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知(1900—1904)
2022-03-18贺翕
贺 翕
(山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山西传媒学院 思政部,山西 太原 030619)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风雨如晦、狂飙起落,“革命”一词亦在欧风美雨的驱驰下和民族意识的觉醒中,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思索民族命运的重要主题。对“革命”问题的认识,是透视近现代史一切秘密的“火眼金睛”,也是回答历史之所以选择马克思主义、选择中国共产党、选择社会主义、选择改革开放的关键。后来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改革开放新的伟大革命,都可以从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识中找到思想的来源和观念的嬗递。目前的研究成果较多关注革命对象、革命方式等的研究,而较少关注对革命活动起能动作用的革命认识的来源和影响的研究(1)代表性成果如下。何平:《20世纪历史思维中的“革命”观念》,《学术研究》2003年第1期;何卓恩:《民族主义内在的困境——陈独秀国家观从民族主义到自由主义的转变》,《安徽史学》2007年第3期;张法:《中国现代性以来思想史上的五大观念》,《学术月刊》2008年第6期;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10年;李维武:《辛亥革命前十年间中国现代革命观念的形成》,《学术界》2011年第7期;李玉:《晚清革命思潮发生与发展的动态过程》,《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3期;马勇:《孙中山革命思想起源:一个政治史的解读》,《安徽史学》2014年第1期。。本文将进一步就这些问题进行讨论,从而既有助于我们正确理解二十世纪初人们对“革命”问题的认识,也有益于为当前推进新时代党的自我革命和新的伟大革命提供理论参考。
“十九世纪者,全世界革命之时代也,而吾中国亦介立其间,曾为一次之大革命者也。”[1]1671而接踵而至的二十世纪便诞生在革命中。此后伴随着蓬勃兴起的革命活动和迅速传播的革命思潮,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识进入各抒己怀、卓见频出的阶段。正如梁启超1901年在《清议报》第一百册发表的一篇祝辞中所言:“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点之一刹那顷,实中国两异性之大动力相搏相射,短兵紧接,而新陈嬗代之时也。”[1]756孙中山后来也在《革命缘起》(亦名《有志竟成》)一文中表达了自己对世纪之交前后革命情势巨变的认识,他回忆在1895年发动第一次起义时,被世人视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甚至被人当作“毒蛇猛兽”,饱罹“咒诅谩骂”之苦,而“莫敢交游”。而到了1900年,面对八国联军侵犯、帝后出奔、赔款议和、民生日蹙、内外交困的世情国情巨大变化,其认识与彼时“相较,差若天渊”,对之前相加的“恶声”已经消淡,代之以对其革命行动更多的“扼腕叹息”与“恨其事之不成”,进而“国人之迷梦已有渐醒之兆”,“革命风潮自此萌芽矣”[2]。这既是社会政治观念文化等的新陈代谢,更是前所未有的巨变,在“排满革命”“政治革命”的余波里,在千年未有的巨变、应变、求变的浪潮中,革命日益成为先进知识分子孜孜以求的理想和救国图存之路。
这一时期,活跃于思想文化政治领域的知识分子主要代表有孙中山、黄兴、宋教仁、邹容、陈天华、胡汉民、朱执信(县解)、吴稚晖、张骞、郑孝胥、汤寿潜、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章太炎等。主要的立宪派报刊有《新民丛报》《时报》《政论》《中国新报》《国风报》等,主要的革命派报刊有《民报》《江苏》《苏报》《安徽俗话报》等。这些知识分子大致可分为两派,即革命派知识分子和改良派知识分子。他们各自对革命的认识不仅直接影响着革命的走向和革命力量与改良力量的消长,甚至还影响着革命的成功与否。
一、改良派知识分子对“革命”的迎拒
