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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寿苏会源头新论
——以“谭贞默寿苏会”为中心

2022-03-17霍东晓

嘉兴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嘉兴苏轼

霍东晓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58)

苏轼,生于北宋仁宗景祐三年丙子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他才华横溢,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皆有很高的成就,为北宋中期文坛领袖;其思想融儒、释、道三家于一体,处变不惊、豁达乐观、超轶绝尘,为后世树立起堪称完美的人格典范,成为世人的精神偶像。苏轼一生宦海沉浮,曾多次来到浙江任职。熙宁四年辛亥(1071)通判杭州,元丰二年己未(1079)知湖州,元祐四年己巳(1089)知杭州,皆有惠政,造福一方。苏轼初次来浙,任杭州通判两年零十个月。在此期间,他与嘉兴结下了不解之缘,曾三次来到秀州拜访“蜀叟”文长老(名及,四川眉山人)和友人钱顗(字安道,常州无锡人)等,留下了《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夜至永乐文长老院,文时卧病退院》《过永乐文长老已卒》《和钱安道寄惠建茶》等诗作。故而嘉兴地区与苏轼有关的文化遗迹尤其多,如“三过堂”“东坡台”“煮茶亭”等。到了清初,嘉兴文人对于一代文豪苏轼与当地的渊源依然津津乐道,创造出“寿苏会”这一独特的方式来追慕和纪念苏轼。所谓“寿苏会”,是指清代文人在腊月十九苏轼生日这天(或前后)举办的集会活动,既是清人文学批评的特殊方式,又是苏轼其人其诗清代接受史的一部分。本文以清初嘉兴“谭贞默寿苏会”为中心,考述“谭贞默寿苏会”之时间、参与者与诗作,探讨其背后的士人心态与诗学观念,并纠正学术界以宋荦为清代“寿苏会”首倡者的说法。实际上,清代“寿苏会”发轫于浙江嘉兴,时间比宋荦苏州小沧浪寿苏会早至少36年。

一、“谭贞默寿苏会”之时间和参与者

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十二月十九日,官居江苏巡抚的宋荦,于苏州巡抚署小沧浪之深净轩,举办了一场气氛热烈的“寿苏会”。关于“宋荦寿苏会”的详细情况,笔者已有专文论述,此处不赘。(1)霍东晓《论清代“宋荦寿苏会”及其文化内涵》,《中州学刊》,录用待刊。宋荦当时身居高位,颇具文坛影响力,故而此次寿苏会尤为瞩目。当代相关研究成果亦多关注“宋荦寿苏会”,将其作为清代寿苏会的开端。例如,张莉的《清代寿苏会研究》第一章《康乾之际:清代寿苏活动的开端》第一节《沧浪亭中的偶然》云:“‘为东坡寿’的雅集活动是从清代开始的,最早发起这一活动的人物是宋荦。”[1]7又如,拙作《试论清代诗人寿苏雅集及其文化心理》一文第一部分《宋荦与寿苏雅集的首倡》云:“寿苏雅集发端于清代康熙年间,宋荦是其首倡者。”[2]193再如,衣若芬的《时间·物质·记忆——清代寿苏会的文化图景与东亚仿行》一文第四部分《时间·物质·记忆》云“寿苏会在宋荦肇始、翁方纲继之、毕沅接续之后……”[3]259然而笔者近日翻检文献时,发现一首为前人所忽视的寿苏诗。该诗为徐嘉炎(2)徐嘉炎,1631-1703,字胜力,号华隐,浙江嘉兴人,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举博学鸿儒。所作,题曰《十二月十九日东坡生日,谭扫庵先生于南宫举涤尘第七会,共赋长句,以“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为韵》[4]378,收录于其《抱经斋诗集》卷五,体裁为七言古诗。徐嘉炎卒于康熙四十二年癸未(1703),此次“谭贞默寿苏会”的举办,很可能早于“宋荦寿苏会”。

