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实践的文化:唯物史观视野中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
2022-03-18路向峰王嘉莹
路向峰 王嘉莹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而,由现实的人参与其中的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5页。任何时代,如若我们还依然在关注着自我的精神世界,还在追求着头顶之上的星空那无限的奥妙,文化问题就会成为而且理应成为那个时代精神的实践关照。在实践哲学的谱系中确证文化作为一种新的实践形态,既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文化意义的彰显,又是历史唯物主义的题中应有之意。从唯物史观视域关照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不仅要把文化作为观念上层建筑加以理解,更应该在文化的实践与实践的文化对立统一中理解文化发展的规律及本质。具体而言,我们如何以实践哲学的方式关照新时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对美好文化生活的需求,如何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回答当代国人生存发展所关涉的人的文化存在方式、人生存的文化环境、人发展的文化境界,最终提升为“对人与人化世界之间关系的理性价值追求。”(2)邹广文:《当代文化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页。唯物史观视域中的文化范畴一般在两种含义上使用:其一,通过其作为结果的观念形态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表征文化的基本内涵;其二,通过其发生过程的实践形态在人类的社会实践中确证文化主体自身。尤其是作为过程存在的文化的实践形态,实质上是文化生活方式的历史表达。
一、实践与文化的辩证觉解:从亚里士多德到费尔巴哈的追问
在文化理论的谱系中,文化实践是与物质生产实践、社会政治实践并列的社会基本实践形态。文化实践形态的提出既是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对西方实践哲学传统中文化实践向度的承继,更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题中应有之意。文化实践不同于亚里士多德“伦理-政治”实践的划分,亦不同于康德对“实践理性”的文化阐释,更不同于黑格尔从“绝对观念”出发把文化归为思想的形式,亦超越了费尔巴哈从人的类本质界定文化的狭隘视域。在西方哲学史上,实践概念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对世界本原的探讨时已经在哲学家们的范畴体系中占据无可替代的位置。当西方哲学家把存在抑或思维作为世界的本原,称谓他们所处的时代时,实践或联结二者,或就是思想家们思想最终的归宿。在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的活动界分为实践的、创制的和理论的活动之前,西方思想家所言说的实践是无所不包的,而且也不是专属于人类的活动。
作为西方实践哲学的创始人,亚里士多德把实践领域和普遍的知识领域相分离,把实践指称为人类所特有的活动,他用“逻各斯”范畴标明了人之实践与动物之本能活动的本质区别。认为人的实践“是灵魂的遵循或包含着逻各斯的实现活动”。(3)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0页。那么我们来分析一下文化最初如何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中获得了一种实践的理解。亚里士多德将人类的活动划分为理论的、实践的和创制的三种,并在此基础之上对人类的知识以及学科门类做出了必要的划分。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理论是一种沉思性的活动,主要包括物理学、数学和科学三种形态。他把人类的理论活动归结为最为幸福的活动,原因在于人的理论活动距离神最近。与对自然界规律进行把握的理论活动不同,亚里士多德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更接近于人的世俗生活的实践领域,把人的实践活动界定为社会政治、法律以及伦理规定等。亚里士多德把实践活动所涵括的三个领域:经济学、伦理学和政治学等属人的现实行为作为文化的研究对象,探寻人在现实世界中的选择性和能动性。如果说文化一开始就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中获得了实践的理解,那么这种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善的追求和理解。亚里士多德强调,人类只有通过文化活动,才能使自己真正过上恰当的和合乎理性的生活。与理论的和实践的生活不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创制主要是指生产和技艺活动,主要相当于今天我们所谈及的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亚里士多德指出,实践活动与人类对未来世界的祈求相关联,其最终目的在于获得人类自身的自由存在。实践活动的本性是求善,特点是行动。“每种技艺与研究,同样地,人的每种实践与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的。”(4)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第3页。“人的善就是灵魂的合德性的实现活动。”(5)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注,第20页。