维新失败,戊戌六君子饮恨;庚子之变,义和团运动警醒,世界革命的风起云涌,使一些改良派知识分子陆续转向革命。特别是到了1903年前后,风起云涌的革命浪潮开始持续冲击中国的知识分子[3]675。这从当时报刊的数量变化就可以看到,据冯自由记载,1900年之后在东京留学的知识分子“鼓吹革命排满者日众”,“革命出版物,风起云涌,盛极一时”,而到了1903年则达到“革命书报全盛时期”[4]。
而此时,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在对革命的认识上表现出欲迎还拒。在1902年,梁启超还是认可革命的,其在《释革》一文中认为,“夫我既受数千年之积弊,一切事物,无大无小,无上无下,而无不与时势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适者以底于适,非从根柢处掀而翻之,廓清而辞辟之”,他还认为日本“革命”与中国“变革”意义相近,皆指“Revolution之事业”,并将其定义为“救中国独一无二之法门”。他还划分了传统意义上的革命和现代意义上的革命。在他看来,传统中国是一种“群治”的政治模式,自秦以降数千年的所谓革命,无非如盗贼相争一般,这种“一二竖子授受于上,百十狐兔冲突于下”的自上而下的变革,在历史上反复发生,但对于中国政治的根本变革似乎并无作用,因此这种传统意义上的所谓革命是一种混淆仁与暴、群与独、公与私的政治变革。而现代意义上的革命,亦即英国、美国、法国等国家所发生的革命,是一种更为彻底的政治变革,革命在各国“皆仅各一次而已”[1]2243便达到了政治变革的目的。
然而到了1903年,梁启超对革命的认识则表现为模棱两可甚至否定。他在《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一文中进一步区分了广义的革命与狭义的革命。他认为广义之革命是“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而狭义之革命“专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梁启超还认为:“吾中国数千年来惟有狭义的革命。今之持极端革命论者,惟心醉狭义的革命。”[5]409他通过对中西方历史上历次重要革命的比较,认为中国革命不同于西方国家革命之处就在于中国革命是“私人革命”而非“国体革命”,是“有野心的革命”而非“自卫的革命”,是“上等下等社会革命”而非“中等社会革命”,此外在革命之“地段”“时日”“交涉”,以及“外族势力”的作用等方面亦有不同程度的差别[5]409-414。
针对历史上中国革命相较于现代意义上西方国家革命的这些“恶特色”,梁启超进而认识到中国革命的艰难性和复杂性。如果中国能实现西方国家意义上的革命,则革命“真今日之不二法门也”,但如果中国革命不能摆脱其自身固有的种种特点,那么就容易产生“百数十队之私人野心的革命军同时并起”,“蹂躏于全国,而蔓延数十年,犹且同类相屠,而两造皆以太阿之柄授外族”这样的混乱局面。而对中国革命的肯定或否定,则主要取决于革命志士的“理想”,如果“今日国中迷信革命之志士,其理想必与此七大恶特色不相容”,那么革命对于中国社会和人民而言自然是有益无害,但这样的“理想”的实现并非易事,而是需要“有一度能为革命史上开一新纪元,以一洒种种之污点”的巨大冲力才能实现。然而“理想之与事实,往往不能相应”,因此革命问题仍然需要更细致深入的思考和讨论[5]415。
而对于梁启超的革命认识,革命派知识分子有着自己的判断。1903年,孙中山曾认为梁启超“目击近日人心之趋向,风潮之急激,毅力不足,不觉为革命之气所动荡,偶尔失其初心,背其宗旨。其在《新民丛报》之忽言革命,忽言破坏,忽言爱同种之过于恩人光绪,忽言爱真理之过于其师康有为者,是犹乎病人之偶发呓语耳,非真有反清归汉、去暗投明之实心也”[6]231。虽然孙中山的言语中带有当时强烈的立场之见,而之后梁启超确实也抛弃了革命转向立宪,但当时的梁启超对革命的认识还是较为深刻的。梁启超对革命的这种摇摆认识,也代表了当时的知识分子中由改良转向革命的一种趋势,这也正是中国革命问题的复杂性、曲折性在人们认识上的反映。
