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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发生异化的社会生态研究

2022-03-18

关键词:基督教文艺文学

刘 莉

自然主义文学作为西方文学的一个流派,于20世纪初传至日本,在明治三十九年(1906)到四十五年(1912)期间,在日本发展成一种“时代精神”和“文学运动”,是日本近代文坛声势最大、活动时间最长的一种文学思潮,被誉为日本“现代文学的母体”①松岡达也等:《自然主义·现实主义》,京都三一书房1957年版,第204页。。但是其发展历程坎坷,逐渐将小说的内容限定在本人经验的范围内,采取对人生、社会旁观的态度,最终演变为日本特有的私小说样式。也正因为如此,中村光夫等学者批评日本自然主义文学逃避在艺术的世界里,缺乏社会的视野。确实,明治时期的文学者对政治和社会活动的关注度并不很高。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们对社会问题的回避?作为日本近代文学的象征,相比于前近代的文学思想应该是一种更加开放和包容的文学思潮,为何却封闭在自我的生活圈里孤独地告白?学界对于这方面的研究,已经积淀了一定的基础,从当时的社会形态与文学传统特色的角度进行了分析,但仍有进一步深入探究的空间。至于如何看待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所体现的近代性,如何解读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转向的历史过程与意义,可能更需要从整个社会生态的角度进行统合的考量,还原文学的社会生存情境,再现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如何一步步放弃近代自觉思想最终走向反近代的发展方向的,这将有助于我们理解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特性和私小说的形成。因此本文将从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与基督教的关系,与教育界、社会道德和明治国体的对决,来阐释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转向的社会机理和历史必然性。

一、烦闷青年的自杀热:与教育的对决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形成的时期,正值日本明治维新后的社会大变革时期:一方面,为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日本军国主义膨胀,强行推进国家主义,通过封建的国民道德对民众实行严苛的思想抑压和控制,以复古神道的精神抵制一切外来思想,宣扬忠孝一致的皇室至上的道德,反对近代自我的自觉。而另一方面,历经明治二十年代前后欧化主义风潮洗涤之后的日本,受近代西欧思想、学问和学术的影响,在风俗、思想以及宗教等方面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特别是在甲午中日战争、日俄战争之后,作为战胜国,日本民众开始盲目自信和自负,追求个人的自由、尊严、优先等,即在西方思想的影响下促进了近代自我的自觉,努力想摆脱前近代世俗的伦理与道德,但是这与天皇绝对主义的政权是完全不相容的,因此只能被打击和压抑,青年丧失理想,迷失方向,没有出路。惨烈的社会现实让青年开始思考人生问题、信仰问题,陷入极度的怀疑与烦闷之中。

明治三十年代,“烦闷青年”作为一群患有“心病”的青年开始出现在历史舞台备受瞩目。明治三十三年(1900),在佛教系的杂志《中央公论》中,“青年的烦闷”作为一种社会问题正式被提出①和崎光太郎:《对近代日本烦闷青年的再检讨:1900年代“青年”的变容过程》,《日本教育史学》2012年第55号,第20页。,“烦闷青年”作为一个专属名称而诞生,它专指不能满足于宗教的情操而寻求解脱的青年,从而宣告日本进入到精神“烦闷”的时代。“烦闷、苦恼、最后失常,陷于几乎疯癫的状态。青年谁都会烦闷”②塘生:《自杀者的遗书》,《中学世界》1904年第7(3)号,第110-111页。,烦闷成为这一时代的特点和青年的主要病症,人们处于极度的思想烦闷期,当时二三十岁的青年也因此被称为“烦闷的世代”③上村左川:《烦闷与安心》,《中学世界》1902年第5(4)号,第10页。。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事件就是明治三十六年(1903)五月,一高一年级学生藤村操因思考人生找不到答案而在华岩瀑布自杀。他的自杀被认为是“哲学的自杀、纯粹的自杀”④大原健士郎:《日本的自杀》,《心理健康》1989年第4(1)号,第15页。,引起了极大的社会波动,其后陆续有人模仿藤村操自杀。明治三十九年(1906)一月二十六日,冈山的山羊高等女子学校松冈千代服毒自杀,给社会又一很大的冲击,引起教育家的忧虑,松冈所在的女子学校遂禁止阅读哲学相关书籍。青年因人生问题深陷烦闷懊恼的深渊,一时间关于“人生问题的论争兴盛,占据论坛的一半”⑤清原贞雄:《明治时代思想史》,东京博文馆印刷所1921年版,第233页。,烦闷被形象地比喻成“像五月的苍蝇”一样在青年之中反复来袭,厌世观成为一度袭击当时青年的恶魔,自杀就如同当时日本的装饰物,外国传教士也因为“在日本这样自杀如此之多的国家,看不到传道的希望”⑥岩野泡鸣:《新自然主义》,红野武郎:《岩野泡鸣全集》第九卷,京都临川书店1995年版,第242页。而离开日本,日本成了实质上的“自杀之国”。自杀热迅速发展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引起了明治政府及社会的极大关注与戒备。

