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体、客体与文学形象
——从心理发展视角重读莎士比亚《李尔王》
2022-03-18贺心悦
贺心悦,冷 霜
(陕西省委教育工委/陕西省教育厅,陕西 西安 710061;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1)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1],从面世以来就受到研究者们的广泛关注。已有研究主要从神话原型和宗教性的主题学探索、文学理论和戏剧理论解析、人物形象和心理历程剖析、文本自身的意象和语义批评、情节和人物性格二元对立模式下的结构主义分析等角度进行[2-8]。对李尔王形象的研究已就环境对其性格畸变和命运悲剧性的影响达成共识[9],但尚未有研究从心理发展视角分析环境对其性格畸变和命运悲剧性影响的作用机制。本研究从心理发展的视角切入,分析环境对作为人的心理发展过程中人格和情感结构重要表象的自体和客体的影响,进而分析这种影响塑造下的自体和客体如何呈现出性格畸变的形态、如何导致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自体和客体分析是理解和处理心理问题的重要工具,被广泛应用于心理学研究和心理治疗当中。文学形象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其打动人心之处往往在于对人的共性的投射,分析典型文学形象的典型心理特征及其形成和作用机制,有助于为心理学对现实人的心理分析研究提供参照;而使用普适性心理工具进行文学形象分析,也有助于拓宽文学形象塑造的研究通路。
人在生命发展的最初,仅有一个赤裸、稚嫩而无知的主体。随着成长经历,外界的万事万物不断被投射进主体:人通过外界的反馈对主体的认识,被称作“自体”,而外人外物在主体中投射出的形象,则被称作“客体”。[10]这两个心理意象构成了人格与情感发展的基础,并作为心理表征持续影响个体处理人际问题的能力。客体关系理论认为,人是社会性的,具有和他人接触的基本需求,并在接触过程中观照自身、镜映他人,发展出基本的心理表征和行为模式。[11]莎士比亚在李尔王形象的塑造过程中,通过描述李尔作为国王、流放荒野的境遇转变,塑造出不同时期的人物形象,通过简单而激烈的戏剧语言,展现在观众面前。[12]
作为国王的李尔,将周遭的阿谀奉承作为自我形象纳入进来,其自体是无限膨胀的,使得他刚愎自用;而他周围的人投射为其客体的生存空间被挤压,未能被李尔视作与他同样的“人”,而被贬视为他可以随意处置的工具人,使得他暴虐残忍。这一时期,李尔的人格呈现出膨胀的主体和萎缩的客体导致的“盲视”现象,仅能看到自己的需求,无法共情他人;他人在他的眼里非黑即白、非好即坏——是一种人际能力水平较低、情感不完善的状态,直接表现为以一己好恶决定他人和自己的命运。到了荒野时期,短暂而激烈的变化与现实冲突,使得李尔在剥去权力的外衣后第一次直白地正视自己,他的自体像被戳破的气球,急剧坍缩,甚至进入到人的动物性层面;此后,他的客体获得了更大的生存空间,使得他能够通过自己的痛苦容纳和理解他人的痛苦,进而实现作为人与他人的共情,他人的客体形象在李尔的内心被建立起来,他人的美好特质开始被他看见和珍视。这一发展变化的过程,体现出莎士比亚在人物塑造时对人性和心理的精准把握,他选取的相关意象恰到好处地与人物的内心发展相对应。
一、“自体”“客体”的概念及人的心理发展
客体关系理论的先驱梅兰妮·克莱茵曾指出,儿童天生就具有怕死本能,表现为攻击性和破坏性[13]。在与世界建立联系的过程中,由于受怕死本能的驱使和支配,时刻处在生存焦虑之中,并持续感受到被抛弃继而失去生命的恐惧[14]。因此,自婴儿期起,儿童就有通过投射、内射、分裂、理想化、贬抑等方式来控制客体的本能[15]。这种本能一般首先指向照养人,因而儿童需要经历与照养人共生到将照养人作为客体分裂出去的阶段[16]。在这一过程中,照养人若能对儿童的诉求及时给予恰当的满足,就会在儿童心目中留下一个“好客体”的影子;而如果满足得不恰当或者不及时,就会形成一个“坏客体”[17]。随着各种事件与互动关系的累积,儿童逐渐形成对客体的完整印象,并依据客体的整体形象建立客体关系[18]。