从陈独秀的思想转变也可知革命认识的这种转向。在1900年之前,陈独秀已从“康党”转变为一个“乱党”了,而到了1900年之后,他已进一步迈向了革命阵营。特别是1902年9月在他倡导下发起成立的旨在扬光“民族主义”“破坏主义”的“中国青年会”,其中的“破坏主义”所蕴含的革命意义是显而易见的。1903年,陈独秀又以“由己”笔名在8月17日的《国民日日报》上发表了题为《题西乡南洲游猎图》的诗,云:“勤王革命皆形迹,有逆吾心罔不鸣。直尺不遗身后恨,枉寻徒屈自由身。驰驱甘入棘荆地,顾盼莫非羊豕群。男子立身惟一剑,不知事败与功成。”[7]15从中不难看出,虽然在他的头脑中“革命”“勤王”的界限并不十分明朗,但却清晰地划清了这两个概念,并可看到其“革命”意识是十分执着而坚定的,这也是其思想向革命转向的一种反映。同年,他又发起成立了“安徽爱国会”并做了开场演讲,现场“众情踊跃,气象万千”,在场三百多爱国人士听后,无不“唏嘘”。他讲到“凡我国中人士”,“十有八九”皆是“国贼逆党”“无深谋远虑之绅商”“似开通而不开通之士流”“草野愚民乡鄙农民”等四种“漠视国事之徒”,认为如此以往,则“国安得不亡!种安得不灭!”他大声疾呼:“全国人既如是沉梦不醒,我等既稍育一知半解,再委弃不顾,则神州四百兆人岂非无一人耶?故我等在全国中虽居少数之少数,必尽力将国事担任起来,庶使后世读中国亡国史者,勿谓此时中国无一人也。”[7]11他还讲道:“各国将来瓜分我中国。其惨状亦何堪设想!我中国人如在梦中,尚不知有灭国为奴之惨,即知解而亦淡然视之,不思起而救之。”“我等今日当力戒此弊,辟平日跑反之狂言,当尽死守土地之责任;除平日为己之私见,当守合群爱国之目的;改平日骂官之浅见,以振独立尚任之精神。”[7]10
从这里可以看出,陈独秀是从爱国、民族出发来认识中国“革命”问题的,同时将革命与“跑反狂言”“骂官浅见”区别开来,以“合群爱国”相鼓招,其革命认识中含有“起而救之”“死守尽责”“独立尚任”和振奋精神等意义,赋予革命更多文明、深沉的色彩,表达了对革命的深刻认识。1904年,陈独秀又创办了《安徽俗话报》,并在上面发表了很多用白话文进行通俗宣传革命的文章,这些都可视为其对革命认识的表达。
二、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识更趋理性化和系统化
由于理论上的积累和成熟以及形势的发展,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对革命的认识更趋理性。他们认识到,“革命”并非随心所欲的选择,亦非照搬拿来的西方概念,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结果,而是一种时代大势、世界大势、历史大势,是一种综合考量政治、社会、文化后的理性抉择,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是一种屡遭挫折后的觉悟。如1903年邹容从脱满独立、争雄列强、长存自主等出发,深刻认识到中国“不可不革命”的必然与迫切,认识到革命之于国人是“得之则生,不得则死”[8]7。与此同时,1903 年12月孙中山也认识到革命是救图于“危惨”的“唯一法门”,他还从义和团起义失败中认识到革命的因由,指出“非实行革命、建立共和国家不可”[6]227。从中不难读出孙中山对革命的某种理性认知。还是在这一年的这一月孙中山又在《敬告同乡书》中进一步划开革命与改良之间“理不相容,势不两立”[6]231的分界线,指出两者如“黑白”、似“东西”,是万万不可“混淆”不可“易位”的。前者旨在“扑满兴汉”,后者旨在“扶满臣清”,两者“事理相反,背道而驰,互相冲突,互相水火”[6]232。1904年孙中山又在《驳保皇书》中逐条反驳了“康党”言论,指出“夫破坏者,非得已之事也”,“夫今日专制之时代也,必先破坏此专制”,“既有力以破坏之,则君主民主随我所择”[6]236-237。此时,孙中山从革命的“倾覆满洲政府,建设民国”“废除专制,实行共和”的主动性方面,以及“非实行革命不可”的被动性方面,阐释了“革命”的正当性和必要性,提出了“革命”的缘由、目的、手段、力量等,体现出对革命的认识更加理性化。
中国知识分子在对“革命”认识理性化的同时,也表现出系统化,突出体现在“革命纲领”的提出上。“纲领”是系统化的重要标志,“革命纲领”的提出表明知识分子在对中国革命问题的认识上,已试图尝试构筑自己的框架和体系。如邹容《革命军》一书,从什么是革命、为什么革命、怎样革命三个方面系统回答了中国“革命”的问题。
在“什么是革命”这一问题上,邹容赋予革命以对专制的扫除、对奴隶的解放、对异族的反抗,以及对民族尊严的守卫等意蕴,并认为革命是“独一无二”“伟大绝伦”的[8]182。他还认为,革命是一种在关系存亡的“过渡时代”中,天道运行、世界发展、人伦存续的必然趋势,是一种由腐败到良善、由野蛮到文明、由奴隶而为主人的进化方式[8]182-183,从不同层次和角度对革命进行了概论,简明扼要地回答了“什么是革命”的问题。
