡村的经典范例。从2000年开始,“大地艺术祭”通过集结世界顶级艺术家资源,以“公共艺术作品+艺术空间+展览论坛+志愿服务+旅游产业”的运作模式,形成了较完备的艺术产业策划运营模式。其艺术节的经济收益不仅实现了运营成本基本平衡,还为当地带去可观的经济收益,为乡村复兴和可持续发展注入活力。2015年第六届大地艺术节带动了周边110 个村落参与。据日本经济研究所数据,其经济效益达50 亿日元,仅从门票和周边商品贩卖上就覆盖了艺术节运营成本的80%[11]4-5。20 多年时间,“大地艺术祭”用艺术复兴了濑户群岛,使之从废弃的岛屿变成举世闻名的艺术圣地。在国内,在贵州黔东南开展的“大地之书,不止于蓝”的公共艺术行为,是多元主体参与和多种方式介入的典型代表,被业界称为艺术赋能乡村的“榕江模式”。
国内公共艺术介入乡村发展文化产业,主要形式是与特色小镇、艺术村等紧密结合的艺术节庆。其通常采用“政府+艺术家+企业市场”多方联动的模式,产业体系更完善,经济带动效益明显。特色小镇以乌镇戏剧节为例,现已成为国内甚至世界颇有影响力的艺术节,也是艺术与旅游深度融合的国内代表案例。其以戏剧为媒介,融合旅游、研学等内容,打造多种强体验、高科技新业态的消费新场景和产品,吸引了国内外戏剧爱好者和庞大的旅游人群。活动期间一票难求,一房难求。
2.通过创意设计,以艺术乡创、文产乡建介入
如果说艺术节庆具有阶段性、暂时性、集中性的特征,而以文创开发、手工艺复兴为内容的艺术乡创、文产乡建,对普通乡村的振兴则更具普适性、持久性,是艺术介入乡村、发展乡村文化产业的重要路径。文创设计以传统手工、农产品为核心,在乡村产业体系视野下内容更具系统性——不仅包括视觉系统策划设计,还包括其人文内涵的艺术提炼和呈现,即从艺术创意包装设计、文化内涵注入、品牌打造运作、渠道资源导入、现代营销等系统地介入,从视觉系统、产品、产业等层面进行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的设计,实现产品立体增值,助推产业提质增效。以张雷在青山村启动的文创产品实践为例。在政府的主导下,他身兼“艺术家、专家、企业家、青山村新村民”多重身份。作为青山村的专家,他在外部群体与内部群体之间架起沟通和协调的桥梁,确保各群体与青山村的发展理念一致。作为极具市场眼光和产业思维的艺术家,他以汇集了全国多种传统材料的融设计图书馆、文创品牌“品物流形”为平台,建起多视角、多元化、多维度的传统材料与工艺的当代应用场景,构建起庞大的产业体系,涵盖了产品、家具、平面、室内、橱窗与店铺空间的设计、策展、艺术装置、插画师及品牌策略等专业体系,用现代创意设计激发传统手工艺的当代活力,打造了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创产品,促进当地增收。
(三)村落空间艺术营造,提高社会效益
近年来,乡村规划、建筑设计、景观小品、整村营造的艺术化、美学化成为规划师、建筑师、艺术家介入乡村的普遍方式,并在乡村建设特别是美丽乡村建设中发挥着积极作用。正如艺术社会学理论所分析的那样,艺术介入乡村社会,特别是通过乡村日常生活世界的介入,形成了乡村“社会组织的美学方向”[12]347。具体分析,其有三方面意义。
第一,从乡村建筑本体出发,通过美学化、视觉化的建筑小品的改(打)造,营造文化艺术氛围,美化乡村环境,使之成为传播乡村“美丽文化”的素材。
第二,从保护和活化文化遗产角度,对乡村传统民居和老屋进行建筑设计改造,实现传统民居的有机更新和活化。一方面,既优化了村民居住条件,又为乡村民宿、文创、文化休闲等业态的植入提供空间储备;另一方面,既盘活原本经济价值较低的乡村闲置空间,又实现闲置资源的资产化。
第三,通过建筑设计介入公共空间营造,构建公共社交空间,重新构建乡村情感沟通新场域,进一步促进人与人的和谐。艺术成为乡村社会功能完善新的实验场[13]98。下面我们就以两个样本为例做一分析。
2014年以来,松阳县政府基于“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发展示范县”“全国传统村落保护利用试验区”“拯救老屋行动”,邀请国内一批知名规划师、建筑师群体以“建筑干预”方式介入松阳传统村落的保护和活化,在全县修复改造了一大批乡村闲置空间,用建筑激活恢复乡村传统民居的当代活力,为民宿、餐饮、休闲、文创等乡村产业业态植入留出空间。如平田村、陈家铺村等,让原本的空心村转化为远近闻名的振兴村。同时,松阳县还充分挖掘乡村地域文化和产业特色,修(兴)建了红糖工坊等30 余个文化多元、形态丰富、功能多样的生态博物馆项目群,营造了一个集建筑艺术、展示展览、交流体验、教育培训、村民议事、加工生产、旅游休闲、会议接待等多功能为一体的乡村公共复合空间。松阳县“建筑干预”策略的成功,不仅在于建筑尊重本土艺术化改造的外在呈现,更是基于松阳县传统村落保护这一文化战略思维。因此,其成为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等国际知名展台讲述中国乡村振兴故事的代表。
