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毓麟新闻实践及其思想论略
2022-03-18胡正强宋春雨
胡正强, 宋春雨
(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杨毓麟(1872—1911),字笃生,号叔壬,后易名守仁,湖南长沙人,既是晚清激进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和思维缜密的思想家、宣传家,又是一位贡献卓著的新闻工作者,曾先后主持过《游学译编》和《神州日报》等多种知名报刊的撰述和主笔等工作,发表了大量的新闻时评和政论,鞭挞晚清政府的专制腐败,大力宣传民主民权思想,鼓吹暴力革命。杨毓麟的时评和政论文章,在当时读者中具有极大的感召力。他在积极宣传西方近代社会民主政治思想的同时,也以非常认真的态度仔细观察和研究了近代西方的新闻业务与理论,并联系中国新闻业的实际状况进行比较和思考,不仅对当时清廷为钳制社会舆论而出台的报律、报刊暂行条例等进行了有力地抨击,而且对报刊的社会职能、新闻自由、舆论与政府行政关系等一系列重大新闻理论问题也做出了深入而独到的论断。杨毓麟关于新闻问题的论述,“虽然最后没有形成专业的著述,但是散见于报刊的新闻类论文,以其数量大、见解深而为时人所倚重。”[1]3作为晚清民主革命的先驱,杨毓麟在政治领域中的革命业绩虽然得到了较为一致的认同和赞许,但他在新闻实践和理论建设方面的贡献,至今仍未得到充分的重视,从而影响了对其历史地位的全面而客观的认识。有鉴于此,本文在系统梳理杨毓麟有关新闻活动的基础上,对其在新闻实践和理论方面的建树略作管窥,力求对其在中国近代新闻领域的历史贡献和地位做出比较完整而中肯的评价。
一、弱冠即入报界的丰富实践
杨毓麟生前曾自述他“弱冠后即投身报界”[2]322,虽为略事夸张之语,但他自晚清维新运动时期即参与报刊活动,直到在英国利物浦蹈海赴死前夕的1911年6月底,仍然在为国内进步报刊撰写文章,其新闻活动甚为丰富多彩,确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具体言之,杨毓麟一生从事的新闻活动有如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1.担任《湘学新报》撰述。1897年,国内维新变法运动渐趋高涨,国人掀起了第一次办报高潮,上海、香港等地的报刊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问世并迅速传入内地,不仅大量地传播各种新见闻新知识,有力地开阔了国人视听,而且大大推动了长沙等内地新式报刊的创办和发展。在维新运动风气日盛之际,湖南开明官绅等人有感于本省报馆缺乏,非所以开民智而育人才之道的现实,遂于1897年4月22日在长沙正式创办了《湘学新报》 (自第21册改名为《湘学报》)。该报是近代湖南出版的第一份新式报刊,明确宣称以讲求中西有用之学为主、介绍新学术和新知识,在政治上鼓吹君主立宪,主张君民共主。每旬一册,至1898年8月8日戊戌政变发生前停刊,先后共出版45 册。杨毓麟此前已乡试中举,被确定为候补知县,但他毅然放弃赴任仅留下充任时务学堂的教习,并在《湘学新报》创办后受邀担任该报的“撰述”之职,主持编辑该报“掌故”专栏(后改为“时务”专栏)。此栏是《湘学新报》当时最受人们欢迎的栏目之一,所刊载的文章大多能针对一个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和人们关心的话题旁征博引,进行深入探讨,得出令人信服之论。杨毓麟在该报发表了《述长芦盐法》的长篇文章,从盐政的角度,用大量数据说明专制统治对国人的盘剥和压榨,借此揭露封建社会的腐败,论证维新变法的必要性。
