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玉”的“来历”理解贾宝玉的形象

杨 旸

(航天工程大学 基础部， 北京 101416)

贾宝玉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怎样理解贾宝玉的思想性格、种种行为和典型意义，历来是《红楼梦》阅读和研究最为关键的问题。“红学”研究中关于贾宝玉的形象，有多种多样的观点，譬如新人形象、叛逆的反封建思想性格等等，对人们阅读和思考贾宝玉形象包括领悟《红楼梦》主题都起到了很重要的帮助作用。但是，诸多的对宝玉形象的研究中也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缺欠：大多数研究还是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分析贾宝玉思想性格，而对贾宝玉的神话性来源是极端忽略的。事实上，贾宝玉与一般人物形象不同，是一个来源于神话的形象，对其进行神话性地考察就是一个十分有必要的事情了。

一、宝玉来源于“宝玉”的独特“来历”

贾宝玉虽然也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形象，他的主体故事大多也是发生在现实之中的，但与其他古代小说形象相比，贾宝玉形象的一个极为独特之处是，他是出生于神话的形象：他在出生于他母亲王夫人之前是被女娲所“生”的，他原先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的一块顽石，经由女娲所炼，成为“宝玉”，“宝玉”又变为神瑛侍者，神瑛侍者转世投胎才成为贾宝玉。贾宝玉具有双重母亲，第一个母亲是女娲，第二个母亲是王夫人。女娲赋予了贾宝玉灵魂，王夫人赋予了贾宝玉肉身。贾宝玉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特点：他的思想性格和人生方式的根源不是来源于现实生活，而是来源于他的出身，来源于他的“宝玉”性格，即来源于他由女娲所“生”。女娲所“生”赋予了他极为不同的思想性格，赋予了他区别于所有人的思想观念、精神特质、情感方式和人生方式等等。贾宝玉所有的想象行为和人生方式都与他出身于女娲所炼“宝玉”息息相关，都在女娲所炼“宝玉”那里才能获得最终的合理的解释。

贾宝玉出身于女娲所炼“宝玉”，是曹雪芹最奇妙的艺术想象和伟大虚构，是构成《红楼梦》深邃主题最重要的方面。《红楼梦》所有的思想内容都是由此生发开来的。但是，曹雪芹担心他的读者不能领会他的由女娲所炼“宝玉”成为贾宝玉进入现实生活产生的意义，即由神话进入现实产生的意义，因而，他在叙述故事的开篇、中间和结尾曾多次用“荒唐”言和“荒唐”诗来提醒读者对神话的高度重视。“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1]1，那个“趣味”就是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而在现实中发生的所有故事。不仅如此，曹雪芹还多次用“荒唐”诗来强化神话的意味。但曹雪芹仍嫌不够，仍然担心读者阅读时不能给予神话足够的重视与意义的领悟，还多次用贾宝玉的“来历”来继续强化贾宝玉来源于女娲所炼“宝玉”即神话性来源。

二、五个“来历”的不同意义

第一处“来历”出现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空空道人与石头的对话之中。在“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紧接着，从整体上叙述了“石头记”神话的大框架，之后写到：“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2]3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是指大石上记载的“石头记”故事，看了“石头记”故事才“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那“来历”其实就是那块“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的故事。这个故事就是“石头记”故事，它是在空空道人与石头对话之前就由作者讲述出来的，它既显示着“石头记”神话的整体，又特别强调了女娲补天所炼顽石成为“宝玉”。

而在叙述空空道人与石头对话之前，作者叙述了“石头记”故事另外两部分内容：第一部分：女娲炼石补天之时，炼了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剩下一块未用，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第二部分是一僧一道要个“宝玉”刻上几个字并携“宝玉”到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走一遭。这已经是在告诉“看官”，贾宝玉的“来历”了，为什么在叙述贾宝玉“来历”之后，又通过空空道人之口，说：“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呢？曹雪芹是担心“看官”忽略这个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的“来历”及其意义，所做的进一步强调。

第二处“来历”的强调仍然是在这一回，那是在写甄士隐梦见了“木石前盟”神话时写到的。那块宝玉由于没能参与补天，“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1]5。那警幻仙子是根据“宝玉”的来历来安排它(他)为赤霞宫的神瑛侍者的。这就说明，“宝玉”的“来历”与“赤霞宫”和神瑛侍者有一种非常内在的一致性。赤霞宫顾名思义，是青春女儿宫的意思。(这个“赤霞宫”就是贾宝玉现实中大观园的住处“怡红院”，而太虚幻境——天上的原型这与后面的大观园具有惊人的一致性：曹雪芹自己创作《金陵十二钗》后来改成《石头记》的地方是“悼红轩”。赤霞宫——怡红院——悼红轩：三个地方都围绕着“红”即女性而赋名，这颇耐人寻味！)。赤霞代表红，红正是青春女儿的象征。而神瑛侍者的瑛是玉的一种，侍者是仆人、奴仆的隐喻。也就是说，警幻仙子在把“宝玉”变化成神瑛侍者其实就是在把“宝玉”变成了青春女儿的侍者。

