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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程小说《捎话》的动物叙事探析

2022-03-17纪兰香

嘉兴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毛驴人世万物

纪兰香

(嘉兴学院 文法学院,浙江嘉兴 314000 )

刘亮程新作《捎话》虚构了一段发生在古西域的故事,悠远的时代加之西域背景使小说充满了天马行空的大胆想象和神秘、虚幻色彩,但在神秘和虚幻的背后却是极富哲理性的历史反思和对人类生存内涵的深刻探索。小说打破了刘亮程以往的叙事模式,动物成为贯穿全书的主角之一。小说中的毛驴谢作为人畜共居时代的有灵万物之一,不仅有着神秘的视觉,还有着超级敏锐的听觉,既能看见声音的形状、颜色、分量,还能听懂动物话、人话、鬼话;不但懂得为人服役,还懂得猜度人心。全书以动物毛驴视角为叙事视角来呈现人世的战争以及生活在乱世中的万物,包括人、动物以及鬼魂,可谓是对动物叙事的一次探索之旅。王春林评论《捎话》“必须承认,如此一种传神且富有艺术魅力的关于驴的描写,大约只有在刘亮程笔下,我们才能够看得到” 。[1]

鉴于动物成为《捎话》的故事主角和描写中心,那么动物视角则成为小说叙事的主要视角,动物成为推动小说叙事和情节发展的重要力量,在表现小说主题和传达创作主旨方面具有重要的叙事价值,本文就从动物叙事角度对这部具有寓言性质、荒诞色彩的小说进行解读。

一、动物的叙事视角

作者刘亮程曾坦言:“《捎话》尽管写了两国的战争,写了因改宗带来的生命和精神之痛,但其主要目的或许不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小说中主角是一头叫谢的小毛驴,主要故事也是这头毛驴耳朵听见眼睛看见的。在这样一个‘他物’的视角下,人与人之外的众生被看见听见,并呈现出来。一个万物参与其中的声音世界,顶天立地。我想写出一头驴眼睛里看到和耳朵里听见的人世。那个世界的声音,曾经被驴耳朵听见,那个世界的悲欢,曾经被驴眼睛看见。”[2]从中可看出,作者的创作意图正是以毛驴的动物视角来呈现人世。小说中的动物视角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他物视角和旅行者视角。

(一)他物视角

他物视角主要是相对于人的视角,在本文中主要是动物毛驴的视角。动物是一个特殊的生命主体,与人一样,具有叙事与观察的能力。他物视角主要是借助于他物的思维方式和眼光来看、听、闻、感知人的世界。他物眼光不受人世规范的影响,以他物视角叙事正是以一种陌生化视角来呈现人世,展现不易为人世所体察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种种面貌。他物视角不仅是一种独特的叙事方式,也是作者基于自身人生体验基础上一种重新审视世界的方法。

在人的思维看来,人是万物之灵长,驴只是人的牲口,听人使唤,服务于人。在《捎话》中,作者故意以动物毛驴的视角和思维方式来观察和打量人世。在驴眼中,人离不开驴,人要围着驴转,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驴,人无论是出行、拉车、驮物等都离不开驴。因此,人与驴是一体的:人是驴的上半身,驴是人的下半身,人在上头动脑子,驴在下面动蹄子;人比驴少两条腿,人想多远的事,都得骑驴去。驴站在世界中心,世界围着毛驴转,驴可以走遍天下然后又回来,人所居住的城市就是个大驴圈。驴伺候人,但人同样伺候驴,一头驴得好几个人伺候,驴没手,所以割驴草、清驴粪、喂水、梳驴毛、钉驴掌、护理小驴,都得人来干,驴只动动嘴和蹄子就行了,驴觉得人真是个好牲口。小说中的谢是库的捎话对象和坐骑,但在傲气的谢看来,从今往后,这个长着胡子的男人就要围着她这头小母驴转了。小说以毛驴的视角来看待人与驴的关系,既风趣又幽默,同时也是作者“万物有灵”思想在叙事视角中的体现,传达出一种万物平等的生态观。

