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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光潜的京派文学评论及其美学意涵

2022-03-18

扬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京派朱光潜美学

邓 慧 茹

(安徽师范大学, 安徽 芜湖 241002)

朱光潜美学大师的身份广为人知,而他对文学批评发展所作出的贡献却少有人提起。作为批评家的朱光潜主张各种文学自由平等地竞争和发展,对于各个流派的优秀作品持包容开放态度,他的文学评论涉及到京派、海派、左翼等不同流派的作品,有褒有贬,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客观公正的文学批评原则。然而,受教育背景、情趣爱好等多方因素的影响,朱光潜与京派文学关系密切,京派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以北京为中心形成的一个独特的文学流派,主要成员有周作人、废名、沈从文、李健吾、朱光潜等,京派文人关注人生,反对文学从属于政治,追求文学的独立和自由,文风淳朴、语言简约,并以“节制”“和谐”“恰当”为共同的艺术追求。朱光潜不仅亲自编纂京派刊物《文学杂志》,参加京派文学沙龙,支持京派文学主张,而且将其构建的美学理论融入到京派文学的评论活动之中,在为京派文学的发展树立起美学理论旗帜的同时,用具体的文学实践活动印证自己美学理论的内涵。

一、朱光潜的京派文学评论

有学者认为:“深刻地影响了京派的文学方向和文学视野的重要理论家是周作人和朱光潜。”[1]朱光潜作为影响京派文学发展的重要理论家,对于京派不同体裁作品都有所评论,主要涉及到散文、小说、诗歌和戏剧。

(一)散文评论

周作人是京派散文的代表性作家,朱光潜对于周作人的散文仰慕甚久,“周先生而外,很难找得第二个人能够做得清淡的小品文字”[2]191。《雨天的书》得到朱光潜极大的赞扬,“这书的特质,第一是清,第二是冷,第三是简洁”[2]190,“作者的心情很清淡闲散,所以文字也十分简洁”[2]192。周作人冲淡平和的个性,使得他可以俯观万物之貌,品察万物之趣,其作品中处处充溢着一种闲适恬淡之情。何其芳前期极具艺术形式,色彩浓烈,结构精致的散文并不符合朱光潜“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审美理想,而其充满乡风乡情的转型之作《还乡杂记》却得到朱光潜“富于清思敏感,文笔轻淡新颖”[3]549的评价。朱光潜对于一味追求辞藻华丽、言辞优美的作品并不推崇,认为作家对于形式的过度追求常会导致文章的内容空泛,意蕴不够丰厚,相反,文笔清淡、质朴而意蕴隽永的作品则颇得他的喜爱。散文篇幅的长短并不能影响散文所表现的意境,程鹤西所著的《落叶》“虽短,却写出一种意味深永的境界”[3]549。京派作家与朱光潜在追求“纯正的文学趣味”方面显示出鲜明的一致性,“纯正”一方面表现为文辞的简约,一方面表现为意味的醇厚,即“言近旨远”。

(二)小说评论

在京派文学中,小说创作尤为出色,朱光潜曾选取废名的《桥》和芦焚的《谷》《落日光》进行长篇评论。朱光潜意识到《桥》的独特性,认为不能以传统评价小说的原则来衡量《桥》,《桥》突破了小说重视故事结构的传统,着重内心活动的揭露和景物的描写,“表面似有旧文章的气息,而中国以前实未曾有过这种文章;它丢开一切浮面的事态与粗浅的逻辑而直没入心灵深处”[4]552。他将《桥》比作一幅风景画,强调“《桥》里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4]553,《桥》中充满理趣,不过理趣并没有成为理障,“因为它融化在美妙的意象与高华简炼的文字里面”[4]553,《桥》中的诗性色彩十分浓厚,是“诗化小说”的典型之作。朱光潜认为《桥》的基本情调是悲观的,而废名的内心也是悲观的,要透过文章表面的美丽看出其中的悲观色彩,情与景在《桥》中达到了完美的融合。朱光潜赞许芦焚对于自然的细致描摹,“离开四围景物的描写,我们不能想象有什么方法可以烘托出《过岭记》或《落日光》里的空气和情调”[5],作家的情调和趣味往往潜藏在意象的营造中。朱光潜对于沈从文的《贵生》有一个相对较短却极高的评价“他描写一个人或一个情境,看来很细微而实在很简要,他不用修词而文笔却很隽永”[6]530。京派小说超脱现实社会的题材,凝练简朴却满含诗意的语言,情景交融的意象等艺术特征,得到了朱光潜的高度赞赏。

