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叙事学视域下《金色笔记》的空间形式
2022-03-18樊晓君
樊 晓 君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与影视学院, 太原 030031)
传统叙事小说重视时间,认为“叙事需要时间来讲述,叙事讲述的是时间中的事件序列”(1)[美]苏珊·斯坦福·弗里德曼:《空间诗学与阿兰达蒂-洛伊的〈唯物之神〉》,詹姆斯·费伦、彼得·J·拉比诺维茨主编:《当代叙事理论指南》,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5页。,轻视甚至忽视了叙事中的空间问题。而现代、后现代小说家重视叙事策略,“空间”不仅仅是叙事的场景和故事发生的地点,还成为一种有意识利用的技巧和手段。现代、后现代小说家们利用空间表现时间,利用空间安排作品的结构,利用空间叙事推动叙事的进程,深化作品的主题。这些现代、后现代小说作品中所营造的空间效果,只有依靠读者的想象和感觉,从整体上把握,才能真正让读者理解这些小说。
一、《金色笔记》叙事的空间形式
2007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在一次记者的采访中谈及自己的代表作《金色笔记》时说:“这是一部结构高度严谨、布局非常认真的小说。本书的关键就在于各部分之间的关系。”(2)[英]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陈才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译序。也就是说,作品的结构也是作品内容的一部分,作品结构本身就是对作品主题的阐释。《金色笔记》没有传统小说的章节区分,以所谓的“自由女性”安娜的故事作为外叙事层,以安娜撰写的 “五本笔记”作为内叙事层。作家莱辛以第三人称叙述“自由女性”的故事,聚焦点在安娜身上,追随安娜的目光、言行、所思所想叙事,基本遵循作家惯用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在叙事过程中,又以安娜记录四本笔记的方式,分四次插入四个笔记本——黑色笔记、红色笔记、黄色笔记、蓝色笔记的叙事,最后又以金色笔记的叙事作为四本笔记的总结和“自由女性”故事层的补充。外叙事层的故事人物安娜是五本笔记内叙事层的第一人称叙事者。安娜在五本笔记中分别叙述自己生活的不同方面,叙述的内容虽然不同,但相互联系,相互指涉。外叙事层按照历史性叙事的传统形式展开,然而内叙事层的五本笔记在物理时间、物理空间方面具有跳跃性,因而显得时空错乱,叙事线索多重,且交叉重叠,五本笔记最终又是和“自由女性”故事的叙事环环相扣、密切关联。
《金色笔记》内外叙事层各自可以独立成篇,五本笔记的内叙事层也可以各自独立成篇。作品每部分语言干净简炼,没有复杂情节,没有细致的人物肖像描写,没有复杂性的人物性格。莱辛貌似没有使用任何迷惑读者的深奥的叙事手法。然而,当各部分内容集中在一部时,读者会发现故事头绪过多,时空跳跃性太强,情节破碎凌乱,而各部分又相互关联,互相指涉,并经常插入梦境和意识流叙事,使现实与虚幻交织。各层叙述者还时不时跳出来,就作品是写实还是虚构议论一番。此外,五本笔记的叙事中,又穿插着报道、纪实、剪报的内容粘贴。整部作品构成复杂混乱的各种故事材料的堆叠。复杂的结构,无数的隐喻,主题重复,多重叙事,这些都是阻碍读者顺利阅读的障碍。
《金色笔记》作品的结构布局安排如下:
自由女性1
黑色笔记1——红色笔记1——黄色笔记1——蓝色笔记1
自由女性2
黑色笔记2——红色笔记2——黄色笔记2——蓝色笔记2
自由女性3
黑色笔记3——红色笔记3——黄色笔记3——蓝色笔记3
自由女性4
黑色笔记4——红色笔记4——黄色笔记4——蓝色笔记4
金色笔记
自由女性5
“成功的空间形式小说必须从小说的技巧中创造出自己的意义来,使结构因素担任起那种义务。”(3)[美]杰罗姆·科林柯维支:《作为人造物的小说:当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62页。读者只有在反复阅读文本的基础上,从整体上把握作品的结构,做到像莱辛要求的那样,掌握各部分之间的关联点,将散落在各处的联结点组合对应,才能真正理解作品,才能理解莱辛在作品中建构的如同复杂宫殿般的空间形式。《金色笔记》的空间形式,主要通过情节并置、多重故事叙述、主题重复的方式呈现。