马勒将客体关系形成的过程归结为自闭、共生、分离—个体化、建立客体恒久性4个阶段,并认为每个阶段中儿童都需要面临特定的挑战[19]。而在越早期的阶段经历挫折,人的心理能力发展水平就会越低,形成人格违常类心理障碍[20]。在自闭阶段,儿童对自己的需求还没有清晰的认识,营养也来自母体的天然供给,儿童还没有形成与外界建立联系的基本意识。到了共生阶段,由于弱小无助的儿童对照养人天然的依赖,照养人对儿童来说往往是全然好的客体。但随着儿童的成长和个人能力、自主意识的增强,照养人对儿童的感受可能体察得不够及时准确,对儿童的需求不能满足或不能及时满足,儿童开始形成对照养人的不满,就进入分离—个体化阶段。这一阶段如果能够恰当地处理冲突、平稳度过,儿童就可以形成对好坏兼有的客体的容纳能力,进而过度到建立客体恒久性的阶段。[21]但如果儿童在这一阶段被过度满足,就有可能使得儿童形成对操纵客体的强大自信和欲念,认为世界应当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运转的,进而发展为自恋型人格障碍,所形成的客体按照对自己诉求的满足,非好即坏,无法兼容[22]。如果这一阶段儿童的需求被忽视,则可能导致儿童主要形成坏的客体,无法识别和认定好的客体,在成年后遭遇亲密关系问题[23]。而这一阶段如果儿童的需求时而被满足、时而被忽视,满足和忽视与客观情境、具体事件等无法建立稳定联系,则可能使得儿童难以形成安全依恋,会发展为边缘型人格障碍[24]。
以客体和客体关系为参照,儿童形成的对自我主体的认识被称作自体。如果儿童在成长期的需求被恰当满足,并对未能及时恰当满足的需求形成良好容纳,认识到世界并非是以自我意志为导向的——既有自己能够掌控的事情,也可能出现自己不能决定的情况——则会形成健康的自体,并能理解客体作为人的局限性,容纳客体作为既好又坏的整体存在[25]。如果儿童的需求被充分或过度满足,则可能形成膨胀的自体,认为自己全知全能;客体在他看来仅是为满足其自我需要而存在的,是全然遵从他的意志、受他支配、工具性的[26]。处在这种心理状态下的人,将满足自己心意的客体视为好的客体,将不能满足或不能及时满足自己心意的客体视为坏的客体;而好客体若出现不能满足自己心意的情况,也可能瞬间变为坏的客体——客体对自大自恋型的人来说,只能是全好或者全坏的,有一点坏处就可以让他忘记曾经全部的好,只剩下坏[25]。如果儿童的需求一直被忽视,少有满足,则可能形成萎缩的自体。认为自己是不重要的、不被爱的,不值得享有人世间一切的美好。因而可能会在亲密关系中无法信任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不断地考验对方,并可能因为对方的疏忽或者忽视而对其全然否定,产生亲密关系方面的问题,如回避型依恋等[27]。如果这一时期儿童需求的满足未能与情境和客体建立稳定联系,则可能形成不稳定的自体。时而自信,觉得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时而退缩,觉得世界变动不居,难以应对。边缘型人格障碍的难以捉摸也源自于此,他们的客体和自体本身就是捉摸不定的,因而他们应对世界的方式也是捉摸不定的。[28]
人的心理发展受到自体和客体表征的框架和制约,如果在某一阶段出现阻滞,则可能形成各种各样的心理障碍[29];但这种发展又并非是单向向前的,在成年后仍有机会通过关系式的修复来改善[30]。心理发展的健康状态应当是在需求被恰当满足的情况下形成的,自体稳定,且能容纳客体的真实存在。其他被过度满足、被忽视或被不稳定满足的状态,都有可能导致心理发展的阻滞,进而形成相对应的心理问题。现代客体关系理论认为,健康的客体关系,有助于通过对自体和客体的“再塑造”,改善心理发展水平[31]。如对于自恋型人格障碍的患者来说,通过在与咨询师建立的安全客体关系中重新体验满足与拒绝的发展过程,[32]逐步提高对于拒绝和不满足的容纳能力,有助于其形成对客体好坏两面的认识和接纳,提高心理能力和心理发展水平。[33]