在“为什么革命”这一问题上,邹容在《革命军》一书中以引人入胜的文笔,揭露了满清当局对人民的残忍无道和对列强的奴颜婢膝,从而论证了革命的客观原因。同时也以较长的篇幅对革命致因问题做了系统的回答。一方面,他认为“不平”是革命最重要原因之一,“摇尾乞怜”于满族统治者,是“中国最不平”和“伤心惨目之事”[8]185。面对这样的国家困境、民族困局、人民困苦,非革命无以自救。另一方面,从正面的积极意义上来讲,革命亦是“恢复祖国”“收回权利”“挽回自由”“购取幸福”[8]202之根本道路。因此对苦难中的国家民族而言,“革命亦革命,不革命亦革命”[8]202。同时,他以人人平等、天赋权利、争取自由等西方现代天赋人权理论为武器,进一步论证了革命的主观原因,从而更深刻地认识到“革命”语义中之正当性、普遍性和合理性。
在“怎样革命”这一问题上,邹容围绕革命教育、剖清人种、奴隶根性、独立大义等内容进行了论述,进一步区分了“破坏之革命”与“文明之革命”,主张应抑制前者、推崇后者,唯其如此才能求得“自由平等独立自主之一切权利”,也才能“为国民增幸福”[8]202。他在分析了以上方面之后,进而认识到广大群众这一革命的推动力量和依靠力量,指出革命应为每一位中华儿女不论年龄、不分贵贱的一种自然的义务,而人们也应将革命视为“日日不可缺之饮食”[8]219。这样也就为“怎样革命”的观念认知找到了实践的依傍。
可以说,邹容的《革命军》一书可谓发“中国民主革命纲领”之先声,他在书中比较完整地提出并阐述了现代意义上的革命纲领,进一步升华了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识,在中国知识分子的革命认识历程中具有里程碑的历史地位。在二十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认识的过程中,邹容及其《革命军》一书贡献卓巨。
三、外来革命思想开始广泛深刻地影响中国知识分子的革命认识
从1901年开始,赴日本的留学生数开始呈井喷式增长,短短四年即达3000余人[3]676。这一时期是留日学生人数暴增的时期,与之相随,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受外国思想影响较深的一个时期,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认知的重要前提。这些学生中的多数虽不免有光耀门楣、求官发财的庸俗愿望,但也有很多学子如饥似渴地学习新学,渴望从日本的崛起中探寻拯救国家、振兴民族之道,从中国的内忧外患、惨境日深中思索变革之途,从而发现靠腐败无能的清政府、靠康梁主张的改良是走不通的,而只有靠革命才能根本改变中国的命运。外国革命思想的复杂性决定了其对中国知识分子革命认识影响的复杂性。到二十世纪初,世界各地的革命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为缓和革命,以英美革命为代表;另一类为暴力革命,以法国大革命为代表。相应地也有不同的革命理论和思想,而这些革命思想几乎是一时之间进入中国知识分子视野的。这就决定了在外来思想影响下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认识选择的艰难曲折,因此他们对革命的认识主要可分为缓和、中立、革命三种。
在主张缓和的知识分子看来,英邦应是中国革命重要效法对象之一。他们之所以“羡英人之规大计成大功”,是因为“英国之所长在能于旧事实上行新事实,为渐进的、为秩序的国民于不知不识之中,而收改革进步之实效”。同时认为“徐徐者非畏事也,作事之顺序则然”,因而中国革命应“勿遽言破坏形式,当以成就事实为务”。那么这个“事实”要在何处呢?首先即在于要养成“民族之解决心”,然后“于教育上普及民族的国家思想”,这一过程是“渐进的而非激进的”。因此,中国的革命出路首在“同声齐力以经营此公共产业之国家内先自固,然后持以向外”[9]。中国知识分子中持此观点者主张借鉴英德等国的改良经验,“务避破坏形式”,希望先由内改革而改造国家,表现出对革命问题认识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中立者的观点可以从1904年《新民丛报》发表的一篇针对当时俄国革命的时评中得到说明。文章开篇即指出:“咄,俄罗斯革命!吁,俄罗斯遂不免于革命!嘻,俄罗斯殆不可以不革命!俄罗斯革命之机动之已数十年,其主动者不过学生耳、理想耳。今则工役思革命,军人思革命,举国之民除宫中及最少数之高等贵族外,几无一人不思革命。革命之机殆将熟矣。”接着又对俄国是走革命之路还是立宪之路未置可否:“或言俄今皇知势不可遏,不得不改图以求自免,将踵前皇亚历山大第三未竟之志,改行立宪政体云。其信与否,吾不敢知。即信矣而能救与否,吾不敢知。要之,十年之内俄国于革命立宪二者必居一焉,吾敢知之。”最后由彼及此,表达了对中国革命问题的急切心情:“夫使俄国或迫于革命而立宪乎?或求立宪不得而卒收功于革命乎?则自今以往,地球上完全专制之大国,惟余一支那矣。”[10]在这里,虽然该文的作者有着效法俄国变革现状的强烈愿望,但其对是否选择革命立场模棱两可。这也说明了中立者中有部分人表现出对革命必要性、合法性的认可,也有部分人表现出对改良主义的接纳。