警幻仙子是根据“宝玉”的来历把“宝玉”变成神瑛侍者这个角色的。“宝玉”有什么“来历”呢？“宝玉”是来源于女娲为了补天所炼顽石而形成的，女娲补天本来是一个上古神话，曹雪芹却把它改写成了贾宝玉来源的神话。这个改写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它极为巧妙地运用了女娲补天神话的两种原型符号：一是玉的原型符号，二是女娲的原型符号。“玉”在中国大传统中是美好、纯净和神圣的象征，已经有近万年的历史；玉又象征着天的颜色，因而要用玉补天。在玉文化崇拜历史中找不到欲望的“欲”的象征意义。女娲是女神象征，女神是创世的神灵。女娲补天是继女娲抟土造人创世之后又救世的表现，是在“天”被男性统治破坏后重新恢复女性文明的象征。最为关键的是在改写中增加了两个非常重要的内容：第一，通过炼石成玉使“宝玉”继承了女娲补天精神。在这种改写中，表现了女娲通过炼石成玉的过程，就把女娲自身的补天精神熔铸到了“宝玉”之中：“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1]2(第一回)这就暗示了大荒山那块顽石已经变成“宝玉”，已经就有了灵性，已经具有了补天能力，也具有了补天的志向(没能参与补天，“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第二，贾宝玉带着“通灵宝玉”(“衔玉而生”)就是带着补天原型进入红尘世界的象征。

警幻仙子是根据“宝玉”由女娲补天所炼的“来历”来安排“宝玉”为神瑛侍者角色的。警幻仙子了解女娲补天的意义，了解女娲炼石成玉的意义，了解“宝玉”生成于女娲就具有了女娲补天精神，因而才做了符合“宝玉”身份的安排(这其实是曹雪芹的原型转化方式)。“神瑛侍者”是带着“宝玉”精神的，因而，神瑛侍者才对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珠仙草进行了“灌溉”，使其幻化人形，成为女体，这就显示了由“宝玉”置换而来的神瑛侍者具有“补天”能力，也象征了“补天”是对不幸女性的怜悯与关怀。而这也成为神瑛侍者转换为贾宝玉进入现实世界的一种“原型预示”。贾宝玉对不幸女性的怜悯与关怀是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灌溉”行为的转换。

第三处对“来历”是在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由贾雨村说出的。那是小说进入到了贾宝玉故事的具体讲述，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补叙出来的：贾宝玉“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你道是新闻不？”贾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1]20

人怎么会衔玉而生呢？这当然不是如实描写，而绝对是一个象征，一个非常奇异而伟大的象征。《红楼梦》的一大特点就是象征性的写法，不明白《红楼梦》的象征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减损了《红楼梦》的深刻蕴意。生活中“衔玉而生”是不存在的，但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就是这样出生的，它是象征性的真实，这个象征性的真实是具有极其重要意义的。贾雨村说：“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其实是代作者叙述的。作者是用象征的艺术表现贾宝玉出生的“奇异”和“来历不小”。“来历不小”仍然是指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神话的，但重点是表现“衔玉而生”的。“衔玉而生”的玉是“通灵宝玉”，通灵宝玉象征的是女娲补天精神的与生俱来——贾宝玉是带着补天原型而进入现实世界的。玉本来就象征着美好和神圣，但那不是一般的玉，而是“宝玉”，“宝玉”就象征了女娲补天精神。因为“宝玉”是经由女娲所炼的，而女娲是为补天而炼石成玉的，这样，女娲补天原型就蕴藉在了“宝玉”之中。“衔玉而生”与千千万万所有人不同的“奇异”，是因为他带来了女娲补天原型，那是现实中所绝对没有的思想精神和行为方式。“通灵宝玉”象征着女娲补天原型，贾宝玉带着“通灵宝玉”就是带着女娲补天精神进入“好了歌”及其注解所象征的男性统治世界。