二、《金色笔记》空间形式的呈现方式
(一)情节并置
并置( collocation),来源于语义学,指的是词与词之间由于某种相关的语义联系而形成的横向的组合关系,也称为并置关系。弗兰克在空间形式理论中提出,并置指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参照,从而结成一个整体。换言之,并置就是词的组合,就是对意象和短语的空间编织,作家正是通过词组并置、情节并置、主题并置、结构并置、意象并置等方式,在文本中建构起作品的整体空间性。埃里克·S·雷比肯在《空间形式与情节》中,指出了空间形式的空间是隐喻性质上的;他在分析《喧嚣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的过程中认为,一个事件与另一个事件并置的叙述技巧最容易形成作品空间形式。(4)[美]埃里克·S·雷比肯:《空间形式与情节》,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36—137页。空间形式理论认为,通过并置达到共时性、并存性,是造成叙事作品空间化的主要方式和手段。
莱辛在《金色笔记》中以“自由女性”的叙事作为主线和外叙事层,又以女主人公安娜记录的五本笔记为内叙事层。“自由女性”叙述的是安娜与摩莉的现实生活,主要是两个人对自由、爱情、信仰的探讨以及她们现实家庭生活纠葛。内叙事层的五本笔记中,其中有四本笔记颜色分别为黑、红、黄、蓝,外形完全一样,只是颜色不同,“安娜似乎机械地将自己一分为四”。(5)[英]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陈才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62页。“黑色笔记”记录安娜根据自己在非洲生活的经历写作小说《战争边缘》的过程,包括安娜对外界关于自己小说评论的想法,以及安娜用沉重哀伤的口吻追忆她和她的左派同志们在非洲,从怀着理想主义革命热情到无力改变任何现实,信仰破灭后的颓废生活。“红色笔记”首页写着“英国共产党”,是安娜关于党内事务、党决策层和领导方针的一些错误和弊端、党内斗争和迫害的记录。“黄色笔记”是一部长篇小说稿《第三者的影子》,是安娜根据自己作为第三者的爱情经历写作的爱情小说的书稿,形成第三级别的叙事层。叙事者爱拉也是位作家,也创作了一系列的故事,构成更小级别的叙述层。“蓝色笔记”记录的是安娜的现实生活。“这本蓝色笔记,我原先指望它成为最真实的一种,结果却比其余的笔记更糟。”(6)[英]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陈才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497页。叙述者安娜把自己的真实生活,与朋友摩莉一家人的友谊交往、与情人和孩子的家庭生活、与心理医生的交流等记录在内,既是安娜对现实生活的记录,也是对其它笔记的补充说明。
“我将把那四本笔记收藏起来。我将开始用一本新的笔记,在一本里面记下我的一切。”(7)[英]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陈才宇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644页。安娜在四本笔记的叙事结束之后,用一本金色笔记作为笔记体的结束。“金色笔记”主要是安娜作为叙述者,记录安娜自己的梦和意识流,是安娜对其他四本笔记中爱情失败、事业受挫、信仰丧失、对孩子成长的焦虑(象征人类未来的可能性)的全面总结,碎片化的叙事,隐喻安娜精神状态的四分五裂。安娜最终还是在男性索尔的帮助下面对现实世界的分裂、混乱,怀抱对遥不可及甚或终将失败的人类美好未来的希望,继续在崩溃中找寻自身存在的意义,努力使自己与外部世界、与自身达到和谐统一。
首先,黑红黄蓝四本笔记相互交织、相互补充、相互说明。四本笔记以并置的方式,分别记载了安娜生活的一个方面,颜色的不同隐喻安娜不同的心理现实,四种颜色合在一起又象征着“多人种、多主义、多元化的世界”(8)杨振华:《磐安籍教授陈才宇翻译了〈金色笔记〉》,《金华晚报》2007年10月17日。。四本笔记时空纵横交错,时间从1946年到1957年,空间涉及安娜在中非、美国、俄国、中国、古巴等国家和地区的不同生活经历。作品“用时空交叉和时空并置的叙述方法,打破了传统的单一时间顺序,展露出了一种追求空间化效果的趋势……呈现出某种空间形式”(9)龙迪勇:《空间形式: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思想战线》2005年第6期。。
