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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绿野仙踪》对嘉靖时期东南沿海抗倭事件的重构

2022-03-18樊庆彦

台州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胡宗宪倭寇

张 涵,樊庆彦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绿野仙踪》作为一部集神魔、历史、世情于一体的长篇章回小说,叙写了嘉靖时期落第士子冷于冰求仙访道、扶危济困,进而功德圆满、位列仙班的故事。小说涉及众多的历史事件与人物,作者李百川在书中多次表示,他所描写的历史,在《明史》中都有记载,黄摩西亦称它为:“盖神话小说而点缀以历史者也。”[1]508虽然因情节内容太过荒诞又过于秽亵,在面世不久后被列为“禁书”,然而不可否认,它对历史事件的记载,具有史传文学的影子。但作者并不是对历史事件进行简单的转述,而是进行了较大幅度的重构,其中以对嘉靖时期东南沿海抗倭事件的书写尤为典型。

一、小说对《明史》中抗倭事件的继承与改造

据《明史》载,嘉靖三十一年到三十六年是明朝倭患最严重的时期。《绿野仙踪》对这一事件多有涉及,主要集中在小说第七十三回到第七十八回,作者对有关历史人物进行了有意识的艺术加工。

(一)赵文华消极抗倭。据小说所写,明世宗接到浙江巡抚王忬的本章,言此次倭寇是由汪直、陈东、徐海、麻叶四位奸民引来,世宗听信严嵩谗言,下旨升授赵文华兵部尚书,督师征讨倭寇,朱文炜、胡宗宪为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一同参赞军务。

对于赵文华南下抗倭,《明史》多有记载。如《世宗二》载:“三十四年春正月丁酉朔,倭陷崇德,攻德清。二月丙戌,工部侍郎赵文华祭海,兼区处防倭。”[2]162《赵文华传》载:“东南倭患棘,文华献七事。首以祭海神为言,请遣官望祭于江阴、常熟……兵部尚书聂豹议行其五事,惟增田赋、遣重臣二事不行。帝怒,夺豹官,而用嵩言即遣文华祭告海神,因察贼情。”[2]5304《严嵩传》中也载:“倭寇江南,用赵文华督察军情,大纳贿赂以遣嵩,致寇乱益甚。”[2]5301赵文华此次奉命去江南,有三个目的:一为祭海;二为严嵩敛财;三为勘察贼情。《绿野仙踪》对于赵文华如何抗倭描写简略,但用大量篇幅表现了赵文华种种恶行。小说中,朱文炜、胡宗宪、赵文华三人约定于山东泰安州会齐,十数天的路,赵文华走了三十四五天。沿途之中,赵文华贪财敛财,所过之地,皆张灯结彩,夹道欢迎,殴打衙役、锁拿长随之事比比皆是,地方官两三天支应,耗费不可数计。军情紧急,而他一路吃喝玩乐,侵吞盐课,过了月余方到江南,一味地挑剔兵马战船,丝毫不提抗倭一事,江南文武官员,暗将金银馈送,方才平息,上下无不怨声载道。如第七十三回中:“他要了这几个钱不打紧,被衙门中书役人等逼得穷百姓卖儿女、弃房产、刎颈跳河、服毒自缢而死者,不知几千百人。那一个不欲生食其肉,咒骂又何足道耶!”[3]据史料记载,赵文华此行对官员百姓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可见在描写赵文华贪污纳贿、鱼肉百姓、压榨官员这方面,小说与史实保持了高度一致。

在迫害忠臣方面,小说着力描绘了赵文华参奏朱文炜与冤杀张经两件事。在小说中,赵文华面对同僚,官威甚大,“失误军机、参革斩首”等话在嘴里直流,朱文炜见风声不妥,有心参奏,但无计可施,亲见文华,设法劝止,不料将其得罪,被赵文华率先参奏,被贬回乡。朱文炜是作者虚构的人物,借以暴露赵氏之本性。“冤杀张经”在《明史》有迹可考:

