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愚文化视域下看舍斯托夫格言中的“笑”
2022-03-18柴云凡田全金
柴云凡,田全金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241)
西方哲学史上有一系列建构体系的尝试,而格言体哲学写作则不同,它具有逻辑的非连续性、论证的不严密性和结论的不可靠性的特征,通常被视为对具有连续性的宏大体系的背离和批判。舍斯托夫(Л. И. Шестов)是一位以格言体写作著称的俄国思想家,著有《无根据颂》《敢想敢为和俯首听命》《钥匙的统治》和《论思维的第二个维度》等格言集。悖论和笑谑是蕴含于舍斯托夫格言的两大非理性要素。舍斯托夫不是按时间,而是按空间去观察和思考的。他以终极问题为主题,在哲学、文学、宗教学等多个领域间穿行,不顾真实性地同时铺展出多种观点和偏向。另一方面,这种双重分裂的对抗性不是由逻辑、事实标准确立的,而是由无视这些标准的笑谑的反驳确立的,后者使得舍斯托夫可以任意地批评任何学说,却不受任何学说裁决。
舍斯托夫的写作风格曾引来不少同时代思想家的非议。例如,艾肯瓦尔德(Ю. И. Айхенвальд)认为,舍斯托夫的格言是一种轻浮的文字游戏,“作者有意识地为不说出这部作品的真正内容而忧虑……他想要的是前后的非一致性,故意追求矛盾,存心要从逻辑的同一性中逃离出来”[1]78,此外,“对于自己所中意的有关思想无用性的观点、对道德或其他逻辑思维的百般抗议,他都应该自始至终平静地、认真地讲述,丢掉那些讽刺性的支吾和理智上的放肆”[1]79。这种写作风格也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舍斯托夫研究的难度:面对如此多不相容的形式原则和判断标准,研究者在对舍斯托夫的思想进行再复述、再阐释之余,似乎很难于其中提炼出按客体理解的特定化的论题和论点,继而将这些思想观点归纳为所谓的“舍斯托夫哲学”。
艾肯瓦尔德指出的现象实际上涉及俄罗斯圣愚文化中“笑”的悖反原则。俄罗斯的圣愚文化是“笑”的悖反原则的重要文化源泉[2]187。作为一名俄罗斯思想家,舍斯托夫的思维方式和言说方式受到了俄罗斯民族文化的深刻影响,其艺术文学话语也是俄罗斯的艺术概括整体的一部分。因此,将舍斯托夫的格言体写作置于俄罗斯圣愚文化的框架内予以观照,明确其逻辑结构和思维方式得以产生的文化背景和审美机制,对于正确理解舍斯托夫的哲学思想乃至其写作风格具有重要价值。
一、狂欢节与圣愚文化
舍斯托夫的写作风格具有严肃-笑谑领域的体裁特点,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拒斥现成真理的独白性,主张真理和真理思考的对话性。学者沃罗日希娜(К.В.Ворожихина)曾指出,在舍斯托夫的作品中,哲学权威的位置被历史人物、文学人物以及虚构的、真实的主人公占据,舍斯托夫本人则躲在他们身后,一有机会就表达自己的想法[3]30。这使得舍斯托夫的写作呈现出一种“愉快的相对性”,即通过具有辩论色彩的双重话语把一切看似已形成的、牢不可破的事物相对化。其二,由问题主导,用终极问题去激发、考验既有的人造真理。舍斯托夫所提出的终极问题取消了这些思想家之间的历史距离,使其出现在与其他思想家以及舍斯托夫本人直接接触甚至是激烈冲撞的背景上。其三,用不具有真实性的反例来讽刺、威胁、诅咒、削弱、亵渎既有真理的权威性。舍斯托夫打破了宗教、科学和哲学范畴之间的界限,使理性主义哲学与中世纪宗教思想、圣经箴言的思想价值平等化,极大地给予天堂律法以鄙薄、讥嘲现世律法的权利。从整体上看,舍斯托夫身上还有一种狂欢化的处世态度,即克服道德和认识论上的唯我主义,克服独一的自我意识,抵抗片面、阴沉的官方性。