其次,四本笔记与金色笔记的叙事部分又形成并置关系。金色笔记对四本笔记分别叙述的关于安娜非洲生活经历以及关于安娜对民主自由的向往和现实世界的分裂,关于安娜的爱情经历,安娜与摩莉的家庭生活纠葛等,通过梦和意识流的叙事方式再叙述一遍,一方面隐喻正是这些分崩离析、错乱不堪的各种事件造成安娜精神状态的四分五裂,另一方面折射出当下人类存在的现实世界中各种意识形态的混乱不堪,以及人类世界存在的无秩序与荒诞。
最后,五本笔记的内叙事层又与“自由女性”外叙事层形成并置关系。五本笔记是外叙事层故事人物安娜生活不同方面的笔记,是对外叙事层故事的补充说明。内外叙事层像两条并行不悖的线,相互印证,共同象征混乱、分裂的现实世界造成人们精神世界的分裂、崩溃,以及人类寻求完整和谐统一的愿望。
(二)多重时空并置
戴维·米切尔森在《叙述中的空间结构类型》中说:“切近空间形式的另一种方法是多重故事——例如,《名利场》《战争与和平》《黛洛维太太》。虽然这些小说都保留了一个线性情节,但是数条并置的故事线索,迫使读者应对同时发生的各种行动,因而它们侵蚀了时间的发展,并以一个比较静止的统一体取代了这种发展。当年代被取消或至少被严重淡化时,真正的空间形式终于出现了。”(10)[美]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49页。《金色笔记》整部作品的时间既模糊又清晰,作品各部分都有时间提示,“自由女性”的时间是线性发展的,五本笔记也都有日期说明,但时间的变化和发展是当下时态,于是,过去、现在、未来交织在一起,梦、意识流的虚幻世界与现实世界交织在一起。叙述的时间流经常被打断中止,而且常常被隐匿起来,时间被分裂扭曲成互不关联的碎片。因而,作品给出的是拼凑的时间图标,读者还是会迷失方向,弄不明白碎片化的作品相互之间在表述什么。在这些情形下,时间的过渡逐渐显得不重要,起关键作用的是故事的叙述层次,即空间维度。也就是说,读者通过阅读机制参与,经过反复加工整理,多重故事的叙述层次逐渐通过空间逻辑建构起来。
“自由女性”作为总体的外叙事层,主要叙述安娜和朋友摩莉在爱情和自由之间的徘徊。五本笔记作为内叙事层,分别讲述安娜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在非洲的生活,其中黑色笔记叙述安娜年轻时热情和理想破灭的过程,表现安娜对现实世界的失望,是安娜颓废的根源;红色笔记叙述安娜的党内生活,说明安娜政治信仰破灭的过程;黄色笔记叙述安娜爱情生活的失败;蓝色笔记叙述安娜在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实质意义上的矛盾纠葛;直到最后一本金色笔记主要叙述安娜分清现实与虚幻,组合碎片化思想状态,达到精神和谐的过程。内外叙述层尽管内容相互交织,但空间层次十分明确清晰。
五本笔记的内叙事层中还包含着更小级别的叙述层。如在“黑色笔记”中,包含詹姆斯·雪佛(安娜认识的一个美国作家)创作的带有隐喻色彩的短篇小说;在“红色笔记”中,粘贴着各种简报,并通过这些简报叙述不同的故事和事件;“黄色笔记”本来是安娜以自己为模型创作的关于一个第三者爱拉的小说,里面还嵌套着爱拉写的故事的叙述层。在这些笔记本的叙事中,还包含有笔记中嵌套着信件,日记中的日记,简报,小说稿等。即第三层次叙述中,还包含着第四层次,甚至第五层的叙述。这些不同的叙述层构成多重故事,有的叙述层之间是相互关联的,如不同颜色笔记的叙述是相互联系的;有的叙述层则是互文与重构,如关于第三者的故事,则是映射安娜作为第三者的爱情经历。反复出现的故事、意象,阻止读者阅读的进程,并且指点读者去注意作品重复叙事是别有用意的。只有建立起空间层次感,才能通畅阅读。
莱辛通过打断时间的线性顺序,对读者的阅读造成干扰,当读者要面对同时发生的各种事件,各种人物的各种行动时,必须反复阅读,建构作品的空间线索,从空间维度上解读作品,才能理解作品。作家也正是通过这种多重故事叙述的方式,以叙事层的空间向标指向事件的时间逻辑,建构作品的空间形式,从结构上应和混乱分裂而又最终完整统一的主题。
(三)多重主题与主题重构并置
多数评论者常常单一地认为《金色笔记》的主题涉及文学与艺术的关系,或表达作家的政治意识形态,或表达作家对两性关系的认识,或涉及作家关于民主与自由的认识,或涉及作家对个人与集体关系的看法。莱辛本人强烈反对将自己作品的主题单一化、片面化,作家在作品再版序言中强调《金色笔记》的主题是混乱与分裂。本人认为,该作品的主题具有多重性,且相互关联,反复重构,集中起来就表现为混乱与分裂,映射人类存在的现实世界的混乱与分裂。
