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译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凭什么能获诺贝尔奖
2022-03-17瞻云
2022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因古人类研究而授予斯万特·帕博。很多人诧异,破译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为什么会成为诺奖级别的突破?
复旦大学校长金力院士与帕博有过一些交往,他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说:“我认识很多顶尖科学家,像帕博这样执着的人,还真是不多见。每个人执着的程度不一样,多数人做事情的时候,碰到问题总免不了知难而退,但像帕博这样低着头,一直低着头,用一生去努力的,我觉得真的很难得。”
历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要么颁给与人体生理相关的重大发现、医学技术的重大突破,要么颁给能给未来科研/医学带来深远影响的工具突破。而2022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却授予了瑞典生物学家斯万特·帕博,颁发理由是“发现已灭绝人种的基因组和人类进化”。
人类基因组测序都没得诺奖,反而让研究尼安德特人基因的得了?
绝大多数人看到202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成果会有点蒙,如果解释说,他测序了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很多人就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啊!”“这研究真的是诺奖级别的吗?”“人类基因组测序都没有得诺奖,反而让研究尼安德特人基因的得了?”
那么,首先就来说说,与人类基因组测序相关的研究,真的没有得过诺奖吗?非也。
聚合酶链式反应技术( PCR 技术),一种用于放大扩增特定的DNA片段的分子生物学技术,它可看作是生物体外的特殊DNA复制。PCR的最大特点是能将微量的DNA大幅增加。因此,无论是化石中的古生物、历史人物的残骸,还是几十年前凶杀案中凶手遗留的毛发、皮肤或血液,只要能分离出一丁点儿的DNA,就能用PCR加以放大,进行比对。这也是“微量证據”的威力所在。
PCR技术在临床上用于治疗感染性疾病、肿瘤及遗传病, 扩增的模板可以是DNA, 也可以是R N A。在医学检验学中最有价值的应用领域就是对感染性疾病的诊断。理论上,只要样本有1 个病原体存在,PCR就可以检测到, 一般实验室也能检出10~100个基因拷贝,而目前病原体抗原检测的方法一般需要105~107个病原体才可以检测到。PCR检测解决了免疫学检测的“窗口期”问题,可判断疾病是否处于隐性或亚临床状态。新冠病毒的核酸检测,使用的检测方法就是RT-PCR检测法,通过PCR扩增技术使标本中微量DNA、RNA物质达到可被检测的量。
1980年,美国生物化学家保罗·伯格因研究操纵基因重组DNA分子,与创立DNA结构的化学和生物分析法(即链终止法、双脱氧法)的美国分子生物学家沃尔特·吉尔伯特、英国生物化学家弗雷德里克·桑格共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这是桑格第二次获得该奖)。1993年,美国生物化学家凯利·穆利斯因发明“聚合酶链式反应”(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简写为PCR)技术在遗传领域研究中取得突破性成就,与开创“寡聚核苷酸基定点诱变”技术的加拿大籍英裔科学家迈克尔· 史密斯共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甚至PCR 技术的最初设想(核酸体外扩增)也是由诺贝尔奖得主、印度裔美国分子生物学家哈尔·葛宾·科拉纳(破解了遗传物质)最初提出的。作为DNA 测序和PCR扩增技术的开拓者,古遗传学先驱阿兰·查尔斯·威尔逊曾在1991年获得诺奖提名,却遗憾去世。虽然以上是诺贝尔化学奖,但都是对生命科学有着重大影响的技术工作。
人类基因组计划是一个伟大而浩瀚的计划,一方面有赖于前人开发的成熟的测序技术;另一方面,参与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各个国家都有重要工作,世界上众多研究者都参与其中,而诺奖一次最多只授予3位科学家,这就很难从中选出一两位来代表集体的成果。但是,与人类基因组测序相关的成熟技术,大多数已经获得过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诺贝尔化学奖等奖项了。
与其说诺奖颁给了古人类学,不如说是颁给了基因组学
这一次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与其说是颁发给了古人类学,不如说是颁发给了基因组学。当然,斯万特·帕博研究的领域——古遗传学,是这两个学科的交叉学科。
