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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新探

2022-03-18吴海洋

关键词:鲁迅小说创作

吴海洋

刘彬在《也谈“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①刘彬:《也谈“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0期。(以下简称《也谈》)中回应了郜元宝《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②郜元宝:《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6期。一文,质疑郜元宝提出的鲁迅小说创作中断的原因是“不为”而非“不能”的解释,从小说创作的角度认为鲁迅在小说写作实践中遭遇了一系列的写作难题,而又难以突破这些困境,故而难以写出长篇小说和现实题材的小说,鲁迅不多写小说既是“不为”,也是“不能”。《也谈》一文中的观点并非是“以新的眼光和思路重审老问题”,而是沿袭成说,其观点大致不出李长之《鲁迅批判》一书论述的范围。李长之的观点在当时确有新意,但也因著者初出茅庐,充满个人化的解读,有理论先行的痕迹,论述尚有待完善。因此,对其观点理应采取审慎省察、反思、修正的态度,一味采用其观点造成了《也谈》一文研究视野的受限以及相关判断上有欠妥当。本文首先分析李长之鲁迅研究的得失,进而论及郜刘之争的长短,最后对“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这一问题做出新的解析。

一、鲁迅小说创作“停歇说”辨正

李长之的《鲁迅批判》完成于1935年,他在书中提出了鲁迅小说创作“停歇”的观点:“本来,一个作家在一生的精神进展上,是有起伏的,这无足怪,也不必怪。况且,一个作家在把他的思想情绪找到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的时候,当然会对于某一种表达的方式有所弃置。……因为,他要说的话,已经另有所寄托了。鲁迅,从一九一八到一九三三,差不多整整出了十本杂感,单单这,也就可以明白他不必写小说形式的创作的根由了。不过最大的缘故似乎在他创作的认识,与革命的信念的冲突。我们知道,大凡两种力在冲突了的时候,是会停滞着。”①李长之:《鲁迅批判》,《李长之文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8-39页。李长之认为创作理念中两种力的冲突以及杂文的创作转向使得鲁迅中断了小说创作。除此之外,他也提出了鲁迅不能创作长篇小说的两个原因:“鲁迅在性格上是内倾的,他不善于如通常人之处理生活。他宁愿孤独,而不欢喜‘群’”;“他缺少一种组织的能力,这是他不能写长篇小说的第二个原故,因为长篇小说得有结构,同时也是他在思想上没有建立的原故,因为大的思想得有体系。系统的论文,是为他所难能的,方便的是杂感”。②李长之:《鲁迅批判》,《李长之文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0页、第103页。总之,李长之认为鲁迅小说创造中断的原因既是主观上的“不为”,也是客观上的“不能”。其实“鲁迅小说创作中断”这一命题按照学界的观点,可以有两种解释,即“现代题材小说创作中断”与“长篇小说创作中断”。③叶世祥:《鲁迅中断小说创作的原因新探》,《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李长之当时尚未见到《故事新编》的出版,其依据的鲁迅著作也不全,做出的评论多是印象式的,对问题的复杂性也还未有所考虑,他提出的“小说创作停歇”的观点还需要进一步完善。李长之做出的这些判断影响到后来许多研究者的立论,例如鲁迅内倾的性格、不擅长做长篇小说以及鲁迅小说的诗化特征、小说—杂文的创作转向等。

鲁迅当时对李长之的批评意见抱着鼓励的态度,但也并未完全认同:“李长之不认识,只看过他的几篇文章,我觉得他还应一面潜心研究一下;胆子大和胡说乱骂,是相似而实非的。看那《批判》的序文,都是空话,这篇文章也许不能启发我罢”④鲁迅:《350619致孟十还》,《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84页。,“文章,是总不免有错误或偏见的,即使叫我自己做起对自己的批评来,大约也不免有错误,何况经历全不相同的别人。但我以为这其实还比小心翼翼,再三改得稳当了的好”⑤鲁迅:《350727致李长之》,《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9页。。在鲁迅看来,两人“经历全不相同”会造成批评中的“错误或偏见”,但这种批评精神是可取的,实验之作,其“错误或偏见”也是难以避免的。有鉴于此,对于李长之《鲁迅批判》一书中的观点、看法,应取尊重与借鉴的态度,而不宜一味盲从、趋附。