驴眼中的人不仅虚伪,而且蛮横、残忍。人不允许驴在寺庙里叫,更不能在国王讲话时叫,也不能在人前放屁,胡乱放屁的驴不知死了多少。作者以一种狂欢化的戏谑方式来写驴必须要遵守人制定的规则。此外,人还制定了规范动物的法律,黑勒人针对驴、马、鸡等都制定了法律:驴踢了人——打断驴腿,马摔伤士兵——处以鞭刑,鸡打错鸣——拧断鸡脖子。人对不是同类的动物尚且以道德和法制来约束,更何况人世,小说以驴的视角写出了人世的虚伪、蛮横和种种不自由。

驴眼中的人类也特别可悲可怜。在谢的眼中,满街都是忧伤的乏人,有劲的都去打仗了,活着回来的也是个半死不活的。谢听母亲说,20年前的一场战争,上千头驴驮回了不能下地走路、不能抬手端饭碗的废人,每场战争都有被砍成一半的人,驴背成了他们后半生的家。在驴的记忆中,每场战争就是赶去驮死尸。小说以驴的视角看待人世的战争:战争无休无止,带给人们无尽的灾难;战争中的人朝不保夕,要么死于战争,要么变成废人;战争与动物关系不太紧密,动物很少会因战争而丧生。

小说以谢的他物视角看待人与动物的关系、人性以及人世,这既是一种陌生化叙事方式,也是作者对人性及人类生存状态的审视。

(二)旅行者视角

小说的动物视角还以谢的旅行者视角全方位地反映了人类战争。小说讲述的是在敌对两国征战中背负着“捎话”任务的民间捎话人库和一头毛驴谢,穿越战场,抵达目的地后再折返的一次冒险之旅。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捎一次话,尤其是向距离远的一方捎话就是一次长途旅行,而且一去一返之间组成了一次长时间和远距离的旅行。《捎话》从叙事结构来看,主要写一去一返,前后历时三年之久的两段旅途。小说共21章,从第3章《行像》一开始,库和谢就随着毗沙城的队伍从毗沙城出发,直到第12章《桃花寺》,他们才到达目的地——黑勒国的桃花寺,从而完成了“捎话”任务,小说用了长达10章的篇幅写这趟从毗沙国到黑勒国的旅行。而从第14章直到最后一章,写的是返程旅行,这次长途跋涉,库是作为翻译家的身份跟随黑勒国的征伐毗沙国的大军回毗沙国,因为接受捎话人已经改了宗,刻满经文的谢被杀了,但谢的魂附在库身上,同样冷眼旁观这次旅行中的一切。因此,从叙事结构而言,小说主要写的是一去一返两段旅行。库和谢的这趟捎话之路正是毗沙国和黑勒国之间进行生死存亡之战的路线,因此,捎话之旅也就成了冒险的战争之旅,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场场惨烈的屠戮、厮杀、死亡的场景,这趟冒险之旅也引发了所有关于战争的叙述,包括士兵、将领、百姓、死亡、鬼魂、家乡等。

毛驴谢作为旅行者,旁观了整个战争给沿途两国百姓带来的灭顶之灾和集体性毁灭。战争让诸多村庄集体毁灭,到处是残垣断壁和尸体,房子塌了,树木干枯,草和庄稼死一地,只有昆塔突兀地耸着。谢也目睹了战场上一幕幕残酷血腥的场面。战争让一个个战士死亡,双方士兵纷纷把战死敌人的头割下来扔向对方,以至于出现人头“漫天飞”的恐怖场面。在能看到鬼魂的驴眼中,遍野都是无头鬼在找寻着自己的头。