当是时,总督尚书张经方征四方及狼士兵,议大举,自以位文华上,心轻之。文华不悦。狼兵稍有斩获功,文华厚犒之,使进剿,至漕泾战败,亡头目十四人。文华恚,数趣经进兵。经虑文华轻浅泄师期,不以告。文华益怒,劾经养寇失机,疏方上,经大捷王江泾。文华攘其功,谓己与巡按胡宗宪督师所致,经竟论死。[2]5305

历史上,赵文华奉命祭海来到江南,此时,张经抗击倭寇,轻视赵文华,在抗倭一事上二人矛盾重重,引得赵文华记恨。故而王江泾大捷后,张经被赵文华与严嵩里应外合,冒功参奏,从而冤死。在《绿野仙踪》中,作者将此事与一纸通倭联系在一起。第七十四回,赵文华、胡宗宪以40万两白银买得倭寇假战暂退,张经在战中看见倭寇不战而败,识破赵文华伎俩,出言将其得罪,赵文华恼羞成怒,将张经参奏斩杀。张经被冒功冤杀为实,但是相比史实,被冤杀的原因则更具悲剧色彩,忠奸矛盾更加突出,赵文华小人得志的情态跃然纸上。对于赵文华的抗倭结果,《明史》有载:

帝益以文华为贤,命铸督察军务关防,即军中赐之。文华自此出总督上,益恣行无忌……官军既屡败,文华知贼未易平,欲委责去。会川兵破贼周浦,俞大猷破贼海洋,文华遂言水陆成功,江南清晏,请还朝。帝悦,许之……而东南警遝至,部议再遣大臣督师,已命兵部侍郎沈良材矣,嵩令文华自请行……文华素不知兵,亦倚宗宪,两人交甚欢。已而宗宪平徐海,俘陈东,文华以大捷闻,归功上玄。[2]5304

赵文华在冒领张经军功后,深得皇帝信任,奉命抗击倭寇,但屡战屡败,心中害怕,欲推卸责任离开,趁官兵打了几次胜仗,欺瞒皇上,得以回朝。次年倭寇再犯,赵文华在严嵩的示意下,请命抗倭,并在胡宗宪的帮助下顺利平倭,皇恩更盛。《绿野仙踪》中赵文华初次抗倭不利、欺瞒圣上、倭寇再犯、在严嵩推举下再次抗倭,时间线与史实基本一致,但过程与结果有所不同。小说中,赵文华第二次抗倭,屡战屡败,被林润参奏,最终自食恶果。先因抗倭不力被锁拿入都,后又因贪污纳贿、骄奢淫逸、侵吞盐课之事败露,触怒明帝,判其斩决,其子赵怿思同妻女充军烟瘴地方,赵文华在赴刑途中,肚疮而死,五脏皆出。据《明史》载:

既宠贵,志日骄,事中贵及世蕃,渐不如初,诸人憾之……帝积怒,且闻其连岁视师黩货要功状,思逐之……帝虽逐文华犹以为未尽其罪,而言官无攻者,帝怒无所泄。会其子锦衣千户怿思以斋祀停封章日请假送父,帝大怒,黜文华为民,戍其子边卫……文华故病蛊,及遭谴卧舟中,意邑邑不自聊,一夕手扪其腹,腹裂,脏腑出,遂死。[2]5306

小说中所写与史实有所出入,一方面赵文华并未因抗倭获罪,与此相反,风头更盛;另一方面赵文华恃宠而骄,触怒明帝,贬为庶民,未获死罪,但是其子发放边关,本人亦肚疮而死,与史实是一致的。