严肃-笑谑领域形成于希腊古典时期,这意味着狂欢式写作属于欧洲固有的民间创作传统,而在俄罗斯历史上,从未有过严格意义上的狂欢式民间创作。学者王志耕认为,俄罗斯文学创作中流露出的狂欢处世态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俄罗斯本土的圣愚文化传统[2]187。
圣愚文化是俄罗斯基督教文化的子系统,它由历史上的圣愚现象演变而来。在古代,由于缺乏文化教育和批判能力,古俄罗斯人普遍将心理或精神的病态视为神启状态的外在表现。他们认为,精神变态者是被神明附体的人,与正常人相比,他们是有福的。即使在今天,也有不少俄罗斯人将痴愚视作神圣的象征。基于这一民间信仰,俄罗斯的基督教会将疯癫现象重新解释为基督教文化框架内的苦修行为,原因是圣愚的疯癫正好符合基督教的现世救赎条件,即自我贬抑(将自身的肉体和人格看作不完善的、本质上不真实的东西)和舍弃世俗(远离物质生活和世俗秩序)。经过基督教会的吸纳和融合,圣愚现象和仪式化的疯癫崇拜逐渐被官方的文字记载固定下来,从一种原始的民间信仰发展为一个民族的文化形态,渗进俄罗斯民众的精神实践和伦理规范中。
受圣愚精神的熏陶,俄罗斯民族形成了独特的性格特征。美国学者汤普逊在《理解俄国:俄国文化中的圣愚》一书中指出,俄罗斯的圣愚文化来源于萨满教和基督教这两种宗教传统,其中萨满教提供了凶横的、吹毛求疵的行为模式,而基督教则提供了谦逊而温和的行为模式,所以在对待他人的态度中,圣愚既模仿萨满,又模仿圣徒。汤普逊将这种具有两面性的圣愚法规总结为五组二律背反概念:智慧-愚蠢、纯洁-污秽、传统-无根、温顺-强横和崇敬-嘲讽[4]26。舍斯托夫在其作品中展现出的写作风格往往混合着多种因素,他时而对物质主义、理性主义施以丑劣的挑衅,极尽嘲讽怒骂之能事;时而又以谦卑的沉默姿态表达对精神世界的认同,这正是圣愚文化中外愚内智的典型模式。圣愚继承了原始宗教中普遍存在的启示精神,主张在灵魂的混沌状态中倾听来自天国的奇异真理,并用模糊奥涩的语词言说天国之谜。舍斯托夫对启示真理和理性真理的看法亦然,他始终坚持真正重要的迹象是无以言表的匿名之物,因此与其著书立说,不如用另一种笑谑的方式重新启开世人的精神之维。
二、外指的“笑”:讥嘲与亵渎
在圣愚文化结构中,“笑”的对立悖反原则主要包括两种倾向,“一种是以独特的疯癫者的目光来嘲笑世俗世界,一种是以自身的低贱化、污秽化来通过自我嘲弄的方式达到与上帝的沟通”[2]187,它们在舍斯托夫的格言里体现为外指性的讥笑,以及另一种由自我贬抑构成的自我嘲弄。从笑的对象来看,可以将舍斯托夫的外指性讥笑分成以下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将理性主义哲学直接作为笑的对象。这种笑将理性主义者们专制、死板的思想特征用带有娱乐性的日常话语表现出来,把抽象的教条演绎成生动有趣的生命形态。“苏格拉底的命运”便是一个典型案例。在这则格言中,舍斯托夫用轻松幽默的口吻重新诠释了苏格拉底的死因:“如果他安静地呆在家里写书或者在学院教书——人们才不会动他呢……苏格拉底不是死于两种观念秩序的冲突,而是死于他不能够也不愿意恭默守静”[5]Т. I, 610。这段文字将苏格拉底塑造成一个喋喋不休的说教者,使其高大的形象生活化,以此来表达对理性主义说教、对强制性真理的嘲弄和否定。“关于极端怀疑主义”这则格言则是把笛卡尔的论证手段描绘成了梦游症:“笛卡尔小心翼翼的态度,使他更像一个梦游者,而非有哲学头脑的研究者……他庆祝道:既然证明可以克服最极端的怀疑,那么,我们便掌握了获得真理的手段。”[5]Т. I, 617-618这段极具戏剧性的神态描写将笛卡尔这位哲学伟人的思想和行为滑稽化,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其怀疑论的虚伪本质,即他之所以必须怀疑一切,乃是为了创建另一种更加清晰明确的专制性真理。