为了解决“谭贞默寿苏会”与“宋荦寿苏会”举办时间孰早孰晚这一问题,首先需要确认徐嘉炎这首寿苏诗的创作时间。由诗题可知,此次寿苏会的主持者是谭贞默(3)谭贞默,扫庵其号,字梁生,浙江嘉兴人,崇祯元年戊辰(1628)进士。,举办地点在嘉兴南宫。据《嘉兴谭氏家谱》,谭贞默生于万历十八年庚寅(1590)八月二十九日,卒于康熙四年乙巳(1665)五月初一[5]190,因此“谭贞默寿苏会”的时间下限是康熙三年甲辰(1664)十二月十九日,早于“宋荦寿苏会”至少36年。谭贞默作品有《谭子雕虫》《三经见圣编》《扫庵集》等,其中诗歌作品散佚严重,只保留下来《扫庵集》1卷,收入《嘉兴谭氏遗书》第五册,很可惜仅存的1卷作品中不见任何寿苏诗。据金蓉镜的《嘉兴谭氏遗书·序》所言:“自乾隆禁书以后,相戒勿儒,而先世传述,付一炬以免祸。”[6]95又爨汝僖之《谭子雕虫·题识》云:“清初书禁綦严,仓卒自烬,以致遗墨无存。”[7]471谭氏作品之不存,与清初文网严密的政治氛围密切相关。

此次寿苏会乃涤尘会之一环,称“涤尘第七会”。涤尘会是谭贞默与李肇亨(4)李肇亨,1591-1658,字会嘉,号珂雪,浙江嘉兴人。等人所主导的地方性文学社团。涤尘会采用轮流主会的方式,第一会由谭贞默主会,第二会则由李肇亨主会。从“涤尘第一会”“涤尘第二会”的举办时间和举办频率,可大致推断“谭贞默寿苏会”的时间。李肇亨《梦余集》卷四有诗2首,记录了前两次涤尘会的情况:一是《仲春十九日,涤尘第一会集于无隐庵,分得“有”字》[8]148,二是《乙未三月三日举涤尘第二会,集于福城大悲阁,择古人书画兼擅者分咏之,五言古不限韵》[8]149-150。《梦余集》为编年体诗歌别集,李肇亨在诗歌题目中往往写明创作年份和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日期,例如立春、元日、人日、元宵、上巳、重阳、中秋等节日,或是有社集的日子。通过其诗题可知,《梦余集》卷四收录了顺治九年壬辰(1652)至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四年间所作诗歌。《仲春十九日,涤尘第一会集于无隐庵,分得“有”字》一诗前有《乙未元正二日小雨》[8]146《乙未元宵前二日,风雨入夜,酒边写梅一枝》[8]146《乙未元夕,雪月灯相映,亦不易得也》[8]146等诗,由此可知,“涤尘第一会”和“涤尘第二会”皆举行于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从二月十九日到三月三日,仅隔半月,可见“涤尘会”举办频率非常之高。再如,谭贞默与李肇亨于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举办的“庆生会”,社诗收入《梦余集》卷一,据诗题中注明的时间可知,初集在四月十四日,紧接着是五月廿四日、八月十八日,亦属高频。据此可以推断,“涤尘第七会”的时间上限是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十二月十九日,且极有可能举办于该年。此年徐嘉炎25岁,尚未入都(详见下文),出现在家乡嘉兴的寿苏会上也是合理的。

综上所述,“谭贞默寿苏会”的举办时间应当在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至康熙三年甲辰(1664)之间,比举办于康熙三十九年庚辰(1700)的“宋荦寿苏会”早36~45年。故而“谭贞默寿苏会”应是目前所见清代最早的寿苏会。