综上可知,赵文华的人设与历史中真实形象并无出入,对于他压榨官员、鱼肉百姓的恶行作者进行了生动揭露,与史实保持了高度一致,而对于抗倭的描写,作者聚焦于他对忠臣的迫害,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了有目的的重构。另外对于赵文华的最终结局,小说也将之与此次抗倭事件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二)胡宗宪一纸通倭。《绿野仙踪》中,胡宗宪在师尚诏起义一节就已出现,作为曹邦辅、林桂芳、林岱、冷于冰等人的陪衬,他胆小懦弱、贪生怕死,并因此被贬官。后因严嵩举荐,才有机会与赵文华前去江南抗倭,他依附赵文华,唯命是从,甚至想出买通倭寇的主意,可以说是不堪至极。作者在书中也多次强调,胡宗宪为一介文人,并不懂用兵之道。但是根据史实胡宗宪面对卫军聚众哗变,单枪匹马与众人周旋,并成功安抚众人,阻止了一场战乱。而赵文华之所以在抗倭中立功,也是因为胡宗宪抗倭有力,他虽为书生,却有将帅之才,颇具胆识智谋,精通兵法,在嘉靖时期的抗倭斗争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与小说中贪生怕死、唯唯诺诺、左右逢源的奸臣形象迥然不同。另据《明史》记载,胡宗宪在嘉靖三十三年就已任浙江巡按,即便他后来迫于时势,通过赵文华依附严党,但不可否认其始终战斗在抗倭前线。可见作者对于这一人物进行了颠覆性的重构。

小说中,作者对于胡宗宪的抗倭斗争,只描写了一件事——“一纸通倭”。在第七十四回中,赵文华参倒朱文炜之后,军情告急,无计可施,焦头烂额。胡宗宪此时献出一计,贼人头领汪直为宗宪同乡,宗宪写信与他,劝他归降,若肯同心杀贼,则许他平寇元勋,若劝寇回国,也算他大功,双方最终讲定,以40万两白银买得倭寇暂退,定于二十五日钱塘江一战归海。历史上,胡宗宪在抗击汪直、徐海等人的过程中,的确对他们进行了招降,但并非“花钱买胜利”如此不堪,而是“反间计”的完美实践。据《明史》记载,胡宗宪步步为营,依次破之,首先派使者招降汪直,并厚待其母妻与养子汪滶,汪滶归顺胡宗宪,告发徐海入犯。胡宗宪派指挥使夏正带汪滶书信招降徐海,夏正又在陈东与徐海之间制造误会,二人由此产生间隙。胡宗宪循循诱之,徐海中计,绑来麻叶,胡宗宪又安抚麻叶,让其写信给陈东商讨攻打徐海,并将信泄露给徐海,徐海之妾受胡宗宪的贿赂,煽风点火,于是徐海又把陈东绑了献给胡宗宪。最后胡宗宪联合众人对徐海群起攻之,平息倭患。小说中虽吸取胡宗宪招降倭寇的计谋,但是做了较大改动,抹杀了此计的功绩,并过分丑化了胡宗宪,使他在抗倭过程中起到的作用与史实截然相反。

小说中,胡宗宪因抗倭不力,与赵文华一起被押解回京,但是因为献上两只白鹿,哄得皇帝开心,并没有被治罪。而在历史上,胡宗宪屡次被言官参奏,献上祥瑞,得以自保,但此时赵文华已死,小说中时间不符合史实,并且此后几年,胡宗宪一直活跃在抗倭前线,培养出俞大猷、戚继光等一批优秀的抗倭将领,为明朝抗倭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可见在小说中,作者对胡宗宪进行了颠覆性的重构。首先,在人设上,胡宗宪并非懦弱无能之士,而是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其次,在抗倭中,胡宗宪并非通敌买胜,无所作为,其人在历史上虽颇受争议,但不可否认他的个人才能和对抗倭的贡献。作者这一番丑化,过分放大胡宗宪人格的缺陷,使其形象单调平面,趋于类型化的奸佞形象。

(三)俞大猷献计抗倭。《绿野仙踪》第七十六回至第七十八回,作者将重点转向了忠义大臣的积极反抗,有勇有谋,与倭寇对战也一洗前耻,由被动转为主动,改变了弱势地位,对比之下,奸佞小人无计可施,恶行败露,大快人心。作者对于如何抗倭的描写相对较少,一纸通倭之外,便是俞大猷、林岱、朱文炜设计抗敌,三人之中,除了俞大猷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其余二人皆出于虚构。