我们不难发现,如果人类基因组计划是从“二维平面”的角度来研究DNA,它能告诉我们DNA 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疾病是由什么样的基因决定的,但它并不能从时间(进化)的角度,确定人类的DNA 及其与相关疾病的动态关系。但如果研究古基因,就加上了一个时间的维度,可以把DNA研究变成“三维”的,这样我们就能弄清楚DNA 的发现脉络,以及与其相关疾病的发展渊源。
最早开始做相关工作的古遗传学先驱,正是因为去世而没能获得诺奖的阿兰·查尔斯·威尔逊。作为分子生物学领域的科学家,威尔逊率先把DNA 测序和PCR 扩增技术用在了生物进化上(主要对比类人猿和人类的基因),对重建生物系统发育做了开拓性的工作。顺便吐槽一句,很多反对进化论的人,总是声称没有现代科学能支持进化论,但实际上,整个遗传学、分子生物学都对进化论形成了支撑,甚至整个系统分类学就是完全建立在这种支撑基础上的。
不过,威尔逊的工作主要还是依赖测序研究当今物种和人类的关系,并没有从时间线上去“观察”人类的进化,而是相当于通过投影(对比其他物种身上与人类相同的基因),去反推生物进化的时间线。威尔逊也由此提出了“分子进化钟”的概念。虽然分子钟让人类对进化分支的时间点判断有了划时代的进步,但是从今天的角度来说,分子钟其实是存在不小误差的。例如,实际测得的古类人猿和人类的基因差距,是小于分子钟的估算结果的。当然,在威尔逊提出“分子钟”的年代,人们也很难直接分析古生物的基因。
古遗传学的奠基工作,还缺少一块无比重要的基石——直接获取并分析古生物的遗传信息(古基因组学)。而斯万特·帕博正好是这块重要基石的奠基人。帕博的父亲苏恩·伯格斯特龙因对前列腺素的研究,在1982年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父子获奖的时间跨度正好是40年。帕博的母亲凯琳·佩博同样是一位化学家。跟随母亲生活的帕博,虽然从小受到科学熏陶,立志要当科学家,但他最痴迷的既不是生物也不是化学,反而是古埃及学。但谁也无法想到,正是因为对古埃及学的痴迷,让他在未来打开了古基因组学的大门。
最初就是很好奇:建造金字塔的那些人后来去哪儿了?
虽然帕博在博士期间的功课是研究“腺病毒的E1 9蛋白如何调节免疫系统”,但分子生物学领域的他,却偷偷研究起了古埃及的木乃伊。为了研究木乃伊,帕博每到假期就跑到博德博物馆,在长期的研究中,甚至还学会了德语。
刚开始,帕博的研究目的也并非要开创一个学科。他的想法很单纯,就是很好奇:当初建造金字塔的那些人到哪里去了?现在的埃及人是不是古埃及人和法老的后代?
要回答这个问题,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分析法老们的DNA,然后和现代人的进行对比。然而,当时并没有人能成功从古生物中提取DNA,或者说提取工作受到极大客观因素的影响。古遗传学先驱威尔逊等人的很多研究工作,正是因此而受到了限制。
1984年,威尔逊实验室的一名研究生从灭绝100多年的斑驴皮肤中提取出了DNA,通过对线粒体基因的研究,发现斑驴是斑马的近亲,和野驴的关系反而比较远。这个开创性的研究登上了当年的《自然》杂志。但这其实同样是采取“传统”方法,分析年代较近的灭绝动物,对年代过于久远的动物依旧无能为力。
其实,在威尔逊团队发表这篇论文之前,帕博就已经做出了自己未来事业的奠基性成果——通过化学方法提取到了木乃伊的DN A 片段。他用德语发表了相关论文,但未引起关注。幸运的是,1984年11 月,帕博正好看到了威尔逊团队发表的关于斑驴的论文。激动的他产生了一个破天荒的想法,把自己的论文改写成英文,投给《自然》杂志。结果,他的论文不仅通过了,还受到了威尔逊的密切关注。当时,威尔逊已经是著名生物学家,在伯克利(即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有着自己的实验室。他本以为帕博是一位教授,所以写信邀请他到自己的实验室来工作,当发现帕博仅仅是一位在读博士生时,便邀请他到自己的实验室做博士后。
1986年,帕博取得博士学位后,第一时间便去美国参加了一项重要的学术研讨会,在这里,他不仅见到了自己的博士后导师威尔逊,也见到了诺奖得主、PCR技术的发明者穆利斯。这次会议的核心就是讨论DNA 测序技术,帕博受益良多。博士后期间,他逐渐完善了从头骨中提取DNA 的技术。
随着深入研究,帕博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其实充满巨大的挑战。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DNA 会发生化学修饰,降解成短片段,仅仅几千年的时间,便只剩下微量的DNA;此外,古生物腐败的过程中,还会滋生大量细菌,它们的基因会污染古生物的基因;研究者进行采样、提取等一系列工作的过程中,自身的DNA 也可能成为重要的污染源。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在威尔逊研究室期间,帕博做了大量古生物的测序工作。他独立以及与威尔逊等共同发表的一些和测序相关的重要论文,促使古DNA 测序逐渐有了可能。