2.主编《游学译编》月刊。1902年4月,杨毓麟赴日留学。是年11月16日,他与周家树、杨度、黄兴、陈天华等湘籍留日学生共同创办了《游学译编》月刊。该刊以输入文明和增益民智为主要宗旨。设有学术、教育、军事、实业、理财、内政、外交、历史、地理以及时论、新闻、小说等栏目。初期稿件以译述为主,后来渐渐突破此限,亦刊发了不少自撰文字。除介绍域外新知和世界大势之外,还大力鼓吹发展实业、推行民族主义教育和军国民教育等。1903年拒俄事件后,刊物言论日趋激烈,所刊文章公开宣传反满,主张社会中下层联合起来,共同实行民族民主革命。《游学译编》是清末中国留学生在日创办的第一份同乡会刊物,1903年11月后停刊,共出12 期。杨毓麟担任《游学译编》主编之职,不仅以连载的方式在该刊发表了《自由生产国生产日略述》和《纪十八世纪末法国之乱》两篇译述长文,而且还根据国内外有关报刊的新闻报道和评论,在该刊发表了《满洲问题》 《续满洲问题》两篇文章,详细阐述了满洲问题的由来及解决方法,“声政府之罪,慷慨淋漓,声泪俱下”[3]30,如同火力十足的战斗檄文,传诵一时。晚清留日学生的报刊量多质高,它们对清廷卖国行径的批判,对民族民主思想的宣传,为辛亥革命的爆发奠定了坚实的舆论基础。在留日学生报刊的发展过程中,杨毓麟主编的《游学译编》功不可没。
3.任《神州日报》总主笔。1907年4月2日,《神州日报》在上海创刊,这是继《警钟日报》后革命派在国内出版的又一大型日报,是该时期中国同盟会在东南八省进行革命宣传的重要言论机关。该报由于右任领衔创办,聘杨毓麟为总主笔。报刊文字沉郁委婉,志在激发潜伏的民族意识。杨毓麟为该报撰写的社论和时评,生动活泼,幽默滑稽,在揭露和鞭挞清政府的专制统治和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阴谋方面,不遗余力。1907年5月8日,由于邻家失火,殃及报社,杨毓麟仓促间从编辑部所在的三楼缘电杆而下,方得脱险。报社除同仁生命无恙外,所有一切悉数被毁。灾后,于右任深感无力恢复,遂自请去职。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全赖杨毓麟和汪彭年等人艰苦支撑。杨毓麟任《神州日报》总主笔时期,“此报体裁特重社论一栏,所下时政批评,针针见血,足以廉顽立懦。”[4]351副刊上所发表的很多小品文字,颇能以芳馨悱侧之词,抒小雅诗人之旨,亦使读者之种族观念油然而生。该报的学界新闻,专以培养学力、提倡体育为主,特别受到青年学生的欢迎。该报所展露出的革命精神,一扫此前上海报坛的沉闷空气,令人耳目一新,发行量很快超过1 万份,成为沪上的知名大报。在《神州日报》初创时期,杨毓麟被誉为该报“最努力的一个人”[1]322。正是在他的奋斗之下,该报才能在火灾之后,仅停刊一日,就通过租借房屋,暂时日出一张且送阅不取分文。到5月12日,增至日出两大张。从5月23日起,即完全恢复到日出三大张的原有水平,并于6月1日正式迁至新址。
4.担任《民立报》和《中兴日报》欧洲特约通讯员,建议并筹组远东通讯社。1908年4月24日,杨毓麟受聘为清留欧学生监督蒯光典秘书,随行至英国。1909年冬,蒯光典因故罢归,杨毓麟遂辞去秘书之职,转赴英国爱伯丁大学留学,主攻英文和生计学,以探明社会学之奥,并兼任《民立报》和《中兴日报》特约通讯员,向国内和东南亚发稿,为读者介绍西方新闻和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动向。1909年10月21日,他在伦敦与正在流亡中的孙中山晤面,根据自己对欧洲新闻业态的亲身考察,他建议孙中山设立一家通讯社,以加强对国际舆论的引导。孙中山对其提议深表赞成,随即致函当时正在布鲁塞尔的中国同盟会会员王子匡:“昨日笃生兄来,谈通信社事,弟甚赞同其意。此事关于吾党之利便者确多,将来或可借用为大用,亦未可定。兄宜共同担任之,切勿避嫌。盖吾人若不理之,必落于他人之手,则此物又可为吾人之害也,幸为留意图之。”[5]417-418当时王子匡与李盛铎等人已在欧洲创办了远东通讯社,此后远东通讯社通过向欧洲提供中国通讯,同时将欧洲重要消息向国内各大报社发稿的方式,确实在辅助外交方面,作出了一定的贡献。远东通讯社在后来运营中得到了革命者的襄助和控制,这与杨毓麟的建议实具有一定的关系。
二、世界视野的媒介社会定位