第七十六回中,倭寇再犯,赵文华屡战屡败,被林润参奏,明帝大怒,下旨将赵文华、胡宗宪逮捕回京,此时徐阶举荐俞大猷、林岱、朱文炜前去江南抗倭。《明史》载:

三十一年,倭贼大扰浙东。诏移大猷宁、台诸郡参将……时倭屯松江枯林者盈二万,总督张经趣之战,大猷固不可。及永顺、保靖兵稍至,乃从经大破贼于王江泾,功为赵文华、胡宗宪所攘,不叙。[2]3734

可见,俞大猷在倭寇侵犯之初,就一直在前线抗战,张经王江泾大捷,俞大猷亦功不可没。小说中,他在赵文华、胡宗宪被参奏后才参与到抗倭斗争中,这与史实不符。

《绿野仙踪》中俞大猷献计平倭,居为大功,但据《明史》记载,此时俞大猷的抗倭战争,是在胡宗宪的领导下进行的。俞大猷是名垂千古的抗倭英雄,但是多番因为胡宗宪立功,也多番因胡宗宪获罪,二人的渊源不可忽略。胡宗宪的政治生涯虽谈不上光明磊落,但绝非宵小之徒,而在小说中,作者有意夸大俞大猷的功绩,又过分忽视胡宗宪的才能,抹杀其功绩,使二者对比鲜明,忠正之士愈加光明,奸恶之徒更显卑劣。

以上可见,作者对于东南沿海抗倭事件的描写,置于忠奸之争的大背景下,将视野由朝堂转向战场,展示了嘉靖时期政治生活更广阔的方面,并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相结合,对史实进行了较大幅度的重构。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胡宗宪的人设问题,根据史料记载,其为抗倭名将、剿乱英雄,而非作者笔下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误国大臣,作者忽视了胡宗宪的个人能力,并抹杀了他的功绩,将其塑造为奸臣;二是作者所描写的三位抗倭大臣,只有俞大猷有迹可考,且夸大了他在本次抗倭事件中的作用;三是作者描写赵文华抗倭后的结局,与史实记载不符,赵文华因抗倭而仕途更进一步,并未获罪。但是,作者的描写与史实也有契合之处,最明显的是描写赵文华的奸狠鄙劣诸端,其次还有沿途官员百姓所处水深火热的境地,作者都进行了生动展现。在事件大框架上,作者也并未背离史实,由此实现了从“文不己出”到“文必己出”的转变。

二、小说重构抗倭史实的外部原因

《绿野仙踪》作者对东南沿海抗倭事件进行有意识的重构与改编,究其原因,可分为内外两方面的因素。从外因来看,与作者所处时代的外部环境与社会风气密切相关。

(一)《绿野仙踪》创作时期中日关系的改善。《绿野仙踪》创作于乾隆年间,据许隽超考证:“李百川生于康熙五十三年,卒于乾隆四十年后。”[4]此时中日关系已发生改变。明朝时期,倭患严重,直接影响了明朝对日政策,即便后期倭寇平息,东南沿海恢复平静,明王朝仍然对日本怀有戒心,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明政府与日本政府仅有的几次直接交涉也是要求日本政府打击倭寇。到了清朝,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双方关系就经历了紧张、和缓、平稳发展三个阶段。

清朝入关以前,企图获得日本的帮助,但是日本囿于传统华夷观的偏见,支持明政府。明朝灭亡后,日本转而支持南明政府,甚至直接出兵响应南明的求援,清政府与日本之间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清朝入关之后,本着天子抚四海、招四夷的思想,把日本纳入自己的朝贡体系被提上了日程。顺治时期,清政府表明对日本采取怀柔政策,并主动送还日本漂流民,但一系列举措并没有得到日本政府的积极回应,反而一直听到日本应援南明的消息,清政府对日本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双方关系紧张。直到后期,清朝与朝鲜建立倭情咨文制度,双方建立同盟关系,而日本屡次意图出兵侵犯清朝,日本从被收编的对象,变成了被防御的对象。