1990年,随着小说《侏罗纪公园》的出版,全球范围内掀起了古遗传学研究的热潮。当时有不少研究者发表了有关恐龙基因提取的论文,但后来发现,这些论文中所谓的恐龙基因,都是被细菌或者人类基因污染过的。也正是在1990年,帕博回到德国,成为慕尼黑大学的教授,专门从事古NDA的研究工作。
相比正常人的DNA序列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像被撕碎的纸片
在慕尼黑大学,帕博一开始就选择了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工作:测序尼安德特人的基因。
DNA经历早期的快速降解后,遗留的DNA碎片还会以521年左右的半衰期不断衰变。超过100万年的DNA,将很难提取出有用的信息,这也是为什么哪怕以今天的技术,人们也很难分析恐龙的DNA。帕博的研究工作,难度空前。
一直到1996年,帕博团队才通过比较精细的方法,提取到了40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线粒体基因中的379个核苷酸。最终发现,这个曾被认为是欧洲人祖先的人种,竟然和现代人的线粒体基因谱系完全不同。这个研究结果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也给帕博带来了很大的声望。论文发表后不久(1997 年),帕博进入德国著名的马克斯·普朗克多学科科学研究所(简称马普所),建立了进化人类学研究所,并担任所长。
随着人类全基因组测序的兴起,帕博开始了对尼安德特人全基因组的测序工作。
从慕尼黑大学到马普所的几年时间,帕博带领团队,逐渐建立起以PC R 检测为基础,探索不同的提取、拼接、恢复、修复DNA的技术,最终建立起了一套能筛选污染基因,并最终破译古DN A 碎片的关键技术和流程,成为古基因组学研究的标准范式。
为了尽可能避免DNA被污染,在马普所,帕博几乎建立了世界上最干净的生物实验室。该实验室分成内、外房间,内部房间被厚厚的玻璃门隔开,配备超强的空气过滤装置,可过滤小至0.2微米直径的颗粒,过滤度可达99.995%。正是因为检测技术的突破、标准流程的建立和实验室要求的严苛,才让帕博团队破译尼安德特人的全部基因有了可能。
相比正常人的完整DNA序列,尼安德特人的基因完全就像被撕碎的纸片。如果把人类的全组DN A 比作书,按照一页3000个字母计算,正常人的完整DNA序列如同一部200万页的巨著。尼安德特人的基因组,则相当于把1000本这样的巨著,撕碎成只有50个字母大小的碎片,然后与30多倍的废纸碎片混合。帕博团队的工作则需要从中找出这些有字的碎片,然后拼起来。
虽然人类基因组的确定(2001年)让这项可怕的工作变成了可能,但这依旧是一个工作量超乎想象的无底洞。哪怕在其他实验室的帮助下,也要利用十几个大容量的硬盘,才最终得以处理所有数据。为了避免出现偏差,帕博团队还同时采用了黑猩猩的DNA,才最终真正测出了尼安德特人的完整DN A 序列。
2009年,测出草图。2010年,发表相关论文,仅论文附件就达到174页。2014年,尼安德特人的完整DNA序列建立。为了保证DN A 序列的精准,每个序列的确定都至少测定了50次。研究尼安德特人期间(2010年),帕博团队还仅仅通过从牙齿和指骨化石(2008年在西伯利亚南部阿尔泰山脉的丹尼索瓦洞中被发现)中提取的DNA,便确定了一个全新的人种——丹尼索瓦人,随后成为《科学》2012年度十大科学突破之一。
这些仅仅是我们的祖先与其他古人类基因交流的冰山一角
这一系列的DNA破译最终证明,尼安德特人和丹尼索瓦人都和现代人发生了一定的基因交流。非洲以外的现代人类,依然保有1%~2%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且部分基因与现代人的糖尿病、心脏病、抑郁症等有关;亚洲、澳洲地区的现代人类,还有1%~6%的丹尼索瓦人的基因。
通过DNA 数据,还能进一步建立起人类的进化关系脉络——智人曾与尼安德特人(距今约3万年前灭绝)和丹尼索瓦人发生过基因交流。但其实,这些都仅仅是我们祖先与其他古人类基因交流的冰山一角。
帕博获得诺奖的真正原因,并不仅仅是破译了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而是开拓了破译古DNA的技术,并建立了相关的标准和规范,让更多的古DNA 破译成为可能。在非洲还有大量的古人类DNA尚未破译,2010年之后,随着高通量测序的发展,现在已经能够测序古生物中极其微量的DNA。随着大量破译工作的积累,未來,不仅人类的起源会越来越清晰,甚至人类各个文明起源的确定,都有了更多可能性。
在未来,无论对人种还是物种的溯源,以及对疾病的溯源,古基因组学都将继续发挥它的重要价值。
当年,威尔逊因为去世而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作为学科的奠基人,帕博的贡献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人们很难猜到,2022年的诺奖会落在这个学科领域。帕博的获奖,与其说是冷门,不如说是年轻的古基因组学正在全球兴起,获得诺奖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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