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人的素质的几点思考
2022-03-18季羡林
季羡林
我们当前所面临的形势
谈问题必须从实际出发,这几乎成了一个共识。谈人的素质又何能例外?
识者每以今日的社会潜伏下列诸问题为忧:即功利气息弥漫,只知夺取而缺乏奉献和服务的精神;大家对社会关怀不够,环境日益恶化;一般人虽受相当教育,但缺乏判断是非善恶的能力;科技教育与人文教育未能整合,阻碍教育整体发展,亦且影响学生健全人格的养成。
这些话都切中时弊。在这里,我想补充上几句。
21世纪,在政治、经济等方面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有目共睹。环境方面令人触目惊心的情况,这些都与西方科学技术的发展密切相连。
西方自产业革命以后,科技飞速发展。生产力解放之后,远迈前古。结果给全体人类带来了极大的意想不到的福利。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否认不掉的。但是同时也带来了同样是想不到的弊端或者危害,比如空气污染、海河污染、生态平衡破坏、一些动植物灭种、臭氧层出洞、人口爆炸、淡水资源匮乏、新疾病产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灾害中任何一项如果避免不了,祛除不掉,则人类生存前途就会受到威胁。
雪莱以诗人的惊人敏感,在19世纪初叶,西方工业发展如火如荼地上升的时候,在他所著的于1821年出版的《诗辨》中,就预见西方工业革命将产生的恶果,被他不幸而言中,他还为这种恶果开出了解救的药方:诗与想象力,再加上一个爱。
人的天性或本能
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下来探讨关于人的天性的一些思考。
两千多年以来,中国哲学史上始终有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性善与性恶。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两说各有拥护者和反对者,中立派就主张性无善无恶说。如果让我摆脱骑墙派的立场,说出真心话的话,我赞成性恶说,然则根据何在呢?
造物主或天或大自然,一方面赋予人和一切生物(动植物都在内)以极强烈的生存欲,另一方面又赋予它们极强烈的发展扩张欲。一棵小草能在砖石重压之下,以惊人的毅力,钻出头来,真令我惊叹不止。一尾鱼能产上百上千的卵,如果每一个卵都能长成鱼,则湖海有朝一日会被鱼填满。植物无灵,但有能,它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种子传播出去。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但是,与此同时,造物主又制造某些动植物的天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猫吃老鼠,等等。总之,一方面让你生存发展,一方面又遏止你生存发展,以此来保持物种平衡、人和动植物的平衡。
自己生存,也让别的人或动植物生存,这就是善。只考虑自己生存不考虑别人生存,这就是恶。《三国演义》中说曹操有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是典型的恶。要一个人不为自己的生存考虑,是不可能的,是违反人性的。只要能做到既考虑自己也考虑别人,这个人就算及格了,考虑别人的百分比愈高,则这个人的道德水平也就愈高。百分之百考虑别人,所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做不到的。
只有人类这个“万物之灵”既为自己考虑,也能考虑到别人的利益。一切动植物是绝对做不到的,它们根本没有思维能力。它们没有自律,只有他律,而这他律就来自大自然或者造物主。人类能够自律,但也必须辅之以他律。康德所谓“消极义务”,多来自他律。他讲的“积极义务”,则多来自自律。他律的内容很多,比如社会舆论、道德教条等都是。而最明显的则是公安局、检察机构、法院。
修养与实践问题
近百年来,世界人类文化所宗,可说全在欧洲。最近50年,欧洲文化近于衰落,不能再为世界人类文化向往之宗主。所以可说,最近乃人类文化之衰落期。世界文化又将何所向往?这是今天我们人类最值得重视的现实问题。
我就是在面临这样严峻的情况下提出了修养和实践问题的,也可以称之为思想与行动的关系,二者并不完全一样。一个人遇到疑难,主要靠自己来解决,首先在思想上解决了,然后才能见诸行动,别人的点醒有时候也起作用。佛教禅宗主张“顿悟”。觉悟当然主要靠自己,但是别人的帮助有时也起作用。禅师的一声断喝、一记猛掌也能起振聋发聩的作用。
我自己对善恶的看法,上面已经谈过。我认为,不外是放纵本性与遏制本性的斗争而已。为什么要遏制本性?目的是既让自己活,也让别人活。因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则社会必然乱了套,就像现代大城市里有红绿灯一样,车往马来,必然要有法律和伦理教条。宇宙间,任何东西,包括人与动植物,都不允许有“绝对自由”。为了宇宙正常运转,为了人类社会正常活动,不得不尔也。人为万物之灵能自律,但也必济之以他律。特别是在今天,在一个新世纪即将来临之际,眼光更要放远。
以上主要讲的是修养。光有修养还是很不够的,还必须实践,最好能有一个信仰,宗教也好,什么主义也好;但必须虔诚、真挚。这里存不得半点虚假成分。我们不妨先从康德的“消极义务”做起:不污染空气、不污染河湖、不胡乱杀生、不破坏生态平衡、不砍伐森林,还有很多“不”。这些“消极义务”能产生积极影响。他人的教导与劝说,再加上公、检、法的制约,那些弊害庶几可以避免或减少,让我们同处于“人间净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