康熙时期,郑氏政权占台湾岛与清政府抗衡,云南平西王吴三桂、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广西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割据一方,拥兵自重,与清政府矛盾日益加剧。面对清政府的削藩政策,三藩密谋反叛,日本给予了台湾与三藩以支援,清政府与日本的关系日益严峻。直到康熙二十二年,清政府收复台湾,残明势力消失殆尽,清朝对内统治逐步稳固,对外与朝鲜、琉球、安南等国朝贡关系日益完善,大国地位逐步确立,日本政府仍然没有向清政府俯首称臣的迹象,双方关系并未得到改善。为此,清政府主动采取措施,两次派官员以商人名义去日本探访,试图与日本建立友好关系。日本政府一直实行严厉的锁国政策,官方关系并未建立,但是中日民间贸易往来使双方关系趋于和缓,转变了双方敌对态度。

雍正时期,日本利用信牌发放要求中国商人夹带违禁货品,引起了清政府的警觉,清政府逮捕了违法商人并暗中搜集情报。雍正担心倭寇勾结沿海商人侵略内地,添设满洲水师,加强海防,得到消息的日本政府万分惊恐,将来自中国的违禁人犯主动交出,并向清政府示好。过程虽然曲折,但是双方坚持友好交流的原则,关系进一步缓和,经济文化交流重新活跃起来。

乾隆时期,清朝政权进一步巩固,经济、文化高度发展,国力强盛,以清朝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也进入了全盛时期,中日关系持续平稳发展,在中国政府友好政策的推动下,日本政府积极转变态度,双方商贸往来频繁。虽未建立官方关系,但是清政府与日本政府之间官方对话增多,双方处于融冰状态。

综上可知,清政府与日本之间的关系从明朝延续至今,历经四代皇帝,经过积极安抚、主动退让才有了得之不易的友好相处。李百川历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以嘉靖时期为背景,创作《绿野仙踪》。嘉靖当政的40多年间,倭寇侵犯多达543次,其中在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四年期间,总计倭寇侵犯528次,而侵犯最频繁的嘉靖三十四年则达到了101次[5],抗倭是李百川无法避谈的嘉靖时期重大事件。对于抗倭事件的描写,作者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以赵文华、胡宗宪为代表的奸臣消极抗战,着重表现了他们懦弱无能、贪污纳贿以及对朝廷重臣的迫害;第二部分则是以林润、朱文炜、林岱、俞大猷为代表的忠义之士积极反抗,着重表现了他们无畏生死、敢于进言以及骁勇善战的精神风貌。作者将事件置于忠奸之争的主旨下描写,避免了对于倭寇的直接批判,书中虽对沿海百姓的惨状有所展现,但是侧重于赵文华对百姓官员的欺压,揭露的是明王朝内部矛盾。此番安排,一定程度上可见作者对于清政府与日本政府关系的顾虑。

(二)明清抗倭小说与社会风气的影响。倭患贯穿明朝始终,洪武时期,明政府对日本就开始实行严厉的海禁政策,嘉靖时期倭患最为严重,倭寇对沿海百姓造成了巨大伤害。明人对倭寇又恨又怕,在诗文中多有反映,小说对于抗倭问题也多有涉及。

明清小说中,明确涉及东南沿海抗倭事件的有《罗龙文传》《胡少保平倭战功》、《型世言》第七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三刻拍案惊奇》第七回“生报华萼恩,死谢徐明义”、《醉醒石》第五回“矢热血世勋报国,全孤祀烈妇捐躯”、《金云翘传》。其中只有《胡少保平倭战功》对胡宗宪的抗倭过程进行了详细描写,肯定了胡宗宪平倭的功绩,对他作出客观的评价,并为胡公所受争议辩解,“从来道,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英雄豪杰任一件大事在身上,要做得完完全全,没奈何做那嫂溺叔援之事,只得卑躬屈体于权臣之门,正要谅他那一种不得已的苦心,隐忍以就功名,怎么絮絮叨叨,只管求全责备”[6]。而其他小说,如《罗龙文传》则将平倭诱降徐海之功归于罗龙文,抹杀胡宗宪功绩;“矢热血世勋报国,全孤祀烈妇捐躯”描写姚指挥英勇抗击汪直、徐海等人,对于胡宗宪并未提及;“胡总制巧用华棣卿,王翠翘死报徐明山”“生报华萼恩,死谢徐明义”,《金云翘传》则是将重点放在徐海与王翠翘的故事上,对于抗倭的描写并不详尽,胡宗宪只是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因素出现,并未着重刻画。

