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犯人形象的书写
2022-03-18李帅仪
李帅仪
(东北师范大学 吉林长春 130024)
一、严歌苓笔下的犯人形象
纵观中国文学史,“五四”时期文学作品中关于犯人形象的刻画较为注重崇尚自由平等与率真人性,无论是夏瑜那种振臂高呼反映出牺牲小我唤醒拯救同胞追求平等自由的犯人形象,还是像某些监狱文学作品中侧重描绘犯人入牢前后的人生态度与命运境遇的转变。这阶段的人物形象总是覆上了一层关注人文人性的理性特征。20世纪30年代两党对峙的矛盾以及日军加紧侵华的历史背景下,带有左翼色彩的牢狱小说,犯人则多是反抗镇压的革命者形象。十七年时期政治环境围绕着“革命”与“建设”,创造的犯人群体多是革命犯人,有关监狱的表述多从传统视角出发:或是透明的公开审问室或是有着老虎凳和鞭子刑罚的黑暗刑罚间,犯人们身体也往往饱经受折磨,塑造的革命犯人更具有纯粹性。如罗广斌、杨益言根据自己被国民党反动派抓捕经历创作出的《红岩》,塑造了刘思扬、齐晓轩、江姐等共产党人被捕后在监狱中仍不断斗争的犯人形象;杨沫《青春之歌》的主人公林道静,两次进监狱后由个人理想主义上升到有着家国情怀“大我”的犯人形象。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新时期,以张贤亮、丛维熙为代表创作的大墙文学,书写了上个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中国监狱中的人和事,偏重塑造犯人们的理性与本我性。这个阶段的监狱突破了传统空间定义下的监牢,开始逐渐拓展成劳改场、牛棚等,同时也渐渐开始注重意识形态的束缚,更加关注阶级性与对立性。塑造的犯人形象分级化,一种是真正因为暴力等犯过各种罪行的犯人,另一种则是有着自身坚守的无罪犯人:自诩蒙受冤屈的知识分子群体,尽管身体被改造着,精神依旧坚持自我的形象。
还有在描写相关犯人形象的文学作品中,有的作者因为有着相似政治犯牢狱经历,开始注重描述监狱中的生活境遇以及犯人在狱中所遭受的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例如20世纪30年代许钦文以自己曾入狱的过往为蓝本创作的《风筝》,东北流亡作家罗烽《狱中》中的犯人形象,以及还有着某些难言之隐的入狱原因,为了人民为了百姓而入狱的犯人形象。如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里为了李家寨乡亲们能吃饱而变成劫粮犯的村支书李铜钟。他是“善良”犯人形象的典型代表,相比起他的犯人身份倒不如说他是“英雄”,他深知动用国家储备粮食的后果,然而却义无反顾,违反秩序触碰法律。
相比之下,严歌苓因为自身的丰富经历与独特视角则更偏向于犯人人性的表达与阐释,所创作出的犯人形象更加生动立体,人性的特征也更加凸显,所反映的时代背景文化意义也更为客观全面。[1]《陆犯焉识》中除主人公外,作者同样描写了在大西北劳改营中因为各种原因被改造着的犯人群体,他们被置于西北荒漠这个特殊牢笼中,食物紧缺,环境恶劣,在这个人性被无数倍放大的极端环境中,他们也有着很多相似的共性:“暴力”“犯罪”“血腥”。作者在描写极端环境下犯人群体人性扭曲,兽性暴露的同时,也揭露了人本性的丑恶与真实。
而主人公陆焉识,他既有着作者笔下犯人群体渴求自由的共性特征,但特殊年代下独特的经历又使得他的形象有着较为鲜明的人格特点以及丰富文化内涵。知识分子的身份为其增加了厚度,促使犯人形象更为丰满。矛盾的特性令陆焉识这个犯人人物形象更加生动立体,不同于以往的犯人形象。监狱是弱肉强食的微型社会,对此他试着待人冷漠自保,他尝试不再发声出头,不再关心他人,只是想保全自己,即使别人投送温暖,焉识仍然学着淡漠应对。然而冷淡疏离的背后,又有着人性的暖意。严歌苓笔下的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心底仍是善良的,依旧有着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另外,陆焉识这个犯人形象也是多样化的。其犯人形象具有多重释义:他是受困在重庆监狱的关押犯,是在西北劳改场改造的劳改犯,还是归来后被通缉的犯人。除却在这些具体又传统的监牢地区外,在意识形态方面上他同样被束缚着,既是婚姻爱情中的犯人,亦是学术理想中的囚徒。他从未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绝对自由,他一直是犯人,不过是被囚禁在相异的囚牢罢了。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描写的右派知识分子,严歌苓刻画的陆焉识知识分子形象则是侧重于历经独特经历所带来的命运转变,由最初有着令人羡慕的丰沃家境极高学识的翩翩美少年,留着自然卷有着发光亮整齐的牙齿,再到被剃光到只留下后脑一小撮,有了无法忍受的奇怪牙病的老犯人。从初入狱时敢质问法律的严谨性到因为环境而被慢慢蜕变成无暇顾及他人只顾保全自己,冷漠独善其身的形象,论证了一个人一生的坎坷经历带来的外在与内在的双重改变。