毛驴谢作为旅行者也目睹了战争中人类的残忍及人性的丧失。黑勒牧羊人为了给本国军队提供情报,残忍地把两三岁的孩子做成了半人半羊的“人羊”,有几个不到半年就死了,活着的“人羊”非人非羊地活着。当黑勒“人羊”被毗沙军发现后,“人羊”被活活剥皮而痛死,而当黑勒军胜利后,为了替“人羊”报仇,黑勒军又反过来活剥了毗沙士兵。盲昆门之所以成为瞎子,只因为他们信昆而被天门徒刺瞎。永无休止的复仇,惨无人道的酷刑和杀戮让人类彻底丧失了人性,剩下的只有盲目的复仇、残酷的杀戮。

小说没有曲折跌宕的故事情节,也没有太多关于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情感纠缠。小母驴谢既是捎话对象,也是捎话人的同伴,作为主角之一,小说正是通过谢这头毛驴的他物视角以及旅行者视角来看待人世、看待战争,从而深刻地写出了战争的残酷、人性的残忍以及人世生之可悲。

二、动物叙事的开拓

在《捎话》中,毛驴作为叙事主角之一,尽管不像寓言故事中的动物一样能开口说话,也不化为人的姿态来参与人事,而仍以动物的姿态出现,但作为有灵的万物之一,毛驴谢具有人类诸多不具备的特异禀赋,他们不仅能看见声音的形状和颜色,还能听见鬼魂说话,能猜度人心,能理解和懂得动物、人类、鬼魂的情感。由此,小说的叙事表现范围被大大地拓宽了,具体表现在声音叙事以及叙事空间两个方面。

(一)拓展声音叙事

声音是由物体振动产生的声波,人和动物都能通过听觉器官来感知。在《捎话》中,作者借助于动物视角,一方面把听觉声音视觉化,写出了声音的形状、颜色甚至重量;另一方面,借助声音来虚拟故事,从而既大大拓展了语言的表现力,也极大地拓展了声音叙事。

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了古代西域人畜共居、万物有灵的时代,毛驴有着极其敏感的视觉和听觉功能,能看见声音的形状、颜色、重量。小说利用谢的视角写出了各种声音的形、色、量。狗吠是块状的,“汪、汪”的狗吠声像向远处扔土块,越远越轻,变成扁扁的叶片;驴蹄声和碾磨声是圆的;母驴声是粉色彩虹,有时在天空形成一座红色的高塔,然后从天上往下落;细长的鸡鸣如彩色丝绸般密织在空中;而昆门徒的嗡嗡诵经声是扁的,像浮尘像雾,裹着昆塔一层层攀升。从外观和颜色来看,嗡嗡的诵经声不如五彩缤纷的自然界之声那么美妙。

小说以动物视角不仅写出了声音的形、色、量,还写出了众生喧哗,鸡叫、狗吠、马嘶、驴鸣、风声、树叶声,以及驴话、人话、鬼话等。驴鸣最为高亢有力,可以把鬼魂送上天庭。而人类的声音与各种动物相比,最为微弱,高不过麻雀。小说还想象各种声音的丰富信息。驴鸣是为了给人传话,每一声驴鸣都是远处另一声驴鸣的传递,懂驴的驴司从驴叫中获取远方的各种消息;鸡鸣、狗吠之声同样是在为战争时期的人们传话;战场上鸽子的咕咕声则是为受伤的士兵止血。作者不仅想象动物声音的形状、颜色、重量,还赋予其以神秘的力量和丰富的信息。作者写五彩缤纷的声音和万物众生的喧哗,既是作家万物有灵、人与万物共存思想的体现,也传达出作者对自然界本真声音的热爱。