第二种是舍斯托夫将世人作为间接嘲讽的对象。它先是用自身滑稽、诙谐的言语把某一哲学观点作为嘲弄的对象,催生观看者强烈的不适感,随后再通过观看者的中立论述将矛头更尖锐地指向观看者。比起未知和反常的事物,世人更乐于维护日常生活的稳定性,舍斯托夫嘲讽的正是该种软弱愚昧、畏惧真理的本能。继续以“苏格拉底的命运”为例。表面上这则寓言嘲讽的是苏格拉底妄图独占真理解释权的行为,实际上透露着更深层的严肃意蕴。在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舍斯托夫从苏格拉底悲剧的看台上抽身而出,将锐利的目光转向看台上的人们:人们之所以要杀死苏格拉底,是“因为他毒害了雅典人的生活。如果他叫醒的只是自己和自己的友人,人们或许就会原谅他。他们甚至会在苏格拉底死后重新谈论aletine egregorsis(真正的觉醒)。实际上,事情的确是这样发展的:苏格拉底刚一咽气,人们就立即开始称赞他。因为他们知道,他已经不会再喋喋不休了,——沉默的真理蛊惑不了任何人。[5]Т. I, 610”这段文字在轻蔑的嘲弄中掺杂进了些许苦涩的意味,而激起舍斯托夫苦笑的对象正是畏惧真理的世人——苏格拉底固然值得批判,但沉迷于世俗享乐,忽略、畏惧内在永恒追求的世人更令舍斯托夫心寒。与直接的笑相比,间接的笑显得更加复杂和深邃,它的内部同时包含着肯定与否定、悲与喜、捧与骂的对立两极。所有人物都同时具有嘲笑和被嘲笑的可能性,一切观点都位于与自身对立面的交界处。由此优雅、庄重、严肃之物的价值被削弱了,真理的权威性和独白性被取消了,以至于读者也被卷入了这位圣愚的笑谑领域,一边跟着舍斯托夫揶揄、挖苦,一边得到启发和救赎。
第三种是将上帝作为嘲笑的对象,根据狂欢化原则对其进行狎昵和亵渎。舍斯托夫认为,人们应当寻找的不是保罗的上帝,而是亚伯拉罕和约伯的上帝,原因是,新约中的上帝已然被人类理性规训成了理念,而后者仍然保有原始宗教中鲜活的权威性和神秘性,更贴合他本人推崇的启示真理。在写作的过程中,舍斯托夫一反教堂礼拜的神圣形式,用一种调侃的、不严肃的方式刻画上帝。以《无根据颂》的第90则格言为例,舍斯托夫先是记述了自己对儿童的观察,他发现不富有的人很少慷慨地散发私有财产,紧接着舍斯托夫写道,“神圣的事物来源于神祇,而神祇应有尽有,他们不会像凡人那般斤斤计较”[6]Т. Ⅱ, 62。这句话含有“天机不可泄露”之意,指向的是神的神秘性,但舍斯托夫却用精于算计的凡人去比附神明,用一种诙谐的表达方式削弱了这份神秘感。我们也可以在“关于极端怀疑主义”里找到与之类似的语段,这篇格言的第一句话便是:“邪恶的恶魔毕竟把笛卡尔给骗了![5]Т. I, 617”从整体上看,舍斯托夫是想表明笛卡尔的证明论是虚假的,但他却讽刺性地模仿了笛卡尔第四个沉思的结论(由于上帝是至高无上的完满体,故而在他那边不可能有欺骗,他定能保证我们的判断力是真理的发现者)[7]55-56,顺水推舟地赋予上帝一个负面人格,并且化抽象的哲学沉思为鲜明的形象与事件。作为被调侃的对象,上帝和平民、哲学人物平等化了。
一般情况下,圣愚行为主要是对某些非正当的世俗现象进行表演性的嘲讽,以指向一种超越世俗的神圣希望,然而舍斯托夫竟将上帝也纳入了讥笑的对象,这似乎违反了圣愚行为的宗旨。实际上,舍斯托夫对上帝的狂欢态度可以在圣愚文化的框架中得到合理的解释。在白银时代,俄罗斯的宗教哲学家们越来越倾向于在哲学理论和教会教义的框架内谈论上帝。舍斯托夫对此感到反感。为了重新树立一个鲜活的上帝,他采取了一种类似于圣愚的假装行为的表达方式,有意将人类认知中放荡不羁的、任性蛮横的甚至是某些恶劣的品质与上帝联系起来,强调对上帝的否定性评价。这样的写作看上去是在亵渎神灵,但它在语义的内在层面指涉的恰恰是对理性和知识的否定,换言之,舍斯托夫损害的不是那个真正的上帝,而是世人狭隘观念中被理性桎梏了的偶像。他的行为如同路德走进修道院时所发的誓言:“瞧着吧,上帝,我向你发誓,我整个一生都将背信弃义,亵渎神灵!”对于这样一个具有喜剧性的上帝,讥笑不再是否定因素,而是肯定因素。
三、内指的“笑”:自嘲与苦修