二、犯人陆焉识的坎坷经历与精神漂泊
(一)家庭婚姻束缚着的犯人陆焉识。恩娘的干预不仅停留在婚姻方面,大到出国留学小到穿着搭配,焉识的大事小情恩娘都要经办,就算焉识逐渐对婉喻产生感情时,恩娘也要横插一下。因此,崇尚自由的陆焉识在恩娘将婉喻介绍给自己时首先想的便是如何脱身,完婚后他迫切希望去留学,目的是想挣脱家庭的禁锢。恩娘的强势管控、婉喻的柔软懦弱、焉识的试图逃离,这三人之间的相互羁绊导致陆焉识的内心始终处在矛盾当中,丝毫不能安稳。他试图去追寻他心中寄托的港湾,寻觅精神的寄托。于是他先后结识两个女人:出国留学结识的意大利女郎望达以及在重庆教书时相恋的韩念痕。这两段恋爱是绚丽美妙的,爱恋中他都能有一段暂时“自由”的时光,获取了短暂的精神皈依。但他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与家庭义务,“在他这里,恋爱是一回事,和谁熬完一生是另一回事。”[2](P42)他在重庆和韩念痕有一段偷来的二人时光,也不忘寄信到上海家里以便挂念。他一直清楚恋爱的人和婚姻家庭中的人始终是不一样的,每段爱恋的结局都会让他重新回归原位。后期当发现婉喻是自己一生的最爱时,他才意识到“他一直以为自己怀恨婉喻,后来发现自己不恨她,恨的是把她塞给他的那种主宰,那个传统,那个方式。”[2](P232)归结到底,恩娘与婉喻并不是囚禁焉识的使者,她们不过是那种传统方式下的遵循者。陆焉识接受的始终是来自西方自由平等文化的熏陶与影响,这种较为开明的文化与封建传统文化的矛盾才令陆焉识困苦、压抑。在封建文化的支配家庭、婚姻以及爱情妥协,他从未完全摆脱掉禁锢在身上的枷锁,也从未获得长久精神的安稳寄托。[3]
(二)20世纪政治社会下的磨砺与精神飘荡。文本用大量笔墨描写西北劳改营以及诸多劳改犯形象,因为主人公在西北劳改时间最长,这段经历成为焉识性格差别变化最大的时期。这20年中,陆焉识经历了从有期徒刑到死刑再到漫长的无期徒刑三个阶段。开阔的监狱,这个画地为牢的西北荒漠,没有刻板印象中监狱坚固的铁栅栏与环形的防护网,只有第三道石灰线隔断的边界以及犯人们头脑中虚拟的监狱大墙。时代特有的刑罚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成了禁锢犯人的枷锁,改变着以主人公为代表知识分子这类人的性格命运。[4]这些极端恶劣的环境痛苦的经历使得身处其间的陆焉识形象注定是落魄潦倒、坎坷辛苦、酸楚凄凉的,使得这个留洋的前语言学博士不得不装作口吃来明哲保身。学习语言是陆焉识的娱乐爱好,也是他的一种精神寄托,在语言的世界中焉识能获得快乐和满足,但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装作口吃,精通语言与装作口吃这两特征相互矛盾也显得十分讽刺,然而陆焉识此时只是想保全自己免受刑罚,精神却无所依靠。
(三)文化夹缝下难以生存。20世纪正处于传统向现代转变时期,封建意识的残留,西方自由民主精神的引入,封建文化和集权文化的结合,这几种文化各自形成一种影响,相互融合相互碰撞。陆焉识重庆教书时因为过分主张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被举报,个性十足的他非但不妥协反而用犀利的文字讽刺当时政治,终被关在重庆潮湿的半地牢监狱里,变成一个关押犯。统一的文化浪潮与陆焉识所提倡自由民主的文化相冲突,自己始终坚信的精神主张必然被束缚,他身体和精神被囚禁在重庆地牢之中。重庆释放后,他写信给大卫表明: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他认为自己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这是他始终坚持相信的,然而这种文化的信仰与当时提倡宣传的文化不相符,特殊年代,国家意识形态要统一,文化思想的管控与知识分子追求自由思想必然产生冲突。这种状态下,他始终被囚禁在文化壁垒中,精神无所依靠。
结语
陆焉识一生经历众多波折,由一个饱读诗书性格高傲的知识分子沦落成囚徒,身体与精神都饱受摧残。受年幼时期自己家庭环境以及国外归来的影响,他有着较强的自由主义意识、坚定的知识追求与学术原则坚持。这些特征不符合时代要求而被认定是犯人。[5]主人公作为犯人群体的一员,不过是当时时代变化中的一个小小缩影,是多个知识分子“陆焉识”中的一员,折射出20世纪知识分子在政治风波中坎坷经历以及精神无处依靠的现实状态。通过对于陆焉识犯人形象的探究让我们对于“犯人”意象的文化内涵也有了进一步拓展,让我们对于20世纪知识分子的坎坷命运与精神漂泊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