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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中山国纹饰中的龙蛇造型内涵研究

2022-03-18宗同惠

天工 2022年7期
关键词:青铜器中山青铜

王 杰 宗同惠

河北美术学院

战国中山国的艺术文化比我们已知的更为灿烂。《史记》屡现记载战国中山国的文字,但并未作为世家单独成章,在《赵世家》里屡有伐中山国的记载,如:“(赵惠文王)三年,灭中山,迁其王于肤施。起灵寿,北地方从,代道大通。”[1]其他的历史文献中也仅仅是寥寥数语,没有完整地记录中山国的历史。

以中山三器为代表的中山青铜器刻铭中传达有多种重要的历史文化信息,例如铭文“惟十四年,中山王……”,考古工作者能推断出王墓以及器物制作的准确年代。又如铭文中有“惟朕皇祖文武,桓祖成考……”“昔者我先祖桓公、昭考成王……”等文字,让我们明确得知,中山国君有文公、武公、桓公、成公等共七代,填补了史书文献之不足。

战国时期,有七个万乘之国、五个千乘之国,位于河北中南部的中山国,是十二诸侯中唯一由少数民族鲜虞族建立的国家,与齐、魏、燕、赵等强国抗衡,耀兵称王于太行山麓。在两座中山王墓及古城址内外的战国墓葬中,出土了数以万计的青铜器、金银器、玉石器、漆器等文物,在体、形、色、质方面具有极高的艺术、历史和科学价值。

一、中山青铜纹饰中的蟠虺纹、蟠螭纹、夔龙纹与蟠龙纹

裘士京先生认为,“蟠虺纹与蟠螭纹相似,但图案稍简化而龙体更鲜明”。马承源先生认为,“蟠虺纹就是盘曲的小蛇的纹饰”。蟠即蟠曲,互相缠绕重叠的意思,是蛇类爬行动物的形体性状。这种纹样既与周代以带状连续为主的纹样结构不同,也与汉代只有盘旋而无重叠的“云气纹”不一样,是春秋时期具有独创性的纹样之一。

(一)蟠虺纹

对于虺有三种观点,一种认为它是毒蛇、小蛇,一种认为它是蜥蜴,还有一种认为它是龙的一种。《述异记》记载:“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2]蛇自古就有“小龙”之称,按《述异记》的说法,虺也是幼年时期的龙,所以虺和蛇应是同类。

蟠虺纹是青铜器上的装饰纹样之一,又称“蛇纹”,以盘曲的小蛇的形象构成几何图形。蛇纹是一种古老的图腾,传说中华民族的祖先伏羲、女娲是人首蛇身,出现在石刻画像砖上的东王公、西王母形象也是人首蛇身。在商代青铜器上,蛇纹大多单个出现,个别作为主纹饰。蛇纹在春秋战国时期盛行,蛇的特征很明显,有三角形或圆三角形的头部,一对突出的大眼睛,体有鳞节,呈卷曲长条形,作为附饰纹样缩得很小,使人误认为是蚕纹。

中山国青铜器表面的蟠虺纹,让观者在现实与幻想之间穿梭,时而感受蛇的蟠曲灵动,时而感受秩序带来的华美装饰感。中山青铜蟠虺纹多采用印模制造方法,用一个单位纹样作四方连续的排列组合,构成器身上的大面积装饰,产生类似织锦般的华美效果(如图1)。

图1 中山青铜器蟠虺纹

(二)蟠螭纹

螭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没有角的龙。《说文解字》称:“螭,若龙而黄,北方谓之地蝼,从虫,离声,或无角曰螭。”《广雅》称:“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未升天曰蟠龙。”《汉书·司马相如传》有“于是蛟龙赤螭”之语,文颖的注解称“龙子为螭”,张揖的注解则认为“赤螭”为雌龙。汉武帝时有人进言,说螭龙是水精,可以防火,建议置于房顶上以避火灾,这就是后来在宫殿楼阁等建筑顶上常见的“螭吻”。曹植的《桂之树行》中即有“上有栖鸾,下有盘螭”的句子。

