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党禁背景下永嘉学派的命运转向
2022-03-18梁晋山冀晋才
梁晋山 冀晋才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温州 325035)
北宋时期,周行己北上求学,受教于二程,将洛学传至温州。南宋时期,温州本是科举的翘楚之地,然而这种繁荣却没有导致永嘉学派的广泛传播。[1]庆元党禁后,永嘉学派诸子被迫远离政治中心、被贬斥回温州,朝政的政治变动影响了正常的学术交流。因此,笔者拟从庆元党禁政治事件中揭示永嘉学派销熄的历史诱因。
一、永嘉学派的传承历史
关于永嘉学派的学术传承,叶适曾在《温州新修学记》中有详备的论述:
昔周恭叔首闻程、吕氏微言,始放新经,黜旧疏,挈其俦伦,退而自求,视干载之已绝,俨然如醉忽醒,梦方觉也。颇益衰歇,而郑景望出,明见天理,神畅气怡,笃信固守,言与行应,而后知今人之心可印于古人之心矣。故永嘉之学,必兢省以御物欲者,周作于前而郑承于后也。
薛士隆愤发昭旷,独究体统,兴王远大之制,叔末寡陋之术,不随毁誉,必摭故实,如有用我,疗复之方安在!至陈君举尤号精密,民病某政,国厌某法,铢称镒数,各到根穴,而后知古人之治可措于今人之治矣。故永嘉之学,必弥纶以通世变者,薛经其始而陈纬其终也。四人,邦之哲民也,诸生得无景行哉![2](P178)
永嘉学派的学术传承谱系中,周行己(1067-1125)、郑伯熊(1124—1181)、薛季宣(1134—1173)、陈傅良(1137—1203)均为重要构建者,四人的共同学术历程促成永嘉学派与其它学派的鼎足而三。太学改制时期,周行己求教于二程,为学术荒芜的温州之地带来了洛学;郑伯熊续接于周,发扬性理之学,得见天理之说。
建炎南渡之后,恢复河山,拯救颓势的南宋王朝成为永嘉学派的共同价值追求,必然导致永嘉学派的思想内核的改变:由性理转向事功。[3]薛季宣独究体统,研究法制,将经世致用的儒家普遍关怀嬗变为内在的精神特质;陈傅良研究法制、兵制以变革今日弊政,构成事功思想的重要一环,叶适最终集大成于一身,构建了永嘉学派的思想的完备体系。
二、永嘉学派场屋之学的兴盛与弊端
从晋到宋,温州一直呈现文教疲敝的状态。天圣二年(1024年),朱士廉考中进士,名动乡里,温州科举由此渐兴。宋高宗南遁,驻跸于温州,温州籍人士中举人数剧增,成为科举盛地。[4]楼钥记载了当时的科举盛况:
自天圣至今历四十有八年,举其上第者凡三百三十有七人。夷考乡荐之额,初止二人,中十有三,今益以五,他繇大学外台以进,一举所第,率过乡荐书之数,而魁南宫者四,冠大廷者再。呜呼,亦盛矣!河南二先生起千载之绝学,以倡学者,此邦之士渐被为多,议论词篇类有旨趣,进士之盛,岂其是欤?[5(]P134-135)
这种科举盛景在温州的出现,得益于北宋中后期制度转型[6],同时缘于温州士人以词赋取士的科举应试技巧,在南宋时期的科举场独树一帜。
绍兴十三年(1143年),国学初建,以经术为科举业的标准,国子司业高闶尝对上曰:
“有一事最先,经术是也。”上曰:“经不易通。士习诗赋已久。遽能使之通经乎?”闶曰:“先王设太学之意。惟讲经术而已。”上曰:“近时读官程瑀亦论经术。”闶曰:“国初犹循唐制用诗赋,神宗始以经术造士,遂罢诗赋。又虑不足以尽人材,乃设词学一科,以试杂文。”上曰:“诗赋亦杂文也。”闶曰:“取士以经义为主,不过三场,后加诗赋为四场,不能无碍,今欲经义第一,诗赋第二,论策各一第三。”上可之。[7(]P2378)
建炎南渡之后的科举沿袭了祖宗成法,然而在面对“经术”与“词赋”的选择上,高宗认为:“为君不知春秋,昧为君之道,为臣不知春秋,昧为臣之道,此书褒贬甚严,真万世之法。”[7(]P2397)最终选择以经义为主。