可见在《绿野仙踪》之前的抗倭小说中,胡宗宪并没有发展为完整客观的文学形象,他在东南沿海抗倭斗争中所起的作用,也没有得到充分认识。胡宗宪在历史上颇受非议,对他的偏见与评价也影响了李百川对胡宗宪形象的塑造。

《明史》中虽未将胡宗宪与赵文华一起放在奸臣传中,但是对他的评价并不高,胡宗宪热衷功名、趋炎附势、贪污纳贿等问题严重,在个人气节上存在缺陷,而他也多次因此被弹劾,最后在狱中自杀,直到万历年间才得以平冤。晚明曾有文人为胡宗宪辩解,如谈迁解释胡宗宪对于严党的依附,认为:“中山之箧再入,而鸟尽弓藏矣,国家酬功类然,所以劳臣为之裹足也。”[7]何乔远也曾说:“胡宗宪内结严嵩外比赵文华以自固,身没既久,浙人思之不忘。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道在委蛇矣。”[7]但这些并非主流观点,在当时也没有受到重视。

清人谷应泰评价胡宗宪:“才望颇隆,气节小贬。侧身严、赵,卵翼成功。”[8]强调了他的缺陷。方浚颐则认为胡宗宪:“多权术喜功名之人,内有奥援,外附奸党,力排张、李因而得代,而嘉兴之役,则以毒酒死倭,非有战绩,王江泾之役,则尽掩经功归宗宪,砖桥之役,则兵死千余,而倭犯浙东更甚,乃不得已与文华定招抚计,汝贞岂果之兵欤?”[9]而在《万历野获编》有一段话很能代表当时清流对胡宗宪的看法:“自是督臣胡宗宪献芝与白龟同进,上以之谢玄坛告宗庙,赐宗宪鹤袍。”[10]787“宗宪在江南亦恣情妓乐,自负嫪毐之器,至拥诸娼女,与幕客宣淫于制府。”[10]906可见,趋炎附势、贪婪好色是当时人们对于胡宗宪的普遍印象,对他的功绩则更多忽略不提,甚至很多士人将他归为严党之列。

文学创作中对胡宗宪形象的忽视与当时社会对胡宗宪根深蒂固的偏见影响到了《绿野仙踪》对他在东南沿海抗倭事件中所发挥作用的认识,作者服务于忠奸之争的主旨,将其归结为奸臣一类,对他的人设进行颠覆性重构,丑化胡宗宪形象,抹杀其功绩。

三、小说重构抗倭史实的内在因素

文学创作是内外矛盾交互作用的结果,从内部因素来看,作者创作心态与文本自身也是影响作者重构史实的重要原因。

(一)作者创作心态的影响。根据李百川自序,他创作此书的原因可分为两点:一方面,“添一额外神仙,为修道志士悬拟指南,未尝非吕纯阳欲渡尽众生之志也”[1]505,作者曾表示“余居家时,最爱谈鬼”,“余彼时亦欲破空捣虚,做一百鬼记”[1]504,“冬十一月,就医扬州,旅邸萧瑟,颇愁长夜,于是草创三十回,名曰《绿野仙踪》”[1]505。可见作者少时就爱谈玄说鬼,有心要作一部书记录这些鬼怪故事,只是家道变更,并未起草,直到颠沛流离大半生,才开始此书草创,而此时历尽千帆,他不仅是要谈玄说鬼,更是将玄怪作为超脱人生苦难的方式,求助于道教,希望通过道教获得某种神秘力量改变现实。另一方面,则是“蓬行异域,无可遣愁,乃作此呕吐生活耳”[1]505,作者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排遣忧愁,故作此书,此书可看为作者发愤之作。

