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言说
——以小海诗论为例
2022-03-18叶红
叶 红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20 世纪80 年代以降,诗人小海以清醒、内敛、低调、稳定的姿态深度参与了中国诗歌的发展。小海是“他们”诗派的元老级成员,参与并见证了“他们”诗派和刊物《他们》的发展历程,他的作品从未缺席过《他们》。诗人小海还是一位造诣颇深的诗歌理论家,他以节制、理性、客观、远观的批评立场,自觉地与诗坛保持适度的距离。诗人身份为他提供了诗歌生成场域的批评“内视角”。“内视角”的批评维度使他能够近距离地观察诗人、诗歌文本、诗歌现象、诗歌事件等。所谓“内视角”诗歌批评,是指批评家能够以诗人的身份参与到诗歌事件、现象、文本中去,与职业诗评家的“外视角”诗论在批评立场、态度、标准等方面有所不同。小海把这种诗人的“内视角”称为“自己的文学小传统”,所谓“文学小传统”强调的是文学史的个人化和主观性,“事实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学小传统,而所谓的宏大‘文学史’对我来说倒像是野史”[1]。“小传统”视野下的诗歌史,必然与宏大的公共话语诗歌史形成对比、映照与互补,带有个人“小传统”气息的个人化诗歌史书写,与跃动着大时代脉搏的公共话语诗歌史书写,成为当代诗歌史的两个翅膀、两张面孔。小海的诗论中蕴含着丰富的史料信息,尤其对“他们”诗派的记录、评价,为20 世纪90 年代诗歌的整体研究、诗歌思潮研究、“他们”诗派研究、诗人个案研究等都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扎实可信的研究成果。
一、诗人的“内视角”诗论
谈到小海诗论研究,首先要关注这样一个问题,即为什么20 世纪90 年代诗人论诗成为热点现象?究其原因,情况很复杂,笔者不在文中一一赘述,但有些问题常被提及,矛盾一直存在,也不应该回避,比如,诗人与诗评家之间微妙,甚至有些尴尬的关系,这是无法回避的。笔者认为这也是越来越多的诗人开始自我言说的主要缘由之一。20 世纪90 年代后,诗人对诗评家越发失去了信任和耐心,诗人对公共诗歌史中的宏大叙事不以为然,与其被他人误解,不如自己言说自己,这是诗人对误读的修正行为,也是对诗歌认知差异的矫正动作。诗人以自我言说的方式呈现创作真实性的另一面,韩东在小海诗集《必须弯腰拔草到午后》的前言《两点说明》中写道:“相对于喧嚷动荡的社会生活而言,诗人们的工作往往位于某种‘中心地带’。人们或被隔绝在外,或无法窥其全貌和精髓。人为的误导和偏见,一如雪上加霜。我们常常听见有人议论‘诗歌消亡’、诗人的‘小圈子意识’、或将当代诗歌的意义总结为几位‘诗歌烈士’的悲惨壮烈。对此,发达的媒体和职业评论家们也许要负一定的责任。但就其诗歌写作的本性而言,却也再正常不过。误解和压抑,不仅证明了我们身处的时代的浮躁和功利,同时也证明了人们的写作真实和深入。”[2]韩东谈及诗歌现状和对诗人的误解问题,牵涉到诗人、读者、评论家和时代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第三代诗歌遭遇很多偏见和误读,诗人们由此认为与其任人评说,不如采取修正行动,发出自己的声音,自己为自己代言。从20 世纪80 年代始,到90 年代盛,诗人论诗的现象越来越多,论述也越来越精彩,无论数量和质量都不可小觑,已然成为一种新的诗歌批评现象。本文试图从小海的诗论说起,兼及20 世纪90 年代诗人论诗的独特性。
小海诗论的重要篇目收录在《小海诗学论稿》[3]中,但还有一些发表在报纸、期刊的诗论并未收录到书中。这部论稿从体例上可分为三部分:诗论、其他艺术门类论稿、诗人对话录。其涉及内容大概分为六个板块:诗歌理论、诗人论、诗评、诗人交往纪事、诗歌对话录及其他艺术门类的论述。
小海被称为“他们”诗派天才型诗人,也是最早加入该诗派的元老级成员,熟悉“他们”诗派的诗学嬗变过程,对诗人的脾气秉性、创作理路、诗学观以及诗学气质比较了解,这一点在《韩东诗歌论》一文中体现得非常充分,可以说这是笔者目前所见到的最优秀的韩东诗歌研究成果,从字里行间中能够感受到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对韩东的强烈认同感和对其诗学观及其诗歌创作的透彻理解。因为熟识、交往密切,就有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第一手资料,就像私属密码一样,可以轻松推翻一些原本被贴过标签的结论。“恐怕很少再会有像20 世纪60 年代出生、80 年代接受大学教育的这一代诗人、作家——以叛逆者的姿态和形象出场,信仰文学的乌托邦,成立自己的文学社团,对抗腐朽、落后的文学体制。他们各怀抱负,对文学抱有持久、私密的热情。这类渴求知音的文学小团体,有点类似美国大学中的兄弟会、姐妹会一样。”