“谭贞默寿苏会”的参与者正常应该是14人。这里涉及“共赋长句”(联句)与“分韵赋诗”的区别。分韵与联句,均是古人集会时常见的文学创作形式。就分韵而言,与会人数和所分之韵的数目一般恰好相同。诗题中往往写出所分之韵,并注明“(分)得某字”。以苏诗为例,如《人日猎城南,会者十人,以“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为韵,得“鸟”字》[9]1897,再如《游桓山,会者十人,以“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为韵,得“泽”字》[9]1912。清代“分韵”的形式和北宋时期相似。徐嘉炎集中亦有分韵诗,如《抱经斋诗集》卷四《巳[己]巳三月上巳健庵司寇、立斋司农率两郎君、艺初舍人、章仲大行招同姜西溟、金谷似、朱竹垞、胡朏鸣、王令仪、汪武曹诸子修禊城南,祝氏林亭以“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十五韵分赋,得“映”字》[4]370;再如卷八《同诸公登慈仁寺阁分得“青”字》[4]407。此次谭贞默寿苏会的创作形式并非“分韵”,而是“共赋长句,以‘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为韵”。这首七言古诗,基本上四句一转韵,涵盖了“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十四个韵脚。故而推断这首寿苏诗的创作形式为联句,十四人用十四韵,属于集体即兴创作。

除谭贞默、徐嘉炎外的其他与会者,则可根据李肇亨的《梦余集》卷四中所录集会唱和类诗歌推测一二。首先是李肇亨,他与谭贞默轮流主持“涤尘会”社集,卒于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极有可能也参加了此次寿苏会。根据《梦余集》内部编年,卷五很可能收录了“谭贞默寿苏会”相关诗歌,可惜现存《梦余集》卷五散佚,无法据此还原更多此次寿苏会的历史现场和文学创作。其次是鲁得之(5)鲁得之,1585-1660,号鲁山,浙江钱塘人,侨寓嘉兴。、项圣谟(6)项圣谟,1597-1658,号易庵、胥樵等,浙江嘉兴人。、俞时笃(7)俞时笃,字企延,浙江钱塘人。、王祺(8)王祺,字止庵,浙江余杭人。等同时期活跃于江浙一带的文人。《梦余集》卷四有《壬辰首夏廿有一日,小集我家酉岩仙史之堂,时谭扫庵有新著化书释目,鲁鲁山、俞企延皆善画,王止庵文笔之余,尤深禅谛,吴震甫、鲁公藻善棋,而谭、鲁与予三家子侄偕侍。因次扫庵首唱“弦”字韵,叙述一时》[8]116,又有《壬辰重九后二日,集于鹤梦轩,寻诗盟也。赴集者兴化李小有、古杭蓝田叔、梁溪过伯邻、云间谢益之、吴门李元兆,暨原社谭扫庵、鲁鲁山、王止庵、项胥樵、鲁仝人、谭右长、沈伯远、吴振甫、黎尔瞻、余父子及狎客酒纠共二十一人……》[8]119,据此可知“谭贞默寿苏会”举办之前与李肇亨、谭贞默时有往来的文人名单。再次是谭、鲁、李等家族的子侄辈。一方面,李肇亨在诗题中常常交待子侄辈随侍左右;另一方面,嘉兴地区文学集会的参与者往往出身世家,书画兼擅,相互之间或为姻亲,或出同门,或为同乡,子侄辈随侍可以说是惯例,拥有相当稳定的地缘性关系。[10]137-140

二、“谭贞默寿苏会”之诗歌创作

囿于清初微妙的政治氛围和由明入清文人的惧祸心态,目前可见“谭贞默寿苏会”作品数量寥寥,但是通过徐嘉炎集中这样一首容量较大的七言古诗以及谭贞默、李肇亨等人在此前后的诗歌作品,可管窥“谭贞默寿苏会”之概貌。兹录徐嘉炎全诗于下:

严冬凛凛朔风余,碧天生云云卷舒。寒光杳冥白日晦,吁嗟万物方权舆。琳宫宝阎生辉彩,霜花冻瓦遥相待。兰亭艳质未足观,梓泽高人竟谁在。高人今口(9)“口”,原文如此,疑为“日”之误。《抱经斋诗集》中形近之误颇为常见,如卷四“己巳”写为“巳巳”。自相将,莫辞昼短苦夜长。作赋远思惊八斗,雄谈直欲倾千觞。先生飙发吾党间,清风洒然不可攀。轩裳云冕举一笑,襟期放浪留湖山。湖山飘飘解人意,烟霞结伴寻真寄。渺渺云开天始青,迢迢人去波空翠。琅函金碧礼仙官,松竹寻盟识岁寒。庐山莲社征开士,王母瑶池列绛坛。绛坛高会风萧飒,啸侣寻俦远杂遝。甲子空书晋代年,嘉平尚识秦时腊。却忆名贤此日生,峨眉秀插双芙蓉。徒闻墨迹遗三过,几见丹书下九重。当年磨蝎时长叹,只今海内传词翰。待漏金銮讵足荣,押牙紫府初登岸。前晖后暎谁酬唱,先生却出秦黄上。海南明月古今同,岭外梅花今已放。先生歌为诸君寿,诸君试进一杯酒。不向溪边采杜若,那堪塞外歌杨柳。寒花春花参差开,江南亦有岭南梅。凝霜结露晓难必,感时怀古空徘徊。文章月旦留芳躅,山水应知君所欲,不然胡为六合皆鸿濛。长啸一声下视尘寰中,先生小子诗酒长相逢。张华自识三都赋,愧我才非左太冲。[4]378-379

这是一首“感时怀古”之作。从诗歌内容来看,前半首由眼前景象写及古时人事,以凛凛朔风起笔,从描摹眼前的极寒天气,到追忆前贤兰亭、金谷、莲社等雅集活动,进而赞美“寿苏会”主持者才思敏捷。行文过半,笔锋一转,落到苏轼身上,叹曰:“却忆名贤此日生,峨眉秀插双芙蓉。”后半首回顾了苏轼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从待漏金銮的少年得志,到贬谪海外的坎坷失意,诗人认为,苏轼于贬谪生涯中悟得佛道真谛、超然出尘,才是真正值得引以为荣的。随后以“只今海内传词翰”肯定了苏轼的文学成就和后世影响,认为其远出于秦观、黄庭坚等苏门文人之上。诗歌结尾采用虚实相生的手法,借“明月”与“梅花”意象打破时空局限,回归到当下的聚会,以诗酒为祝,再次称赞主持者,以张华比附谭贞默,盛赞其独具慧眼,为雅集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从诗歌形式来看,诗人选择以七言古诗作为体裁,形式自由而容量较大。韵脚“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出自杜甫的《小至》,乃是广为传诵的咏梅佳句。苏轼生于腊月十九日,正是梅花盛放的季节,选择咏梅诗句作为韵脚,与天气、节令因素相当契合。梅作为“岁寒三友”之一,被古人赋予高洁的品格,以梅花比拟苏轼坚韧不拔、光明磊落亦十分贴切。

只是,纵观整个清代“寿苏会”,寿苏诗多以苏轼诗句或相关典故为韵。例如,清代影响最深远的“宋荦寿苏会”,即以“苏”字为韵,属七虞韵部。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翁方纲举办寿苏会,用宋荦寿苏诗韵,作《腊月十九诸公集苏斋作坡公生日,观宋漫堂小像及西陂草堂图,同用西陂集中祭坡公韵》[11]。再如,乾隆四十五年庚子(1780)“翁方纲寿苏会”,请宋葆淳作《李委吹笛图》,以贺寿曲《鹤南飞》中的“南”“飞”二字为韵,翁方纲有诗《十二月十九日坡公生日同人集苏斋荐笋脯,安邑宋芝山作〈李委吹笛图〉,得“飞”字》[12]。苏诗《李委吹笛(并引)》[9]2406记载了李委在苏轼生日当天献曲求诗的典故,进士李委所作贺寿曲名即《鹤南飞》。

“谭贞默寿苏会”作为目前所见清代最早的寿苏会,其文学创作并未与苏轼其人其诗紧密结合。其实,苏轼本人自有咏梅佳句,如清人潘德舆的《养一斋诗话》卷五云:“梅诗最难工……必求名句,惟老杜‘山意冲寒欲放梅’,坡公‘竹外一枝斜更好’,释齐己‘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逋仙‘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及放翁‘孤城小驿’一联耳。”[13]77且不提“竹外一枝斜更好”,寿苏诗中“岭外梅花今已放”一句,直接化用了苏轼的《赠岭上梅》[9]5239一诗。既然如此,为何在寿苏会上,谭、徐等人却不选用“寿星”苏轼本人的咏梅诗句作为韵脚呢?