杨毓麟早在维新变法时期,即因担任《湘学新报》撰述而对近代报刊及其运作机制有了初步的体验。1902年春赴日留学后,他一面学习日语,一面从事革命活动,并因主编《游学译编》和撰稿需要,迫使他广泛地浏览日、美、欧各国报刊,对各种各样的报刊都有了比较切实的观察,如在他撰写的《满洲问题》和《续满洲问题》文章中,就先后明确提及所参考和借鉴的日、英、德、俄、美等国著名报刊有30 多种。这种惊人的报刊阅读数量,说明他对欧美近代新闻媒体有着密切的观察和接触,对近代报刊信息和舆论引导功能有着较为深入的理解,从而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到的新闻理论认识和思想。
杨毓麟指出,报纸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思想能力的表征。有什么样思想能力的国民,就有什么样形态的报纸。反之亦然,从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报纸形态中,也可窥见该国家或民族的思想能力。国民的思想能力,与报纸形态呈现具有相辅相成、互为支撑的能动关系。如果报纸形态和质量得到改善,也可以推动国民思想能力的进步和提高。“报纸者,国民思想能力之见荣者也。”[2]197杨毓麟认为,世界上各个文明国家民众的思想和能力,常常会因历史和传统的变迁与流荡,或泄宣,或壅塞,步调不一,导致各国发行的有关政治事情的报纸,在实质上具有高下与优劣之分。“而其发韧之于报纸也,则又因国家事情、社会事情与报纸相关系之作用,其步武有径遂委曲之不齐。其撰述者引起国民注意之方法亦具有难易,故其昌明晦暗活泼消萎之气象亦具有高下。”[2]197换言之,不同国家或民族的历史传统,不仅会导致该国或民族的报纸在实质上有高下之别,还会进一步引起该国或民族与报纸之间形成很不相同的相互作用关系,形成不同的报纸内部运作机制,进而也会形成有高下之分的媒介景观。这其实就是政治体制决定新闻传播的一种表现。
杨毓麟据此对世界上一些国家报刊与国民素质间的相互关系进行论述。他认为当今世界上各国的国民素质程度,应该说以英美两国为最高。英国在政治上实行议院政治,该国报馆所陈述的政见,大都为政党首领指导国民行动的理论要义;该国报纸上所记录的事情,大都为如何根据世界的发展和变化,对有关自然、社会和学术理论的系统主张和讨论,对国内外主要大政方针进行经营筹划。其政党政治以天下为己任的宏观视野和心胸,在新闻报道中呈现出一种容纳万流、睥睨宇宙的气魄。美国是以实现民主为主旨的联邦政治体制,采用分权治理的政治模式,国民热衷于自治,所以每个人依靠其自尊自重的天然本性,在国家立法过程中当仁不让。国家富于财力,故每个人都怀着奋进勇猛的希望和理想,想要执世界经济的牛耳。故而在美国的报纸上,以自信地讨论和推进民主自治能力、大力发展和提倡各项经济政策而傲视世界。除英美之外,国民思想和能力素质稍次一点的是德国和日本。德、日国民虽在尊重民权方面不如英美,但也依靠其勇猛强悍的国家主义理念和政策,虎视眈眈地图谋称霸世界。该国报纸上对于国内有关政治时情的记载,充满着错综复杂的政治权谋和勾心斗角的相互倾轧。再次者为俄罗斯,该国政府体制正由专制而转入立宪,人民期盼能由黑暗而转入文明,故该国报纸上刊载的内容,多是时代转变中一些进退失据而勉强应付之事。
杨毓麟认为国民素质对报纸具体的言说方式也具有重要影响,往往直接决定着“撰述者之态度”[2]198的如何表达。英美因为国民思想能力最高,所以其报纸在指导国民时,对根本政策的讨论较多,而对具体行为的讨论较少;监督政府也多有关根本政策,与具体行政行为关系较少。英美国家法政传统有扶植报纸的倾向,故他们国家报纸的言说,如佛家说法一般的庄严俊伟。德国和日本的政党政治发展得并不完善,其国民整体素质在英美之后,故其报纸在指导国民时,则是在根本政策与职责性质之间时时错出;其监督政府,则是将根本政策与行政行为时时对勘。德国和日本的法律政治在检束报纸方面较为严密,故其国家报纸的言说态度,如同教师讲课一般修正端饬。俄罗斯的国民素质最劣,束缚报纸最严,该国报纸的言说态度也最为复杂:“其对于国民有所不能指导者焉,则微谕之;其对于政府,有所不能监督者焉,则阴掎之。当其哀也,则憔悴幽抑,如怨女之颦眉,当其激也,则慷慨凄厉,如壮夫之奋剑。”[2]198媒介的言说方式无疑直接影响着传播效果。