“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灵魂，它有着神秘的力量，有它在贾宝玉才对青春女性有着特别的怜悯与关爱，与众多青春女儿才在大观园中过着诗意的生活，“通灵宝玉”不在了，贾宝玉就发傻发昏，就糊里糊涂地与薛宝钗成婚，就昏昏然地使宝钗怀孕；当“通灵宝玉”回归了，贾宝玉也就失去了灵性，失去了对所有人的爱，并且飘然而去出家，最后又回到大荒山成为一块石头。“通灵宝玉”的描写，正体现了坎贝尔所说的：象征是“激发能量、引导能量的中介。”[2]63

第四处对“来历”的强调仍然是在第二回，仍然是由贾雨村说出的。当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接着“衔玉而生”讲到了贾宝玉抓周故事：

冷子兴笑道：“万人都这样说(指衔玉而生，来历不小——笔者注)，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是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独那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1]20雨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1]21

贾雨村的这个“来历”的重要意义在于，它在贾宝玉“抓周”、女儿观和其他思想行为与贾宝玉的“来历”即来源于女娲补天神话之间建立了一种最内在的思想联系。贾宝玉之所以在世上无数的东西中，只抓取了代表女性的脂粉钗环，那是由于贾宝玉出身与女娲补天神话所致。这里面包含了曹雪芹对人的集体潜意识的深刻理解与巧妙表现。女娲炼石成玉的时候，已经把女娲补天原型蕴藉到“宝玉”之中，成为“宝玉”的原型思想，而当“宝玉”变为神瑛侍者又变为贾宝玉的时候，那种补天原型就成就贾宝玉的潜意识，“通灵宝玉”就是这种潜意识的象征，是这种潜意识支配了贾宝玉的思想行为(这是很大的问题，也是“红学”还没有接触的问题，当有另外文章专门探讨)。贾雨村的“来历”实际上是指向由贾宝玉出身来理解贾宝玉思想行为的问题。它的重要意义在于，它虽然只是关于贾宝玉“抓周”和女儿观等问题要从贾宝玉“来历”角度来理解，但是，它却隐秘地指出了一个方向：从贾宝玉的“来历”来理解贾宝玉的形象，以及贾宝玉一切所作所为和整个生命过程。

第五处“来历”是在最后的一百二十回中贾雨村与甄士隐的对话出现的：这回的题目是“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与开篇的“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是相照应的。贾雨村再一次与甄士隐不期而遇，贾雨村问甄士隐“现今宝玉的下落”，士隐说了如下一番话：

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俗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锻炼之宝，非凡间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带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人携归本处：便是宝玉的下落。[1]1593

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道：“原来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道：“此事说来，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1]1593(第一百二十回)

贾雨村问甄士隐“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初读感觉好像是针对甄士隐所说“宝玉的下落”那段话的，但仔细思考就会发现，贾雨村的“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的话不是针对甄士隐“宝玉的下落”说的，而仍然是针对贾宝玉来源于女娲所炼“宝玉”说的，那话头是对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与冷子兴对话的接续。当冷子兴说贾宝玉“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贾雨村说“果然奇异，只怕这人的来历不小！”当冷子兴说到贾宝玉“抓周”之抓脂粉钗环，而政老爷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时，贾雨村又说：“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贾雨村对甄士隐说“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的话是接续贾雨村此前说到的“来历”的，那意思是说，既然贾宝玉是来源于女娲所炼“宝玉”，怎么会“亲密至此”，——是指贾宝玉与林黛玉等诸多青春女儿的亲密热恋；然后又怎么会豁然醒悟，即飘然出家，一走了之呢？

甄士隐的回答言简意赅，抓住要害。那意思是说，贾宝玉虽然来源于女娲所炼“宝玉”,但是，“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1]1593“原始要终”语出《周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原始要终，以为质也。” “原始”是指事物发展的起源；“要终”是指事物发展的结果。曹雪芹所说的“原始要终之道”所表现的意义就是现代原型批评概念的原型模式。原型既是历史积淀模式，又是未来发展形式。“两番阅册”指的就是贾宝玉两次太虚幻境梦，第一次梦见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梦见了女性悲剧命运模式的象征，而他家所有的众多女性则是对他梦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判词的重演。这实际生活对梦的验证导致了贾宝玉第二次梦见太虚幻境，看到了那些女性都归结到太虚幻境。甄士隐所说的“原始要终之道”即是贾宝玉梦见金陵十二钗正副册所象征的原型，及其家族女性对其重演。甄士隐的话还包含了没有直接说出的矛盾：贾宝玉补天精神与“原始要终之道”即女性悲剧命运原型的矛盾与冲突。这其实是在指引读者要充分注意到这个内在的矛盾冲突。贾宝玉虽然是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虽然是带着补天原型进入现实世界，但是，现实世界女性悲剧命运是一种“原始要终之道”，即是原型的象征。而那“原始要终之道”是被历史规定的，来自遥远的女娲补天神话的“宝玉”并不能改变那“原始要终之道”。