“自由女性”讲述自由与爱情、单亲家庭责任问题;“黑色笔记”涉及信仰理想在现实面前的无力、种族制度的根深蒂固、同性恋歧视问题、民主与战争何为正义问题等;“红色笔记”涉及暴力、仇恨、死亡、社会动乱、共产主义信仰等;“黄色笔记”涉及爱情与家庭、第三者问题、小说创作的艺术性等问题,“蓝色笔记”主题更复杂:精神分裂与治疗、爱情与责任、世界存在的荒诞感、信仰的虚无等,其它笔记中涉及的主题在此笔记中又都重构,再次指涉;“金色笔记”涉及自由、精神整合等主题。
各叙事层叙述的故事不同,但交织在一起,从不同的侧面把不同的主题堆叠起来,通过重构,如对第三者主题的反复重构,对推石头的人的主题的重构等,反复映射现实世界的混乱与荒诞,人们信仰的沦丧,对现实的各种失望,人类精神世界的四分五裂,人类面对荒诞现实的无能为力。然而最终人类又不能停止前进,只能如同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无奈而又不甘心地继续前行,寻求与现实的妥协,达到精神的统一。
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及相互关联的各种意象,既阻止读者的阅读进程,又是不同部分之间的关联点,暗示与作品其它部分的关系;作品通过相互黏合的多重主题,产生了关于现实社会和人类精神世界的混乱、分裂主题。主题的多重性、反复重构性构成作品空间化、开放性的效果。
三、《金色笔记》的空间形式类型
现代、后现代小说叙事结构的空间形式类型很多。戴维·米切尔森在《叙述中的空间结构类型》中分析法国小说家于斯曼(1848-1907)的《逆流》,认为其作品“围绕德艾散特而忙碌,从他的生命,特别是他的精神生命中提取出片段来。相互一致的各章,每章都有同等的重要性,它们形成了一幅肖像,具有肖像本身所含蕴的无时间的、静止的和空间的性质”。(11)[美]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45页。因而他认为《逆流》的空间形式类型是桔状结构。在他看来,“这种可重复的、可互换的结构也出现在卡夫卡的《审问》和《城堡》的连续失败的韵律中,时间参照的缺乏把他的作品更坚定地植根于空间形式的领域中”。(12)[美]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47—148页。
龙迪勇在《空间形式: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一文中,总结了以下几种具有代表性的类型:第一,中国套盒:即大故事套着小故事的结构,也称“俄国玩偶”。秘鲁小说家巴尔加斯·略萨认为:“按照这两个民间工艺品那样结构故事:大套盒里容纳形状相似但体积较小的一系列套盒,大玩偶里套着小玩偶,这个系列可以延长到无限小。……当一个这样的结构在作品中把始终如一的意义——神秘,模糊,复杂——引进到故事内容并且作为必要的部分出现,不是单纯的并置,而是共生或者具有迷人和互相影响效果的联合体的时候,这个手段就有了创造性的效果。”如作品《一千零一夜》的叙事结构。第二,圆圈式: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小说总体写的是过去,而小说又是从这一过去的某个‘将来’开始叙述的,所以不管小说如何写到这一过去的‘过去’,它最终总要回到‘将来’———小说的开头。于是,小说的结构形成了一个时间性的圆圈”。“真正的轴心只是一个点,任何的过去、现在、将来都重合、集中在这个点上了,都已经存在了;从外边看,它们衔接成一个圈,无论从哪一个点上开始,都可以滚动起来”。第三,链条式:如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作品由十篇小说的开头联结起来,环环相扣,组织成一部链条般的长篇小说。 “卡尔维诺只热衷于营造“时间零”,而有意忽视这一绝对时间之前和之后的时刻,也就是说,小说的情节和发展减弱到了最低限度。”(13)龙迪勇:《空间形式:现代小说的叙事结构》,《思想战线》2005年第6期。第四,桔瓣式:如威廉·福克纳的《喧嚣与骚动》。第五,拼图式:如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人生拼图版》。