作者生于鼎盛人家,知书达礼,为典型的读书人,即便家道中落,也是移居乡塾,并未放弃读书。根据许隽超考证,李百川当为蔚州李氏家族子弟,康熙、雍正年间李氏家族蜚声朝野。乾隆时期,李氏家族虽不如之前鼎盛,但是后俊继起,仍有入朝为官者,如李霖由兵部职方司主事出牧山西辽州直隶州,李源由河南祥符令升陕州直隶州牧,李炳文宰甘肃永昌县,受家庭环境影响,作者想要走的还是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道路。

作者生计日蹙,直到家庭破产,都没有功名在身。根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统计,“乾隆朝60年,27科,录取进士5385人,年均90人”[11]。作者生于康熙五十三年,卒于乾隆四十年后,此时正值清王朝由盛转衰的时期,清朝自入关以来就实行高压的政治统治与思想统治,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使人们重利轻义观念越来越严重,传统道德礼仪受到了挑战,民间重利轻义的价值观延伸到仕宦阶层,滋长了仕宦的贪污行贿之风,霸儒、劣儒的出现,破坏了传统的儒家风度,那些恪守儒家道德伦理规范的儒士进退两难,在一片太平之下,社会风气已经混乱不堪。作者自家道中落后,远货扬州,四处漂泊,看遍世间冷暖,从衣食无忧到穷困潦倒,无论是上层贵族还是下层百姓的生活,皆亲身经历。面对这样的社会环境,在儒家思想熏陶下长大的作者,不免陷入怀疑。同时作者生于官宦之家,入仕观念根深蒂固,面对旁支皆入朝为官,光耀门楣,而自己却一事无成,羞于回乡,多重痛苦最后都化为难以排解的忧愁。这种不得志的抑郁与面对混乱社会风气的愤恨皆倾注于笔端,作者只能化身为书中人物,施展自身政治抱负。

在东南沿海抗倭事件中,作者对于赵文华之奸、严嵩之贪做了着力刻画,沿途百姓甚至地方官吏由于他们的搜刮贪婪家破人亡者数以万计,忠臣勇将因为他们的一己私利被诬陷冤死者不计其数。这正是作者对于当时重利轻义的社会风气的批判揭露。而在抗倭过程中,作者将胡宗宪设计为懦弱无为的形象,除俞大猷之外,朱文炜、林岱文武二官皆出自虚构,抗倭大计也是作者精心安排。我们不妨将其看为作者政治抱负的寄托,将满腔不得志的抑郁付诸笔端,获得精神上的宽慰。

(二)思想主旨的凸显。《绿野仙踪》作为一部集世情、神魔、历史为一体的小说,其思想内容历来存在争议。它既有儒家思想的寄托,又有道家思想的渲染,还有佛家思想的渗透,具有多元化的特点。但在小说中,此三家思想有轻重之分,作者虽说是谈玄说怪,但在求仙访道的过程中,将一系列有实可考的历史事件穿插其中,并把故事放在严嵩当权的现实背景下,涉及官员、土匪、商人、妓女、贵族子弟、儒生等各个阶层,刻画了众生百相,使作品具有干预现实的意义。可见,儒家思想是作者表现的重点。

儒家思想追求的是“济世救人”的入仕情怀,强调社会责任感,关注社会现实,积极参与现实,注重实现个人价值,《绿野仙踪》始终贯穿着作者的济世情怀。冷于冰从小读圣贤书,热衷于功名利禄,渴望晋爵加官,因为对仕途心灰意冷,所以选择出家,哪怕冷于冰出家以后,他对政治的热情也并未减退,广泛参与政治事件,积极帮助林润、朱文炜、林岱等人进入仕途,平复师尚诏起义,他的修炼积德也是通过救济百姓、惩罚贪官,赈济灾民等方式实现。