从亚里士多德对人类活动的三分法中,我们可以看出他首先把文化作为一种实践形态提了出来。他认为人的文化(实践)活动是超脱于人的基本生存需求的,具有超越性、创新性和理想性的活动,不带有任何来自自然的外在的强制力因素,在最终意义上是一种对作为人类活动最高的善的寻求。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对文化活动最终目标的规定,启发抑或是厘定了后世关于文化是基于作为创制(物质生产)之上的基本理念。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文化就是其成为自身的目的,彰显的是人类在追求善的进程中意志自由的创造性活动。在这里,文化在实践活动中作为人类趋向美德和自由的具有自由意志的活动,最终在追求道德之美的进程中实现自身。
西方哲学沿着亚里士多德确立的实践哲学主线,至德国古典哲学时已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和充分的阐释。在亚里士多德之后,康德继承和发展了亚里士多德把实践与伦理行为相联系以及把自由同人的实践相关联的思想,把思维和存在统一的可能性归之于道德实践和彼岸世界的道德自由,开启了人类哲学思维方式和人类哲学史上的伟大变革。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康德虽然对于亚里士多德强调人的活动中的伦理因素的做法赞许有加,但他并不满意亚里士多德把实践范畴限制在政治学和伦理学领域并归之于“技艺”的做法,认为这种貌似凸显人的实践活动地位的做法实质上是仅仅把实践限制在了感性经验领域,从而降低了实践在人的总体活动中的地位。
康德对实践的理解直接决定了其对文化的界定和理解。既然康德确立了从对人类理性的批判入手来逆转哲学思维方式的传统,那么他必定要对人类理性的基本功能做出阐明,实质上康德正是这样做的。康德把人类理性区分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两种,在他那里,理论理性关涉的是自然领域,遵循的是自然法则,实践理性关涉自由的领域,遵循道德法则。康德通过对人类认识的先验基础的考察得出结论,形而上学的真正出路不在于寻求那种确定性的科学知识,而在于由实践理性所确证的道德自由之中。(6)参见张志伟主编:《西方哲学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61页。康德借以超越近代哲学思维方式的实践理性及其文化价值向度是我们理解和评价其“哥白尼式的革命”之关键所在。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一书中对“人的幸福”和“人的文化”做了专门区分,他指出人的幸福会因为理论的完备和深入进而从大自然通过馈赠的方式获得,而人的文化则是需要通过利用自然和改造自然而获得。因而文化表现为“一个有理性的存在者一般地(因而以其自由)对随便什么目的的这种适应性的生产过程,就是文化。”“所以只有文化才可以是我们有理由考虑到人类而归之于自然的最后目的(而不是他所特有的在地上的幸福,也根本不只是在外在于他的无理性的自然中建立秩序与一致性的最重要的工具)。”(7)康德:《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下册,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65页。康德把文化界分为“熟巧的文化”和“训练的文化”两种,指出文化的进步在于对非必须之物偏好的不断增加。康德强调主体的实践理性在文化发展和创新中的重要作用,这是对西方文化理论理解方式的重大创新。
近代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认为:“‘文化’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任何一类的东西能够归属于文化的领域,像前面所说的那样,就是属于‘思想的形式’。”(8)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71—72页。换言之,文化是不在黑格尔的理性哲学之中的。黑格尔哲学已经以“颠倒”的形式为马克思的文化实践思想提供了主要来源,但费尔巴哈显然不满意这种建立在“绝对精神”自我演绎基础上的理性哲学以及其对文化的理解。他极力反对黑格尔的思辨哲学思维方式,力图通过人的感性实践把哲学重新从“天国”拉回“人间”,使唯物主义重新回到哲学的宝座上来。费尔巴哈指出:“人使他自己的本质对象化,然后,又使自己成为这个对象化了的、转化为主体、人格的本质的对象。这就是宗教之秘密”。(9)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荣震华、王太庆、刘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56页。他进而提出,异化的人赋予上帝的本质不是单个人的本质,而是人的类本质,因此,上帝根本上是一个类概念。他进而提出消除宗教异化的方法就是把被宗教剥夺的人的本质还给人,当人与自己的类本质相统一时,宗教就消亡了。总之,费尔巴哈认为,把人的本质归为从事着感性实践的人的类本质,把宗教的本质理解为人本质的异化,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的神学本质就会不攻自破。可以看出,费尔巴哈在这里已经通过将感觉置于理论思维的基础地位的方式,为文化的理解奠定了唯物主义基础。
二、马克思的实践哲学及其文化理论的实践阐明