二、《鲁迅批判》之得失

《鲁迅批判》一书虽成体系,其实并不完整。李长之《鲁迅批判》一书原计划十二章,最终出版的版本减少至六章,其中删去了作为“鲁迅批判之十”的《鲁迅著译工作的总检讨》一章,李长之认为这一章“它不全,而且究竟是鲁迅的‘身外之物’”而因此删去。李长之在该章所列的计划中有七个小题目:鲁迅翻译的文艺论、鲁迅翻译的科学的社会主义的艺术观、鲁迅翻译的剧本与小说、鲁迅翻译的散文随笔、鲁迅翻译的童话、鲁迅对旧籍之整理著作、鲁迅之杂著与杂译。⑥李长之:《鲁迅批判》,《李长之文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1页。李长之完成了前两个题目,后面部分因为刊发连载文章的天津《益世报》文学副刊停刊而辍笔。究其原因,视翻译为“身外之物”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影响到李长之对鲁迅翻译价值的判断,这就造成李长之忽视了鲁迅小说创作藉由翻译实现这一特征。在鲁迅的话语中通常“作译”是密不可分的,对鲁迅而言,翻译而非创作才是最用力的部分。除了郜元宝提出的文坛“小说独霸”的流行观念外,“创作独霸”也是文坛一大痼疾,轻翻译重创作是自五四以来文坛就存在的现象。在鲁迅的小说创作中,翻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认为没有鲁迅的翻译就没有鲁迅的创作。鲁迅曾讲述过自己的小说创作经历:“但也不是自己想创作,注重的倒是在绍介,在翻译,而尤其注重于短篇,……所以‘小说做法’之类,我一部都没有看过,看短篇小说却不少,小半是自己也爱看,大半则因了搜寻绍介的材料。……因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势必至于倾向了东欧,因此所看的俄国,波兰以及巴尔干诸小国作家的东西就特别多。也曾热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记得当时最爱看的作者,是俄国的果戈里(N.Gogol)和波兰的显克微支(H.Sienkiewitz)。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鸥外。……但我的来做小说,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的才能,只因为那时是住在北京的会馆里的,要做论文罢,没有参考书,要翻译罢,没有底本,就只好做一点小说模样的东西塞责,这就是《狂人日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①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526页。郜元宝对上文的看法是当时鲁迅缺乏翻译的底本和做论文的参考书而只能“被迫做小说”,但上文也透露出鲁迅为小说创作所做的前期准备,即留日时期的译介经历。鲁迅《狂人日记》《药》等小说都有借鉴外国小说的痕迹,同时,鲁迅也回顾了从事文艺运动的初衷:非为创作,而为绍介。鲁迅有感于中国文坛优秀作品的稀少,极力主张多翻译:“中国作家的新作,实在稀薄得很,多看并没有好处,其病根:一是对事物太不注意,二是还因为没有好遗产。对于后一层,可见翻译之不可缓。”②鲁迅:《351029致萧军》,《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70页。鲁迅对翻译的重视由此可见。很可惜李长之没有认真研究鲁迅的译介作品,这也影响到他在《鲁迅批判》中的相关判断。鲁迅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译介了众多外国作品,为创作做的准备是长期的。同时,他认为翻译是借鉴翻译作品中的个别部分而加以个人创造,而非全盘模仿,二者不能混为一谈。③鲁迅:《340409致魏猛克》,《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页。

