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视域下磬制作工艺的变迁

于 洋

(沈阳音乐学院 音乐科技系，辽宁 沈阳 110000)

磬是我国古代出现最早且是我国古代音乐生活中十分重要的乐器。磬作为礼器或权力的象征，是我们了解古代礼乐制度的重要载体，也是探寻当时艺术特征的有效途径。梳理、分析远古、夏代、殷商及两周等时期磬的制作工艺发展历程，有助于我们能够更清楚地探明影响磬类乐器制作工艺变迁的各类因素。

先秦以前，并没有“乐器工艺”一词，但是乐器及其制作工艺却始终伴随着音乐的发展，在每一历史阶段均曾得到不同程度的优化改良。乐器工艺学，作为工艺学门类中一门比较年轻的学科，其内涵既涉及乐器学和工艺学，又不完全是两门学科的简单叠加。王耀华、乔建中主编的《音乐学概论》，将乐器工艺学表述为“研究、总结利用材料的自然属性，以建构集中产生声音能量的乐器的工艺化过程和工艺形态的规律，及其所蕴含的人文特色和科技因素的一门应用性学科”[1]。从中可以看出，乐器的制作、改良、审美变化、文化属性内核以及科学技术发展等，都是乐器工艺研究的范畴。因此，笔者拟在探讨磬制作工艺时将着重从乐器制作、人文内涵以及科学技术角度进行分析研究。

一、磬类乐器的制作工艺变迁

(一)形制、选材的优化

形制和选材在磬的制作工艺中十分重要，从随意性的选材、各不相同的形制，到有选择性的取材和规范性的统一体制，先民在实践探索中完成了这一筛选优化的过程，并通过此项工艺的提升，实现了更满意的音响效果和音乐性能追求。

1.体制范式标准化

远古时期的磬主要有类长方形、五边形、类梯形和鱼形等，这一时期磬的形制多样，以类长方形为主；夏代的磬主要有类长方形、类五边形、类梯形、鱼形和钝三角形等，虽然继承了远古时期磬的一些形制特征，但是内容更丰富，工艺更加进步，已出现接近商、周时期统一形制范式；商代的磬主要有类五边形、类长方形、鱼形、类菱形和类梯形等，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乐器制作工艺逐步优化，商代的磬出现了刻绘纹，此时期的磬以类五边形为主，且有了明显的鼓、股分离意识，十分接近后世制磬的统一范式标准。到西周时期，编磬取代特磬，占据了主导地位，且在礼乐制度的推动下，编磬成为乐悬制度的核心之一，磬的制作工艺得到大幅的发展，探索出使用最为便捷、音乐性能发挥最佳的类五边形，并实现鼓、股完全分离。春秋战国时期，磬的发展走向顶峰，编磬的形制已经趋于统一，制作十分规范，鼓、股、博、底分明，倨句清楚，特别是到战国时期，编磬鼓部加长，孔位后移，内凹弧底真正形成。

2.选材更加追求音响效果

从远古时期的特磬到两周时期的编磬，磬的发展制作历程变迁也体现在其选材上。新石器时代，受生产力和技术水平的影响，人们更多地“就地取材”制作特磬。当时常用的燧石、火石、石英岩、砂岩、角页岩等坚硬岩石都是加工石器的较好原料，也是古人制作石器使用的主要原料，只是选用常用的制作石器的石料来制作石磬[2]95，这同当时制作劳动工具的石器一样，并没有对选材进行特别筛选。在历史实践中，人们开始逐渐尝试使用板岩、石灰岩、细质砂岩等制磬，探索中人们发现了不同材质的石料发声效果并不相同，有的浑厚低沉，有的清脆明快。从选料上看，商以前的特磬呈现多样性，制作材料多为坚硬的岩石。对制磬材料的选择是与当时石器制作材料密切相关的。两周时期，人们逐渐摸索出石质对音色的影响，为了追求更好的音响效果，最终选用石灰岩为主要制磬材料。石磬材料从最初选择与加工石器材料相符的各种岩石，一直发展到基本选用石灰岩作磬材，可以看出，人们在不断的实践当中已逐渐认识到石质对音色的重要性。

(二)人文内涵的彰显

乐器工艺的本质并不只是纯粹的应用技术或艺术形式，而是兼具实用功能和审美价值的物化形态，因此研究乐器工艺，必须将当代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属性纳入研究范畴。远古时期的人们在生产劳动和制作劳动工具中发现了具有音乐性能的石料，在满足生存需要的基础上，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推动了音乐的萌芽，也同时催化了乐器工艺的形成。夏商以来，统治者喜好享乐，乐器在成为礼器的同时，也成为统治阶级身份、地位的象征，这就需要乐器更加富有装饰性和美观性，装饰工艺在此时得到发展。