保守派和教育部门发声责难“烦闷青年”是一群薄志弱行之徒,德富苏峰在《国民新闻》的《周日讲坛》上连载《答地方青年书》,对当时厌世的青年进行批判。教育部门也不得不介入予以干预,防止自杀热的进一步扩散,“自杀者逐渐增多不觉叫人一惊,已经惊动了文相,采取措施防止厌世思想的普及”⑦长谷川天溪:《裸体哲学》,中岛国彦:《文书时评大系》第九卷,东京ゆまに书房2005年版,第197页。。当时刚就任不久的文部大臣牧野伸显,发表演说直接批评厌世的青年,“倾心于虚空的理论和看似哲学的追求,形成悲观的人生观,这并非是具有精神魄力的健全的有秩序发达的青年之业”⑧木村洋:《藤村操、文部省训令、自然主义》,《日本近代文学》2013年第88卷,第6页。,并于明治三十九年(1906)六月九日,颁布了“令人瞠目的文部省训令”⑨时评子:《烦闷和小説》,中岛国彦:《文艺时评大系》第九卷,东京ゆまに书房2005年版,第225页。,即第一号训令:

近来,青年男女之间呈现出意志消沉、风纪颓废的倾向,本大臣对此深感忧虑。现在修学中的青年男女或者安于小成、或者流于奢侈、或者烦闷于空想而懈怠了处世的本分,极其放纵浮躁……最近出版的图书资料要么是过激的言论,要么倡导厌世的思想,要么描写卑劣的情感,对教育有害……因此对学生阅读的图书进行精查,对内容被认定是有益的读物进行奖励,对被认定为有可能引起不良结果的图书,严禁在学校内外传播。①教育史编纂会:《明治以降教育制度发达史》第五卷,东京龙吟社1920年版,第7页。

训令中把烦闷的原因部分归咎于小说的罪过,而其中“最有弊害的读物就是写实派或自然派”②时评子:《烦闷和小説》,中岛国彦:《文艺时评大系》第九卷,东京ゆまに书房2005年版,第225页。,力主采取严厉的禁阅措施。于是明治四十年(1907)六月一日,由也奈义书房发行的《烦闷记》因“对社会有幻惑之弊而被禁止”③齐藤昌三:《近代文艺书祸史》,东京崇文堂1924年版,第51页。发行,这是投潭自杀的藤村操的日常烦闷的记录。“文相的训令一出,教育界及思想界立刻紧张起来,地方的教育界相继尊奉执行”,中学、女子学校开始禁止阅读小说,只让“阅读伟人烈妇传记”④时评子:《青年女子和书籍(时代和读书)》,中岛国彦:《文艺时评大系》第九卷,东京ゆまに书房2005年版,第247页。,甚至禁止购买和阅读刊载小说的《中学世界》,如有违反者,坚决按照退校处理,校长也要连带退校。文部省及地方教育各界以小说为假想的敌人,采取各种禁读政策,将青年烦闷、悲观、自杀的主要原因归结于来自文学、小说的诱导,指责文学惑乱风纪,有害教育。遂岩野泡鸣的作品《凡智》被认为是鼓吹厌世思想,招致了《大阪朝日新闻》一青年记者的自杀。社会舆论认为青年记者是模仿此小说中的主人公的自杀方式进行自杀的,因此,舆论将“青年的自杀行为归罪于他们所读的书籍,认为这些书籍传达了厌世的哲学”⑤岩野泡鸣:《青年自杀的心理》,《文章世界》1915年第10卷第10号,第76页。。

面对严苛的社会舆论指责和政府禁令,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者们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公然与之对决,把“烦闷”当作文艺的未来发展方向,希望文学可以像宗教一样深入人的内心世界:

文学者对于现今的烦闷者的解决,一味地委托于宗教家和教育家,甚至费神一看的亲切力都没有,因此现今的文学对烦闷者心灵的感化,比几乎要熄灭的炬火的微光还要微弱,宗教家现在已经显示出在心灵救济方面的成功,文艺家却要落后于数步。⑥时评子:《烦闷和小説》,中岛国彦:《文艺时评大系》第九卷,东京ゆまに书房2005年版,第225-226页。

因此岩野泡鸣主张发展“烦闷”的自然主义,“我的刹那主义,即烦闷的自然主义……烦闷永远没有安定的归所,是这个主义的自然发展方向”⑦岩野泡鸣:《驳论》,内藤男:《泡鸣全集》第十五卷,东京广文库1971年版,第235-236页。。正宗白鸟把“烦闷”作为评价文学的标准,批评尾崎红叶未能够描写出人间的烦闷⑧正宗白鸟:《随感随笔》,《读卖新闻》1905年8月6日,第7版。,认为夏目潄石的小说虽然脱离当时的主流,却与烦闷紧紧相连。不仅如此,作为自然主义文学理论支柱的岛村抱月,连续在《东京日日新闻》发文,《新精神的倾向和教育》(1906年4月9日)、《教育和精神的革新》(1906年6月11日)、《再论新精神和教育》(1906年6月18日),对文部大臣牧野和保守的教育家们表示强烈的不满:

在训令的各条款中,我等感觉最不合适的就是对图书的禁阅令。有害无害的判断,如果依据教师、校长的见识力,现在就不难想象此训令的惨毒之处。如果是警视厅、内务省对一般社会所下的规定政令还可以说的过去,但是作为文部大臣对学校和教育者所下的训令,使用禁止图书阅读等具有浓厚严苛、压制意味的语言,实在令我等遗憾至极(《再论新精神和教育》)。①木村洋:《藤村操、文部省训令、自然主义》,《日本近代文学》2013年第88卷,第9页。

这里岛村抱月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文部省大臣牧野和文部省的训令,反对禁阅条令。长谷川天溪也撰文《迂腐的文学排斥论》表示抗议:“关于小说诗歌是导致风化堕落的原因的论调,之前听说过,但是现在即使做梦也觉得不该有这样愚昧的论调……如果说小说诗歌有毒,那么社会现象全部有毒,文学毕竟是对社会的反映,如果说文学有毒,以此推之,不得不说社会本身有毒。”②时评子:《青年女子和书籍(时代和读书)》,中岛国彦:《文艺时评大系》第九卷,东京ゆまに书房2005年版,第248页。正宗白鸟同时在《读卖新闻》上连续发文《宗教问题》(1906年5月1—2日),明确表达了对当时教育界的不满,“禁阅哲学书,禁阅小说,将青春少女囚禁在如同牢狱的宿舍里,用上世纪的伦理道德进行约束”,并于同年10月在《太阳》上发文《感想录》,对当时的文学攻击者发出最强烈的反抗,“暂且不论文部大臣的训令是多么迂腐至极,在教育界、政界中的其他显要人物,甚至没有一人能比文相了解文艺”。自然主义文学者们对保守的教育界展开了激烈的反击战。

明治三十九年(1906),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胎动期,也正是在这一年,自然主义文学运动却被当时禁锢于老套思想的教育家猛烈攻击,与代表保守旧道德的文部省展开对峙,被教育当局视为最有弊害的读物,备受社会舆论压力和政府的排压。但是,自然主义文学者们却没有因此而放弃对于近代自我的探求,反而更加执着于对人生价值的追问,这样,“人生观”问题成为当时文坛普遍关注的焦点。长谷川天溪于1907年10月,在《太阳》上发文《排除论理的游戏》,认为“遇佛杀佛、遇祖杀祖,如不能固守彻底的觉悟,就不能够创作出独立自由和确实的人生观”③长谷川天溪:《排除论理的游戏》,《太阳》1907年10月号,第151页。。岩野泡鸣自诩是“人生观上的自然主义的唯一先驱”④岩野泡鸣:《被误解的半兽主义》,内藤男:《泡鸣全集》第十五卷.东京广文库1971年版,第108页。。岛村抱月也在《代序·论人生观上的自然主义》和《怀疑与告白》中传达了一种颓废的人生观,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被誉为是“最为大胆的无理想无解决的告白”⑤XYZ:《现文坛的鸟瞰图》,《文章世界》1909年第4卷第14号,第50页。。自然主义文学作为一种新生事物,顺应近代发展的步伐,反对一切因循守旧,“新自然主义实际上是彻头彻尾的自我发展的态度,打破所有的传统习惯思想”⑥岩野泡鸣:《新自然主义》,红野武郎:《岩野泡鸣全集》第九卷,京都临川书店1995年版,第183页。,自觉追求近代自我的解放和人生的绝对价值,对于当时的保守的教育界来说无疑是一种革新思想、危险的思想,因此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在其形成之始,便成为明治政府潜在的打压对象。