《鲁迅批判》也影响到《也谈》对鲁迅小说诗化与抒情性的评价:“敏感于‘内倾’的思考人事而漠然于‘外倾’的观察风景,从这种性之所近与所远的鲜明对比中,可以窥见鲁迅未能积累展布小说背景所需要的丰富学识的一个原因——风景也是背景的一种。”④刘彬:《也谈“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0期。多年后李长之对这种看法有所反思:“说明问题,而不能从统一的有机的联系的方面去看。例如我把诗人和思想家分开,而把诗人拘限于一点,又应用在鲁迅先生身上,我说:‘诗人是情绪的,而鲁迅是的;诗人是被动的,在不知不觉之中,反映了时代的呼声的,而鲁迅是的;诗人是感官的,印象的,把握具体事物的,而鲁迅更是的’(页六二)这是只能说明一部分诗人,而不能说明所有诗人的,因为最重要的一点,诗人之政治的任务,诗人和政治的关系,这里是严重地漏落了。”⑤李长之:《〈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李长之文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201页。他认为因为有着对鲁迅政治家身份否定的先见,因此认为鲁迅不是思想家,缺少组织的能力,不能做完整系统的论文,对此他反思道:“况且一个人的思想有没有体系,是要就整个作品来看的,不能就单篇作品论。”同时李长之也认为自己将情感与理智、健康与道德分割,将鲁迅的作品武断地定性成杂感、诗,他将这归因于自己受柏拉图、康德哲学思想的影响所致。此外,他也承认自己“偏重完整,调和,从容,和现实人生有着距离等,这都是形式主义美学的拘限。我没能从现实主义的美学出发”,以至于“特别注重抒情的成分”。⑥李长之:《〈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李长之文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201页。这都导致他对鲁迅做出“诗人”气质的判断,对抒情成分的过度强调,以形式主义美学的纯文学的视角将抒情性作为艺术的最高标准并以此评判鲁迅作品的价值。李长之《鲁迅批判》对鲁迅艺术、思想的把握受德国古典唯心论哲学与形式主义美学影响,有理论先行的痕迹,割裂艺术概念、坚持艺术至上,同时也缺乏对鲁迅生平、艺术全盘的把握。这种以“抒情传统”区别于左翼政治化的社会历史批评的做法,虽然有其价值意义,但此种论述“有着明显的一元叙事色彩,以普遍的本质化视角阐释复杂且各阶段特点差异极大的中国文学。……抒情与叙事类的文本不仅仅存在历时上的主次更迭,也存在着分属不同功能场域、交互作用的情况”①王鹏程、朱天一:《论海外“中国抒情传统”命题的内在悖反及偏狭性》,《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因此,《批判》一书作为批评家一家之言不乏出彩之处,但如果重新进行学理的审视,则其理论、方法、结论都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所以,多年后李长之颇为诚恳地表示:“现在我对于本书,愿意重写。”②李长之:《〈鲁迅批判〉的自我批判》,《李长之文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03页。因此,《也谈》中鲁迅小说重抒情轻叙事,欠缺结构、背景塑造的观点也就值得深思。

三、书斋以外的工作

《也谈》认为鲁迅“内倾”的性格,以及长期的书斋生活导致鲁迅“缺乏与社会广泛接触的机会,因此也就缺乏能够为长篇小说的铺展提供广阔而翔实的背景的知识储备与经验储备,同时又缺乏兴趣和耐心通过各种途径去弥补此类知识和经验,因此,鲁迅也就很难顺利写出他预想中的长篇小说”③刘彬:《也谈“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0期。。郜元宝认为造成鲁迅小说创作中断的这种“江郎才尽”说、“缺生活”说不能成立,他从鲁迅的小说创作历程以及鲁迅书斋外的生活两方面进行辨析。④郜元宝:《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6期。其实,鲁迅是否是一个书斋里的知识分子需要结合鲁迅在不同历史时期与人生阶段的境遇方可下结论。

从鲁迅生平看,他从未主动把自己隔绝于社会之外,恰恰与“闭户读书”的弟弟周作人相反,是一位“走出象牙之塔”的拜伦式英雄。他提醒青年警惕书斋生活,在翻译的鹤见祐辅《书斋生活与其危险》中讲到它的缺点:“一种,是他们的思想本身的缺点,即容易变成和社会毫无关系的思想。还有一种,是社会对于他们的思想的感想,即社会轻视了这些自以为是的思想家的言论。其结果,是成了思想家和实社会的隔绝。……和实生活完全隔绝,则在社会的文化发达上,反有重大的阻碍。”⑤鹤见祐辅:《书斋生活与其危险》,鲁迅译,《鲁迅译文全集》第3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80页。鹤见祐辅强调保持书斋生活与街头生活的调和,改正独善的人生态度,鲁迅也赞成这一点。鲁迅晚年承认自己与外界隔膜、缺乏对时事的兴趣,这在1934年以后特别明显,但有其特殊的原因。鲁迅北京时期社会活动颇多,自不必多言;蛰居上海时期社会活动也较多,参加中国自由保障同盟、左联、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结交共产党人、日本和苏联等外国友人,组织木刻活动,但也遭到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通缉(1930)、“左联五烈士”的牵连(1931)、内山书店中国店员被捕事件的牵连(1934)而多次离家避难;因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而被列入暗杀名单(1933),在关系亲密的共产党人瞿秋白、冯雪峰离开上海后更是与“左联”交恶(1934),遭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的逼迫而难于发表作品(1934—1935);加之年老多病,鲁迅晚年甚至不得不和外界陌生人中断联系而“缺乏与社会广泛接触”,他坦言“因为我自己连走动也不容易,交际又少,简直无人可托”⑥鲁迅:《350104致李桦》,《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7页。,其原因则为“但因蒙恩通缉在案,未敢妄动”⑦鲁迅:《351204致徐》,《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99页。,处境颇为凄凉。鲁迅的“书斋”生活也是逝世前二三年才开始的。鲁迅上海时期其实与社会多有接触而非“闭户读书”,甚至晚年也还是很热心与外界接触(如萧军、萧红),与人通信以保持联络,并不闭目塞听。如果无视鲁迅上海时期大部分时间积极活动而仅以晚年的书斋生活责难鲁迅,这也有欠公允。