小说对于各种声音的感知、塑造与想象,与刘亮程早年生活中的声音体验分不开:“我有敏感的听觉,而听觉又容易化为幻觉,那些声音出现消失,了无痕迹。早年我生活在沙漠边的村庄,四周荒野,听到的声音都远。尤其风声,远远地刮来又远远地刮去。后来我写作时,脑子里总有一些声音远远地响起,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是什么,但又分明知道。我的写作仿佛是循着那些早年隐约听见的声音,去找到一个又一个故事。文字的到达,便是与万物的神通。”[2]而在众多声音中,最响亮的无非是驴叫,作者也因此赋予驴叫以各种神秘的力量。

(二)拓展叙事空间

小说中毛驴的活动空间范围与一般的圈养动物的范围有着明显的不同,谢作为捎话人库的远行交通工具和捎话对象,与主人公一同构成了“捎话”旅行中的主角,小说因此以旅行者的空间移动展开空间叙事,一方面聚焦于战争空间叙事,另一方面也把分散的广阔地域空间连接起来,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

小说一开始设置了当时两国交战的规则:骑马的不杀骑驴的,骑驴人不打仗。因此,牵驴旅行成为一种最为安全的旅行方式。从毗沙前往黑勒的途中,谢作为库的坐骑,也是旅行者,跟随库经过数不清的城市和村庄,作者重点选择了毗沙国的固玛、栏杆村以及黑勒国的奥巴等几个地理空间展开叙事,其中固玛和奥巴主要是作为战争空间。小说用了两章的篇幅从毗沙军方面叙述固玛战场情况:一轮一轮的对杀、战士惨死的过程、战场点名军官的悲哀、不分日夜战斗的无眠之师、“人羊”的故事等等。栏杆村位于毗沙国与黑勒国的交界之处,虽不是战场,但处处可以看到和感受到战争带给百姓的灾难和痛苦。奥巴是去年毗沙攻打黑勒的一个主战场,是黑勒宫殿所在,那场战争几乎是对奥巴屠城的战争。从黑勒返回毗沙的途中,谢的魂附在库身上,与库合为一体,作为旅行者,再次经过奥巴、栏杆村、固玛等地方,与来时是毗沙军一路杀来不同,这次是黑勒军的一路杀回,经过这一来一回的两重屠杀,民众几乎被杀戮殆尽。而对于被攻陷的毗沙城,连那些会说毗沙语的人,他们的舌头都不免被割掉了。小说通过旅行者在空间上的来回移动展开对战争空间的双向对比叙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战争所带来的灭顶之灾。

小说不仅借助旅行者谢和库在地理空间上的移动对两国交战的战争空间展开重点叙述,充分呈现战争的残酷性、灾难性,而且还利用谢和库的一来一回旅行,把毗沙和黑勒两国的城邦、战争区域、沿途村庄以及沙漠、荒野等分散在各个广阔地域空间的人和事联系起来。而每一个分散在不同地域空间的故事都构成了具有一定独立性的叙事单元,围绕战争这个主题,以线性排列的方式不断推动故事的发展。小说叙事从毗沙国出发最后又回到毗沙国,也是毗沙国从完整到破碎的过程,从叙事结构而言,这是一个循环的椭圆形空间结构。因此,小说以旅行者的空间移动推动空间叙事,大大地拓展了小说叙事空间。

三、动物叙事的艺术价值

《捎话》以毛驴谢作为主角之一,以动物视角观察、审视人类的生存状况,在一定程度上对小说的艺术价值和美感形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大体可以归纳为:虚构中呈现万物有灵、对比中彰显创作题旨、荒诞中蕴含哲理思考。

(一)虚构中呈现万物有灵

《捎话》主要是写两个国家的战争以及改宗带给人们的灾难,但小说虚构的是万物有灵、人畜共居的时代。“我想写一个‘万物’的世界,不仅仅只有人的故事。《捎话》的背景安置到了千年前。那时候,人还与万物一同生活,比如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一头小驴。即使在十多年前,新疆也是遍地毛驴。驴是人最主要的帮手,家也是一半人的房子一半驴的圈棚。在那个人和万物同在的世界里,人的生活被驴看见,人在鸡鸣狗吠中睡着醒来。”[2]小说把故事设置在原始朴素、人和万物同在的古代西域,作者赋予世间万物以生命、灵性,从而再现了一个万物共生、万物有灵的世界。