[4]10-11这段文字生动形象地描绘出20 世纪80 年代“他们”诗人群叛逆的出场方式,把诗歌奉为信仰的虔诚心态,积极参加同人诗歌社团,这些无一不体现20 世纪80 年代中后期的诗坛状貌,现场感十足。在《韩东诗歌论》中小海还写道,“笔者早年也曾听他(编者按:韩东)聊起过《有关大雁塔》与杨炼作品《大雁塔》的‘渊源’”[4]9,像这样有现场感的叙述性片段在诗论中不时出现,穿插在理论阐述中,诗人论诗往往会因这些插入的回忆小片段而使其诗论更具有可靠性和人情味,诗人“内视角”批评的独特性就体现出来了。如此,对于诗歌史中业已定性的结论给予补充,甚至颠覆性地予以否定,也不鲜见,如关于韩东诗歌的艺术创新,惯用的结论是“平民意识”“世俗性”“口语化”,小海作为韩东的老友显然对现有的结论不满意,认为过于简单,并没有深刻领悟韩东诗歌的创新性所带来的历史价值及对中国当代诗歌产生的深远影响。他说:“‘平民意识’‘世俗性’‘口语写作’这些评论家贴上的标签,只不过是他的诗歌所带来的一个副作用。他真实的贡献在于:首先,在这种诗歌中,剔除了流行的主流诗歌中强加的伪饰成分,使之从概念化、模式化的语言回复到现实生活的本真语言,并具体到诗人个体手中;其次,他使诗歌这种古老的艺术品种从矫情泛滥回到历史源头,回到表意抒情的初始状态。可以讲,他无意中完成了对现行诗歌语言的颠覆和内部革命,是对诗歌语言本体的最早觉悟者。”[4]6-7对于韩东在中国新诗史中的贡献及历史意义,小海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二、亲密关系与诗人对读
诗人诗评家凭借其与所在群体成员的密切关系,更了解诗人朋友的诗学观念、创作理路、创作心态、话语范式、诗歌技巧等,使其诗论更具有说服力和可信度。但这种“亲密关系”也是一把双刃剑,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小海作为“他们”诗派最早的中坚力量,他的诗歌贯穿《他们》十年,可以说小海是这本“民刊”忠实的写作者、陪伴者、守护者。小海也多次通过诗论、随笔、访谈录等各种形式谈到过关于“他们”诗歌流派的形成过程,诗人们的聚合、分散与流派走向和“他们”的性质、诗歌宗旨,等等。这些都在小海的诗论中有所体现,是研究“他们”的重要参考文献之一。那么问题也随之而来,作为当事者,小海在诗论中如何规避因“亲密关系”而产生“任人唯亲”的嫌疑和风险?显然,小海早就对其有所警惕防备。小海曾在多个场合谈起“他们”诗人群,但都能以节制、理性、客观的态度去凝视“他们”诗人,并与之保持适度的距离。“保持距离感”是小海早年从他所尊敬的“九叶”诗人陈敬容那里接受的观念,小海曾说:“‘九叶诗派’的陈敬容先生在我少年时代曾跟我说过,要和自己的同代人、甚至和自己的写作都要保持一点距离。”[5]小海多年来一直谨记这点,所以在记录“他们”的文学事件时,虽然说起朋友之间的友谊不免情动于中,但凡涉及一些严肃的话题,小海却总能够把自己的个人情感抽离出来,置身事外,更愿意以一个观望者的姿态去审视“他们”,以便对“他们”作出更接近真实的历史还原。这种节制而理性的态度在第三代诗人中是非常可贵的。也正是由于小海不偏不倚的温和而理性的态度,他的文学纪事和诗论便具有了历史的可信度,对研究“他们”诗派及其诗歌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和意义。
除小海外,“他们”中的其他诗人也有很多关于“他们”的诗论、文学纪事、访谈、对话录等。在1993 年下半年,“他们”有计划推出诗人访谈,1994 年较为集中地出现了一批诗人访谈录或对话录。笔者以韩东、于坚、小海三人为例,找到了他们关于“他们”的访谈录,并对其进行“对读”,发现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细节值得探究,如不同的叙述者对同一件事的叙述,因为所处位置不同,观察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尽相同。针对某个诗学问题或诗歌事件、诗歌现象,他们给出的回答或许是相互补充,也可能是相互矛盾,甚至是对立的。从这种“对读”中能找到一般文学史中看不到的史料或小秘密,为诗歌流派研究提供了更多线索。正是因为有这些诗人诗论的多元阐述,才使当代诗歌研究更加立体、多元,呈现出真实、鲜活、动态的图景和有层次的样貌。当然,当事人的回忆对自己而言是真实的,不容置疑的。但对于接受者来说,他们会从同一问题的不同解读中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一部分内容。以《老家》刊物为例,笔者对小海的《〈他们〉往事》、韩东访谈录《关于“他们”及其它——韩东访谈录》和于坚的《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这三篇文章进行对读,发现了一些不同的叙述声音。小海把《老家》看成是《他们》的前身。