再如2019年由艺术家孙闻冠、胡语桐主持的“吉胆岛艺术环保项目”,也是艺术介入乡村、提升乡村社会功能的典型。该项目利用参与性艺术与社会设计的在地化方法,将生态与文化多样性的发展相结合,从海洋垃圾处理延伸到社区参与、公众教育、传统工艺转化、文化产品开发、生态旅游等方面。如用艺术创意设计将吉胆岛渔村的附近海洋漂浮垃圾变废为宝;组织当地小学生打捞垃圾作为艺术材料;融合当地皮影、嵌瓷的传统文化,通过一系列的集体行动与社区工作坊,帮助当地居民将海洋垃圾回收转化为可销售的包袋、皮影、嵌瓷等特色文化产品。这一艺术行动不仅推动了乡村文化产业发展,还普及了环保知识、弘扬了中国传统生态文化,促进了环境友好型社会的发展。
除了以上列举的艺术介入方式外,还有以艺术+新媒体、艺术+音乐、艺术+美食等艺术介入的探索案例。其中,艺术+数字媒体案例,如“羊蹬艺术合作社”,艺术家们帮助村民提升短视频新媒体的拍摄技能,助推乡村产品在新媒体平台上的热销。艺术+音乐的案例,如遂昌县一批音乐家培养当地音乐人才,举办系列“汤公音乐节”,将高雅古典音乐带入乡村,极大地丰富了乡村百姓的文化艺术生活。艺术+美食、艺术+数字媒体的综合案例,如“翎芳魔境”在松阳县开展的乡村美学产业集群项目,它以美食为切入点,以短视频为传播手段,以乡村美食工坊、乡村美食培训及村妇美食培训计划为内容,让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农妇实现在地就业,成为乡村美食文化代言人,有效地传播了乡村文化。
四、艺术介入乡村振兴的经验、教训与构略
近年来的实践证明,乡村振兴的艺术介入虽然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效,但也凸显出不同程度的问题,如盲目扎堆、表象化、同质化、短视化、商业化,以及文化底蕴不足、利益不均衡、主体缺位、与当地需求不匹配等问题。鉴于此,新时期乡村振兴的艺术介入应更具目标性、前瞻性、系统性以及实践性。为了深入反思过去的经验,重构艺术介入乡村振兴的新思维,下面我们提供一个框架性“问题”与对策性思考。
1.强化整体性认知。艺术介入乡村振兴不是乡土中国的重建,而是城乡文化互动、价值共享下的乡村活化和复兴。故不能以城市精英主义“居高临下”的姿态强行介入或将城市文化直接移栽到乡村,让乡村成为艺术家自我展示的舞台。近年来的艺术介入实践表明,很多地方只把艺术当成视觉快感的“工具”和“传播”的手段,流于表面快速见效的“涂脂抹粉”式的乡村美化等。尤其是膨胀的商业化思维,企业以资本逐利的市场本性使艺术成为逐利的工具,导致乡村艺术介入过度商业化。
2.凸显主体需求。艺术介入乡村的在地性和主体性问题,是评判艺术介入乡村成效的关键。然而,我们的调查数据显示,在新时期的艺术介入乡村振兴中,“乡村运动而乡村不动”的问题普遍存在。其主要的原因在于组织者不同程度地忽略村民的主体性,导致艺术实践或项目无法与农村、农民、产业融合。艺术一旦脱离乡土,忽视当地需求而一厢情愿的艺术实践,得不到政府和当地村民的认同和支持,必然会不可持续。因此,未来的艺术介入乡村振兴运动,应凸显主体性需求,即一方面引导村民在艺术活动中成为主体,另一方面引入资源+本土主体,使其融合形成乡村“新主体”。
3.着眼可持续性发展。艺术介入乡村不是一个运动,而是中国乡村的一场“文化革命”,因此,必须着眼于可持续性,其中创造一种与乡村共生的文艺产业和发展模式尤其重要,如在艺术与乡村的关系中把握乡村发展的主题,因地制宜地让艺术与文化旅游、农业观光、研学教育等在地产业跨界组合,形成拉链、延链、补链的乡村深度融合产业体系,增强乡村内生动力,否则就不能为乡村的可持续发展导入不竭的动力。然而在现实中,因为外力不足而导致不可持续发展的案例很多。如石节子美术馆,因为2021年发起人靳勒的突然离世,艺术项目面临难以继续的困境;以政府主导强势推进的艺术节庆、艺术小镇,因政府决策的转向而戛然而止。此外,艺术与乡村产业的融合程度不深和质量不高等问题也十分明显。
4.建立制度和机制保障。由于乡村场域的特殊性和复杂性,艺术家、政府、村民、企业等多主体联动的参与模式渐为常态,仅靠艺术家情怀和自觉已不能支撑这场乡村新“文化革命”,应该让不同视角、不同场域的人的地方性知识、文化遗存进行多角度立体式的解构呈现。这需要地方政府制定具体细致和系统的政策指引。以乡村艺术教育为例,像艺术审美这种具有公共性、长期性的教育,应通过政府搭建资源平台直接投入或整合更多社会教育资源,向乡村倾斜以解决政策性投入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