动物作为有灵的万物之一,小说赋予动物以多种先天特异禀赋。如毛驴不仅能看见声音的形状、颜色,还能听懂人话。此外,生活在万物有灵时代的动物,尤其是家畜,通人性,懂人事,甚至知道人心中所想,能与人平等相处。同时,家畜还是人的好助手、好伙伴,正如小说中人物所说,母驴是自己家的,养了好多年,像家里人一样。人与家畜有着深厚的感情。小说中的谢是一头有灵性的毛驴代表,正处少女时期的毛驴谢,是一头漂亮、倔强但善解人意的小母驴,在库看来,漂亮、纯洁、任性的谢就像他的小妻子莎。在前往黑勒国的途中,当战争、死亡、恐惧等威胁到库时,谢成了库忠实、相依为命的“伴侣”,在危险时刻,谢多次救下了库,而库也极其怜惜这个战火中患难与共的“亲人”。不仅驴通人性,其他动物,如鸡、狗、羊、鸽子等都通人性,它们用自己的声音给人们传递信息,而特别有灵性的人,也能理解并接受动物发出的各类信息。人与动物之间互怜互惜、互助互爱、和谐相处,正是万物有灵世界中人与畜共居的和谐之境。

《捎话》延续了作者一贯的西部乡土经验和体验,写人畜共居的村庄,写众生喧哗和万物的生命,从而透露出浓厚的乡土气息和神秘色彩。评论家何英说 “刘亮程将凝视赋予每一件事物:除了人的一辈子,狗、驴、鸡、尘土、树叶的一辈子,甚至灵,也被刘亮程观察和冥想,他的意识总是深入到别人难以企及的深处。《捎话》是一部人、畜、灵共居的乡村史……”[3]封底从而呈现出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

(二)对比中彰显创作题旨

动物叙事归根到底要折射作者对人世的关注。小说中的动物成为作家寄予价值判断和表达创作题旨的重要对象。动物的形象和生存状态成为人类社会的镜像,以动物的视角来观察人世,正是作者对人类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的深刻反思。小说中的一人一驴共同构成叙事主角,毛驴的先天禀赋、自在自得、自然本真与人类的生存状态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自命不凡,以为可以凌驾于万物之上,但动物却先天具备了人类所没有的多种禀赋,它们有着先天敏锐的感官系统,能比人更早预知未来。在战争来临之前,各种动物发出鸣叫声提醒毫不知情的百姓。不仅毛驴,鸡、狗也都有先知先觉的禀赋,在战争失利前夕,它们用鸣叫声提醒主人赶紧逃亡。动物的先天禀赋与人类时刻饱受危险而不自知形成了对比。

动物自在自得,即使在乱世中也能保全性命,这与人因信仰问题而饱受苦难、朝不夕保、死于非命形成鲜明的对比。人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饱受战争之苦:士兵、将领都变成了无头之鬼,百姓尽遭屠杀,活着的人们被迫改宗,肉体与精神备受摧残,村庄变成荒野等。两国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战争,其起因竟然仅仅是因为黑勒人听说毗沙国要修一堵高墙,墙会挡住他们国家的阳光,可谓是荒谬至极,其根源其实是信仰冲突。人世因为战争已经沧桑巨变,尸体遍野,活着的人到处逃亡,昆寺被迫改为天寺,但寺庙的驴车院没变。驴、狗等动物不发起任何战争,不参与宗教信仰,因此得以老死,有些村庄因民众被杀光了,只剩下狗,荒废的村成了狗村,狗成为村庄的主人,狗把主人家当窝,繁衍后代。不管人世发生怎样惊天动地的变化,在已经改了宗的土地上,动物们依然过着最初的原始生活,鸡还是照常在叫,没有丝毫改变,而毛驴仍是人类必不可少的重要帮手,人类依旧要为他们提供驴圈棚,饲养他们。人世沧桑巨变,动物依然如初,动物界的亘古不变,与自恃聪明的人类的朝不夕保,可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种深刻而鲜明的对比中,战争的残酷荒谬,人性的疯狂残忍,个体生命犹如蝼蚁般脆弱、草芥般低贱以及人类可悲可怜的生存状态都得到极大的凸显,而审视、反思人性以及人类生存状态这正是小说的创作旨意之一。