绍兴十五年(1145年),宋高宗下诏科举分为两科,于是学者竞相习词赋之学,鲜有人治经。吏部员外郎王晞亮意识到科举的偏差,尝言:“词赋之科,与经义并行。比学者去难就易,竞习词赋,罕有治经,至于周礼一经,乃绝无有。”[7(]P2895-2896)必将使得“今则不读经,不出数年,经学废矣。”[8(]P3660)于是高宗乃下诏更改科举取士:
今后国子太学公、私试及将来科举取士,并令兼习经义、诗赋。内第一场大、小经义各与减一道,余依绍兴十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指挥施行,永为定制。[5(]P272)
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右谏议大夫何溥上疏“论经义、词赋合为一科之弊,以为两场俱优者,百无一二。而韦布之士,皓首穷经,厄于声病之文,卒无以自见于世。……庶几宿学有以自展,”[7](P3152)最终恢复了经义,词赋分两科取士。
科举内容的最终确定为永嘉士大夫群体的崛起提供了巨大的机会,这一机会的最佳应用者为陈傅良这样的“场屋时文”高手。
以下例举三段材料以证明永嘉诸子在场屋之学的建树:
绍熙元年(1190年),上(宋光宗)云:“闻卿(陈傅良)在永嘉从学常数百人。”奏:“臣无所长,只与士子课习举业,过蒙清问,不胜悚惧。”上云:“知卿学问深渟,著书甚多,朕欲一见,可尽进来。”奏:“臣岂敢著书,不过讲说举子所习经义,何足仰尘乙夜之览。”[9](P285)
庆元二年(1196年),礼部尚书叶翥上言:“士狃于伪学,专习语录诡诞之说、中庸大学之书,以文其非。……士人传诵其文,每用辄效。”[8](P3665)
庆元三年(1197年),言者(知贡举官员)论曰:“三十年来,伪学显行,场屋之权尽归其党,所谓状元、省元与两优释褐,若非其私徒,即是其亲故。”望诏大臣审察其所学而后除授。[10](P2457)
总体观之,永嘉诸子在场屋之学建树颇深,一度左右南宋的科举试场文风和文体。乾道六年(1170年),陈傅良进入太学,并将永嘉文体带进了太学,受到太学生拥趸,这种体例化写作造成国家取士极大的弊端。宋光宗对陈傅良的言语足以证明,陈傅良的科场时文写作已经足够吸引到足够的读书人,即使是在党禁之后,这种巨大的科举向心力依旧左右南宋科场的文风。然而这种关系却是极其脆弱,维持着一种空洞的虚名,学子对科举时文的过度追捧必将模糊陈傅良作为伟大思想家的光芒,吕祖谦曾坦言道:
科举之习,于成己成物诚无益,但往在金华,兀然独学,无与讲论切磋者,闾巷士子,舍举业则望风自绝,彼此无缘相接。故开举业一路,以致其来,却就其间择质美者告语之,近亦多向此者矣。自去秋来,十日一课,姑存之而己,至于为学所当讲者,则不敢怠也。[5](P67-68)
倘若不将举业作为幌子,便不能吸引门徒,然仅以科举技巧吸引举子,却难以形成思想传播凝聚力,由此观之,永嘉学派诸子亦是进退维谷。这种急功近利的学术传播方式,难以从学子心中生发出对永嘉学派思想的向往,念兹在兹皆是科举业,朱熹的言语可以提供侧面视角:
近日真个读书人少,也缘科举时文之弊也,才把书来读,便先立个意思,要讨新奇,都不理会他本意着实。才讨得新奇,便准拟作时文使,下梢弄得熟,只是这个将来使。虽是朝廷什么大典礼,也胡乱信手捻合出来使,不知一撞百碎。[11](P75)
朱熹认为当今学子以追求新奇为主,急功近利将零碎的知识胡乱拼凑,成为解构之言。嘉定十二年(1219年)王棐亦持有同样的观点:
权臣误国,立为标榜,痛禁绝之,以《中庸》《大学》为讳,所趋者惟时文,前后相袭,陈腐愈甚。夫积渐于数十年之久,其说之方行,大坏于数年之间,其论几熄。更化以来,崇奖虽至,丕变未能,故体贴愈精,字面虽新而不贯于义理,华藻愈盛,浮言虽多而不本于义理,务为纤巧而气益卑,更相蹈袭而见益下。[5](P56)