二、肉欲文学的符号化:与道德的对决

明治四十年(1907)九月,田山花袋的小说《棉被》发表。这部作品是以花袋与其女弟子冈田美知代为原型的,描写了受性欲驱使的中年小说家的丑恶内心,被誉为是“一篇有血有肉、赤裸裸的人类的大胆忏悔录”⑦正宗白鸟等:《〈棉被〉合评》,《早稻田文学》1906年10月卷,第54页。,与藤村的《破戒》一起被看作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到来的标志,引起了社会的极大反响,引发了关于性欲描写的论争。此次论争以《自然主义派的作品花袋氏的〈棉被〉》为开端,一直持续到明治四十一年(1908)八月真山青果的《关于性欲的描写》⑧光石亚由美:《作为性现象的文学:性欲描写论争和花袋的〈棉被〉》,《日本文学》1999年48卷6号,第29页。。在论争中,自然主义文学被指是色情挑拨的肉欲文学,是青少年性堕落的诱因,影响公众道德。于是,1909年7月刚成立的桂内阁便严格加强思想管控,“我国现文坛被卷入所谓的自然主义的横流之中,华丽淫靡的性欲文学气势滔滔如洪水决堤,其浊流所向,正是要洗去理想派、写实派以及观念派的根底,深感要对文艺自由加强约束的必要”①吉田精一:《自然主义的研究》上卷,东京东京堂1955年版,第231页。,进一步从社会规范和道德的角度,强化了自然主义文学反社会的性格,加剧了文学与鼓吹社会规范的保守派之间的对立。

特别是在明治四十一年(1908),在性欲描写论争还未结束之时,2月22日,继植木屋池田龟太郎的强奸杀人案后,又出现大久保尾随女性的强奸杀人案。因为犯人的绰号,这一类事件被称为“出齿龟”,成为当时的流行语,这个词也成为色鬼、色魔的代名词,当时报道此“出齿龟”事件的新闻漫画,就以“自然派大久保的出没”为题。此外,3月25日,《东京朝日新闻》还以“绅士淑女的情死未遂情夫文学者小说家 情妇女子大学毕业生”为题,报道了森田草平和平塚明子的婚外情的殉情事件,同样把矛头也指向了自然主义文学:

如同本件受过最高等教育的绅士淑女,居然去仿效那愚夫愚妇的痴情,实所谓未曾有之事。可以说是代表自然主义、性欲满足主义的最高潮的奇闻异事。而且两人在山顶对前来的警官扬言说“我等的行为是出于爱的神圣,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简直就是荒谬绝伦。②牧村健一郎:《森田草平和平塚らいてう——栃木·塩原温》。http://www.asahi.com/travel/traveler/TKY200611110128.html,2006-11-11.

森鸥外也在1909年7月创作的小说中,“用出齿龟主义暗指当时主张暴露真实的自然主义”③《出齿龟》,https://ja.m.wikipedia.org/wiki/出齿龟.。由于媒体的导向宣传,使自然主义从此与性欲满足主义、猥亵文学等连在一起,自然主义一时成为青年男女特别是女性性行为驱动力或者是性行为本身的代名词,自然主义文学的符号化给它的发展带来了极大的困境。

东大的哲学系教授井上哲次郎在《释明教育敕语衍义》中攻击自然主义:

自然主义中的形而上的自然主义暂且不论,形而下的自然主义即肉体的自然倾向如同基于自然科学的立场之上的自然主义,是在自然科学影响下的产物,从这个自然主义来说,人类有两个根本的欲求,一是自我保存主义,一是种族保存主义,简单地来说就是生存欲与生殖欲。④井上哲次郎:《释明教育敕语衍义》,东京广文堂书店1942年版,第351页。