三、强调“来历”的深层意义

曹雪芹的这五个“来历”的描写都是指向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神话的，第一个“来历”(“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是强调女娲补天所炼顽石成为“宝玉”的；第二个“来历”(警幻仙姑根据“宝玉”的“来历”安排他为神瑛侍者的)，神瑛侍者“灌溉”绛珠仙草，在贾宝玉来源于女娲所炼“宝玉”和贾宝玉现实人生故事之间，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第三个“来历”(针对冷子兴说贾宝玉“衔玉而生”贾雨村说“这人来历不小”)，是讲贾宝玉带着补天原型进入现实世界的。第四个“来历”(是针对冷子兴说贾宝玉“抓周”，贾雨村说“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强调的是贾宝玉“来历”与贾宝玉后来思想行为的关系的。第五个“来历”(贾雨村问甄士隐：“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是讲“宝玉的下落”，但其实是强调贾宝玉补天原型与女性悲剧命运原型两种原型之间矛盾冲突的。五个“来历”之间形成了紧密的内在联系，从整体上构成了贾宝玉的人生故事的基本线索。在这五个“来历”的描写中，再一次地重复了故事叙述中的原型编码过程：曹雪芹对女娲补天神话的运用，首先是利用了玉在中国文化大传统中的原型意义，用它象征美好与神圣；其次是利用了女娲补天所炼“宝玉”的象征意义，在玉美好与神圣的基础上又使其成为“宝玉”，具有了女娲补天的原型的象征意义；第三是“宝玉”置换为神瑛侍者就使“宝玉”具有的女娲补天原型转换到了神瑛侍者身上；第四是神瑛侍者转世投胎成为贾宝玉就把神瑛侍者——“宝玉”——女娲补天补天精神转换到了贾宝玉形象之中；第五，贾宝玉“衔玉而生”象征了贾宝玉携带着“宝玉”所具有的女娲补天原型精神。五个“来历”体现了“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第一回)的创作构思。

如果说“荒唐”言和“荒唐”诗的意义主要是指向神话和现实结构关系，向读者强调虚构的重要性，那么，有关“来历”的反复表现则是强调贾宝玉思想精神的来源的。通过多个“来历”的描写，就在叙述故事的基础上，强化了贾宝玉思想行为与女娲所炼“宝玉”的关系，也强化了贾宝玉人生故事与女娲补天神话的内在关系。“荒唐”言和“荒唐”诗主要是指向贾宝玉过去(神话)的，而“来历”则主要是指向贾宝玉未来发展向度的。曹雪芹是用“荒唐”言、“荒唐”诗与“来历”在向读者特别强调贾宝玉形象来源于女娲补天神话的独特性。

曹雪芹已经讲述了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的神话，已经表现了由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一块顽石，经由女娲所炼成为“宝玉”，“宝玉”又变为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创世投胎成为贾宝玉，贾宝玉在尘世间经历了与林黛玉爱情的毁灭，与薛宝钗婚姻的悲剧，与众多青春女儿诗意生活的瓦解，最后终于出家并重返大荒山成为一块石头。但是，曹雪芹仍然要以多个“来历”特别强化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神话。曹雪芹为什么要以“来历”反复强调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呢？他的“来历”的强调究竟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呢？

第一，贾宝玉的“来历”决定了《红楼梦》的主题。阅读《红楼梦》必须高度重视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的神话，必须建立贾宝玉形象与女娲补天神话的内在联系，必须看重贾宝玉来源于补天神话与现实的结构关系；贾宝玉来源的神话是《红楼梦》的灵魂，因而，离开了贾宝玉的“来历”是不可能获得《红楼梦》真正主题的。

第二，贾宝玉的“来历”决定了贾宝玉所有的思想行为。贾宝玉所有的选择和拒绝都是由他来源于女娲所炼“宝玉”决定的，都受“宝玉”支配，都与“宝玉”息息相关，贾宝玉的女儿观、“抓周”、“摔玉”、与林黛玉一见如故、为大观园赋名、与诸多青春女儿在大观园诗意栖居、对青春女儿不幸的怜悯与关怀，对仕途道路的拒绝，包括两次太虚幻境梦等等，都是由他的“来历”决定的。