其一,此次集会很可能并非特意针对苏轼生日为之,只是雅集当天恰逢苏轼生辰,因而将“涤尘第七会”冠以寿苏之名,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因素,所选韵脚自然不必紧紧贴合苏轼其人其诗。其二,与徐嘉炎等人的诗学取向不无关联。据徐嘉炎的《抱经斋诗集·七言古诗序》[4]372可知,徐嘉炎入都以前,七言古诗主要取法唐人,先后奉“初唐四杰”、王维、李白等为圭臬。又据王熙《〈抱经斋诗集〉序》载:“癸丑华隐来京师,谒先文贞公于家……”[4]316可知,其入都时间应当在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时年徐氏43岁。据上文对“涤尘第七会”举办时间的考证,徐嘉炎参加寿苏会时,年龄在25~34岁之间,正是“专肆力于青莲及右丞数公,皆任我所之,不随时尚也”的学唐时期。从徐嘉炎的自述中可知,当时诗坛上宗宋风气已相当流行,而“谭贞默寿苏会”的举办,与以学宋诗为时尚的文学环境关联性并不强。这次“寿苏会”所选取的韵脚“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放梅”,出自唐代大诗人杜甫的诗歌,也就不足为奇了。杜甫此联屡受清人垂青。例如,道光七年丁亥(1827)十一月廿九日,朱珔初入“问梅诗社”,因次日即腊而取杜甫“岸容待腊将舒柳”之意结“待腊会”。

三、“谭贞默寿苏会”之举办缘由与士人心态

“谭贞默寿苏会”的参与者谭贞默、李肇亨等人,多属由明入清的遗民群体,政治身份敏感,胸中郁郁不得志之气亦反映在他们的雅集与诗作中。赵园指出:“明清之际是宋遗民的发现时期。出诸明遗民之手的‘宋遗民史’,不消说是其‘当代史’的一种隐喻形式。”[14]274涤尘会的诗歌内容就包含了对宋遗民的接受。

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举办“涤尘第二会”,李肇亨在诗歌自序中表明心迹:

涤尘会既各赋诗,又欲兼写山,以观绘事,此扫翁意也。但胜集初谐,唱酬伊始,未暇遍征名笔,乃于第二会,择古来诗画兼善,有篇章可诵、妙迹流传者,由唐至明,若而人分咏之,宁简勿滥,以寄景思。……唐宋之文人逸士乃专以山水竹石寓其高致,迨元而神韵益妙,蹊径益超,一时士流,往往皆能点染。夷考其故,大抵伤时晦迹,不甘仕进之荣,感事摅词,又恐转唳触忌,不若娱弄笔墨,渲染烟云,自相煦沫耳。抚今追昔,能无慨乎?请先咏歌,嗣观盘礴。[8]149-150

清初的政治高压对涤尘会的歌咏内容产生了深刻影响,作为涤尘会系列活动之一的“谭贞默寿苏会”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逃避时局、附庸风雅的意味。在“涤尘第二会”中,李肇亨拈得四位古人为吟咏对象,分别是唐人王摩诘[维]、宋人郑所南[思肖]、宋人龚圣予[开]和明人项墨林[元汴]。除却乡贤项元汴,李肇亨均从“悲”“忠”的角度出发,颂赞三位诗家兼画家的风节,感叹他们生不逢时、郁郁不得志但又怀抱孤忠之心。写王维“凝碧动悲吟,忠愤不获吐”[8]150,写郑思肖“宋季多孤臣,幽居抱忠愤”[8]150,写龚开“圣予宋遗民,幽忠抗奇志”[8]150。其中,郑思肖和龚开皆是南宋遗民。可见,涤尘会的参与者虽有避祸心态,亦不乏以遗民自居之志,书满腔忠愤之悲。