认为自然主义就是基于性欲的个人主义,而以此主义建立的国家,从根底上势必动摇、崩坏和毁灭,直接将自然主义文学与《教育敕语》所列举的道德规范对立起来。正如岛村抱月在《四十一年文坛的回顾》中说:“明治四十一年(1908)是自然主义和道德的冲突年”⑤吉田精一:《自然主义的研究》下卷,东京东京堂1958年版,第23页。,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迎来了它与社会道德规范的正面冲突,来自“道德派的指责声上扬”⑥正宗白鸟等:《〈棉被〉合评》,《早稻田文学》1906年10月卷,第54页。。在井上等保守派看来,关于性的描写与性解放相连,性解放就是人间性的解放,即自我个人的解放。因此自然主义文学=肉欲文学=性的解放=自我的解放,这与当时的天皇专制主义所倡导的国家主义来说完全是相悖的,因此当这一等式成立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文学将迎来更加严峻的打压。

从1908年开始,被禁出版的文学作品急增,许多作品因被误认为是自然主义文学而被禁止出版发行,如生田葵山的《都会》于1908年2月被禁。1909年1月,文部省召开文士招待会,“希望小说家能够顾忌艺术触及世道人心的利害关系”,主张设立文艺院,以“提升文士的品位,谋求文学者及文学的更大发展”,“创作出更多善良健全的小说”⑦报社记者:《文学者招待》,《东京朝日新闻》1909年1月15日。,以减少所谓的不健全的小说,以正学生的风纪问题,从而使当时的文艺取缔问题进一步社会化。自然主义文学者们对此表达了最为直接的反对。招待会上唯一一位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岛村抱月,言辞激烈地表达了对文艺取缔问题的不满:“自然主义作品不是世间所传言的对社会有毒害之物”,“至于文艺的价值判断并不依靠门外汉诸君的训教”。①松本和也:《明治四十二年·被禁文学再编》,《日本文学》2003年52卷6号,第58页。岩野泡鸣于1908年11月在《读卖新闻》上以“激发当局者的反省”为副标题,希望政府能够对“不管内容如何,严禁一切出版和引进书籍的愚蠢举措,进行更加深入正确的反省”②岩野泡鸣:《文艺取缔问题和自然主义》,红野武郎:《岩野泡鸣全集》第十二卷,京都临川书店1995年版,第44-46页。。长谷川天溪也于同年7月在《太阳》上发文《文艺时评》,对文艺取缔的标准表示不满,希望可以通过文艺院的设立来加大对图书的鉴别。

但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在明治四十二年(1909)前后,还是出现了明治大正时期第一次的文艺作品的禁止出版高潮,明治四十二年(1909)一年的禁书数量基本上与过去四十年间的总和相当。岛崎藤村的早期力作《旧主人》于明治三十六年(1903)因书中的已婚女患者与牙医的接吻而被禁。德田秋声的《媒介者》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和四十二年(1909)连续两年被禁。岩野泡鸣的长篇力作《发展》也于明治四十五年(1912)八月八日,因违反出版法第19条而被列入禁书禁止销售。明治四十一、四十二年是日本自然主义发展的高峰期,当时甚至出现了“如果不是自然主义文学就不是文学”③吉田精一:《自然主义的研究》下卷,东京东京堂1958年版,第16页。的有趣现象,明治四十一年(1908)也被称为是“博文馆楼上的自然主义”和“早稻田文学根城上的自然主义”④伴悦:《泡鸣和自然主义》,《日本文学》1964年第13号,第319页。,文艺评论活跃,是自然主义发展的关键时期。但是正是在这关键期,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却受到了自发展以来的重创,面对社会的质疑和政府的打压,日本自然主义文学者们将视角转向了文学的内部和自我,关注人生与艺术的思考,掀起了“实行与艺术”的论争,又称“实生活与艺术”或者“实行与观照”之争。