革命派知识分子的思想经历了由改良到革命的转变历程。1903—1904年前后高旭以“秦风”“天梅”等笔名发表的《读〈法兰西革命史〉作革命歌》《读〈俄罗斯大风潮〉》等诗词即可证明这一点。如:写于1903年的第一首诗《读〈法兰西革命史〉作革命歌》,从该诗中便不难感受到作者的愤愤不平与声声抗争:“压力喝起涨力来,怪云毒雾顷刻开。国民活气龙耶虎,跃跃齐登新舞台。脑兵铲除巴士的,自由权利悉夺回。再诛独夫却普奥,万众一声欢如雷。剥民脂膏吸民血,鲁意十六何为哉。阻之愈甚愈决裂,硝烟药云惨难说。蹈汤赴火购太平,掷万头颅流万血。”特别是“我欲不革命,民气日折磨;我欲说革命,忍看血成河。独夫独夫可奈何”[11]。而从中更能看出作者对革命拯救斯民的愿望何其迫切,但同时也对革命的残酷性和暴烈性持某种程度的抵触。总体上看,高旭对革命是一种无奈的认识。而到了1904年,他在《读〈俄罗斯大风潮〉》诗中却写道:“奴颜婢膝可怜虫,哭倒欧西布鲁东。我爱自由如爱命,铸金愿事此先锋。不须高击自由钟,破却肓云万一重。妙手识成新社会,神奇变幻殆犹龙。霹雳当头手怪哉,独夫横著骨成灰。最倾弱女如花貌,显出屠龙手段来。君权无上虎狼骄,喝起人群热血烧。冷落神州竟如此,何人为演大风潮。”[12]从诗中的“自由”“破却”“君权无上”“人群热血”可以看出,此时的高旭已在西方革命观念的影响下更加坚定了革命倾向,渴望为“冷落神州”掀起革命的“大风潮”了。
1904 年,孙中山在《论中国问题的真解决》一文中认为国人中支持与赞成革命者主要有三类人:第一类是普通群众;第二类是民族主义者;第三类是具有崇高的革命理想、坚定的革命意志、执着的革命追求的革命家。这三类人中的第一类“占最多数”,但“不能过露宗旨,惧罹官吏之毒害”;第二类“欲起而反抗满人”;第三类则是“有特别高尚之思想者”。虽然三者“手段不同”,但却缺一不可,“渐次求达其目的,必得异日最良结果,是知满洲政府之推倒不过时日之问题而已”[6]282。后孙中山又在东京中国留学生欢迎大会上演说时曾回忆,早年“应而和之”其革命号召者多是“会党”,而甚少“中流社会以上之人”,而到了二十世纪之初的数年,则革命“大有一日千里之势”,朝野上下、长江两岸无“不认革命为必要”[6]246。日后的实践证明,其中“占最多数”的人群、中流社会以下的社会成员将是革命成功的关键。他还指出:“则当此普通人民渴望维新,拯之于水火,因利而善导之,燎火于政治之原,可由此而遂(驱)逐满洲政府。”[6]247这些论述为这一时期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识做了深刻的总结。自此,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广大知识阶层对革命的认识开始由“中等社会”渐渐下沉到“下等社会”,革命亦由观念上抽象的命题成为思想的锐利武器,而这种转变的一个重要表征就是1904年华兴会和光复会两大革命团体的横空出世。
综上所述,二十世纪初的五年,伴随着蓬勃兴起的革命活动和迅速传播的革命思潮,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知进入到新的时期,各种高见、远见、卓见迭出。在对“革命”的迎拒过程中,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知更趋理性化和系统化,特别是初步提出并较为全面阐释了具有指导意义的革命理论框架和认知体系。同时,中国知识分子又在外来革命思潮前所未有的侵染下,在对“革命”一语蕴含的改朝换代、江山易主等传统认知的艰难取舍过程中,对“革命”所蕴含的暴烈流血、民主共和、根本变革以及进步性、正当性等新的认知逐步接纳[13],掀起了革命认识和革命运动的新一轮高潮。回望反思二十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对革命问题的认识,不仅有益于理清中国近现代史的基本问题,同时对于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具有重要的历史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