在莎士比亚塑造的李尔王这一形象身上,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外部环境和事件的影响下,人的自体和客体是如何被塑造,又是如何影响行为和思想的。
二、国王时期——自体膨胀、客体萎缩下刚愎残暴的李尔
在国王时期,李尔处于众人的阿谀奉承之中,他的需求是被过度满足的[34],这使得他长期处于自大妄想当中,认为自己全知全能——李尔像上帝一样分封国土也暗喻了这一点[35]——妄想自己的才能、洞察力、势力、价值等至高无上。这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属于动机归因偏差,因李尔地位的特殊性而表现得格外明显[31]。自大妄想源自于他无限膨胀的、侵略性的自体,这种自体是在他人结合地位对他形象的投射中内化形成的;他缺乏客观的参照,并将这种投射合理化为他个人的品德。也正是由于自体的过度膨胀,李尔无法容纳客体的正常存在,认为自己的意志高于一切,万事万物都将顺应自己的心意,客体对他来说无所谓作为人的喜怒哀乐,仅是他满足自己需求的工具[36]:能够及时充分满足他的需要或顺应他的意志,就是好的客体;如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或者违逆了他的意志,则是坏的客体。膨胀的自体使得他自大、刚愎自用;萎缩的客体使得他贬视他人为工具、暴虐残忍。[37]
李尔仅因小女儿考迪利娅不愿随顺他的性子而参演那出所谓表达爱意的闹剧,便剥夺了她继承遗产的权利,使她孤身一人远嫁异邦——即使小女儿原本是他属意的继承人,能够使君权神授的国度维持正统秩序——个人心理发展上的缺陷蒙蔽了他作为国王本应具备的政治智慧。对于自体膨胀、客体萎缩的李尔来说,考迪利娅“父亲,我没有话说”“我爱你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表述,对他来说是一种冒犯,配不上、甚至玷污了他光辉的形象。而对于自大者和自恋者来说,其自我价值和他人对自己形象的投射是密不可分的,他们的“自我价值保护机制”轻易就会被触动[22]。但与自卑者退缩式的回避反应不同,自大者会对侵犯其自我价值的客体感到出离的愤怒,以攻击式的激烈回应来进行反击[38]。因而,在听完考迪利娅的话之后,“小女儿”在李尔内心就变成了全然坏的客体,被他毫不留情地施以处罚。此时的他无法回忆和感受小女儿身上好的部分,也无法共情式地理解小女儿说出的这种有边界的爱——因为在自体膨胀、客体萎缩的情况下,人是缺乏边界意识的,个人感受淹没了对他人感受的体察和尊重[39]。膨胀的自体下,人对情感的认识完全以自身为尺度。李尔认为自己对女儿们的喜爱程度应当与女儿们对自己的爱意是对等的,他此时所认定的女儿对他的“爱”,并不是指女儿对他有多少爱意,或者说他在女儿心目中占据着什么样的分量和地位,而是指他对女儿的给予或者说是付出在女儿心目中投射出了多少——客体仅是他容纳自我意识和感受的镜子,不应具备自主的“再加工”功能。
李尔将财产和土地分给巧言媚上的两个大女儿,是他膨胀的自体对工具性“好客体”的奖励,本质上是其自我满足的另一种形式。两个大女儿贡献了经典的阿谀之词,“我爱您胜过自己的眼睛、整个空间和广大的自由;超过一切可以估价的稀有的事物不亚于赋有淑德、健康、美貌和荣誉的生命。”(第1幕第1场)对于自体和客体处于正常尺度的人来说,这段话虚伪矫饰到令人不适,但对于自体过度膨胀的李尔来说,这段话是符合他的自我认知的,使他将两个大女儿视作好的客体。因此,他相信两个大女儿会如她们所说的那样对待自己,认为自己当之无愧享有这样的爱。膨胀的自体使他以自己为评判标准和衡量模型,将周围的人事囊括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的评判体系。像一个婴儿一样,当自己饿了,就会有一个乳房送上食物和营养;当自己冷了,就会有一件衣服使自己温暖,世界似乎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满足着他。这种状态对一岁以前的婴儿来说,是正常的;一岁以前的婴儿将自己认作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正常的。