(三)诗歌评论

朱光潜将诗歌放在文学的最高地位,将读诗视为培养纯正文学趣味的最佳途径。他本人对于诗歌理论问题发表过许多见解,他的《诗论》从诗入手,将诗与美学结合起来,对于诗的起源、节奏、韵律都作了学理上的阐释。朱光潜对卞之琳诗歌中新技巧和新风格的尝试十分赞赏,认为他的新尝试对于新诗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朱光潜虽然没有明确地对于林庚的诗歌作出评价,但却间接地表达了他对于林庚诗中音律试验的赞同,“理想的诗应能调和语言节奏与音乐节奏的冲突,意义的停顿应与声音的停顿一致”[3]549。废名的诗歌晦涩难懂与“废名先生富敏感而好苦思,有禅家和道人的风味”[3]547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的诗歌值得读者慢慢品析,一旦读懂便会有豁然之情,这类诗对于培养读者纯正的文学趣味作用很大。“废名所走的是一条窄路,但是每人都各走各的窄路,结果必有许多新奇的发见。最怕的是大家都走上同一条窄路”[3]547,诗歌是个人情趣的体现,优秀的诗歌在朱光潜看来一定要具备新颖性和独特性。京派文人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既对诗歌节奏韵律等形式有所追求,也注重对于诗歌意象的创造,重视使用意象的暗示和象征增加诗歌的丰富意蕴,其独特的情趣完全融入作品之中。

(四)戏剧评论

朱光潜对于戏剧有着精湛的研究,比较他对曹禺《日出》的评价和对李健吾《一个未登记的同志》的评价可以窥探出他的剧作观。曹禺是受左翼文学运动影响的剧作家,他的《日出》发表后在文坛引起轰动,萧乾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为此开辟专栏进行讨论,许多知名学者和批评家都发表意见,朱光潜也在《“舍不得分手”》一文中表达自己对于《日出》的看法。大体上,朱光潜比较欣赏《日出》,但《“舍不得分手”》所谈大部分还是针对其存在的问题。首先,在布局上,他认为关于“小东西”的一段故事和主要动作完全可以独立成为一场戏,它在《日出》里只能使人起骈姆枝指之感。在人物设置上,《日出》中的人物性格过于扁平化,前后缺少变化,陈白露从头到尾都以一个堕落的摩登少女形象出现,方达生也始终是一位呆板的书呆子。接着,由《日出》为切入点,朱光潜提出剧作家进行戏剧创作的根本问题是:“作者对于人生世相持什样的态度,他应该很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揭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观众看着也痛快一场呢?”[7]489他自己赞同第一种,希望作家在作品中可以冷静客观地揭示人生世相,而并非将自己的情感一味宣泄其中。与揭示《日出》的弊病不同,他对京派作家李健吾《一个未登记的同志》则以正面鼓励为主,“它的剧情生动,对话锋利,布局紧凑,一句废话没有,一个闲人物没有,一点节外枝叶没有”[6]530。朱光潜关于戏剧布局的看法与一些批评家不谋而合,说明《日出》确实存在弊病,但是对于曹禺所写场景真实性的怀疑有失公正,这也是因为两者对于戏剧创作持有不同的看法而产生的。《日出》所体现出对于“损不足而奉有余”社会现象的直接批判与朱光潜的“静穆”“节制”的审美理想并不相符,这是朱光潜对其进行批判的重要原因。

朱光潜的京派文学批评是对京派文学创作的理论整合,既展示出整个京派文学的艺术特色和审美理想,也显示出其文学观在“言近旨远”“静穆”“节制”等方面与京派文学观的一致性。