在马克思之前的西方传统哲学总是力图通过超越有限、达到极限而接近无限。在某种程度上,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实践哲学的演进历程,就是哲学家们不断探寻和追求极限而又不断超越极限的历史,每一种实践哲学样态倡导者和推进者所达到的所谓终极结论又都是他们那个时代所允许的极限。因而,建立在人类社会生活实践的基础之上,哲学家们得以不断变革和超越前一时代抑或是同时代哲学家思维方式上的局限,最终推动实践哲学不断向前发展。作为一位在人类哲学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伟大思想家,马克思无疑继承了西方实践哲学传统中的精华部分,这使得马克思的哲学理论以及蕴含于其中的哲学思维方式具有坚实的思想基础;同时,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创立历史唯物主义,超越西方哲学史上感性思维和理性思维各自的局限而开启现代哲学的大门,根本原因在于他从以物质生产实践为主导的人类社会实践中找到了揭开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奥秘的钥匙,追寻到了隐藏在社会表面现象之下的“动力的动力”。因此,我们探寻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本真内涵及其划时代的意义,不能不对马克思所实现的哲学革命进而是哲学思维革命做出应有的阐明。
任何时代的哲学,既是对哲学发展进程中历史之谜的时代性解答,又是对哲学发展中现实形态的历史性建构,以其鲜明的思想性归于观念上层建筑范畴。正是建立在人类现实的社会实践基础之上,这种解答历史之谜与建构现代哲学形态的活动,孕育出了一种新的可能,即提出超越历史和时代局限的哲学问题,从而为哲学思维方式的转换和进一步发展奠定更为宽厚的基础与提供更为强劲的动力。(10)参见欧阳康:《哲学研究方法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61—162页。在西方哲学史上,自巴门尼德提出“被思维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命题之后,思维和存在的统一性问题就成为哲学发展进程中不可回避的问题,无论是理论哲学抑或是实践哲学,都力图在各自的理论预设内解决这一问题。就西方哲学史上实践哲学的传统而言,早在苏格拉底“认识你自己”的哲学宣言中已经包含了文化的实践维度的萌芽,尽管苏格拉底并没有找到通过何种途径真正地认识自己。亚里士多德在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区分了理论和实践,并试图通过对人的活动的“三分法”解决思维和存在的统一问题,但实践的领域仅仅被亚氏限制在伦理学和政治学领域。文化成为其成为自身的目的,彰显的是人追求善的创造性活动。亚氏没有在自己的哲学形态中真正解决思维和存在的统一问题,却为后世打开了把文化置于实践哲学之中加以审视的大门。从对人的活动的“三分法”中,康德看到了人的实践活动中自由与道德的关联,马克思的实践范畴囊括了亚氏所指代的实践的全部内容,是理论、创制与伦理实践的统一体。(11)参见丁立群:《“文化实践”:在实践哲学的谱系内——早期文化研究思潮的“文化实践”理论》,《哲学研究》2022年第1期。西方哲学呈现出由传统到变革进而不断发展的历史过程。
在马克思之前,无论是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和伦理活动中对实践的强调,还是康德在对人的实践活动中自由和道德相互关联的探讨,抑或费尔巴哈建立在人的类本质基础上对人的感性实践的重视,都是在寻找一种使哲学理论目标得以成立的理论主体。这种理论主体往往是以超越人的有限性和生活世界的有限性为前提的,实质就是在思维世界中为整个物质世界构造一个决定哲学理论的“阿基米德支点”。马克思在西方哲学史上的巨大贡献,则正是从根本上否定了这种超越的可能性,在科学实践观基础上创立了唯物史观。马克思正是在唯理论和经验论、理论哲学和实践哲学由于偏向一极而陷入难以克服的困境时,在科学的实践观的基础之上,改变了哲学提问的方式从而使这一难题得以破解。从这种意义上来讲,马克思无疑是现代哲学的开创者。
马克思从人的劳动引出人的物质生产实践,从实践的高度去理解人的本质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实现了从直观、抽象的片面思维向具体、全面、整体的实践思维方式的转变。马克思所赖以创立唯物史观的劳动实践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实践,当然社会实践一定是涵括文化实践于其中的。正如社会学家迪尔凯姆所认为的那样,文化和社会是相互诠释的,“它们融为一体且只能从对方的角度才能描述。”(12)齐格蒙特·鲍曼:《作为实践的文化》,郑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14页。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范畴以及贯穿于其全部哲学理论的科学实践观,绝不仅仅是用来回答认识的基础、来源和真理的检验标准等认识论问题的一个新的范畴,而是用以理解和说明全部世界观,区别于以往一切哲学的崭新的社会历史观——唯物史观。当然作为社会有机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发展及其内在本质理所当然地与马克思在哲学思维上的伟大变革直接相关。换言之,通过对马克思实现哲学变革的实践思维基本原则的理解,我们可以发现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基本规定和价值旨向,也即是文化作为人类社会实践总体的一部分所彰显出的人类的精神实践的基本内容。马克思主义所指称的社会实践当然是包含文化实践即创新文化传统的含义。