俄罗斯报纸监督政府和指导国民的功能无形中必然会受到很大的限制,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杨毓麟针对我国当时新闻事业状况的分析说:“我国近十年来,所有日报始渐次有政治新闻之性质,而其所经历之程途,则犹在日本明治七八年以前,俄罗斯今皇即位以前发行报纸之时代。”[2]198我国报纸即便想在具体行政方面指导国民,但国民对之缺乏呼应,更遑论在根本政策方面进行指导?我国报纸想对政府的行政行为进行监督,但政府根本不予准许,当然也就更不可能对国家根本政策加以监督了。而约束报纸的各种法规,却有变本加厉、日甚一日之势。如果要把中国报纸与世界上其他国家报纸相比较,他认为需等几十年后,中国报纸才能达到其他国家报纸的现有水平。但是杨毓麟对此并不悲观,他认为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处于发展之中,“且报纸之为物也,非独以之将随时势,抑且以之制造时势。吾国辛丑以后之报纸,为时势所制造;丙午以后之时势,又将为报纸所制造。”[2]199报纸不仅反映社会,也可以引导和推动社会的发展。他在创办《神州日报》时曾豪情满怀地说:“自今以往,吾国之政治事情,不得不与世界各国相追逐,即吾国报纸之实质与其态度,亦不得不蕲与世界各国之程度渐次相接近。”[2]199他认为这样才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报纸也才有希望可言。
三、自由意识主导的报律批判
法律因其提供普遍、稳定、明确的社会规范,而不以任何人格权威或掌权者的威严甚至特权为转移,使人们的行为具有确定的方向感。因此,法治被视为一种具有现代文明性质的治国理政方式。法律由国家立法机关制定并由国家强制力保证实施,其本质是对特定社会关系的调整,鲜明地体现出统治阶级的立场、意志、情感和倾向。新闻传播作为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必然会被纳入法治范畴。新闻法规是明确新闻事业与政府、社会和公民个人关系的规范,它强制规定新闻机构的性质、任务和具体职责,其中也蕴含着统治者对新闻传播所持有的基本认知和态度。中国自进入阶级社会之后,历代统治阶级多对言论采取极为严格的控制政策,偶语弃市,腹诽者诛,代不乏人。满清入主中原之后,为消弭汉人的反抗意识,制定了名目繁多的言禁、书禁和出版禁令。清末推行新政之后,开始制定专门的新闻出版法规,从1906年7月至1911年1月间,清廷连续颁行了《大清印刷物专律》《报章应守规则》《报馆暂行条规》《大清报律》《钦定报律》等5 部新闻出版方面的法律。清末新闻出版法规是近代西学东渐之物,在形式上仿佛具有一定的现代性,然而它的制定和实施却与新闻言论自由的法治精神大相径庭,它并不如同清廷表面上所宣称的那样,是为了使庶政公诸舆论,而旨在加强舆论控制,巩固清廷的专制统治。故而这些法律公布后,即遭到了很多媒体和知识界的普遍谴责。在社会一片的反对和挞伐声浪中,杨毓麟对晚清有关报律的批判显得分外高亢有力。
1907年6月11日,杨毓麟在《论报律》一文中,从对待报纸的感情角度,揭示晚清政府颁行新闻法规背后钳制新闻事业的真实用心。杨毓麟指出:“欲观社会之程度,观其欢迎报纸之感情;欲观国家之程度,观其约束报纸之律令。”[2]237-238报纸之所以重要,并非报纸本身如何重要,而是因报纸是国民自由幸福的传递者,承载着国民的自由幸福才显得重要。社会对自由幸福的渴望,比饥渴更甚,所以社会对报纸的渴望,也比饥渴更强烈。渴望它就会一心一意地珍爱保护它,真心地使之存在并发展。报纸对于国家的重要,又不仅仅是因国民自由幸福这个方面,更在于它是国家土地、人民和主权三要素的支柱。国家以土地、人民和主权三要素为自己的生命,以报纸为生命的饮食。国家想要顺利地吸收饮食营养生存下去,非但不能拒绝它,而且也不能压迫它。因此,一个社会如以凌辱新闻事业为能事,则这个社会就不可能有多少自由幸福;一个国家若以压迫新闻事业为政策,则其土地、人民和主权三要素也就不可能有什么较高国家地位可言。