第三，贾宝玉的“来历”决定了贾宝玉形象的独特性。贾宝玉虽然是现实中的人物，但是他的灵魂却是女娲赋予的，贾宝玉具有女娲的精神基因，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遥远的先祖女娲的血液，他的精神故乡也在遥远的女娲补天神话的时空中。他由女娲补天精神生发出他的思想性格、情感方式、价值方式和生命方式。

第四，贾宝玉的“来历”决定了贾宝玉的潜意识。贾宝玉的思想行为大多是由贾宝玉的潜意识生发出来的，这体现了女娲所炼“宝玉”给他注入了原型思想，他的原型思想成了他感受、梦幻和行为最内在的思想基础。曹雪芹是由贾宝玉的潜意识表现构建女娲补天神话与现实结构关系的；贾宝玉潜意识描写最典型地体现了曹雪芹对人的深刻认识与艺术表现；贾宝玉潜意识描写是《红楼梦》最大的特点之一。

第五，贾宝玉的“来历”决定了《红楼梦》最深刻的批判性主题。贾宝玉带着“通灵宝玉”是象征女娲补天精神，其中对女性崇拜和女性价值观的内涵也象征了女性主义文化模式，而现实世界则是由“好了歌”所象征的男性统治文化模式。这就构成了《红楼梦》两种文化模式的矛盾与冲突。贾宝玉的选择和拒绝，具有张扬人的个性自由与反封建的意义，但是它却是被包容在女性文化模式之中的，是女娲补天文化模式所决定的。女娲补天象征了女性孕育、创造和奉献的文化模式，而“好了歌”及其注解所象征的是男性自私、贪婪和毁灭的文化模式。贾宝玉从女娲那里带来的补天精神毁灭于现实之中，就象征了女娲补天即女性文化模式在现实中的彻底毁灭，也象征了腐败黑暗现实的无可救药。

第六，贾宝玉的“来历”决定了悲剧主题对人们的警告与警戒。贾宝玉的人生是一个绝对的悲剧，宝玉的思想精神是由“宝玉”生成的，他的行为很大程度上体现着女娲补天精神，他不同于淫乱的贾珍、贾琏，不同于恶棍薛蟠，也不同于并不能改变现实的贾政，还不同于始于纯真如玉但终于向现实妥协的甄宝玉，但是，现实中他无路可走，他的爱情被毁灭了，他的人生自由被毁灭了，他的理想追求被毁灭了。现实中所提供的道路都是人的异化、毁灭的道路，他找不到人生的出路，因为现实中贾宝玉没有关于人的爱情、自由和理想的哲学和道路可援引、支撑与遵循，而他在还没有出生、还是一块“宝玉”的时候，一僧一道其实就给他指出了出家的人生道路，那是一种原型之路的暗示，它集中体现了人的遭遇。贾宝玉最后真的走上了那条道路，那是贾宝玉对现实无可奈何的别无选择，它是与贾宝玉“来历”背道而驰的，并非贾宝玉最初的精神信仰。

四、结语

曹雪芹以对贾宝玉“来历”的反复强调，意在提醒读者，阅读贾宝玉的故事和思考贾宝玉形象的典型意义，千万不能忽略贾宝玉的神话性来源。贾宝玉来源于“宝玉”的神话，是贾宝玉形象最重要的思想根源。贾宝玉来源于“宝玉”，“宝玉”是女娲所炼，而女娲之所以炼“宝玉”是为了“补天”的需要。女娲在炼“宝玉”的时候，就已经把“补天”精神熔铸到“宝玉”之中，当“宝玉”转换为神瑛侍者，又转换为贾宝玉的时候，就把“补天”精神带到贾宝玉思想性格之中，贾宝玉“衔玉而生”就是带着补天“宝玉”的艺术象征，而贾宝玉在现实中的重要思想行为，都与他的神话性“来历”息息相关。曹雪芹关于贾宝玉“来历”的强调，表现出他对读者阅读忽视贾宝玉来源于“宝玉”神话的担心。二百多年的《红楼梦》阅读和研究证明，曹雪芹的担心并非多余，大多数读者和研究者，阅读和研究《红楼梦》是“去神话”的，人们基本上是删除了神话性内容领略《红楼梦》主题和贾宝玉形象意义的。由《红楼梦》阅读和研究史产生的“去神话”现象，我们进一步懂得，曹雪芹对贾宝玉“来历”的强调十分必要和重要。“来历”的多次强调，直接指明了贾宝玉形象的神话来源，他指示读者和研究者，从神话角度阅读和研究贾宝玉形象的路径。因而，我们对“来历”意义的思考就显得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