何新先生在《谈龙说凤》一书中指出,“龙的原型来自远古的湾鳄,及蜥蜴类动物”[3],也就是说蛇化为龙的中间环节即是蜥蜴、鳄鱼类的四脚爬行动物,即蟠螭纹中的“螭”。中国古建筑或器物上常用螭作装饰,屋脊翘起的部分称为螭吻。蟠螭,则是螭盘卷的样子。

蟠虺纹与蟠螭纹流行时间不同,从风格上来讲,蟠虺纹较为细密繁缛,蟠螭纹较为粗犷、简练。中山青铜器上的螭纹,头和爪不似龙,而吸取了蛇的形象,身躯刻鳞甲,体态瘦而有力。中山青铜器纹饰多以蟠螭纹为骨,装饰长边,填充方块,蜷转圆弧,形成带有几何规律的纹样。填充细小的蟠虺纹,以四方连续或二方连续的方式组成大面积的装饰,在青铜器表面组成繁密的图案(如图2)。

图2 中山青铜器蟠螭纹

(三)夔龙纹与蟠龙纹

夔龙纹即《山海经》中描绘的“夔”的龙变,龙身而有单足。夔是一种传说中的动物,《山海经》中这样描述:“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4]关于夔的形状说法不一,各版本的《山海经》中,夔均作牛形,因此又称之为夔牛。但在《山海经》体系之外,夔除了牛形还有龙形之说,青铜器及玉器中常见夔龙纹便是例证。

蟠龙纹是青铜器纹饰之一。其龙形巨首有两角,双目圆睁,身似蛇形,有鳞纹,蟠曲如球状,空间填以兽、鸟和鱼纹等,常施于盘底作装饰,盛行于商朝。

唐代术士杨筠松所著《撼龙经》对夔进行了描述:“夔龙为群龙之主,饮食有节,不游浊水,不饮浊泉。所谓饮于清游于清者。”[5]作者不但直接将夔归属为龙,而且认为夔是“不游浊水”“不饮浊泉”的群龙之主,由此我们可认为,夔纹象征王权和神权,饰有夔形纹饰的青铜礼器或兵器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与尊贵。在中山国人的意识中,龙能够行云布雨助丰收,所以以“龙”为崇拜的对象。中山青铜纹样上以蟠螭纹、蟠虺纹体现较多,较少见商周青铜器上多见的夔龙纹,尚未发展到以饕餮纹为青铜主纹饰的阶段。但在中山国出土玉器中有较多的夔龙纹造型,装饰以细密的蟠虺纹,展现了强烈的中原风格。

通过对中山青铜纹饰的阐释与猜测,笔者认为中山国龙蛇纹饰并没有明确的分类,不必刻意地追求分期与断代。总体来看,是从蛇、鱼、鸟形的写实化表达逐步去物质化,后加入精神性感受,到中后期演变为神秘而又精美的纹饰,这个发展脉络是明确的,也是我们研究这些纹饰图像,进而理解思想发展历史的意义。

二、中山青铜纹饰由蛇化龙的去物质化发展

在我们古人的思想观念中,人是巨大龙蛇神灵的后裔,是女娲、伏羲、东王公、西王母之类人首蛇身的祖先的子孙。中山国青铜器上出现最多的就是龙蛇图腾纹样。游牧民族由于历史渊源与生活习惯的影响,他们对赖以生存的山、河、蛇、牛等尤其酷爱,所以山、蛇等图腾文化在中山国器物造型中比比皆是,反映了中山国强烈而鲜明的山神及龙蛇崇拜的意识和习俗。

人对事物的描绘,一般是由具象表现到抽象表现的过程,由物质化表现到去物质化、加入精神层面感受的发展过程,青铜器纹饰、建筑艺术无不如此。中山国早期出土陶器上的蛇、鱼、鸟等物质化图像,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到了中山国中后期,即王厝及其后期,在纹饰中加入了神秘与威吓等精神性表现因素,做了去物质化而表现精神性的改变。