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如果还停留在这个阶段,他的心理能力的发展就是被阻滞的,日常行为也相对应是退行的。李尔这种对评价的接纳和反馈方式,是“把个人当作世界的轴心,把本人当作衡量人的一切价值的唯一尺度”[40],表明了他的心理发展仍停留在早期全知全能的阶段,婴儿的李尔所拥有的膨胀自体被一直保留下来,使得他在后续成长阶段本应慢慢具备的心理能力也未能发展起来。他的自体膨胀到极端的自我中心与自我欣赏,以至于令他相信,即使他放弃了作为国王的地位和土地,他仍然能够享受作为国王的尊荣。他像一个婴儿要求照养人全心全意的关注、爱和满足一样,要求女儿们超越一切、不计回报的爱,这种表现甚至是病态的,是退行到非常早的发展阶段,对人、人际关系缺乏基本认识的。
膨胀的自体还使得李尔难以将国王的身份剥离出去,因为这一重身份是其自体形成的基石,又转化为其自体的外衣。即使到后来他发疯了在田野里游荡的时候,依然自认为国王:“不,他们不能判我私造货币的罪名,这是我的权力。我是国王哩。”“每一寸都是君王,我只要一瞪眼睛我的臣子就要吓得发抖。”(第4幕第6场)[1]。也正因如此,骑士卫队作为国王身份的一种象征,也成了他自体中无法剥离的一部分。对卫队的裁撤,某种意义上是对李尔自体的削弱;李尔对卫队的维护,实际上是对其自我价值的保护。因此他作出了与对考迪利娅的攻击内核相同的愤怒反应,对里根发出恶毒的诅咒,“再也不回去了,里根。她裁撤了我一半的侍从,不给我好脸看,用她毒蛇一样的舌头打击我的心。但愿上天蓄积的愤怒一起降在她无情无义的头上!但愿恶风吹打她腹中的胎儿,让它生下来就是个瘸子!”(第2幕第4场)[1]。
三、荒野前期——自体坍缩,回到人本身
在流落荒野后,李尔从过往的地位、权势、尊荣中被彻底剥离出来,突然而直白地开始调整和重构自体。环境中事物的投射是自体和客体形成的第一要素,心理问题治疗往往需要面对环境惯性带来的难题[41]。李尔实现了与成长环境的彻底脱离,既是对他精神的毁灭,也是他心理发展和重构的一种机会。急剧坍缩的自体使他甚至瞩目于剥离一切社会情感因素的人的动物性。“难道人不过是这样一个东西吗?想一想他吧。你也不向蚕身上借一根丝,也不向野兽身上借一张皮,也不向羊身上借一片毛,也不向麝猫身上借一块香料。嘿!我们三个人都已经失掉了本来的面目,只有你才保留着天赋的原型;人类在草昧的时代,不过是像你这样的一个寒碜的赤裸的两条脚的动物。”(第3幕第4场)。从此处开始,他认识到了作为一个单纯的“人”的李尔,与作为“国王”的李尔是不同的。他终于开始抹去权势留在他身上的巨大的影子,从伟大自我的幻想中挣脱出来,开始以一个普通的甚至衰老可怜无家可归的人的眼光观察世界,开始以一个被儿女抛弃的孤独老人的形象流落荒野。他的自体经历了一场急剧的坍缩,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退行,但由于自大的阴影依然笼罩在他身上,使他并未滑向另一个极端,而是以愤怒为武器,实现了对抗式的再认知。
愤怒是自体膨胀状态下李尔自我价值保护的本能手段。而自体被剥开戳破,意味着其自我价值的彻底否定,因而此时的愤怒是深沉而本源的,与从生命最初起就与人相伴的死本能直接联系,集合了隐藏在人潜意识深处由死本能带来的焦虑与攻击性[42]。不仅在人格障碍的群体中,对正常人来说,死本能也一直在意识深处发挥作用。当遭遇类似自我价值受损的事件时,人们很有可能退行到童年早期的相似经历,而那时的自己又是极其弱小无助的,这种愤怒和攻击性便积压得更为深沉剧烈[43]。因此,在莎士比亚笔下,李尔在荒原的愤怒激烈而震动人心。他的愤怒与自然界的风雷暴雨是同步同形同性的。他将闪电称为“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第3幕第2场)他的内心充满了忘恩负义留下的伤害,于是呼喊出“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第3幕第2场)他的内心就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他的内心,当他在暴雨雷电中愤怒的时候,他与这个世界是一体的,也同样与人类潜意识深处的共性是一体的。