长谷川天溪为了向社会澄清当时对自然主义的误解,阐明自然主义不是本能的满足主义,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四月在《文章世界》上发表了《自然主义和本能的满足主义之间的差别》,引起了岩野泡鸣的驳论。岩野泡鸣作为论争的一方,与其他自然主义文学者展开论争,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四月二十六日在《读卖新闻》上发表《文界私议中岛氏〈自然主义理论的根据〉》进行反驳,从而开启了两派之间的论争,双方就“实行”和“艺术”的关系进行了长期激烈的讨论。此次论争是规定日本自然主义性格的最大论争点之一,深刻影响之后的私小说的发展。长谷川天溪在文中批驳了当时报纸、杂志将自然主义和本能的满足主义混为一谈的现象,认为“自然主义是文艺上的问题,本能的满足主义是人生上的实行问题”,自然主义的目的是“以第三者的立场和角度,即旁观的立场去描写人生的现象”,“按照事物本来的样子进行描写”,是“不添加任何是非判断”的“无解决的态度”。⑤长谷川天溪:《自然主义和本能的满足主义之间的区别》,《文章世界》1908年第3卷5号,第87-90页。岛村抱月于明治四十一年(1908)九月在《早稻田文学》上发表《艺术和现实生活之间划一线》,认为“近代的艺术是实感的艺术,如果不能够脱离与对象的利害关系成为第三者的角度,就不能够进行艺术化,因此观照的态度是非常必要的”,从而加强了这个论争。而使这个论争进一步发展的是田山花袋的《评论的评论》:“我个人认为实行上的自然主义不构成任何意义,自然主义的旁观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是艺术的学问”,“我所提倡的冷观是真正的自然主义的态度”。⑥田山花袋:《评论的评论》,《文章世界》1909年第4卷1号,第176-180页。岛村抱月也声援田山花袋,在《实行的人生与艺术的人生》中说:“田山花袋君也在一月和二月的《文章世界》中论及了这个问题,我赞成他的说法。实行和艺术的关系应该是田山花袋所论述的那样,实人生是艺术的内容,艺术因实人生而存在,客观地审视实人生是艺术的要求。”⑦岛村抱月:《实行的人生和艺术的人生》,《新潮》1910年第10卷3号,第12-18页。

通过此次论争,田山花袋的艺术与实行完全相离的观照主义开始形成,岛村抱月也认为对社会问题的关心应该是文艺上的第二要义以下的问题,而深化对个人与个人周边的事实的认识,思考不以社会为媒介的、一般的人生问题才是创作者紧急必须的,即观照的人生体味才是第一要义的。日本自然主义文学“无理想、无解决”的平面描写理论确立,采取彻底的旁观的态度,放弃对一切理性、道德和人生的探求,尽可能地使描写接近自然,如安倍能成在《作为自己的思想的自然主义思想》中所说:“作为西方主要的社会问题,对于日本人、现代青年来说却是不关心的。”①吉田精一:《自然主义的研究》下卷,东京东京堂1958年版,第31页。“实行与艺术”的论争虽然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内部两个派别之间的理论探究,而究其根底实则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在保守派和统治权力一方打压下的自我调整,是在国家主义威慑力下的一种求生本能的体现,为了能够发展,自然主义文学不得不发生转向,从而偏离了近代社会的原有发展方向。从中可以看出,当时文艺的尴尬处境,没有足够的社会位置,如鹿子木员信所感慨的那样“文士是社会的薄幸者”。

三、基督教思想的渗透:与国体的对决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从产生之初就被保守派论者和统治权力作为打压的对象,采取种种排挤政策进行限制。表面上看是因为如实的性欲描写有伤风化、有违道德伦理而引起的社会及政府的调控行为,而实际上却是新事物、新思想与旧道德、封建统治的对决。自然主义文学作为西方文化思想特别是基督教影响下的产物,是新思想的代表,也是外来思想的代表。明治二十年前后,所谓的“鹿鸣馆时代”,井上馨大力推行欧化主义政策,极力地欢迎基督教,“款待宣教士,宴请牧师,努力给传教提供方便”②安岡昭男:《井上馨论》,《国际政治》1967年第33号,第5页。,明治政府对基督教颇具有好意,基督教获得绝好的发展机会,迎来了短暂的小阳春。从明治二十年代到大正期间,相当数量的文学者纷纷接受基督教的洗礼和正统的基督教教育,成为基督教徒,岛崎藤村、田山花袋、岩野泡鸣、国木田独步等曾经都是基督教徒,“藤村和白鸟分别在教会呆了五年和四年,教会为他们打开了通向西洋的窗口”③加藤周一:《日本的自然主义小说家》,董静如译,《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在近代日本文学者中几乎没有不受基督教影响的”④川副国基:《近代评论集Ⅰ·日本近代文学大系57》,东京角川书店1972年版,第23页。。