蛰居上海,鲁迅颇感厌烦,坦言“在上海还是一个陌生人,没有生下根去”⑧鲁迅:《350209致萧军、萧红》,《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9页。,多次想要搬离上海,上海苦住影响到鲁迅的创作心态,不想做小说也是正常的。但他旅居上海十年,其中积累的经验、素材、感受不可谓不丰富,这些足以成为创作的素材,他写作的大量的杂文中就使用了这些材料。虽然鲁迅晚年与外界联系不多,但晚年的孤寂、冷清可能恰恰激发了鲁迅做小说的意愿。他晚年计划写作四代知识分子题材的长篇小说不正说明了这一点吗?鲁迅逝世前的小说集《故事新编》的出版不也证明了蛰居上海并不妨碍鲁迅做小说吗?不论存在何种外在与内在的困境,鲁迅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四、小说创作与文章笔法

《也谈》一文从“文章”笔法的角度分析鲁迅的小说,颇有新颖之处。文中认为鲁迅小说有文章化的特质,“文章”笔法的“宁简毋繁的写作追求和字斟句酌的修改方式,用于短篇小说的写作则可,用于长篇写作则难。它能造就短篇小说言简意赅、凝练隽永的诗化风格,但也会大大增加长篇小说的写作难度。要完成一部十万字乃至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作者势必无法细细推敲每个词句是否恰到好处,这是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的,尤其是对身处朝夕变化的现代的作者而言”①刘彬:《也谈“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0期。。依照《也谈》一文的看法,鲁迅因为“文章”笔法而受制于小说的结构、叙事、语言问题而无法做长篇小说。

其实,“文章”笔法与小说篇幅的长短并无必然关联,倘若回顾明清时期的小说,小说创作逐渐文章化,包括具有文章的笔法、功能与文体形态。②参见张永葳:《论明清“文章体”小说》,《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4年第3期。《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都是长篇章回小说,皇皇近百万言,“文章”笔法不是限制了,反而成就了这些长篇小说。③关于白话长篇小说中使用的文章笔法,参见周振甫:《小说例话》,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其中介绍了小说作法、修辞、结构、人物四部分涉及文章笔法的使用。众所周知,文章学讲究的就是布局谋篇、材料剪裁、文脉顺畅、刻画描摹,小说中的结构脉络、叙事次第、文法修辞、人物设定、背景描摹都受惠于文章笔法,这几部长篇小说丝毫没有因为作者运用“文章”笔法而受到什么限制。其实中国古典小说缺乏西方小说中的细节描写与情节安排,但中国文章(文学)并非不擅叙述、长篇,其具有的史传传统,与西方现代小说的擅长作长篇、铺排情节“委屈详尽截然异趣”不同,写法以“写意”为主,“抓住要点,点到即止”。鲁迅的小说不太像西方现代小说,《呐喊》《彷徨》集中的小说是“小说模样的文章”④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故事新编》则被称为速写、游戏之作。有研究者认为“鲁迅特殊的写作方式证明他的‘西化’方式跟新文学的主流不完全一样;同时,也证明了,从中国的传统抒情走向现代叙事,并不是一条可以直接向西方取经的直线模式”⑤吕正惠:《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文学》,《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5期。。因此,只能说鲁迅不擅长写作西方式的长篇小说,而不能简单地以西方小说模式评判鲁迅的创作。《也谈》认为文章必须“言简意赅、凝练隽永”,因此鲁迅无法以文章笔法完成长篇小说创作的观点恐怕还是受李长之“诗化”“抒情性”的形式主义美学观念所累,以西律中,结论自然有所偏颇。鲁迅小说有诗化、散文化的一面(如《故乡》《社戏》),人物刻画讲究神似、结构松散、情节意境化、语言雅致、精炼、平易,但鲁迅小说更多是“在叙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笔触叙事”⑥汪曾祺:《小说笔谈》,《汪曾祺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70页。,抒情是为叙事服务,并非单一的抒情。小说结构、情节虽然看似随意但很精致,比较内在、自然,有伏应、断续,叙事性而非戏剧化。鲁迅有诗人的一面,但也有战士的一面,在鲁迅那里史诗与抒情诗并不是完全对立的。