在用模糊不清的词句和夸张的肢体语言,对外界进行讥嘲和亵渎的同时,圣愚会有意识地将自己也塑造成卑贱的、令人厌恶的形象。王志耕指出,圣愚处于笑与严肃两个世界的交界处,“通过将自身滑稽化以进入笑的世界,而通过对世界非正当现实进行表演性嘲讽以进入严肃的世界”[2]188。舍斯托夫言说自我的方式是将自己的形象投射到某个文学、哲学人物身上,使他具备与自己相同的精神处境和心理状态。作为“笑”的悖反结构的另一极,当舍斯托夫将话题引向自身时,这些形象便会成为被他矮化、取笑的对象。
《无根据颂》的第一则格言便采用了这种自嘲的表达方式。在这则格言中,舍斯托夫将有着明晰判断的理性主义者们比作生活在灯火辉煌的市中心的居民,与之相对的是郊区的居民。由于缺乏电气和煤气照明,后者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有时候甚至得像原始人一样钻木取火:“一瞬间的所见——你必须尽量把它们铭刻在脑子里,以证实你的印象是否无误。因为第二次光明来得并不快——难不成还能以头撞墙让眼睛里冒火星吗?在这种微光下你能看见什么?”[6]Т. Ⅱ, 17显然,此处被舍斯托夫以冷眼旁观的姿态和戏谑的口吻嘲笑的正是舍斯托夫本人——一位拒绝被理性开蒙的,处于窘迫、迷惘、孤独的受虐情境的边缘人士。再以第三则格言为例,舍斯托夫讲述了一个被驱逐了的流浪汉的故事。这个流浪汉起初不习惯风餐露宿的生活,但当他把一切交付给机遇时,他竟没有一夜睡不香的[6]Т. Ⅱ, 18。现实生活中的流浪汉给人的感觉是肮脏、贫寒、令人厌恶的,然而舍斯托夫却对这一社会群体持明显的肯定态度。这是因为,他遵循的是世俗价值尺度之外的另一套圣愚伦理,他用“流浪汉”一词隐喻性地意指那些敢于抛弃可筹划的日常生活,在绝望的深渊中寻找上帝的虔信者。我们知道,旧约里的亚伯拉罕正是通过这种流浪的方式到达应许之地的,舍斯托夫本人的信仰之路亦然。流浪汉、城郊居民这一系列形象固然荒唐滑稽,其背后包裹着的却是指向灵魂救赎的精神教谕。
舍斯托夫的自我贬抑并没有削弱文字的锋利性,反而使自己的创作在本质上呈现为一场对理性主义哲学的讽刺性模仿。舍斯托夫认为,理性主义哲学家的过错在于,他们企图僭越此岸和彼岸的界限,用科学标准审判宗教,霸占终极问题的解释权,把人造真理夸大为凌驾于宇宙全部生命之上的统一原则。那么,如何把哲学体系的奠基者们揪到彼岸世界的法庭上,让他们也品尝一下被冠以莫须有之罪名的滋味呢?舍斯托夫的做法是在著作中贯彻与理性法则截然不同的圣愚法则,用疯癫和自嘲突破理性主义哲学看待事物的教条方式。这种法则表明,当下行使审判权的乃是一名癫僧,且在这个世界中占据价值高地的是丑恶的不和谐之物。有不少白银时代的思想家认为,舍斯托夫的言辞有时过于刻薄辛辣,以至于使原本公正的批判变质成了一种侮辱行为,但实际上,这或许正是舍斯托夫意欲达到的效果。
王志耕曾指出,“教会框架内的圣愚源头便是荒漠苦修,它首先不是为教化民众,而是为了完善自我……必须将圣愚行为的荒唐、滑稽与其自我承认罪孽的初衷结合起来理解。”[2]195苦修是基督教文化中的一种修道精神,在苦修的过程中,教徒们效法耶稣的虚己行为,维持持续性的受苦状态,是为人走向上帝、获得救赎的必要条件。在写作第一部论著《莎士比亚和他的批评者勃兰兑斯》之前,舍斯托夫曾是一名坚定的教条主义者[8],这意味着通过把自己内心曾有的对道德主义、理想主义的幻想作为写作对象。舍斯托夫不仅为世人昭示了一条救赎之路,而且也实现了自我灵魂的净化。值得强调的是,于舍斯托夫而言,真正的真理是清晨和傍晚的明星,是一切不受我们支配的超凡之物[5]Т. Ⅱ, 396,换言之,舍斯托夫并非真正意义上手握天国钥匙的圣者,而是一个追求人生意义的苦修士,他的整个哲学创作在抽象层面上是承受苦难的漫长过程。通过外指性的讥笑和内指性的自嘲,舍斯托夫得以实现与理性主义哲学的永恒斗争、对真理的无尽追问、对终极喜乐的无限延迟,从而构建出一个圣愚式的苦修空间。这场圣愚的表演仪式是舍斯托夫生存意义的体现,也是其崇高信仰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