据小海在《〈他们〉往事》一文中记载,韩东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西安财经学院工作后不久便想办一份刊物,这份刊物就是《老家》,成员多是韩东在山东大学读书时同为“云帆诗社”的同学,外部成员只有诗人丁当和小海。至于《老家》的起止时间,小海在文中并没有交代。小海说:“1982 年他(韩东)被分配至西安财经学院工作后不久,他就开始联络在大学期间办文学社团‘云帆’时结识的一批同学和朋友,准备办一个民间刊物将大家重新聚集起来,共同写作并鼓舞士气。”[6]170“1984 年夏天,《老家》在韩东调回南京财贸学院马列教研室任教后就停刊了。也可能之前在西安就不办了”[6]171。韩东在题为《关于“他们”及其它——韩东访谈录》的访谈中也谈到这份只出过三期的《老家》杂志,但并没有讲《老家》是《他们》的前身,韩东认为《老家》的渊源是山东大学的“云帆”诗社,《老家》几乎不能算作民刊。[7]作为“他们”诗派的重要代表诗人,于坚在谈到《他们》酝酿和创刊过程时没提《老家》这本刊物[8],也许于坚根本就没想到这两本刊物之间有联系,从时间来看,于坚跟《老家》诗人群没有交集,当他谈起《他们》的创刊过程时,自然不会牵扯到《老家》。虽然小海不是山东大学 “云帆诗社”的成员,但经过韩东的介绍,与“云帆诗社”成员建立了书信往来,较早就认识了《老家》中的部分诗人,后来在《老家》发表诗歌作品。《老家》和《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算不算《他们》的前身,通过对小海、韩东、于坚关于“他们”文章的“对读”,可见一斑。笔者之所以关注这个看似不太重要的问题,关注“他们”重要成员对《老家》的叙述声音,是因为涉及“他们”诗派的形成时间和成员间的渊源关系,这一时间问题在诗歌流派史研究中很有意义。
三、经验丧失是诗歌创作的秘境
除了“内视角”的天然优势外,诗人论诗更多地选择从创作论的角度切入,往往会对诗歌生产的过程进行详细解读。在《韩东诗歌论》一文中,小海除了对韩东诗歌进行全面的研究之外,还借助这一话题,对创作论中的基本理论展开深入的辨析、阐释,同时提出自己的诗学见解,如关于诗人如何处理现实与经验、记忆与灵感、真实与想象等关系,这些问题是文学创作首先要面对的最基本问题。中国大学中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开设“写作”和“文艺理论”课程,这两门课都涉及文学创作的基本问题。“写作”偏于实践性,“文学理论”更注重理论的构建。但学生学来学去,还是从理论到理论,缺少切身的写作实践,总之,对其认同感不高。小海在《韩东诗歌论》中阐释了现实、经验、记忆与灵感、想象及时间等创作实践问题,非常有启迪意义。“我们知道,凭经验和记忆来控制诗歌有时并不保险,纯粹的个人价值并不就是诗歌,正如写真不就是诗歌一样。在这个前提下,它需要无中生有,需要糅合想象,让生活经验中的真实转化成诗歌中的真实,它还必须向前迈出一大步。仅仅是记忆和经验,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个人档案,时间是它唯一的制造者和消费者,而不会成为我们共享的‘佳酿’。也就是说,在认识深度上,还需要通过想象或经验的丧失来提升或强化,在这其中,想象是灵动和澄清的过程,使我们得以通向诗歌真理的神秘之境。”[4]24在小海看来,经验和记忆是必要的,但仅此还远远不够,时间才是最好的酵母,时间依托于诗人的肉身和灵魂,对诗人的经验和记忆进行发酵,打碎不同经验与记忆的真实性、此在性、当下性,重新组合,沉淀并等待澄清,最后才能幻化出一个全新的东西。这就是经由时间酿造过的诗。它是真的,又不全是真的。作为诗人的小海,对诗歌写作的心理机制有切身的体悟。一首诗的生成过程似乎与经验无关,而是诗人的一种本能的、天才的反映,也许某一种外部环境、条件触动了诗人的敏感神经,就像无意中触动了一个一直存在而未被发现的机关一样。一旦诗人被灵感击中,就能敏捷地捕捉到它,用储备已久的热情拥抱它,诗歌是诗人释放潜在能量的结果。所以诗歌的产生必然不是对以往经验和记忆的简单重现,如果只是对以往经验和记忆的简单记录,追求所谓的生活真实和情感真实,就不可能创作出优秀诗歌,或者称为有较高境界的诗。在小海看来,经验是不可信的,小海认为优秀的诗歌只有当“经验丧失”或想象力失去魔力时,诗人依然有不改的初心和饱满的原创力,这样才能创作出精品,才能应对充满变数的经验世界。小海在《韩东诗歌论》这篇长文中,对诗歌的生成机制作出了带有个人写作经验性的阐释,具有神秘色彩与玄学味道。能够如此细腻地阐释诗歌创作的生成机制和心理机制,这说明阐释者一定拥有相当丰富的写作体验、真切的生命体悟和认知,才能写出丰盈的带有生命体验的诗论。
小海论诗内容丰富,视野开阔,对中国当代诗学中的很多问题都有明确的态度和观点,由此形成了主体性强,有个人批评范式的诗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