鲁迅擅长短篇,不论是小说、散文抑或杂感,这固然有时间、精力的考量,但“不为”的现象却不必然导致“不能”的推论。鲁迅留日时期在《河南》上发表的文言论文,以“文章”笔法行文,其中《摩罗诗力说》确为鸿篇,2万余字的篇幅,“文章”笔法确实使鲁迅在行文时舍弃了不少影响文脉的材料,精心进行布局谋篇,炼字造句,并非生拼硬凑之作。而《摩罗诗力说》一文结尾收束有些仓促,鲁迅随后又在译文《裴彖菲诗论》中进行了补充,故而倘若将这一部分完善,文章篇幅当更为恢宏。但鲁迅对做长文并不感兴趣,做长文章是受编辑的影响:“那是寄给《河南》的稿子;因为那编辑先生有一种怪脾气,文章要长,愈长,稿费便愈多。所以如《摩罗诗力说》那样,简直是生凑。倘在这几年,大概不至于那么做了。又喜欢做怪句子和写古字,这是受了当时的《民报》的影响。”①鲁迅:《坟·题记》,《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生凑”当属戏言,《摩罗诗力说》文章整体上立论精当、文脉顺畅、结构缜密,是鲁迅用心甚深之作,以至于发表将近20年后仍要将其收入《坟》集出版。鲁迅在《河南》上发表的其他几篇长文《人间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都是集中在1907—1908年完成的,这些文章所论范围从西方的进化论、自然科学到文学艺术,体系完整严密,论述也有独到之处,显然鲁迅有写作长篇文章的能力,其创作力也是极其充沛的。

除此之外,《阿Q正传》的创作也能展示鲁迅做长篇小说的能力。《阿Q正传》在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上连载,最终其篇幅已经达到中篇小说的规模,但最终为鲁迅所仓促收束结尾。孙伏园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说:“《阿Q正传》似乎有做长之趋势,我极盼望他(指鲁迅)尽管宽心的写下去,在他集子(《呐喊》)中成为唯一的长短篇。有许多平凡生活,要是没有人写他,真是恐怕永久不会见书面的了,岂不可惜。”②转引自陈漱渝:《从孙伏园的编辑工作谈起》,《出版工作》1979年第10期。鲁迅叙及当初创作《阿Q正传》时的情景:“我常常说,我的文章不是涌出来的,是挤出来的。听的人往往误解为谦虚,其实是真情。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也没有什么文章要做,但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第一章登出之后,便‘苦’字临头了,每七天必须做一篇。我那时虽然并不忙,然而正在做流民,夜晚睡在做通路的屋子里,这屋子只有一个后窗,连好好的写字地方也没有,那里能够静坐一会,想一下。伏园虽然还没有现在这样胖,但已经笑嘻嘻,善于催稿了。……《阿Q正传》大约做了两个月,我实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似乎伏园不赞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会来抗议,所以将‘大团圆’藏在心里,而阿Q却已经渐渐往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园倘在,也许会压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几星期的罢”。③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页、第397-398页。《阿Q正传》的仓促结束使得其没能成为长篇小说,但毫无疑问倘若继续连载下去对于鲁迅来说只是苦一些、累一些,而不存在江郎才尽的情况。究其根本,鲁迅确实缺乏做长篇小说的热情,小说启蒙更多是一种“被迫”,他用牛来比喻自己:“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④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94-395页。鲁迅用形象化的比喻来讲述自己的处境,其言下之意,做小说不过是一种“被迫”,尽本分,但自己也需要觅草吃、喘气,这不仅是指需要休息,也是想做些小说创作之外的事情。这也是郜元宝所讲的:“文学家鲁迅是多方面的,翻译、论文(杂文)、学术研究、艺术研究与推广都是他所致力的跟文学有关的‘文艺运动’。小说创作只是鲁迅多方面文学工作的一个组成部分。鲁迅当然深知小说的可贵,……但鲁迅也并不因此而格外重视小说,更不会把小说的重要性抬高和夸大为文学的全部。”⑤郜元宝:《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6期。外部环境上缺乏精力、时间,作者自身也缺乏专做小说的热情与兴趣,这就是鲁迅不做长篇小说的原因,鲁迅不做长文,更多应是“不为”的缘故。不论小说、杂感,鲁迅都倾向于采取短文而非长文,其中既有写作策略也有写作习惯的原因,而与文章笔法确无太多关联。