基督教和西方思想的传播给当时的思想界以巨大的革命冲击,打破服从道德、专制政治的思想,尊重自我的意识逐渐产生。可以说“以基督教为媒介促进了近代个人主义的形成”⑤笹渊友一:《基督教和近代日本文学》,《日本的神学》1963年第2号,第153页。,唤醒了思想家和文学家的自觉,使他们开始深入到对伦理的怀疑,认识到从外面转向内面,从被束缚的状态转向解放的必要性,开始思考什么才是支配自己的新道德和新的人生规范,从根本上关注现实生活。于是,自然主义文学便应运而生,主张烦闷的自然主义,倡导人生观上的自然主义,呼唤新思想反对旧道德:正宗白鸟打出了“打破旧道德,破坏保守思想才是新文学的生命”的旗帜,宣告与“文部省的方针完全相对立”⑥XYZ:《随感录》,《读卖新闻》1907年12月8日,第7版。;岩野泡鸣也对外宣告“世界文明的面目焕然一新的机运的到来,正是我国的觉醒之时,新自然主义作为国民的新发展和新生命是新的曙光”⑦岩野泡鸣:《文艺取缔问題和自然主义》,红野武郎:《岩野泡鸣全集》第十二卷,京都临川书店1995年版,第44-46页。,呼唤新的文艺建设。因此自然主义文学被作为一种革新思想所认知,“自然派的论文和小说坛一起,显示了极大的发展势力,努力破除一切旧道德、旧思想。其突飞猛进的发展,也确实在解放被旧道德、旧文艺、旧思想所束缚的人心,以及还跼蹐于偏学理一方的思想方面留下了功绩”⑧木村洋:《藤村操、文部省训令、自然主义》,《日本近代文学》2013年第88卷,第1页。。这无疑使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处在了与天皇专制的国家主义思想的对立面上。

而在国家主义的统摄下,个人的自觉不仅不是进步的象征,反而成了被限制的对象,因此一切促进个人自觉的新思想都被视为有害思想而遭到严厉的打击。伴随西方文化引进的基督教,作为一种异质的新思想,被认为是离间民心、煽动革命叛乱、宣传民主共和的思想,有违拥护国体、敬爱皇室的最大道德,是各类毒害思想之源,与当时的社会主义成为日本国粹主义的两大劲敌,首当其冲成为国家主义最为严厉打压的对象。明治二十二年(1889)颁布的《帝国宪法》为信教自由附加了条件,必须“在不妨害日本臣民的安宁秩序,不违背臣民义务的前提下”①西田毅:《天皇制国家和基督教》,《清教徒主义研究》2013年第7号,第29页。;明治二十三年(1890)颁发《教育敕语》,以国民道德为目标,宣扬渗透皇室中心主义、忠孝一致的道德思想;明治二十四年一月,内村鉴三不敬事件发生,明治政府与基督教展开了激烈的对峙,基督教被认为是与《教育敕语》所倡导的天皇统治、臣民忠孝的国体理念相悖的,是不适应明治国家国体的异端、危险宗教。明治二十六年,井上哲次郎引发了教育和宗教的冲突论争,宣扬基督教毒害论。于是,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八月,文部省发布12号训令,以教育和宗教分离的名目,禁止公立私立学校在课内外开展宗教仪式和教育,基督教传教严重受挫,因此不得不做出调整,以迎合保守反动的思潮,于明治四十五年(1912)借三教会同之机,宣誓“以期扶翼皇运,振兴国民道德”,成为明治政府的“御用宗教”,发生了异化。