循着马克思所确立的实践思维的基本原则我们不难发现,在人类的总体实践中,精神实践是由物质生产实践决定并极大地影响和反作用于后者。物质生产实践和精神生产实践作为人类生产劳动的两种基本形式,从人猿相辑别的那一刻就切切实实地彰显着人之为人的实践特质。正是伴随着精神生产力作用的日益凸显,文化“才能摆脱世界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4页。马克思在其被称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6页。——《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认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5页。实践展开了人类全部的社会生活,同时也创造了人类社会生活发展演进的条件。对物质的、精神的、政治的、社会的现实问题的种种误解,“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种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6页。那些“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5页。可以看出,用实践的原则抑或是实践的思维来考察人类认识现象,就会合理地得出人类的精神实践最终表现为文化实践的种种样态的基本结论。“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6页。马克思在这里所言说的“真正的实证科学”指代的就是在人类社会实践进程中所产生的人类的种种文化实践形式。人类正是以实践为中心,才创造出多姿多彩的文化世界。在马克思主义创立唯物主义历史观所实现的哲学革命中,文化实践以其深层性、本质性和稳定性而具有基础和根本意义。文化实践所显示的人类社会生活实践不同于康德无法企及的“物自体”,亦不是黑格尔那里能够自我演绎和自我否定的“绝对精神”,更不是费尔巴哈“感性直观”的动物本能,而是彰显人的文化本质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和人的文化生活息息相关的实践范畴。可以看出,哲学向文化自身的回归成为马克思实现哲学变革的重要标志和表现形式。自觉地把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践本质作为审视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基本原则和出发点,是我们透视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哲学的重要方式,当然也是我们阐发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基本出发点。
三、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文化实践
文化不仅仅作为观念形态的结果而表现为文化资源,更是作为实践形态的过程而彰显文化发展的实践动力。因此,我们除了从文化的本质规定审视文化的实践本质以外,更应该把文化理解为现实的实践发生过程,在文化的观念形态和实践形态的辩证统一中理解文化作为软实力发挥的硬道理。马克思明确指出:“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4页。显而易见,这里马克思、恩格斯已经明确区分了物质生产实践和精神生产实践,精神生产实践也即是我们今天所言说的文化实践。这种思想后来被英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齐格蒙特·鲍曼归结为:“文化就是将知识和旨趣融为一体的一种人类实践的方式。”(20)齐格蒙特·鲍曼:《作为实践的文化》,郑莉译,第214页。
我们在这里探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意识,更多的是要从方法论视域探寻文化发生的实践逻辑以及马克思主义文化观何以科学以及何以可能的形而上问题。马克思在标示其天才世界观萌芽的第一个文件——《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最后一条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6页。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实践意识的一种全面而精要的概括。我们必须注意的一点是,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实践意识界定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的根本性标志,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以此否定甚至是排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其他意识形式,如历史意识、辩证意识等等。相反,实践意识能够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变革的本质,是与其中所蕴含的其他哲学思维一并存在并共同推进着马克思哲学的创新发展。当然也不否认科学思维方式中对实践意识的某种强调(如对科学实验重要性的强调、对科学理论转化为现实生活实践的强调等等)。我们提出并深入阐释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实践意识的重要意义在于:马克思主义新世界观的核心乃在于实践,实践意识以及最终积淀成为的实践思维方式使得马克思主义在全部哲学领域内造成了一次彻底的颠覆。简言之,我们可以通俗地把实践意识理解为马克思主义借以打开新世界观大门的钥匙。在这一思维原则所确立的哲学方法论的指导下,其基本原则、内在维度和内在规律渗透入马克思主义的所有理论,如此,马克思主义才真正史无前例地通过“生活”“实践”或“工业”,真正揭示了人和自然界、历史和自然的现实和历史的统一。