此外,不能忽视的是鲁迅1935年的工作。鲁迅这一整年忙于翻译果戈里《死魂灵》第一部,对此鲁迅叫苦不迭,其所耗费的时间精力对一位既忙且多病的老人是极其宝贵的,但不能忽略的是鲁迅话语中的修辞,即虽然他总是向人诉苦,为自己的无聊的打杂工作、沉重的家累、文坛的纷争而陷入苦境,但这丝毫不妨碍鲁迅的正常工作。真实情况是虽然鲁迅忙且累但创作倍于先前:“我仍打杂,合计每年译作,近三四年几乎倍于先前,而有些英雄反说我不写文章,真令人觉得奇怪。”⑥鲁迅:《360105致曹靖华》,《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鲁迅在1935年集中写作了《故事新编》集中《理水》《采薇》《出关》《起死》四篇小说,而同年鲁迅完成了需要众多参考书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编选以及长篇序言的撰写、颇费心力地译介了果戈里的长篇小说《死魂灵》第一部。这些工作都是在鲁迅忙且病的状态下完成的,“时间和精力都不允许”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只要鲁迅愿意并做出决定,创作、翻译、撰述都不成问题。故而鲁迅不写长篇小说恐怕不是没有时间精力,更多是手头工作太多,小说创作不是唯一需要用心考虑的事情。

五、小说创作的题材与技巧

参照李长之的看法,《也谈》谈到了鲁迅无法写作现实题材小说的问题,概括来说:即鲁迅不擅长写城市题材的小说,而旧的农村题材已经不愿意写,左翼文学规范下的农村题材创作又不愿写、不能写;鲁迅面临“新的历史形势和文学潮流”,特别是革命时代所遭遇的思想转折、写作困境,这是应当详细辨析的。

关于艺术创作的题材与方法,鲁迅在谈论木刻时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来信说技巧修养是最大的问题,这是不错的……正如作文的人,因为不能修辞,于是也就不能达意。但是,如果内容的充实,不与技巧并进,是很容易陷入徒然玩弄技巧的深坑里去的。这就到了先生所说的关于题材的问题。现在有许多人,以为应该表现国民的艰苦,国民的战斗,这自然并不错的,但如自己并不在这样的漩涡中,实在无法表现,假使以意为之,那就决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为艺术。所以我的意见,以为一个艺术家,只要表现他所经验的就好了,当然,书斋外面是应该走出去的,倘不在什么漩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社会状态也好。日本的浮世绘,何尝有什么大题目,但它的艺术价值却在的。”①鲁迅:《350204致李桦》,《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2页。鲁迅并不主张一定要对重大的时代主题进行描绘,而是尽自己的能力做好小事即可:“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他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他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另碎事,就是为此。”②鲁迅:《350629致赖少麒》,《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3页。他在告诫萧军时说:“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就是写咖啡馆跳舞场罢,少爷们和革命者的作品,也决不会一样。”③鲁迅:《341009致萧军》,《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页。这也与鲁迅在广州时对革命人与革命文学创作所持的观点一致。显然题材、主题、方法对鲁迅的小说创作并不构成限制。

其次,20世纪30年代的鲁迅也并非只剩下取材历史、神话题材这唯一的创作小说的途径。鲁迅蛰居上海时期只有唯一一部小说集《故事新编》面世,但上海时期鲁迅确有创作现实题材长篇小说的计划,对此需要关注两个问题:第一,鲁迅计划写什么样的小说;第二,鲁迅是否有能力完成小说创作的计划。考察鲁迅20世纪30年代的译介创作经历,鲁迅晚年计划写作四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④参见冯雪峰:《回忆鲁迅》,《鲁迅回忆录》中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679页。,却因为鲁迅的去世而导致计划无法实现,由此也可窥见鲁迅小说创作的走向: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创作,而《也谈》一文以城乡二元对立的视角分析鲁迅的创作恰恰忽略了鲁迅对知识分子题材的关注。鲁迅在《呐喊》《彷徨》集中虽然多有对乡村社会的描摹与观察,但其视角不仅限于底层的民众,也有对知识分子的审视。鲁迅在小说、杂文中持续保持着对知识分子的关注、研究、批判,其观察之细致、老到、深刻要超过对乡村民众的刻画。鲁迅与钱杏邨、成仿吾、周扬等人关于革命人、革命文艺的见解并不相同,他在20世纪30年代接触、翻译了大量的“同路人”文艺,例如翻译了苏俄短篇小说集《竖琴》《一天的工作》、雅各武莱夫长篇小说《十月》,关注旧俄时代的作家契诃夫、果戈里,阅读过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鲁迅自认为是革命的“同路人”,“他有过黑暗的体验,绝望的写作曾伴随多年。也注重对知识分子孱弱性的勾勒,希望在迷茫中走出苦痛”,“他关心的是知识群落在社会动荡中的内心变化,即人如何在变革的世界面前,直面内心的苦难”。⑤孙郁:《鲁迅:争论中的选择》,《小说评论》2015年第2期。他更关注这些文艺作品中对人性的刻画与革命“同路人”在革命时代的转变与命运,采取的是人道主义而非阶级性的视角。而他所欣赏的理论家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托洛茨基都是主张艺术自由、独立,反对机械使用无产阶级理论、政党政策、命令指导文艺创作,这也可见鲁迅的左翼视野与主流普罗意识形态的分歧:并非要表现重大的政治、社会主题,塑造伟光正的人物形象,宣传普罗文艺口号,而是关注与自身处于相似命运的革命“同路人”的境遇,由此决定了鲁迅现实题材的小说创作是有自己独特的观察、思考而非以左联的指令、左翼文艺理论为准绳,历史、文学形势与政治因素并不足以成为鲁迅难以突破的写作困境。