南渡之后重开科举,为永嘉诸子带来了发展的巨大机会, 然而“所趋者惟时文,前后相袭,陈腐愈甚”。这种虚假的繁荣必将不能持久,庆元党禁后,永嘉学派失去了科举场,也失去了学术传播的最佳时机。
三、庆元党禁时期权相政治的形成
宋室南渡,高宗利用秦桧来抑制反对和议的士大夫[12],催生了秦桧的权相政治模式:“每荐台谏,必先谕以己意,”[8](P11745-11746)官员的任命均由秦桧个人的意志决定,“台谏为耳目之司,今宰相引援,皆同舍之旧,倚为鹰犬。”[8](P11733)表明台谏已为宰相专权的手段。秦桧死后,高宗继承了对金乞和的秦桧路线,多利用台谏官员对主战人士进行排挤,以维护和议现状。
宋孝宗为实现对高宗后期路线的及时调整,延续有宋一朝所确定的祖宗家法,进行政治权力的重新调整,即变革“权相政治”为“文官政治”[13]实现一种在内容上对高宗政治的全面的“反动”政策,以“久不任相、长期缺相”[14]等为用相策略,恢复了“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政治构想。孝宗尝言:
朕嗣服之初,盖尝考法祖宗严赃吏之禁,其持心不移、复出为恶者,既已逮治一二,厉在位矣。岁月既久,法以延缓,赃过之吏忸习宽政,日甚岁剧。[10](P2278)
“你这是在为‘清穿’做准备工作吗?”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的王小景好奇道,“现在的‘清穿’都是直接穿到后宫的,身为一个男生,你有足够的思想觉悟了吗?”
台谏官员系天下国家利害安危,对台谏官的选拔构成了宋人心目中的“祖宗之法”,即“动态积累而成、核心精神明确稳定而涉及面宽泛的综合体。”[15]这种早期的政治设计,即以皇权为中心,充分发挥士大夫政治的主体性,以保障皇权的至高无上,一旦宰执的权力扩大到影响皇权,必将进行适时的政策调整,多数时期这种变革与改动都是缘起台谏官员的任命,罢黜。仁宗“亲除王素、欧阳修……为谏官,风采倾天下。”[16](P3360)亦对宰执不预台谏官做了明确的规定:
言者谓台官必由中旨,乃祖宗法也。既数月,吕夷简复入,因议其事于上前,上曰:“祖宗法不可坏也。宰相自用台官,则宰相过失无敢言者矣。”迪等皆惶恐。遂出沔、渎,仍诏自今台官有阙,非中丞、知杂保荐者,毋得除授。[10](P338)
因此,皇帝能否直接控制台谏官员的任命、提拔、废除直接关系着与宰执之间的政治博弈,台谏、皇帝、宰执三者共同组成了不断变动的政治结合形态,维持中央权力的实时平衡。
四、庆元党禁与永嘉学派学术之殇
韩侂胄与赵汝愚同是拥护宋宁宗即位的有功之臣,然两人在事成后的权力分配并未达到统一,韩侂胄欲求节度使而不得,被赵汝愚以“吾宗臣也,汝外戚也,何可以言功?”[16](P2647)而搪塞,便对赵汝愚心怀怨恨:
侂胄密谕中司,令荐所厚大理寺簿刘德秀,内批擢德秀为察官,其党牵联以进,言路遂皆侂胄之人。会黄裳、罗点卒,侂胄又擢其党京镗代点,汝愚始孤,天子益无所倚信。于是中书舍人陈傅良、监察御史吴猎、起居郞刘光祖各先后斥去,……而衣冠之祸始矣。[8](P11988)
韩侂胄借皇帝之命,利用御笔内批特权,控制台谏,排斥朱熹、陈傅良、叶适等大批正直御史、谏官,一时“台谏皆韩侂胄所引”[8](P875)使得权力急剧扩大。朱熹曾谏言曰:“陛下即位未能旬月,而进退宰臣,移易台谏,皆出陛下之独断,中外咸谓左右或窃其柄,臣恐主威下移,求治反乱矣。”[17](P872)这种权力下移并未得到宋宁宗的高度注意。韩侂胄一时“阴执国柄,宰相以下,升黜在手”[2](P407)掌握了中央人事任命大权,这种个人之间的政治斗争扩大化,延展为庆元党禁时期的理学集团与官僚集团的群体斗争,职业官僚不断阻止道学官僚进入权力的中心,[18]以防反道学运动的功败垂成,永嘉学派诸人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被压缩了政治生存空间,也失去了学术传播的最佳途径。