如战国初期出土的雷纹双兽耳铜盘,盘内刻画了极具写实意味的四鱼图案,鱼身整体刻画比例准确,鱼鳍、鱼鳞刻画精细而写实,是中山青铜纹饰早期质朴的物质化表现的代表。

再如中山成公墓出土的银首人俑灯,人俑右手握有一蛇,蛇首上挺,用吻部托住长长的灯柱;左手握一蛇尾部,蛇身卷曲,头部昂起,口部顶着一只灯盘。在底部灯盘内还有一蛇盘踞,以头顶住男子左手所握之蛇,保证了全灯的重心稳定。蛇刻画精细,鳞片等细节也颇为精彩。其仍是物质化表现的巧妙运用,尚未有因精神性因素而改变造型与形态的想象性创造,未达到人心营构之像的状态。

到王厝时期,青铜器纹饰多表现抽象的蟠螭纹,强调纹饰给人的精神感受,而很少见具体的蛇形。这种由具象到抽象的过程无疑是从石器时代陶器纹饰到商周青铜纹饰演进的一般模式。按照郭沫若先生关于青铜器四期分段的说法,战国时期青铜器纹饰少见饕餮纹和夔龙纹,是因为这个时期的青铜器已经摆脱了神话巫术统治传统,无神论和怀疑论思潮正在成为主流。中山国从建国到灭国的整个发展过程都在战国时期,中原已经少见饕餮、夔龙纹饰,且中山国从游牧文化发展而来,也没有形成饕餮纹的文化土壤,没有饕餮纹饰青铜器也就不足为怪了。正是因为当时的崇拜观念,理解自然与人生的朴野思想融入这些器具纹饰中,纹饰才成为饱含着思想力量的艺术品。

三、中山青铜纹饰龙蛇纹的特征

中山国青铜器种类充分体现了华夏和戎狄的融合。中山国青铜文化有两个发展阶段,战国早期含有大量戎狄民族特色的文化因素,到战国中期中原文化因素逐渐增加。中山青铜器纹饰与玉器造型中,龙蛇造型较多且具有中山国的特点。与战国燕赵青铜器纹饰不同,中山青铜器纹饰以饕餮纹、夔龙纹为主纹饰,形体与线条粗宽,精神性大于物质性。

(一)龙形瘦长,具有蛇形特点

如石质六博棋盘上刻绘精彩的龙蛇图形,其九宫格中心的上下左右四格,即东南西北四方向,均刻绘了相互盘绕的四蛇,蛇生双角却无爪。九宫格棋盘中心和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五格,刻绘有饕餮纹和四爪龙纹。从此盘可见蛇形纹饰和龙形纹饰的混杂,可从侧面印证中山国蛇图腾到龙图腾的变化,由此可以推断太行山游牧民族的蛇图腾逐步转变为中原农耕文化龙图腾的过程(如图3)。《易传》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家化为国,不变其姓。”其龙蛇纹饰具有中山国的显著特征。

(二)龙蛇纹饰多,表现形式丰富

与商、西周青铜器相比,中山国出土的各类器物由以前的浑厚笨重转变为轻薄精巧,花纹装饰也由以前的庄严神秘转变为富丽繁缛,同时还盛行填漆和镶嵌绿松石、红铜、金、银的新工艺,尤以镶嵌金、银为普遍。中山国的青铜器更是如此。

中山国出土的九鼎,都有龙形鼎耳,呈现出鼎耳龙纹的特点。中山王厝夔龙铜方壶四肩部各有一个飞扬的夔龙造型,壶盖四边有夔龙四耳,仔细观察对比能够明确发现,四耳夔龙是四肩夔龙的简化应用,是夔龙造型简化缩小后放置于壶盖,以此认定顶盖造型是更加简化的龙形。再观察九鼎的鼎耳,是夔龙铜方壶壶盖简化龙形的再简化(如图4)。这种现象正是图像由写实到抽象的过程,是由描写蛇的形态,到加入精神性因素而发展为夔龙纹,再到抽象符号化为龙形鼎耳的过程。就像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一书中所持的观点一样:“由写实的、生动的、多样化的动物形象演化成抽象的、符号的、规范化的几何纹样这一总的趋向和规律,作为科学假说,已有成立的足够依据。”[6]