在鲁迅所构思的长篇小说中有四代知识分子,第一代的章太炎等师辈、自己这一代友朋同人、瞿秋白一代,以及更年青的一代。这四代虽然有鲁迅所激赏的人物,但从鲁迅的杂文、书信中透露出的更多是对他们的批评、讽刺、反思,比如对章太炎、蔡元培等师辈的规劝,对同代人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的嘲讽与惋惜,对左联“四条汉子”的讽刺,对上海青年作家“流氓气”的痛斥、京派青年作家的批评,可以发现没有缺陷的人物在鲁迅小说、杂文中很难发现。《也谈》认为:“正面形象须出之以肯定的或褒誉的叙述,而反面形象更适用贬斥的讽刺笔法。……具体到一部长篇小说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笔墨如何调和才能使小说不显得分裂,才能使两种形象的知识分都能立得住,不至于讽刺的一面精彩纷呈而肯定的一面乏善可陈,是很不容易解决的难题。这是笔法的难题,同时也是结构的难题。”①刘彬:《也谈“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10期。这种观点确实太低估了鲁迅的创作才能,也未注意到鲁迅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形而上地认为“理想人物”与“没落人物”不相容。例如《故事新编》集中鲁迅虽然写的是古代的事,但却隐含着对当下的批判。小说中所塑造的“理想人物”如女娲、大禹、墨子、黑色人,圣贤、英雄如伯夷、叔齐、老子、庄子、后羿,鲁迅在对其道德、品格、事功肯定的同时,也不无嘲讽、揶揄乃至解构其神圣性之处;对反面人物、灰色人物也不无生动、细致地刻画、讽刺,两组人物完全可以并存于同一小说文本中。同时鲁迅也对将来的“黄金世界”抱着审慎迟疑的态度,黑白分明、正反对立的图景也不会在鲁迅的笔下出现。这种肯定中有怀疑、赞赏中有忧虑的特点是鲁迅独有的思维特征与情感方式,也许这正是鲁迅在与许广平通信中所坦承的那样,自己的思想实在“太黑暗了”②鲁迅:《250318致许广平》,《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6页。。“世故老人”不会为任何一方势力、任何一种主义思潮收编,对正面人物、理想人物的塑造也会显露出他们性格中的灰色与病态、生命中的困境以及与时代的不协调,讽刺艺术并不构成鲁迅小说创作的阻碍。

可以肯定的是鲁迅不会去做浅薄的革命小说,歌颂自己所未曾经验过的时代,刻画缺乏现实典型的“理想人物”,而会更多地以革命“同路人”的身份进行小说创作。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言:“鲁迅可能溢出马克思主义现有的理论框架,其实是强调鲁迅的思想和文学具有充足的独异性且难以归入现有的类别。”③林分份:《“革命”视域下的鲁迅研究一瞥》,《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年第2期。郜元宝也提醒研究者注意处理鲁迅“政治”与“文学”概念的丰富多变的内涵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复杂性,他认为鲁迅在使用这些概念时“总会暗暗挑战乃至改写这些概念,在这些概念之上顽强地打出自己的思想探索的烙印”④郜元宝:《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6期。,鲁迅的思想谱系与左翼的革命谱系并非完全重合,小说创作也不会简单地受制于现实政治,这也可以从鲁迅的杂文创作中得到印证。