基督教在与逐渐高涨的国家主义的民族精神对决的过程中,最终以基督教屈服的形式而结束,“基督教就是在政权的迫害中生存,在社会的压抑和白眼中发展”②高須梅溪:《明治大正五十三年史论》,东京日本评论社出版部1920年版,第307页。,在国家至上主义面前,宗教、艺术、学问都不可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面对基督教的无力与被迫转向,“以藤村为首的许多小说家,放弃了青年时代所信仰的基督教”③加藤周一:《日本的自然主义小说家》,董静如译,《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4期。,其中“有发自内心想脱教的,也有担心被传教士连累而名义上脱教的”④高桥虙:《日本的近代化和基督教》,住谷悦治:《日本的基督教和社会问題》,东京みすず书房1963年版,第45页。。岛村抱月从一开始的《被囚禁的文艺》,便主张宗教的发展方向:“文艺的小船必须脱离知识的缆桩驶入情绪的大海,驶向宗教的彼岸。”⑤岛村抱月:《被囚禁的文艺》,《早稻田文学》1906年第1号,第43页。后在《近时的宗教的倾向》中又宣称“文艺为自我保护常常要求诚实……人如果要求诚实的文艺那势必最终走向宗教”⑥早稻田文学的记者:《评论界》,《早稻田文学》1906年第5号,第11页。,进一步强化自己坚持宗教的主张,这成为贯穿其理论始终的思想。岩野泡鸣与之相反,从最初的对基督教的神秘思想的狂热追求,到最后一切宗教思想都是伪思想,并于1916年以自己倡导的新日本主义是“拥护我皇室、我国体”,“是内部的帝国主义”,向国家主义表达了自己的忠诚,走向了反对基督教的方向。不管自然主义文学者们都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基督教的影响已经渗透到自然主义文学的根底,正如柄谷行人所说:

在明治40年代,当花袋和藤村开始自白之前,自白这一制度已经存在了,换言之,创造出“内面”的那种颠倒已经存在了。具体说来,这就是基督教……当这一事实(明治时期的文学者信奉过基督教的事实,笔者注)被忘却了的时候,基督教式的颠倒却持续下来了……即使这是暂时一过的现象,也无法否定在明治时代的文学家之起点上受基督教冲击的这一事实。⑦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赵京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74-75页。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在基督教和国家主义的双重影响下,也发生了转向,正如田山花袋所说:“自然派是无目的的,同时也是无理想的……自然主义的艺术和道德没有关系,仅仅是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子描写,毫无批判的描写,这才是自然主义艺术的价值所在。”⑧清原贞雄:《明治时代思想史》,东京博文馆印刷所1921年版,第274页。怀疑、忏悔、自白成为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一大特色,通过自我真挚的告白,努力忠实于自我,将所有事物的价值和意义都与自己相连。这些特点正是基于基督教的精神氛围孕育而做出的思想转换,可以说,日本自然主义从本质上说就是基于西方基督教的个人主义的近代思想,是与反近代的封建专制国家主义相背离的思想。

结语

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作为西方近代思想特别是基督教思想影响下的产物,在追求近代自我解放的过程中,其倡导的个人主义、自我主义不断与教育界、思想界以及统治权力一方发生冲突。但是,在明治天皇专制的高压统治下,凡与《教育敕语》宣扬的皇室中心主义、忠孝一致的道德内核不一致的主张,都被视为一种危险的革新思想,从一开始就受到国家主义的严格的思想控制,而且在其发展顶点也备受强大的政治压力。于是,自然主义文学者巧妙地继承了江户时期的戏作者的政治疎外者、余计者的态度,放弃了反抗走向了自我保存,这是日本文化中独有的生存哲学,即“由独特的消极反抗性、二重性而衍生出的生活智慧即自我的保存性”①奥野健男:《日本文学史·从近代到現代》,东京中央公论社1992年版,第30页。。在日本抵抗是不存在的,没有个性便是日本的个性,因此日本的自然主义文学者逐步从对新思想、新道德的追求转向了无理想无目的地如实描写,将小说的内容限定在本人日常生活的身边琐事,并且“身边琐事都是有关本人感情生活的,不涉及理智生活的内容”②加藤周一:《日本文化的杂种性》,杨铁英译,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8页。,最终走向了与近代化正相反的道路,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没有出路的“孤独地狱”之中。

这就是自然主义文学在日本的本土化过程。这个过程让我们清晰地看到,明治政府极其矛盾的策略,虽然极力推行文明开化政策,期望加速近代化的进程,却又对一切违反国家意志的思想和行为说“不”,严重地阻挠和限制近代精神的发展,造成日本近代化的缓慢。以国家意志为中心,强行对外来的异质文化进行改造,对具有自觉意识的艺术界、知识层和个人实行最严厉的打压,是一种封建统治的倒退。正是在这种近代性与反近代性的矛盾统治中,思想界、教育界和文艺界的发展步履维艰,虽然看得到方向,却也只能是限于无理想无解决的悲观理论建设之中,最终屈从于天皇制的国家主义之下,放弃个性与思想,这正是基于日本武士精神的奴性文化的延伸和展现,它所造就的只能是幻灭的时代和以死为解脱的“烦闷青年”,也决定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向私小说转向的宿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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