二、朱光潜文学评论中的美学意涵

作为一个接受过西方哲学和美学思想系统训练的学者,朱光潜自觉追求文学批评的系统性构建,他对京派文学作品的评价并不是仅仅依靠自己的感官印象,还以强大的哲学和美学理论为支撑。

(一)“创造式批评”与“美感的态度”

英国心理学派批评家理查兹说过:“批评学说所必依靠的台柱有两个,一个是价值的讨论,一个是传达的讨论。”[8]365不同批评家对于文学价值的观点不同,或强调文学的社会价值,或重视文学的道德价值,朱光潜则强调文学的审美价值。朱光潜反对文学的功利性,将文学的独立性放在第一位,用一种超越一切的审美眼光看待文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朱光潜与梁实秋就“文学的美”发生过一场争论,梁实秋认为美在文学中是不重要的,文学作品不能与道德无关,重视文学的道德性,朱光潜反驳:“你以为‘道德性’是文学与其他艺术的相异点,文学不纯粹的是艺术,我以为它是一切艺术的公同点,文学是一种纯粹的艺术;你以为‘道德性’在文学中是超于美的,我以为它在文学中可以成为美感观照的对象。”[9]他认为每位作者无论是创作还是批评文学都要以美感的态度来进行,所谓美感的态度不同于批评的态度,美感的态度全凭知觉,不掺杂任何成见,将自身放在作品中间去分享它的生命[8]276,这种美感的态度在朱光潜看来是理想的批评必备的条件。

以美感的态度进行文学评论活动,就意味着批评家要以对于文学作品的主观印象和直观感受作为评价标准。朱光潜在《谈书评》中讲到“批评的态度要公平”[10],但在批评活动中他对于“为人生而艺术”、以“节制”“和谐”为审美原则的京派文学十分心仪,对周作人取材于琐碎的日常生活,以平淡闲适、意味深长为特点的散文,废名、芦焚、沈从文等以表现人性美、自然美为主要内容,充满诗意、画境的小说都表现出赞赏的态度,却认为真实反映社会黑暗现实,表达作者批判态度的《日出》并没有达到他对于一部成熟剧作的要求。以完全客观的态度进行文学批评活动是不现实的,批评者或多或少会掺杂自己的情感,朱光潜坚持“欣赏的创造的批评”是欣赏和名理两方面的统一,在统一的过程中离不开批评者审美创造力的发挥。

(二)“自然而成”的技巧与“不即不离”的距离

朱光潜在接受克罗齐美学观点的同时也发现“克罗齐美学有三个大毛病,第一是他的机械观,第二是他关于‘传达’的解释,第三是他的价值论”[8]359,克罗齐强调艺术是心灵的创作,但是他却否认传达是创造的一部分,没有意识到传达对于艺术表现的重要性。朱光潜弥补了这一缺陷,看重传达的技巧,“因为没有传达的技巧,所以我不能把心里所想象出来的外射于作品”[8]362,但是同时他也反对滥用技巧,技巧并不是作者逞才的工具,过度的技巧往往会导致作品流俗,不够严肃。在进行文学评论时,他不仅关注作家们在作品中的情感外射,同样重视作家们对于技巧的掌握和运用,“各种艺术都有它的特殊的筋肉技巧”[8]411,文学创作也不例外。曹禺显然对于戏剧的技巧把握不足,使得《日出》“各部分都很生动痛快,而全局却不免平直板滞”[7]489,而戴望舒对于文字的技巧“过量的富裕流于轻滑以至于散文化”[11]。朱光潜对于技巧的追求是“无巧而巧,自然而成”,不可否认,这是每位作者都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是如何将心之所想靠手中之笔进行传达是每个创作者都要思考的问题。