六、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

整体而言,郜元宝对鲁迅小说创作中断问题的解释是比较完备充分的,既对“鲁迅小说创作的中断”这一问题的产生进行了梳理,也有对学界各种观点的分析、回应;既有对鲁迅创作历程的详细梳理辨析,认识到鲁迅小说与杂文创作之间的辩证关系,又一针见血地指出鲁迅创作“重心”转移这一叙述模式的谬误之处。郜元宝揭示了鲁迅从事文艺运动的初衷,详细梳理了鲁迅的创作历程,还原了“文学家鲁迅”的丰富、复杂、立体的形象与内涵,对近代以来采用西方模式划分四大文类所产生的“小说独霸”现象进行了反思,而其结论也是非常清晰的:鲁迅不多写小说非“不能”,乃是“不为”,并强调了“不能”“不为”中具有的多层内涵。

《也谈》一文从文本内部考察“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的方式是颇有意义的。论文从“艺术自身的特质与限度”入手,意图摆脱“社会环境与鲁迅意愿”的研究思路,由外转向内来考察鲁迅小说创作中断的问题。文中对李长之《鲁迅批判》观点的引用、对文章学方法的关注、对回忆题材的重视、对讽刺手法的分析拓展了鲁迅小说创作研究的视野,能够推进这一话题探讨的进展。但《也谈》方法上的尝试并没有带来结论上的创新与突破,其论述方式也存在着明显的问题。《也谈》的思路不仅忽略了外在的社会环境对鲁迅创作的影响,也未注重到内在的鲁迅的创作心理与创作历程,对鲁迅小说创作的考察仅仅注重“题材”“技巧”“背景”“结构”等属于文本内部研究的一面,缺乏对文本内外互涉复杂关系的把握,因此在“不为”或“不能”的判断上有所偏差,未看到鲁迅小说创作存在着多种可能。

其实“鲁迅为何没多写小说”这一问题确实不易弄清楚,根本原因在于鲁迅从未停止写作小说,也从未将自己仅仅定位于小说家的角色。如此,鲁迅多写少写或不写小说都是正常的,丝毫不会动摇其文学家的地位。对这一问题的争论,论者大多都为李长之提出的“鲁迅小说创作停歇”的话题所惑,将其视为鲁迅创作中一重大课题而不断争论、辨析、猜测,殊不知此立论的前提本身就是需要认真辨析的。倘若不计入鲁迅1911年创作的文言小说《怀旧》,鲁迅从1918年《新青年》上发表《狂人日记》到1936年《故事新编》小说集结集出版的18年中,鲁迅用于小说创作的时间是很少的,其大部分精力时间都用于翻译、编辑、辑佚、金石、木刻、学术研究、杂文创作等事业。鲁迅最初在东洋异域开始文艺活动时,翻译而非创作才是其首要的选择,《新青年》时期“听将令”的小说创作,以及《故事新编》中的“游戏之作”,都显示了鲁迅并没有一心一意做小说,鲁迅小说—杂文的创作“重心”转移只是一个学术上的“伪命题”。但这一问题的提出“基本上还是道出了鲁迅小说创作生涯中的一个重要事实”,而“沿用这个中外鲁迅研究界约定俗成的命题,有利于更有针对性地在同一论题下展开学术争鸣,促进学术交流”。①叶世祥:《鲁迅中断小说创作的原因新探》,《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4期。探索鲁迅小说创作之谜其实也有其价值与意义,比如其牵扯到的鲁迅的思想转向、鲁迅杂文的创作等话题就极有研究的必要,这一话题内涵的丰富性、复杂性是需要正视的。但这个命题用于学术讨论则可,但不应视为定论,更不应据此质疑鲁迅的创作才能与文学地位。

不管如何,鲁迅的生命止步于1936年,他的小说创作计划以及将来的创作实绩都已经无法验证、目睹了。但是,假如鲁迅没有早逝,以他小说创作的成果以及文艺活动的特点看,虽受制于时间精力等原因,却不会停止做小说;不过,由于鲁迅对短文的偏爱以及对长篇大论缺乏兴趣,除非有外界因素的“逼迫”,他恐怕也不会费力去做长文。可以确定的是,小说最终能在鲁迅的创作中占得一席之地,只是所占比重恐怕仍会很低,很难成为鲁迅文艺工作的“重心”。后人不能因为鲁迅未能多做小说而断定他缺乏创作的才能与技巧,建构鲁迅遭遇创作瓶颈的幻境,也不能因为鲁迅志不在此而做出“既不为也不能”的推论,这都是想当然的肤浅之谈,研究者对此成说的采用不可不谨慎地加以辨别、分析、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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