(三)荒诞中蕴含哲理思考

刘亮程的散文曾给他带来“乡村哲学家”的美誉。在一次关于《捎话》的采访中刘亮程曾谈道,他的散文其实是小说,“区别仅仅在于没有用传统的结构方式,而是用散点式写成,‘它们单篇看是散文,但整体看其实就是一部小说。’……写完几本书后,他突然不想东一篇西一篇地去写小文章,想集中去想一件事,将其写透彻,写成一本书” 。[4]事实上,《捎话》具有明显的散文化笔法,每章中采用“散点式”结构;在内容方面,作者并不以曲折动人的故事取胜,而是延续其散文中的深邃的哲理之思。

《捎话》虚构人世、梦境、动物界、鬼魂界、天庭、动物对话、鬼魂对话、穿越梦境等虚幻荒诞的情节,使整部小说充满了神秘和寓言色彩,在荒诞之中蕴含着作者对个体的生存方式、生存状态和人类生存内涵等方面深刻的哲理性思考。

小说以动物视角审视人世,正是对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的探索和思考。小说写人与万物共生,正是希望人能从其他生命中得到启发,获得生存智慧。刘亮程有着很深的动物情结,尤其对驴情有独钟,他自称是“通驴性的人”,在刘亮程的散文中有多篇写到驴,如《通驴性的人》《龟兹驴志》《人畜共居的村庄》等。在《通驴性的人》中,他赞叹“一根绳那头的生命:幸福、遥远、神秘、望尘莫及”。[5]他的小说延续其散文中浓厚的驴崇拜意识:驴鸣充满神秘、神圣,是灵魂升入天庭的阶梯;驴鸣象征天然本真、自在自得、任性倔强。当年轻有力的小母驴谢的魂附在库身上,谢的天真、任性、倔强个性都传染给了库,库身上有了驴性,在他压抑、痛苦或兴奋之下,都会忍不住发出高亢激昂的驴叫,并且极具感染力,在改了宗的买生天门看来,“你喊出了我心里的声音。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更大的声音,我们喊不出来,你喊出来了。……不要失去这种声音”。[3]215驴鸣成为每个人心中最深处的呐喊声,是被压抑后爆发的勇敢之音。因此,驴的精神状态正是作者构想的人应该追求的状态:活得自在、任性、潇洒。而小说构想的天庭也许就是理想人类生存状态: 众生平等,万物共生。

小说书名为《捎话》,本意是沟通,但不同语言之间的人却很难达到沟通与和解。语言甚至成为沟通的障碍,“每学会一种语言,就多了一个黑夜”[3]111。人类因为语言不同也有了各自的文化和信仰,而当信仰与欲望和权力结合后,信仰就成了战争的导火线,人世因为信仰问题而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语言、信仰都不足以使人世和平,那么究竟是什么能拯救人类?这正是作者对于人类生存内涵的哲理性思考。小说结尾给出了一个非常含蓄且具有寓言色彩的探索:当库死后,魂魄来到天庭,天庭却让他回人间,把驴鸣捎给人,因为上天把真言给过人,但被传歪了,唯有驴叫没有走形。也就是说,驴的语言中没有任何欲望、权力等私心杂念,因此是纯粹的“真言”。而人性只有接近驴鸣般纯粹天然,才可能最后拯救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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