他将自己的愤怒与痛苦幻化为自然界的愤怒与痛苦,将自然界的风雨雷电等量于自己内心奔涌不息的情感。两者同时在剧目的舞台上奔涌,同时迸发出震人心魄的力量,并使得这种力量在相互的碰撞和融合中达到一种惊人深沉与广博的境界[44]。这种悲愤是持久而激烈的,同时是广袤的。这种大量的、多变的、深刻的体验,崇高的想象、动人心弦的悲愤激情,使得大自然和人类的情感共鸣地汹涌澎湃。此时他之前的理想世界随着他的精神一起死亡,所以他逐渐进入一种癫狂的境地。
四、荒野后期——客体成长,人性的觉醒
自恋型人格障碍的问题是在早年关系的阻滞中形成的,需要通过健康的关系体验才能得以修复和发展[45]。考迪利娅在李尔心理能力发展的过程中某种程度上扮演了治疗师的角色,她的心理发展是高功能水平的,她对李尔的感情是健康而有边界的,因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安全的。考迪利娅之所以表现得善良、顺遂人伦、正直,是由于她能够以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和他人,相信人类的情感可以通过共情来互通,人们可以理解他人的痛苦和遭遇,而这种理解本身就有治愈的力量。共情能力得以发展的前提,则是适当发育的自体和恰当被容纳的客体,这样的人能够接受自己有好有坏、有所能有所不能,行为有边界;也能够容纳他人有好有坏,可能会满足自己的诉求也可能与自己的诉求完全背离[41]。这种认知和容纳都是人的情感能力发展的基础和重要组成部分,只有实现这一点,才能不过度膨胀也不过度退缩,恰当地应对和体验生活赋予的一切。因此考迪利娅作为纯粹人性得以健全发展的代表,也是李尔精神觉醒的象征和指引。
在荒野中,李尔的自体急剧坍缩,为客体的成长留下了位置。李尔在放逐自我,与自然情感交融的过程中,终于突破长久以来权势和威荣的桎梏,开始能以一种新的眼光重新看待和认识世界[46]。他开始真正以情感和爱来作为衡量“人”的标准,将自己置于一个纯粹的“人”的地位,脱去了“伟大自我”的光环,去掉了除了人本身之外的一切负累[47],以考迪利娅的爱和健康的心理形象为养料,获得心理发展。他开始关注于之前不曾注目的世界中他人的痛苦,他人的客体形象在他的精神中脱去工具人的外衣,开始成长起来:“衣不蔽体的人们,无论你们在什么地方,都得忍受着这样无情的暴风雨的侵袭,你们的头上没有片瓦遮身,你们的腹中饥肠雷动,你们的衣服千疮百孔,怎么抵挡得了这样的气候呢?啊!我一向太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了!”(第3幕第4场)这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具备共情的能力,而共情是一种高功能的社会情感,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相互理解的基础。只有通过共情,人才有可能通过体悟他人的遭遇而对他人的感受和心境感同身受,才能展现出我们常说的人性或道德性。李尔开始认识到其他人的苦难,这意味着他的心理功能得到发展,带来他人性的觉醒。“安享荣华的人们啊,睁开你们的眼睛来,到外面去体味一下穷人们所忍受的苦,分一些你们享用不了的福泽给他们,让上天知道你们不是全无心肝的人吧!”他从权威的高位上下来,体味到普通人的痛苦,他人的客体在他的精神中成长起来。不再作为工具人的个体,在他的认知中终于开始具有自己的痛苦,他开始能够对他人感同身受,并开始通过这种感同身受来反观自己之前所处的环境。