图 3 石质六博棋盘

图 4 夔龙纹饰的简化衍变

鼎耳龙形造型和红山文化的玉猪龙也存在造型上的相似性,好像在述说着文化上的交流与延续。

成公墓出土的陪鼎,一套五件,鼓腹、平底、附耳、三蹄形足。器盖为圆鼓顶,鼎盖上饰有三只探头探脑的龙首作为盖钮,盖面中心装饰两周凹弦纹,内填盘长纹。中山成公墓出土的铜鬲,盖面等距环立三个龙形钮,龙首尖吻造型明确无疑,进一步印证了中山国青铜器盖面环立的不是一般认为的云形钮,而是龙形钮,是夔龙纹造型的简化。

(三)龙蛇形玉器多

中山王墓出土了较多螭纹玉器。螭纹玉器,玉之形皆为扁平形,呈S形弯曲行走状,单足或四爪足,状似龙又似虎。

在超越了写实的描绘上升到一定的有意味的形式之后,传达精神感受在纹饰图形的创造规律中就越发的重要。中山龙形玉器出土文物较多,多呈现蟠虺纹、蟠螭纹、夔龙纹或蟠龙纹的混杂。无角无爪为蟠蛇纹,也就是最早的蛇纹形象,有角而无爪的是蟠虺纹,此两种主要在战国中山国早期纹饰中多见,足以证明龙纹源于蛇的想法。到了周后期,夔龙纹多呈现为有角有爪而蛇身的形象,也体现出了战国中山国后期游牧文明和中原农耕文明的融合。

四、中山青铜纹饰回形蛇纹的特征

艺术一定是和时代精神相联系的,陶器纹饰、青铜器纹饰与其他艺术门类一样,都遵循着这个规律。秦与西汉的青铜器,蛇兽造型与纹饰多硕大而威猛,龙蛇身躯有力蟠拧,散发出强大的威吓力量。而战国青铜器纹饰多质朴,纤瘦灵动,显示出神秘的巫祝气氛。中山青铜纹饰在龙蛇骨干的空白处,多以回纹填充,用线细密,刻画精细。现代学者把这种回纹称之为云雷纹或盘长纹(如图5)。本文把中山国的此类纹饰认定为盘长纹,因为从中山国纹饰的总体样貌来看,这种回纹仍是以蛇为母题的概括与抽象。在今天的河北太行民居中,窗棂格上仍然能见到这种类似盘长纹的图案纹饰,也证明了其流传已久的历史脉络。到战国中期末叶,中山国铜器进一步中原化,北方青铜文化因素在铜器容器上的影响甚微,青铜容器与中原诸国已无大的差异。

图 5 中山青铜器盘长纹饰

总之,中山国本身为白狄族所建,与晋国的历史渊源颇深。战国中山国与周边各国的关系不同,一贯依附于强大的齐国,与燕国的经贸往来比较频繁,与赵国则世代为仇,攻伐不息。中山国青铜器器型的多样性、复杂性是与其传统习俗、历史源流、地理位置、对外关系息息相关的。中山国青铜器兼具中山、北方、中原、齐、燕等特色,融合了华夏各国和北方戎狄族的特色。中山国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列国纷争形势下迅速崛起,随之中山国器物风格也逐步形成,既有注重实用性同时又兼具艺术性的形式美感,强调个性的同时又极力表现自身的审美意趣。同时,中山国利用已有的技术和精湛的工艺,锻造出具有自身文化内质的青铜器皿。

中山国青铜器在装饰工艺上既有战国时期共有的时代风格,对商周青铜器纹饰融合吸收,又有其自身独特的特点。战国时期流行的进行在现实描摹基础上抽象、再创造而来的纹饰如蟠虺纹、蟠螭纹、陶索纹、盘长纹等是中山国铜器纹饰的主流。商周流行的因想象而创造的夔龙纹、饕餮纹纹饰在中山国铜器中较少出现,在中山国玉器中则大量出现。这样的纹饰及纹饰组合反映了中山国对商周青铜文化的吸收和融合。但中山国铜器也有独具特色的蛇形纹、山形纹和模仿少数民族盛水器上的绳纹等纹饰。中山青铜纹饰更接近于秦、汉,而远离了商、西周的青铜艺术。找到其共性,建立中山国与商周中原文化的联系;找到其独特性,在城市建设、文化建设中提炼符号化图像,服务于古城建设与文化旅游发展,是今后的实用性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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