自觉地把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实践意蕴抑或是唯物史观中蕴含的文化实践形态挖掘出来并加以阐发,既是对马克思主义把人类总体实践界分为物质生产实践和精神生产实践的遵循,亦是对马克思主义创立的唯物史观内涵的合理澄清。如此,文化方能以其特有的方式彰显时代精神精华,进而合理反映当代人文化精神生活需求。我们认为,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中审视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至少在以下两个方面澄明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旨向:
首先,坚持从实践的发生逻辑来理解和阐明文化及其内在规律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因为研究视野狭隘的偏误而最终达至对文化的整体理解。文化发生的现实根据和根本动力源自实践,因而我们也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探寻文化的本质。正如马克思所言:“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2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5页。只有通过实践,我们才能够超越文化中主体和客体的二元对立而在实践中把握主客体相统一的现实文化世界。其次,唯有坚持马克思主义所确立的科学实践观,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研究才能在把握理论逻辑和实践逻辑的基础上呈现其时代内涵和未来走向。
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乃至历史上任何有重大价值的文化形态,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突出特点,即它们都以其构建的实践方法论审视新的社会实践和时代问题,在发现问题中的理论和拓展理论中的问题的双向互动中砥砺前行,进而用与时俱进的理论思维面向未来世界。正如马克思所言,任何真正的哲学从来都是其时代精神的精华。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马克思主义及其文化理论,其理论品质和独特魅力正在于与时代和社会发展实践相结合而不断与时俱进,不断使原本属于马克思文化理论的问题得到更加深入的阐明,不断地发现当代人类实践中的文化问题并使之转化为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的问题,在文化中的问题和问题中的文化的双向互动中推动自身理论的当代发展。鉴于此,我们要在理论与现实生活的对话中、在文化中的问题和问题中的文化互动中激发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在当代中国的理论活力和实践动力,从而与时俱进地发展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用发展着的理论和不断自我丰富的文化实践思维指导发展着的实践,这正是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给马克思主义在当代发展与创新所提出的合理关照。我们要沿着马克思开辟的文化实践道路前进,就要不断地在这一思维方式指引下来解答我们时代所提出的问题。唯有变革那种非此即彼的极性思维方式,才能克服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中闭门造车式的、自我思考式的危机局面,哲学社会科学才能在面向和服务大众的实践中摆脱沉重的危机。
当代德国著名哲学家兰德曼认为:“人一旦被赋予创造性的文化力量,他就超过了必然性而去运用这种力量,并且完全不靠自然的预见而创造出文化的形式。”(23)兰德曼:《哲学人类学》,阎嘉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43页。人类把握他生存的那个时代的精神精华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文化实践无疑是把握时代精神精华的重要方式。文化作为人类自由自觉的实践过程及其结果的一种确证,深刻表达着人的实践存在的生动性和丰富性。文化作为人类的存在方式之一,在确证着人的现实本质的同时关照着它那个时代精神。通过不断提出、回答和解决人类文化实践提出的时代问题,把人的存在、人生存的文化环境、文化演进以及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文化维度等问题以文化的方式展开,自觉地表达着人与人化世界的理性本质和价值追求。文化与实践的密不可分源自人类对于自我精神发展的实践要求。一个时代的文明程度越高,它就越是需要以文化实践解答人性的时代之谜,越是需要以文化实践把握时代的精神特质。