杨毓麟回顾清廷报律出台的经过说:我国制定报律,萌芽已久。一见于1905年民政部拟议报律而未颁行,二见于1906年内外城警厅公布了报律而未实践。这期间有楚、粤两地总督约束新闻事业的种种条款。现在民政部又公告议订报律,好像新政中的重要事件,除了振兴警务以外,再没有比控制报纸更重要之事了。他郑重指出:“然欲用此以为新闻事业之障碍,则吾未见其术之果售也。”[2]238他认为现在记者之所以能成为一个特别的阶级,新闻媒体具有力量,不是来自于自然界的先天赋予,而是得之于社会心理的后天建构,是国家的生活关系培养而成。现若有人想破坏社会心理建构的公共建筑物,非愚则狂;想断绝社会生活关系之上的滋养物,非死则病。狂与病之人,生命势必不可长久。既然如此,那么报律限制新闻言论自由的预期效力终将不可能得以实现。
对于晚清政府来说,最在意且畏惧的是报刊的新闻报道及其言论传播,其颁行报律的用意不难识破。因此,1906年10月《报章应守规则》正式颁布后,社会反对声一片。为了应对舆论的强大压力,由清廷民政部出面对《报章应守规则》 加以厘订,并于1907年9月颁布了《报馆暂行条规》,只对禁载事项作了一些修改,如将“不得妄议朝政”改为“不得登载淆乱国体事项”;将“凡关涉外交内政之件,如经该管衙门传谕报馆秘密者,该报馆不得揭载”一条中的“内政”二字删去;将“凡关涉词讼之案”修改为更具限制性的“凡遇重要之刑事案件”。好像作了让步,但立法本意不仅决定了《报馆暂行条规》不可能比《报章应守规则》有大的改观,而且还更强化了官府对开办报纸的审批权限,规定“凡开设报馆者均应向该管巡警官署呈报,俟批准后方准发行”“以前开设之报馆均应一律补报”[6]246,其钳制报界舆论的用意,昭然若揭。故《报馆暂行条规》颁行之后,立即遭到了报界的一致抵制和愤怒声讨。杨毓麟于1907年9月20日、21日在《神州日报》上以连载形式发表了《〈报馆暂行条例〉之效力如何》的长篇评论,再次从法律只有获得人民认同、拥有舆论基础的前提下才能产生效力的角度,申述自己对《报馆暂行条例》的评价。
杨毓麟首先对《报馆暂行条例》的出台表达了强烈质疑:“异哉!今日之所谓《报馆暂行条例》者。”[2]253因为清廷既然已经宣布预备立宪,明确表达了庶政公诸舆论的态度,那么究竟应如何实施呢?杨毓麟认为:以英美言之,接下来应是订立大宪章、召集人民会议、公许集会和言论自由、实行三权分立等;以日本言之,则是设立元老院、开府县会议、定期召集国会、订立民刑法典、组织责任内阁等。而清廷现在则是一切皆在所缓,惟以发布《报馆暂行条例》为急务。政府如此对待新闻媒体,“果知有舆论之势力耶?抑果乐于承认舆论之势力耶?”[2]254从而一针见血地揭穿了清廷急于颁布报律的真实图谋。随后,他例举清廷政策与舆论无一不背道而驰,社会所恃以稍稍宣泄群情、导扬士气、抒发国人愁苦者,仅仅赖此十数种有力的报纸,而政府监督报纸其实是挑战舆论的宣示。清廷企图凭借一纸文法来抵拒以民意为基础的舆论,结果只能是“伤国民之感情而已矣,堕国家之威信而已矣,安危利灾湛溺不返,以自速其覆亡而已矣。”[2]257这种批判诚可谓言简意赅,一语破的。
四、媒介功能属性的多维认知
杨毓麟虽然纯粹的新闻实践时间并不是很长,但他在国内外的工作和留学经历,却使他对中外新闻媒体的不同状况有着切身的体会,对中外新闻事业社会地位和生态环境的巨大差距有着近距离的观察,从而对新闻媒体的现代性质、社会价值及其功用等问题,都有着相对深刻而独到的理解。他总是在尽可能的情况下,结合有关新闻事件,对新闻学相关理论和业务问题进行阐释和论证,对我国新闻传播实践中所存在的问题进行剖析和批判,引导人们对这些问题予以关注,以推动社会新闻观念沿着正确的方向健康发展。综合起来看,杨毓麟的新闻思想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1.坚信新闻媒体具有无与伦比的社会动员功能。杨毓麟在介绍欧美新闻事业发展历史的时候曾说:“自欧俗中更,竞辟报纸,新闻之学,蔚为大宗,纂述之余,订为专律。十万毛瑟,惊法兰西霸主之心;七匝员舆,识美利坚文章之富。”[2]193对欧美新闻事业的繁荣景象和巨大力量的羡慕和向往溢于言表。他认为近代新闻事业传入中土后,已条流粗具,初步显示了大众传播的动员功能:“于以挥政客之雄辩,陈志士之危言。澡雪国魂,昭苏群治,回易众听,纪纲民极。较之仰天独唱,众心不止者,厥用益宏焉。”[2]193他认为大众传播媒介报道内容的丰富性和广泛性,能够吸引众多读者的目光,个体性言论无法比肩。“国闻闾史,稗官杂事,抽毫而悉具,则陈一纸而汲众流,庄言谐论,良规俊辩,授简而并陈,则费寸阴而获拱璧。山川自古,方策犹存。顾瞻周道,鞠茂草以无时;惆怅新亭,庶横流之有托。此《神州日报》之所为作也。”[2]193这种媒介功能观也是他新闻实践的主观动力来源。