小说中对于冷于冰求仙过程描写甚少,仅第九十三回至第一百回这七回,我们可以视为其修道成仙的集中展示。另外,在第九十一回、第九十二回两回篇目中,描写了参倒严世蕃、严嵩倒台的全过程。纵观全书,第九十回周家事件结束,冷于冰前往九功山,完成道果。第九十三回到第一百回写冷于冰携众弟子修炼渡劫,飞升上仙,去掉参倒严嵩的两回,前后亦是连贯的。这两回虽起到了交代次要人物结局的作用,但是作者颇费笔墨,将严嵩倒台的曲折过程进行详细刻画。可见,忠奸之争——忠义之士终将战胜奸恶之徒,正是作者所重视的。作者对于历史素材的加工,着重表现的便是忠奸之争。在师尚诏起义中,作者侧重对比胡宗宪的懦弱无为与曹邦辅、林岱等人的忠勇为民,胡宗宪是作为严嵩一方出现,曹邦辅、林岱等人则是以冷于冰为首;冷于冰、金不换、连城璧等人一路上帮助的亦是被严嵩及其党羽迫害之人,如夏言之子、董传策之子董玮、沈炼之子沈襄等;而戏耍严世蕃、惩治阎年等事件,作者着重刻画的仍是奸恶之徒的无耻行径与忠义之士惩治他们的大快人心。

在东南沿海抗倭事件中,作者的重点仍是忠奸之争。他先写朱文炜被赵文华参倒,奸恶战胜忠义,接着又写林润参倒赵文华,朱文炜重回官场,赵文华失职获罪,忠义最终战胜了奸恶。在第七十三到第七十八回中,作者用了四回写忠奸之争,仅用一回写抗倭过程,不难理解,作者为什么对胡宗宪的人设进行颠覆性虚构。书中,胡宗宪是作为严嵩党羽出场,在师尚诏起义这一部分,作者为胡宗宪贴上了“无所作为”“奸臣”“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标签,他属于“奸臣”队伍,其仕途依附于严嵩。所以在抗倭斗争中,作者抹杀他的功绩,使他和赵文华与朱文炜、林岱、林润等忠义之士形成鲜明对比,从而突出了忠奸之争这一主旨。

《绿野仙踪》中描绘了众生百态,书中出现了各个阶层的人物,按其身份可分为“官场众僚”“儒林群丑”“纨绔子弟”“市井细民”四类。如温如玉、金钟儿、周琏、齐其仁、苗秃子、萧麻子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他们阶层群体的代表。但是作者笔下的官场众僚并没有让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其原因有二:一是大多数官僚都为历史真实存在,作者发挥的余地较小;二是官僚大多以反面形象出现,他们存在的目的更多的是为正面角色服务。在东南沿海抗倭一部分,胡宗宪、赵文华等形象并不出彩,具有贪官腐儒的通病,可以称之为类型化人物,但是朱文炜、林岱、俞大猷等人的形象却极具个性,如朱文炜处变不惊、林岱骁勇善战、俞大猷机智豪爽,作者在通过他们言行刻画形象的同时,也通过赵文华、胡宗宪的胆小、怯懦、昏庸、无能进行了侧面对比,可见作者对于胡宗宪的人设虚构,在为忠奸之争的主旨服务的同时,也有效地衬托了主要人物。而赵文华的性格与在前文师尚诏起义中的刻画并无出入。他因抗倭不力,获罪病死,与史实并不符合,作者将其抗倭后皇恩益盛、恃宠而骄的部分省去。在抗倭事件后,书中出现的下一个历史事件是严嵩倒台,赵文华作为严嵩最得力的党羽,因被林润参奏,获罪失势,后文严嵩也是因为林润、徐阶参奏倒台。作者此番安排,为后文严嵩事件做了铺垫与暗示,对史实的此番改写,在情节上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绿野仙踪》作为一部批判社会现实的小说,不仅充分利用明朝史实,并借鉴众多民间故事,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作者将自身的经历与情感融注其中,通过对嘉靖时期东南沿海抗倭事件的改写,突出了忠奸之争的主旨,深化了正反人物的对比,串联了故事情节,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和传奇性,作者也借此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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