文化构成了人类全部的精神生活方式,通过对文化的特别是马克思所确立的文化理论的反思和关照,能够让理性之光照进时代的大地,进而洞悉人类自身存在的时代意义和价值。人类现实生活中最为突出的根本性问题已经非文化及其哲学问题莫属,其中最为直接的就是人与文化的矛盾关系。对现实的人及其文化世界的合理阐发,正是时代赋予文化及其实践形态的根本任务,文化实践范畴的提出正是源于对现实人类时代精神的哲学表达。诚如马克思所言,人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实践作为文化创造和发展的源头活水,一方面通过其结果(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表征着文化的基本内涵;另一方面在社会实践过程中确证了文化主体自身。文化根源于物质与精神、思维与存在这个哲学基本问题的矛盾运动,彰显着人的自我超越性的本质和特征。人作为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存在,要通过自我意识的对象化来确证自身,而文化就是人类自我意识对象化的重要结果。通过文化,人类确证了自己的现实性和力量。
文化实践对它那个时代精神精华的反映具有整体性。通过理性与非理性、逻辑与非逻辑、显性与隐性、价值与非价值等多种方式,形成了人类生存的文化环境、文化样态和文化方式。文化产生于人的交往实践,又是在交往实践以及对这个实践的不断理解中积淀、传承、丰富、发展。人类的任何实践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理解为文化实践,抑或说是在文化价值观规制下的实践。文化不仅贯穿于人类社会发展的始终,更是彰显着人类实践的价值和意义。问题是一个时代最为强烈的回音,而哲学理论的问题只有在与社会发展实践的交融和互动中才能得以延展和深化。如果理性地思考我们所处的时代,我们就会发现文化以及其理论和实践问题正在成为新时代的大问题。然而问题的本质在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理论,我们正在进行的文化叙事是否脱离了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文化观。也许我们应该认真思考德里达的警示:“不能没有马克思,没有马克思,没有对马克思的记忆,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将来。”(24)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何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页。具体到文化问题而言,我们看似约定俗成的文化概念是不是真的能够呈现文化在社会有机体中“软实力”的“硬道理”。对比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化观而言,我们继承了什么,又偏离了什么,我们今天在理论上应该深化的又是什么?在以往的文化研究中,人们往往把对文化关注的焦点放在其观念形态上(也就是与经济、政治三位一体的文化),对文化的实践形态要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么用“文化软实力”去解读一切现实文化问题。文化有没有实践形态,文化的观念形态和实践形态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如何在观念形态和实践形态的对立统一中理解“文化软实力”作用的内在规律以及动力机制都是我们亟待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中呈现的文化理论问题。
而在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实践中,只有公众真正投身于文化建设和文化创造之中,才能够使中华文化富有创造力、焕发活力和增强凝聚力,文化实践推动社会发展必须依靠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参与。同时,人民群众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对精神文化生活的新期待和新要求也是文化实践发展的最为根本的内驱力,文化实践发展的成果是属于人民群众和由人民群众共享的。为此,我们必须充分尊重民众在文化实践中的首创精神,充分挖掘蕴藏于民众之中的创造潜能,开展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实践形式,搭建丰富多样的公众文化实践平台。文化实践概念的提出原本就是内含对人民群众主体地位的肯定于其中的,文化实践和文化繁荣唯有公众的全面参与才能够真正以精神的力量推动当代中国社会的发展。
结语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重新审视文化及其表现形态,理应把文化的实践形态合理地理解为人类社会有机体中人类改造客观物质世界的进程中创造的文化产品和形成精神成果的对象化活动,进而在观念形态文化和实践形态文化的辩证统一中直面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文化发展和人民对美好文化生活的需求。在理论上阐明文化实践何以成立,文化实践的内涵为何,文化实践都有哪些表现形式,文化实践中的辩证统一关系如何。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把文化合理地理解为作为观念形态的结果和作为实践形态的过程的辩证矛盾统一过程,不仅能够以实践整合文化资源,还原文化发展的真相,而且在理论逻辑上能够以实践消弭文化理论偏差,揭示文化发展的内在规律,更能够用实践创新文化的理论原则,重释文化的实践意蕴。惟其如此,我们才能沿着马克思恩格斯开创的文化道路砥砺前行,不断在问题中的哲学和哲学中的问题互动中推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不断地由自发走向自觉,达至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