由“涤尘第二会”的内容可以推断,作为“涤尘第七会”的“谭贞默寿苏会”,是明清易代之后一次颇具遗民意味的地方性文人雅集活动。主会者谭贞默,出生于明代官宦之家,父亲谭昌言(字圣俞),万历二十二年甲午(1594)解元,二十九年辛丑(1601)进士。谭贞默入清后终身未仕,以诗画自娱,隐居终老。其兄谭贞良(字元孩,号筑岩)为抗清义士,《槜李诗系》卷二十二“谭贞良”条云:“崇祯癸未[十六年,1643]以五经成进士。明年,闯贼破京,徒步奔亡达南都,授礼部主事,典广东试。未达境而南都破。羁栖野寺,衣食不给,竟流离以死。”[15]503金蓉镜《题谭扫庵先生诗》云:“谭公卓立如断山,六子散朗皆瑶环。元孩死忠扫庵遁,孤撑大屋争百间。读书喜得野王墅,靸履真学仙人臞。参军且免谢皋羽,使者何有程钜夫(扫庵先生,明甲申后却瞿稼轩之聘,洪经略之荐,家有靸园,兵毁后重到东园,改题辽鹤轩,著书终老)。”[16]149“元孩死忠扫庵遁”写的正是谭贞良、贞默两兄弟面对亡国之恨时的两种不同应对方式。金蓉镜《嘉兴谭氏遗书·序》又云“吾乡碧漪谭氏显于明清之际,以节义文学为世业”[6]95所言不虚。

“谭贞默寿苏会”的多数参与者都属于遗民群体中“遁”的一类,且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尤其是项氏、李氏、谭氏三个家族成员,而鲁得之又是李日华入室弟子,工书画。如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李肇亨”条云:“万历以来,承平日久,士大夫留意图书,讨论藏弆,以文会友,对酒当歌,‘鸳社’之集,谭梁生偕会嘉和之,先后赋诗者三十三人,事未百年,而闾阎故老,已莫能举其姓氏。玉杯锦席之地,皆化为宿草荒烟,惟李氏写山一楼,尚未椒飞粉落,宛然灵光之在鲁,录珂雪之作,不禁怃然。”[17]605李肇亨与谭贞默入清后先后结庆生社、风雅社、涤尘会等,晚年出家为僧,法名堂莹,住超果寺。再如项圣谟曾写小影数十帧,包含悲思故国、慕恋母氏等内容。李肇亨的《题项易庵朱图道影》小序云:“易庵子痛愤崇祯甲申[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之变,有诗云‘剩水残山色尚朱,天昏地黑影微躯。’因倩张君玉可墨写小影,作悲哽之态,而自以辰砂佈景,树石林峦,洞然皆赤,志存国姓,以表忠怀。”[8]28可见项圣谟的遗民情结之深。其堂兄项嘉谟“甲申三月之变,乙酉闰六月城破,束平生所作著诗赋于怀,投天星湖死”[17]627。其祖父项元汴工绘画、擅书法,是中国书画史上著名的收藏家。此外,参与者之一徐嘉炎,虽于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举博学鸿儒科,但彼时尚未入仕新朝,并非清廷官员。

在清初较为压抑的政治环境中,嘉兴文人举办“谭贞默寿苏会”有着什么样的缘由呢?其一,与此前谭贞默、李肇亨等人创办的“庆生社”有关联,其二,与苏轼生前多次游历嘉兴密切相关。