2.强调新闻媒体应担负起信息的深度解释职责。杨毓麟认为新闻媒体参与社会实践的方式,不应仅仅是客观地再现事实,还应该进行深度的解释性报道,只有充分发挥了媒体的解释性功能,才能揭示复杂事物背后的真相,使人们实现对事物的因果性把握,并因此产生更深入认识世界的需要。他曾为此结合当时国内外一系列的重大事件分析说,我国因1905年的日俄战争,而产生了出国考察政治;因出国考察,产生了1906年的预备立宪。他认为这些事情具有逻辑的关系。这会导致如日本明治二十二年(1889) 的宪政颁行或如俄罗斯1905年的解散议会吗?这不得而知。这两种结果都能令人满意吗?这也不得而知。但1906年9月1日的谕令仿行立宪,在东亚政治史上会留下记忆。革命与立宪、种族与政治、中央集权与地方自治等,一系列问题都亟待澄清。“欲解释种种问题,诚未易以一部分人之见解而决定。然而,详悉研究者,盖吾国民之所当有事也。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愿与海内善知识之士,捕捉此种问题而日日摩挲之,是为本日报对于国民责任之一。”[2]199他认为深度解释事物的发展趋势和把握规律,则是新闻媒体对读者的应尽职责。
3.要求媒体成为开阔国人世界眼光的主要渠道。杨毓麟强调指出,当今世界已经没有任何孤立的存在,在一定的意义上,所有的国内问题都可能是一个国际问题,也都可能转化成国际问题。“以今日之世运既驱,吾国民于世界各国龙争虎斗之活剧中,方且以吾国人之苦痛供世界各国之欢娱;方且以吾国人之衣冠供世界各国之牛马。”[2]199中国的危迫在于广大国民昧于大势,不知欧美各国对付中国的政策,“黄河流域为谁某谁某势力之所奄及,而世界各国国民之脑电齐注集焉;长城以北、玉门以西为谁某谁某势力之所奄及,而世界各国国民之脑电齐注集焉;闽浙一隅、两粤一隅、川滇一隅为谁某谁某势力之所奄及,而世界各国国民之脑电齐注集焉。”[2]200我国人民之一颦一笑、一悟一叹、一举手一投足,无不与世界各国国民之心力相搏击。因此,“非解释国民内部问题,诚不足以应付世界各国种种问题,而不研究应付世界各国种种之问题之方法,则所为(谓) 解释国民内部问题者尚无着落。而世界各国排山倒海之潮流,已将淹没吾大陆。”[2]200他编办《神州日报》的一个心愿,就是通过该报与海内明达之士共同研究此问题。他以为这是日报对国民需尽的又一责任。
4.力主新闻媒体加强对政府和官员的监督功能。杨毓麟认为晚清政府虽然被迫宣布了预备立宪,但心不甘情不愿,极力搪塞推诿,“以宪政之浮文,蒙专制之实体。”[2]200实则昏庸泄沓、贪欲淫酷如故,宪政不过是他们愚弄国民的钓饵。其骗术之所以能够得逞,根本原因在于政府的施政行为缺乏应有的监督。“夫如是则政府立于不受监督之地位,部臣疆臣皆具有不受监督之性质,所谓根本政策、所谓行政行为,皆非吾党所能赞一辞。”[2]200他号召人们以天下为己任,通过新闻媒体的曝光和评论,对政府行为予以严厉的监督,使其不能也不敢胡作非为。“夫亭林有言,天下存亡一介之士与有责焉。不可疾言之,未始不可徐察之;不可庄语之,未始不可婉述之。然海内善知识之士对于政府无监督焉,则亦无倚赖焉耳矣;无倚赖焉,则亦无希望焉耳矣。夫如是故,所希望者独在国民。”[2]200他希望新闻媒体能充分发挥新闻媒体的监督功能,不可屈服于政府淫威,应大胆地通过陈述、呼吁和问难等方式,汇聚国人的注意力,促进社会改革的实现,确证新闻媒体的存在价值。