空间形式是隐喻性的概念,是读者阅读过程中建构起来的关于作品结构的空间化模式。不同作品,结构不同,空间形式的类型也是不同的。在《记忆的空间性及其对虚构叙事的影响》一文中,龙迪勇进一步解释说:“具有‘空间形式’的小说当然不是单线小说而是复线小说,也就是说,此类小说一般都有好几条情节线索,而且,这几条情节线索并不是机械地组合在一起的,而是按照某种空间关系组合成一个抽象的、虚幻的就像‘宫殿’、‘剧场’、‘圆圈’那样的‘形象建筑物’。”(14)龙迪勇:《记忆的空间性及其对虚构叙事的影响》,《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9期。
读者在阅读《金色笔记》时,如同进入一座结构造型复杂的宫殿,刚刚进入宫殿时几乎就要迷失,然而,在穿越了各个房间,并对各部分熟悉之后,最终还是在庞杂、混乱、分裂中,将各部分建筑群整合统一起来。作品的这种宫殿式结构,隐喻了现实世界的复杂、混乱、分裂而最终却还是统一整合的。当人类将目光长远化、着眼于世界格局来看待问题,分析事物时,才能将一盘散沙似的各类型事件统一起来,才能真正解决好人类面临的诸如种族歧视、战争、生态危机等等问题。
《金色笔记》是一部空间形式小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只有通过情节并置、主题重复、多重故事叙述等角度,在相互关照,相互联结的过程中真正理解和解读作品。《金色笔记》的空间形式类型难以简单界定:莱辛在作品中建构了故事套故事的“中国套盒式”结构,“自由女性”故事中包含安娜五本笔记的内叙述层,在安娜的故事中还包含着安娜写的小说。插入故事,是破坏故事时间线性发展的有效手段,并且通过妨碍时间线性发展,使文体变得复杂。莱辛在作品中建构了内叙述层五本笔记围绕“自由女性”叙述的“桔瓣式结构”,各层叙事开端随意,结局武断,各部分接近同一,缺乏叙述进展。而且作品还有从“自由女性”中两个女人在伦敦的一套住宅里,回到“金色笔记”里两个女人在伦敦的一套住宅里的“圆圈式结构”。整个叙述只是突然地中止,而不是正式结束。因为,主题是早就被固定下来的,结局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笔者认为,正是这些多层叙事层的多种叙事结构类型综合的运用,才使得莱辛如同建筑师建构房屋一样,建构起宏大的宫殿式的空间结构,并使这种复杂庞大的空间形式承担着说明作品主题和意义的任务。
四、结语
多丽丝·莱辛在1971年6月《金色笔记》再版的序言中曾说:“我的目的是要让一部作品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从小说一步一步的构成过程中逐一传达出无声的语言。” 也就是说,作家试图从作品的形式来说明内容,达到形式和内容的高度统一。为达到形式和内容各部分的相互统一协调以及对现实世界的映射,莱辛突破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采用空间叙事艺术手法。作家将作品当成一个整体来表现,各部分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的序列关系,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的封闭系统中。作家在作品中如同建筑师建筑宫殿一般,以第三人称外视角叙述了“自由女性”的故事,在“自由女性”的叙事中,又穿插了主人公安娜记录的五本笔记,并在五本笔记的叙事中,又安插了小说书稿、纪实、剪报、梦境记录等次一级的叙事,形成一个庞大复杂的宫殿式空间形式。
“读者对一部空间形式作品的理解不是发生在细节的层次上,而是发生在比较抽象的形式本身的层次上。也就是说,不是鼓励读者作为一个特殊的人,而是鼓励读者作为一个体验由小说人物之间以及他们与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所创造的一种形式——比如一个正方形或一座迷宫——的人类精神,与那些特殊的人物发生认同。”(15)[美]安·达吉斯托尼:《夸大的反讽、空间形式与乔伊斯的〈尤里西斯〉》,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78—179页。从这方面来说,莱辛作为一个目光深邃的人道主义者,通过建构宫殿式空间结构,把空间和结构结合起来,同时又把结构和意义,意义和存在统一起来,在现实世界的分裂崩溃中,执着地寻觅着关于人类存在的永恒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