一方面,李肇亨《梦余集》卷一、卷二收录了不少“庆生社”相关诗歌。顾名思义,“庆生社”专门为庆祝社员生日而举办集会。苏轼生于十二月十九日,从宋代便为世人所熟知,这与李白、杜甫等大诗人的生年历代存在争议刚好相反,谭贞默等人给苏轼庆祝生日便有了可行性。例如,元丰五年壬戌(1082),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第三年,进士李委慕名而来,献《鹤南飞》一曲庆祝东坡生日,苏轼本人赋诗为纪:“山头孤鹤向南飞,载我南游到九疑。下界何人也吹笛,可怜时复犯龟兹。”[9]2406-2407“谭贞默寿苏会”极有可能受到了早年庆生社的启发,从为诸位社员庆祝生日发展成为前贤苏轼庆祝生日,属于嘉兴地域文化圈的系列性活动。

另一方面,苏轼与嘉兴地区颇有渊源。正如寿苏诗中所写的“徒闻墨迹遗三过”,苏轼曾三次到秀水拜访“蜀叟”文长老,留下了“三过堂”“东坡台”“煮茶亭”等著名遗迹。熙宁五年(1072)十二月,苏轼初次拜访文长老,相谈甚欢,一解思乡之情,《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诗曰:“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峨眉翠扫空……”[9]821熙宁六年癸丑(1073)十一月,再次拜访文长老,往事历历如昨,此时卧病在床的文长老如孤栖之鹤:“似惟有孤栖旧时鹤,举头见客似长言。”熙宁七年(1074)五月,苏轼三过文长老,可惜文长老已然圆寂,苏轼赋悼亡诗曰:“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9]1144感慨生老病死皆在弹指一挥间。嘉兴“三过堂”之名,正是取自这句诗。苏轼才华横溢、超轶绝尘,具有无穷的人格魅力,加之其与嘉兴地区渊源颇深,故而谭贞默等人举办此次寿苏会,以表达景仰追慕之情。举办寿苏会,既可远离政治纷争,又可以苏轼之豁达精神、圆融人格疏解心中郁结。

古人主张“知人论世”“言为心声”,常常将人品与文品视为密不可分的整体,道德与文章皆佳的前贤往往容易成为后人的精神偶像。苏轼正是这样一个文如其人、人如其文的完美存在,属于“太上三立”中的立德、立言者。“人必论定于身后,盖其人已为古人,则品量与学殖俱定。”[18]2苏轼人格上的坚韧超拔、文学上的才华横溢、道德上的忠君爱国、德行上的爱民如子,使他成为历代文人仰慕与追忆的对象。苏轼与嘉兴地区的深厚渊源,激发出清初嘉兴文人的文化灵感,使他们开创“寿苏会”这一独特的方式来纪念与咏叹苏轼。“谭贞默寿苏会”既是对苏轼光风霁月之形象的接受与颂扬,又是清初嘉兴文人对自我心迹的表露与疏解。他们通过强调苏轼与嘉兴的渊源来完成自我认同,实现精神寄托。“谭贞默寿苏会”作为清代寿苏会的源头,独具文化意涵。

总之,本文以浙江嘉兴“谭贞默寿苏会”为切入点,对其举办时间、主持者、参与者、文学创作、地域因素、遗民心态和诗学倾向等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纠正了以“宋荦寿苏会”作为“寿苏会”源头的观点,指出清代“寿苏会”实际上发轫于浙江嘉兴。“寿苏会”一直持续到清末民国时期乃至当代,远播朝鲜、日本等国,时空跨度较大,在东亚文化圈中影响深远。以当今为例,每逢腊月十九苏轼生日这天,四川眉山三苏祠、湖北黄州安国寺、杭州西湖画会、海南儋州苏学研究会、北京斫云楼等,都会虔诚而热烈地组织具有当代特色的“寿苏会”,足见其文化影响力之大。寿苏会还对寿郑会、寿欧会、寿黄会、寿顾会等的举办产生了直接影响,使清人为先贤庆祝生日的文学活动发展成颇具规模的先贤生日会。寿苏会作为清代先贤生日会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兰亭修禊、西园雅集等文学盛会在有清一代的回响,是清人尚友古人、追慕先贤的一种特殊方式,包含了诗画鉴赏、文学批评等内容。对于“寿苏会”源头的探索,有利于推进清代先贤生日会的整体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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