先秦时期的装饰工艺经历了一个逐步发展成熟的过程，早期器物的装饰纹样较为简单，多以素面为主，构图稀疏，尚在探索阶段。在不断的实践探索中，工艺走向成熟，开始出现布满器身的装饰纹样，有的多种纹样出现在同一器身上，常见的有自然界中的动物纹，如鱼纹、鸟纹、蚕纹、龟纹、象纹、鹿纹、蝉纹等[3]。在此背景下，磬的制作工艺更加细致，打磨更加精美，并出现了大量带有纹饰的磬。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远古、夏代的石磬均为素面，从商代开始，石磬出现纹饰，包括绘纹、刻纹以及铭刻，其中有虎纹、龙纹、鱼形纹和其他鸟兽纹等[4]。磬体上的纹饰图案变化正是先民审美意识的表达，他们将对自然的敬畏和音乐的情感都借此表达出来，使作为音乐物质载体的磬在具有音乐特性的同时，也承载着先民的审美价值和追求。经过历史的洗礼，如今磬体的纹饰无疑成了先人文明的图腾注释，后世的我们既可以从中领悟先人的情感表达和生命意识，也能对不同时期先人的创造能力和人文思想有所了解。

(三)科学技术的驱动

1.穿孔定位趋于统一

穿孔技术对于磬的制作工艺来说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发明。在磬体上打孔的主要目的是用于悬挂。因为从物理学角度分析，敲击悬挂物体所发出的声音与敲击手持或静置物体的声音是有所不同的。因为由人手持或由别的物品将其固定，磬的物理特性本质上已发生改变，磬与人体和木质支架成为一体，人体和木质支架将吸收很大部分的磬的振动能量，使其音量变小、音高降低、声音持续时间缩短[5]。远古、夏代有些石磬没有悬孔，有孔位的磬一部分孔位位于中央靠近顶边，另一部分位于短阔部一侧，中央孔位和侧位孔位同时存在。到殷商时期，孔位统一为侧孔位，这样的孔位悬挂时，磬的重心下移，稳定性更好，且敲击发出的声音更符合人们追求的音响效果。到两周时期倨句角已形成。倨句的出现使石磬有了明确的鼓、股之分，鼓边长，股边短。《考工记》记载：“磬氏为磬，倨句一矩有半。其博为一，股为二，鼓为三。叁分其股博，去一以为鼓博，三分其鼓博，以其一为之厚。”[6]这也就是基本达到了“股二鼓三”的合理长度比，磬孔的位置趋于统一。

2.打磨技术优化音响效果

材质相同而密度不同的片料，其发音会有很大差异。因密度不同，同一形状同一厚度者，其音色也不尽相同，有的声音清脆，有的声音沉闷。因此，在选材统一的基础上，要想追求良好音响效果，可通过打磨技术来调整岩片的大小厚薄，修整后的磬体不只外观更好看，音色也得到改善。从现有的出土文物资料分析，制作石器的方法大致是先打制再琢磨。新石器时代的石器制造已使用了磨制而成的较精细的石斧、石铲等生产工具。将磨制技术应用石磬的制造上仅略显端倪，但是，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到商代以及之后的时期这一技术已经完全运用在了石磬制造上。从磬的外观上看，磨制磬较之打制或琢制磬磬体各部分比例更加准确，均为平面呈类五边形的磬，外形整齐划一。从磬的发音上看，和打制的相比，只有通过磨制，才可更加准确地改变磬体的两博和底边以改变磬体的大小、厚薄，达到校正磬的音高、优化磬的音乐音响性能使其发音灵敏、基音清晰、音质纯的目的[2]98。可以看出磨制技术在磬体上的应用，说明人们已经认识到磨制技术对于磬体外观及磬的音乐性能的重要性，同时也对磬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使磬的调音更加规范、音高更为准确。

二、对磬类乐器工艺变迁的影响因素

(一)音乐艺术进步

乐器是音乐表达的重要载体，随着音乐的发展进步，乐器也必将随之优化变迁，以满足人们日益提升的音响效果追求和丰富的音乐内涵表达。从夏商两周历史发展可以看出，音乐从夏商时期的祭祀需要，到西周礼乐制度的体现者，再到战国时期的“礼崩乐坏”，音乐逐步走下神坛，脱去政治的外衣，更加突出注重旋律表达功能。乐器的属性也一并从权力的象征、政治的礼器，走向追求音响效果、满足听觉体验的音乐载体。夏商时期，统治阶级为了享乐，收养以音乐、舞蹈为职业的乐奴和宫廷乐师，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时人们对音乐的追求已经不局限于礼祭；到了西周时期，音乐更是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乐器数量和种类都远远超过了夏商时期，更是创造了“八音”分类法；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音乐已经加入商音，西周的乐悬制度土崩瓦解。在这样的背景下，乐器为了满足不同的音乐表达要求，必须不断调整和发展变化。磬作为当时的重要乐器，从特磬到编磬，从偶然性和不确定性的形制到统一范式的鼓二股三倨背凹底，也实现了自身形制的优化变迁。