朱光潜以布洛的“心理的距离”为基础,对它进行重新解读并将其运用于文学评论中。“距离说”要求创作主体在创作时与实际生活保持适当的距离,不用实用主义的态度去创造文学作品,要用一种客观的、超然的态度去关照现实,采取不介入的人生克制姿态。京派作家的诗歌、小说、散文创作整体呈现出静穆和谐之美,这恰恰与朱光潜希望创作者们追求“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般的静穆、和谐、距离美相符合。周作人在《雨天的书》中关注的不是社会和历史的进程和规律,而是个体对于生活的体验和领悟,这与朱光潜追求的超越现实功利目的的纯真生命情趣相一致,废名的小说表现得像一幅画、一首诗,他并非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情感在作品中宣泄出来,而是借助客观化的意象将主观情感表现出来,通过景物的描写拉开创作主体与现实的距离。朱光潜对于那些过于直接宣泄情感的文学作品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他批评眼泪文学,认为“能叫人流泪的文学不一定就是第一等的文学”[12],令人流泪的文学大部分使读者获得的是快感而并非美感,他认为在《日出》中曹禺就失去作家应该具有的冷静客观,将情感表达得过于直接。艺术家之所以叫做艺术家不仅是因为他们能够感受情绪,将感受的情绪表达出来,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能将自己的情绪摆在某种“距离”以外去观照,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去看待。

(三)“物我交融”的方式与“情景无间”的意象

朱光潜在借鉴西方移情理论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移情说”,认为移情作用产生在“凝神观照之际,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之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13]53,是一种物我双向交融的过程。在点评周作人《雨天的书》时,朱光潜首先从书名解析,雨所生的情感和作者所生的情感大概寻不出差别,雨的物象的选择与作者闲适平淡的情感完美融合,形成一种清冷的意境,读者也能根据作者描绘的意境和自身的情感体验,间接把握作者的情感。朱光潜的“移情说”在文学中表现为作者将主观情感投射到客观景物之上,使得作品中所描写的景物、人物都渗透着作家的情感,读者通过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作品所描绘情境中,对于文学作品进行再创造。我手写我见,我情赋所思,所思融所闻,情、物、思、我交融一体,自然成文,不仅可以抒发作者的真性情,还可以使文章更加丰满立体。

朱光潜认同克罗齐在《美学》中所描述的情趣和意象的关系:“艺术把一种情趣寄托在一个意象里,情趣离意象,或是意象离情趣,都不能独立。”[13]54主观的情趣和客观的意象的恰到好处,是艺术理想的最高境界。朱光潜对于意象有着独到的看法,首先意象必须是新颖、明确、具体的意象,“文艺作品都要呈现具体的意象出来,直接撼动感官”[8]390,再者要是完整、和谐的意象,然后要是饱含情趣的意象。他在萧乾《破车上》通过一个吸毒就决的囚犯看到作者烦躁之中的恻隐心情,从《望舒诗稿》描绘的“雨巷”“白云”“残月”等意象窥探到戴望舒“维特式”的伤感。《桥》中桥的意象不仅是现实世界的桥,而且指向梦幻的彼岸世界,废名对于桥意象的选择和塑造,使其成为当代文学中的经典化意象,作者的愁苦之情也从《桥》描绘意象中缓缓流露。意象这一古典文学中最为重要的文学表现手段在京派作家的手里得到充分的运用,不再局限于诗歌的创作,更是将意象上升为小说的主要表现手段。京派作家在作品里所描绘的如诗如画的景物,朱光潜运用“画境”“诗境”两词加以概括,这种情景交融的“诗境”“画境”在美学上又表现为“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无间”[13]54。

朱光潜所提倡的以审美的态度看待文学、“无巧而巧,自然而成”的技巧运用、“不即不离”的距离说、以“物我交融”方式描绘“情景无间”意象的观念与京派对于“纯正的文学趣味”的追求、对于技巧的得当运用、对于“和谐”“节制”“静穆”审美理想的崇尚、对于“诗境”“画境”意象的创造不谋而合。

三、结语

朱光潜的部分文学批评确实存在偏颇,但却与其学院派知识分子的身份相符,他对于京派文学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朱光潜不仅从京派文学批评的实践中印证了自己的美学观念,而且从理论层面高度整合京派作家的审美理想,其文学批评显示出系统性和全面性,为京派文学的发展树立起理论旗帜。不同于李健吾提出缺乏理论支持的“印象式批评”,也不同于李长之追根溯源的“传记式批评”,朱光潜将美学理论引进文学批评之中,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表现出自己的独特性,不仅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而且为当代读者阅读和欣赏文学作品提供了借鉴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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