5.认为自由和独立是新闻媒体的应有存在方式。1903年6月,杨毓麟在《新湖南》一书中论及救亡之策时,认为拯救国家不能依靠那些手握权柄的封疆大吏,而要唤起广大民众的觉悟,使之明白时局大势。他根据当时由于政府的威压,人们无从知晓真实情况、无从讨论时事问题的现实局面,将创办自由独立的新闻媒体作为救亡的策略之一提出。他直指当时的湖南“无一独立不羁之报馆,无一临时出席之会场,以是民智益塞,民气益郁,举国皆无耳无目之人,举国人之议论行为,皆为无规则、无团体、无方针、无目的之傀儡。”[2]37因为在他看来,如果不能获得自由独立的社会地位,新闻媒体只能口将言而嗫嚅,根本无法履行监督政府行政的功能,这样的新闻媒体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他之所以反复地批判晚清政府所颁行的报律,也是基于清廷制订报律的出发点根本不是保障新闻自由,而是以法治之名行阻碍之实,以便更为方便而有力地钳制和操控新闻媒体与社会舆论。
五、理论实践统一的鲜明特色
在晚清的民族民主主义革命家中,杨毓麟“以激进、勤勉、务实而著称于世”[1]1。他一生追随孙中山、黄兴奔走革命,最后蹈海殉国,是一个有着鲜明个性、敢恨敢爱的人物。文如其人。杨毓麟的行事作风和个性,必然会深深地渗透进他的新闻活动之中。他虽然短暂却颇为独特的人生旅程,更不自觉地影响到他对中外新闻事业的观察、思考和判断方式,从而在他的新闻思想表达和论述中打下相应的烙印。具体言之,杨毓麟的新闻实践及其思想有如下几个方面的鲜明特点:
1.目的明确。杨毓麟新闻活动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具有很强的工具性和服务性。他首先是一个民族民主革命家,然后才是一个新闻工作者,他从事新闻活动的目的,是服务于革命活动,新闻实践始终只是他革命活动的一部分,他担任《湘学新报》的撰述,是为了推动和宣传维新变法;他主编《游学译编》月刊,是为了宣传反满,推翻腐朽的满清政府。他主编的《神州日报》在筹备中就得到了孙中山的支持,并被要求把它办成革命机关报。该报虽然在激发受众民族革命意识方面较为含蓄隐晦,但通过转载他报文字、有闻必录地报道革命党人反清起义活动等手段,来启发人们的革命意识。正因如此,他虽然对新闻事业的舆论动员功能给予了较高评价,有时候又自动地放弃新闻工作。例如1908年春,他辞去《神州日报》 主编之职赴英,就是他“执意寻找到欧洲的机会”[1]264以图发现救国的道路。这是他新闻实践服务革命目的所必然带来的一个结果和特点。
2.富于激情。辛亥革命时期的革命党人,很多都是富于激情的人,他们往往为了实现革命的理想而执着地奋斗不息,甚至于献出自己的生命。纵观杨毓麟的新闻生涯,可以发现他确实也是一个这样的人。于右任后来回忆与杨毓麟在《神州日报》共事的情景说:“一日天已明,报尚未成。笃生倦极,予曰:‘公可以寝矣。’笃生曰:‘勠力神州,正我辈薪胆时代也。何倦为?’及今回头,觉凄风苦雨之中,亦为至乐。灵鬼灵山,公何往也?”[7]1561907年5月8日《神州日报》因邻家失火,编辑部的财产和稿件皆付之一炬,部分报社同仁为之沮丧不已,顿生散心,甚至连于右任也因此萌生了退意,另起炉灶。但杨毓麟却反其道而行之地鼓励同仁继续坚持下去,他豪情满怀地说:“火者,所以除旧布新。今旧神州之黑暗将被扫除,新神州之光明将益发见,盖已于是乎兆之。昔者柳子厚有贺某京兆失火书,彼个人事业者,抑何足道?以吾《神州日报》与读者诸君之关系,以《神州日报》读者诸君与我新神州、新事业之关系,讵不可贺也耶?!”[2]227-228充沛的革命激情溢于言表,跃然纸上。
3.观察敏锐。新闻评论贵在能洞悉事物本质,为读者指示正确方向。杨毓麟的政论和时评对事物的分析非常深刻,常能一举揭破事物的真相。随着国内各地革命斗争运动的不断高涨,满清当局感到再也不能按部就班地统治下去了,于是被迫宣布预备立宪。这虽不过是其抵制革命的一种手段,却让一些保皇党人的报纸欢呼雀跃。杨毓麟在《神州日报》创刊后的第二天,即发表《本报所处之地位并祝其前途》一文,首开揭露预备立宪虚伪之端,此后又结合新闻陆续刊发数十篇时评,揭露清廷预备立宪的专制本质。这种表现在当时上海报刊中实为空谷足音。杨毓麟对当时新闻传播实践中一些弊端的批判更能体现这一点。他指出在当时的新闻传播中已存在着四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缺乏现实针对性:“既论甘而忘辛,亦无敌而放矢。竹素之林,或淆于坚白”[2]196;二是失实,“鲁市有虎,传言者三人;洧渊斗龙,祷祈者万众。不疑盗嫂,鲁[曾]参杀人,采齐东之谩言,为中朝之故事”[2]196;三是琐碎:“东邻生猫之事,奚裨于见闻;大官赐酺之仪,何关乎惩劝”[2]196;四是评价标准不客观:“当大厦将倾之日,昧同舟共济之箴。昵乡曲之宴私,淆品评于月旦”[2]196。他在当时就能看到这些问题的存在及其危害性,实属难能可贵。