(二)生产力的发展

生产力是促进社会发展变革的重要因素，而一切的工匠技艺都依赖于社会发展这一大背景。乐器工艺虽然天生具有其音乐属性的独特性，但其也作为工艺门类中的一支存在于各个历史时期。因此，乐器工艺的进步必然依赖于生产力的发展。从磬的制作工艺可以看出，夏代以前，磬取材于自然石料，打磨工艺都较为粗糙。不只是乐器，当时人们使用的工具也是一样，这是受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所限，对乐器的思想认识也很有限。到了夏商时期，生产力逐步发展，乐器制作工艺水平也得到提升，出现了做工精美带有纹饰的磬。特别是从出土情况看，殷商时期的带有纹饰的磬大都出土于殷墟，这是当时的都城所在，是商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生产力最发达的所在。两周时期，社会进一步发展，工艺水平更加精进，体现在乐器制作上表现为更高水平的打磨工艺和更精美的纹饰造型。

(三)科学技术的进步

先民虽然更多的是感性地通过经验和听觉要求进行实践调整，但仍抹不去制作过程中在科技领域探索进步的影子，已经知道不同材质、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石料发出的声音不同，并能够从听觉上选择符合音响要求的石材制作磬，这是对声学特性的感性认识。要使磬体在悬挂和演奏中趋于稳定，磬孔位置就不能离磬重心过远，所以孔位的确定需要知道磬体的重心所在，这是力学原理的实际运用，体现了当时人们已经有了重心和平衡的概念。从磬的形制来看，有长方形、五边形、梯形等，并在实践中统一为倨句角和鼓二股三的磬体比例，反映出当时人们已具有一定的几何图形概念。科学技术也许并没有在理论层面被明确地归类梳理，却在实践探索中直接融入到了技艺提升方面。先民在感性层面上对物理学、数学等自然科学的探索尝试，客观上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发展进步，并将其在实践领域充分运用，实现了工艺水平全面的优化提升，也为当代的乐器制作工艺提供了基础技术支撑。

(四)社会背景的变迁

中国传统工艺的历史发展一直秉承着“以技载道，道器并举”原则，也就是说在工艺发展中总是包含着思想的因素，这种思想，就是各个历史背景下的社会政治、文化、伦理、道德等形而上学思想的总和。夏商时期，音乐主要的功用是“事神”，多用于祭祀和巫术，也有统治者用于享乐。到西周时期，音乐文化用于礼制和政教，音乐为统治者所用，成为政治教化的重要手段，乐悬制度就是西周礼乐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编磬与青铜编钟一起组成了乐悬制度的核心。编磬的重要性直接提升了编磬制作的要求和标准，从而催化了乐器工艺的进步。这种催化力量，一方面来自夏商西周统治者对磬的礼器功能的重视，这个时期磬是权力的象征；另一方面是因为春秋战国时期礼乐逐渐下移，脱离了政治和阶层的束缚，回归音乐属性，人们更加追求其音响效果。技艺的提升依赖于社会需求，技艺的衰落也必然是社会发展的结果。以编磬为例，西周时期它作为礼乐制度的体现者，却在战国以后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与社会变革、朝代更替以及人们礼乐观念的变化有很大关系。秦汉以后，磬所依附的礼制意义发生了改变，以钟磬礼乐为社会主流音乐表现形式的时代结束了，以歌舞伎乐为社会音乐主流形式的时代开启，由此磬及其制作工艺也消逝在历史长河中。

综上，远古、夏代的磬制作工艺较为简单，多为就地取材，孔位同时存在中央悬孔和侧位悬孔，形制大小不一，造型厚大，磬体为素面；殷商时期继承了夏代制磬的基本工艺，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们审美价值的变化，此时期的磬更加注重美观，出现了精美的纹饰；西周时期，受礼乐制度的影响，磬的地位得到提升，成为乐悬制度的核心之一，制作工艺也更加统一，人们在实践中探索确定了音响效果更好的类五边形形制；春秋战国时期，磬的发展到达顶峰，磬的形制规范明确，音响效果更加令人满意，工艺也更加纯熟。随着磬类乐器制作工艺的变迁，我们可以发现，除了音乐本身发展的影响，每一时期的政治背景、制度要求，人们的审美取向和音响追求，以及科学领域力学、声学、数学等的进步，都对磬的制作工艺有着重要影响。总之，研究磬类乐器制作工艺，甚至扩展到整个乐器制作工艺研究领域，我们都不能单单从其音乐属性进行考量，也不能抛开音乐属性将其归类于纯粹的工艺领域。乐器工艺既承载着其特有的音乐功能性，又同时表达着历史与时代的人文精神和科学内涵。笔者认为只有将其置于历史视域中加以研究，才能得到更加全面、客观和符合历史逻辑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