初期,陈傅良因“经术渊源”[8](P12764)受到赵汝愚的推荐,召为中书舍人兼侍读,这种经筵模式使道学官员有足够影响皇帝的机会,引起了职业官僚的高度重视:
人君起居动息之地。曰内朝。曰外朝。曰经筵。三者而已。执政侍从台谏皆用私人。则有以弥缝于外朝矣。又阴结内侍及医师王继先。闯微旨于内朝矣。独经筵之地。乃人主亲近儒生之时。[7](P2529-2530)
台谏入宰执,言官预经筵的政治模式,使得权相在南宋时期辈出,[19]因此权相必须使用足够的政治力量以保证控制皇帝的言路,勿使道学官僚接近皇帝。早在孝宗时期,林粟借道学之故排挤朱熹时,叶适就表示出担忧:
近创为‘道学’之目,郑丙倡之,陈贾和之,居要津者密相付授,见士大夫有稍慕洁修,麤能操守,辄以道学之名归之。……往日王淮表里台谏,阴废正人,盖用此术。此于陛下彰善黜恶,封殖人才,以为子孙无穷之命者,其损不细矣。[2](P19)
叶适洞察了林栗“道学”之言为“居要津者”,即职业官僚群体为排挤道学官僚设置的桎梏,两者之间的争论缘于学术之间的辩论,却演化为林栗排挤朱熹政治用心,这种做法与王淮举措一致,目的相同,必将导致皇权旁落。在这里,叶适直接驳斥了陈贾的“道学之名”的说法:
臣窃谓天下之士,所学于圣人之道者,未始不同。既同矣,而谓己之学独异于人,是必假其名以济其伪者也。邪正之辨,诚与伪而已。表里相副,是之谓诚,言行相违,是之谓伪。臣伏见近世士夫有所谓道学者,其说以谨独为能,以践履为高,以正心诚意、克己复礼为事,若此之类,皆学者所共学也,而其徒乃谓己独能之。[17](P869)
朝廷的大臣形成的两个集团,相互排挤,倾轧,为了占据主要话语地位,双方的斗争必将进一步扩大。这种斗争旷日持久,最终演化为党禁事件,党禁之下的永嘉学派最终走向了学术的末路。
五、庆元党禁后永嘉学派的学术末路
庆元党禁是道学官僚与职业官僚斗争的最高激烈形式,二者相互排挤,形成了庆元年间最大的学术禁锢,叶适回想党禁中的萧条学术之路,不禁感叹:
世方绌道学,而柄路艰用材。……忮者已怨,相与击逐,喜曰:‘道学散群矣’!赵丞相特用材锐甚,清官重职,往往世所标指谓道学者,忮者尤怨。幸其有功,生异起说,枝连叶缀,若组织然。谤成而赵公亦逐,则又喜曰:‘道学结局矣’!凡经赵公识面坐语,无不迹绝影灭也。[2](P471)
庆元党禁对南宋儒学真正的影响,除了当时中人在仕途上遭到挫折,以及受此压迫而在精神上承受苦闷外,从长时段来看,也是一种政治的因素的打击。[1]庆元党禁对永嘉学派的传承是一次重要的打击,周必大时期,道学官僚被排挤,职业官僚便大喜;赵汝愚时期,作为道学官僚的举荐者,被排挤时,亦使职业官僚感到大喜。两次“大喜”,便可证明职业官僚与道学官僚的斗争进行的如火如荼,在庆元党禁之时,道学官僚全面落败,“涂间巷揖,无及门之款”,互相不敢言语,唯恐祸及自身。
永嘉学派诸人由于庆元党禁被迫远离政治中心,被贬回温州,便是学术出局的前兆,叶适曾言道:
余久居水心村落,农蓑圃笠,共谈陇亩间。有士人来,多言场屋利害破题工拙而已。周子实数过余,必示以前辈旧闻,每得一二,耳目鲜醒,寘于举业丛中,不啻夜光之照敝帚也。[2](P603)
永嘉学派的后期传承逐渐式微,诸多士子请教的多是科举之学,叶适为此感受到内心的种种失落,感叹“夜光之照敝帚”。南宋后期,朱熹的学术被定义为官方学术正统,即使有赵建大、周坦、徐俨夫的状元这样的叶适后时代的繁华,也挽救不了永嘉学派在学术体系中的出局,闽学最终实现了晚宋的儒学思想的最终一统,永嘉学派的思想也趋于销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