4.视野开阔。新闻工作者的视野决定着其实践可能达到的高度。杨毓麟自1902年4月赴日留学后,接触到了日本因明治维新而产生的近代社会和资本主义政治文明,特别是在日本能够阅读到各种最新报刊,接触到各种最新思想成果,因而眼界大开,学识日增,思想日趋成熟,开始摆脱传统士人在知识和思维上的局限,以世界性、联系性的眼光来反观国内的各种问题,寻求解决问题的答案。这给他的新闻实践尤其是在政论和时评的写作以及新闻理论问题的阐释上,带来了登高望远的境界和品质。例如他在政论名作《新湖南》中揭露帝国主义的殖民和侵略“操术”时,就注意到了列强新闻界对其强盗政策的美化:“俄人之踞东三省,英美新闻之论之者,不以为恶名,而以为正义也。英人以辰州教案欲袭用德国胶州之手段,英字新闻之论之者,不以为暴行,而以为公理也。以日本区区岛民,日日研究支那问题者,亦悍然以染指大陆为正当应行之天职矣。”[2]42这一观察和论断超越了同时代众多新闻政论对该问题的分析高度,显得不同凡响。
5.逻辑性强。杨毓麟学贯中西,见多识广,在当时以能文著称,知之者曾评价他的文章具有“欲天下哭则哭,欲天下歌则歌”[7]155的感染力量。这种艺术魔力在很大程度上得之于他善用修辞艺术、注重逻辑推理的写作方法。杨毓麟写作中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常常使用结构和长度类似、语气一致、意义相关或形同的排比句式,围绕一个问题和论点反复予以阐释,以增加文章的节奏感和明快语势。例如他在《〈民呼日报〉宣言书》一文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在人者既如此矣,而我民族之现象则何如?我政府之现象则何如?我国报界之现象则又何如?危险!危险!谁则使吾侪至贫极弱,日沦于九幽十八狱者?则必曰:欧美诸国挟其雷霆万钧之力,以吸我脂,监我头脑也。苦痛!苦痛!谁则使欧美诸国吸我脂、监我脑,使我为间接之奴隶者?则必曰:朝秦暮楚之政府,迎新送旧之官场也。”[2]321这里就集中使用了排比、设问等修辞手法,语气如高山坠石,具有很强的逻辑力量。
杨毓麟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他的新闻实践也跌宕起伏,多姿多彩。作为辛亥革命时期激进的民族民主革命家和近代新闻业的先驱者之一,他对于新闻事业的理解和思考,在一些方面深于侪辈。他立志建立一个具有民主政治色彩的国家,所以对欧美发达国家政府与舆论的关系非常景慕。他曾说:“政府有保护人民之责,人民亦有监督政府之权。政府而不能保护其人民者,则政府之资格失;人民而不能监督其政府者,则人民之权利亡。”[2]320人民监督政府的一个路径就是“以舆论为之前驱”[2]320。他认为报纸能有效地引导舆论:“盖报纸者,舆论之母也,造因之无上乘也,一切事实之所由生也。泰西诸国,今日能享自由之乐,而胎文明之花者,皆报纸为之也。”[2]320-321为此他一度投身新闻事业,撰写了大量的社论和时评来呼吁国人救亡图存。这些社论和时评“皆能言人所不敢言”[7]156,既充满鞭辟入里的真知灼见,又以其数量大和见解深,为时人所倚重。在新闻实践中,他又对报刊职能、新闻自由、舆论与政府关系等问题进行理论思考,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虽然他的有些论述也存在着不符实际的夸大成分,如他评述欧美社会革命中新闻媒体的作用时说:“是以林肯为记者,而后美洲释黑奴;格兰斯顿为记者,而后爱尔兰谋自治;巴枯宁为记者,而后社会主义盛行;噶苏士为记者,而后匈牙利谋独立。”[2]320这就过犹不及,坠入了错误之途。尽管如此,杨毓麟在新闻领域中的实践和理论贡献,作为中国新闻史上的遗产,至今仍值得我们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