李尔见到考迪利娅并向她道歉,象征和标志着他心理功能的提高,以及精神和情感的发育健全[48]。他跪在她面前,“你必须原谅我。请你不咎既往,宽赦我的过失;我是个年老糊涂的人。”(第4幕第7场)他从那个暴君膨胀自体的阴影下走出,经历了精神的暴风雨洗礼,希望从愧对的小女儿那里获得谅解。他认识到生命中真正最重要的东西,生长出新的作为一个人的自体,并能够与新生的客体和谐相处,在关系中连接,有节制地保有边界。他终于可以容纳自己有好有坏的一面,不再是一味狂妄的自大刚愎,也不再是毫不留情的自我贬低与批判,而是形成具体形象下的和解:作为一个犯了错的人,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种认知令他深感痛苦;但犯错的原因可能是年老糊涂,并非出于本心。请考迪利娅作为关系中发展水平更高的一方,出于爱和情感,给予原谅。他现在已经可以看到生活中和人身上的美好与痛苦,也认识到人的能力和爱总有边界,既要节制自己,也不应强求他人。因此,他愿意放下一切只与考迪利娅相守,“让我们到监牢里去。我们两人将要像笼中之鸟一般唱歌;当你求我为你祝福的时候,我要跪下来求你饶恕;”“我们就这样生活着,祈祷、唱歌,说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些金翅般的蝴蝶,听听那些可怜的囚徒们讲些宫廷里的消息”。他的心境开始变得平稳、平和。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生活中经历的一切,既是框架,也是牢笼,框架出人会成长为什么样子,又使人深陷牢笼无力改变。人格和精神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挣脱的过程,打破社会化过程中的种种投射与框定,在血肉模糊中生出新的嫩芽。直至成长到有能力与世界和解,理解自己苦难的出处,也看到别人的苦难;看到世界上悲剧的一面,又能体悟美好,依旧身处牢笼,却能自由地歌唱。
但这刚刚萌芽成长的美好并未能在李尔身上成为现实,莎士比亚将这新生的希望打碎给人们看,也暗喻了人类在心理困境和命运中寻找救赎的艰难处境。最后李尔只能抱着心爱的小女儿的尸体,“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啊!你们都是些石头一样的人;要是我有了你们的舌头和眼睛,我要用我的眼泪和哭声震撼苍穹。她是一去不回的了。一个人死了还是活着,我是知道的;她已经像泥土一样死去。”(第5幕第3场)当他终于找到真我,找到生命的意义和寄托的时候,这些东西又立即被剥去,他哀号着期盼考迪利娅能活过来,“要是她还有活命,那么我的一切悲哀都可以消逝了。”(第5幕第3场)他在极度的悲痛中死去。整个剧作的悲剧色彩在这里达到了顶峰,象征着美好与希望的考迪利娅已经被毁灭,绝望中的李尔也随之死去,看似挣脱桎梏获得精神新生的人最终还是归于无望[49]。人类的精神困境似乎总是在不断打破桎梏又不断遭遇新的桎梏,不断在幼年的情结中重复轮回般的悲剧。
五、结 语
在《李尔王》中,早期一个国王在生活中可能获得的一切满足和尊荣,都是构建李尔膨胀自体的土壤。在膨胀的自体下,李尔刚愎自大,视他人为不值一提的工具人,行为残暴而不自知、不自觉,都是一个人在处于特定环境下经受特定投射而产生的近乎必然的结果,也为李尔的悲剧埋下伏笔。当李尔终于摆脱国王身份与畸形社会带给他精神和人格发育的桎梏,才能看到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才能使自体坍缩,为容纳客体腾出空间;才能回归到人性本身,看到人类所遭受的共通的痛苦,实现真正作为王的伟大,并向往真诚而质朴自由的生活;却又一夕丧失了生命的意义和寄托,丧失了精神和人格健全的象征,丧失了看似获得新生的生命。这种命运的必然性、艰难的新生和无常无力的丧失,传达出深沉而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文学形象震撼人心之处,往往在于其经历、所思、所感是在人性深处与人类共通的,读者可以从这些形象中观照自身、观照生活、观照体验,进而有所触动,有所感悟。自体和客体作为人类心理发展过程中人格和情感结构的重要表象,对人物的性格、行为、选择、情感等有强大的解释作用,是人物所处时代、生活背景与人物形象之间的桥梁:人物生活环境中的外物如何投射入内心,又如何参与塑造人物对自身的认识,对于理解人物为何产生特定的行为、遭遇特定的命运有着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