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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与伦理: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父亲”脸谱考

2022-03-17徐汉晖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父权家族伦理

徐汉晖

自晚清以降,中国传统的家族制度遭到诟病并日渐式微。鲁迅认为,中国“上流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1)鲁迅:《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89页。在于“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2)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29页。的家族至上主义,因此,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就“意在暴露旧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3)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39页。。所谓家族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包括父系、母系、妻族的亲属家庭所形成的一种社会组织形式。而家族小说即是描写一个家族至少两代人的生活,或刻画不同家族之间的命运纠葛与人事流变,以家族伦理关系为焦点,在反映家族兴衰荣辱的过程中揭示复杂人性与历史本相的小说。

“五四”文学革命已降,为了宣扬个性解放思想和批判家族伦理,以家族生活为题材的小说集中塑造了一批面目各异的父亲形象。无论是青春话语色彩浓厚的《家》,还是表现抗日战火的《四世同堂》,或者侧重儿女之情的《金粉世家》和《京华烟云》,包括刻写人性黑暗的《财主底儿女们》以及展示渭河平原家族命运的《白鹿原》等,都分别塑造了诸如高老太爷、祁老人、金铨、蒋捷三、姚思安、白嘉轩和鹿子霖等一批“父亲”形象。鲜活的人物形象凝聚着一个个悲欢离合的家族故事,他们构成了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父亲形象的脸谱画廊。当然,脸谱的本义是指传统戏曲中人物的一种造型艺术,在服饰与面部妆容上,它往往“以象形、指示、会意、形声、转注、假借等手段来构成对人物性格、形象的表现力”(4)汤晨晨:《戏曲脸谱的艺术特征》,《戏剧之家》2019年第5期。,主要用于净角和丑角。其实,在生活与文学中脸谱也喻指“面相或面目”,鲁迅在《我之节烈观》的文末曾疾呼:“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和强暴”(5)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31页。,这里的“脸谱”即为此意。小说以刻画人物为中心,自然要涉及人物形象的书写,有时由于主题先行或故事发展的需要,人物塑造也未免会标签化或脸谱化。

一、家族社会等级制与父权文化的内核

在传统中国,家族是社会等级秩序的一种表现形式与载体,家族制度和文化是封建君主专制的基石,君主专制的政治伦理与父权制的家族伦理本质上具有同构与依附关系,所谓:“故国必尊君,如家之有父”(6)陈独秀:《复辟与尊孔》,《新青年》1917年8月1日第3卷第6号。。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7)牧语译注:《孟子》,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51页。,儒家把政治伦理与家族伦理视为同源与共融关系,他们认为国家的社会根基就是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家族制度。在这种伦理观念支配下,“家”与“国”本质上同构、同型。传统社会的集体潜意识就认为“父即为一家之君,君即为一国之父”;古人云:“君主既握政教之权,复兼家长之责,作之君,作之师,且作民父母”(8)吴虞:《读荀子书后》,《新青年》1917年3月1日第3卷第1号。。可见,从家国同构的伦理内涵去延伸,君与父本质上也是同型、同构关系。

自古以来,在乡土农耕社会里,中国人追崇“忠孝持家”和“孝悌传家”。儒家伦理文化认为“百善孝为先”,“孝”的核心在于顺从父母和尊老敬老;子女行孝是立身之本和天经地义之事,倘若不遵从父母会被视为“忤逆不孝”,将遭受道德舆论的谴责。有学者指出:“子女对父亲的服从,臣子对君父的服从,本来就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制度原则”(9)冷嘉:《家庭、革命与伦理重建——以解放区文学为考察中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然而,传统的孝道文化容易驯化出“服从权威”“听命尊长”的奴性思维,既阻碍人独立思考,也压抑人格尊严,从而形成“盲从”和“唯尊”的社会惰性心理,由此造成社会发展的迟滞性与惯性化,最终起到稳固封建专制统治的作用。在古代社会,“君为臣纲,则民于君为附属品;父为子纲,则子于父为附属品”(10)陈独秀:《一九一六》,《青年杂志》1916年1月15日第1卷第5号。,父权制思想对人具有无形的桎梏作用,晚辈容易屈从长者的精神威严,难有人格独立。正因如此,到了“五四”时期,认清了封建伦理弊端的启蒙知识分子,把对传统批判的矛头直接对准了以家族关系为基础的父权文化。“家族制度在‘五四’前后遭到无情的抨击,不只是因为它充当了专制主义存在的依据,更重要的是它对人的解放、人的独立的束缚与限制”(11)曹书文:《家族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65页。。郁达夫认为,“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代的人才知道为自我存在了”(12)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1917-1927),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第5页。。在以家族关系建立的传统人情社会里,个体要想争取自我的存在,挣脱家族伦理的束缚,就必须首先反对在一家之中拥有“君威”的“父亲”。

不少中国现代作家出生与成长在封建旧家庭,他们对旧家庭有许多感同身受的认知。鲁迅从小经历了家道中落的不幸,体味过寄人篱下和世态炎凉的酸涩,由此深刻洞察到封建“铁屋子”的吃人本质。巴金曾说:“我离开旧家庭,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13)巴金:《巴金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04页。。曹禺在回忆录中写道:“哥哥恨透了父亲,家中的空气是非常不调和的。……整个家沉静得像座坟墓,十分可怕”(14)杨扬等选编:《文人自述》,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93页。。张爱玲从小生活在一个缺少父爱的家庭里,她的父亲张廷重是一个典型的封建遗老遗少,给她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噩梦与痛苦。所以,她笔下的“父亲”与“男人”要么是花花公子,要么是油腻大叔,要么是毫无生命力的阉割男,形象或伪善或猥琐。在传统家庭里,父亲既是权力的主宰与象征,通常也是制造家庭罪恶的渊薮。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塑造了一系列父亲形象,有专制无理的,也有堕落伪善的。

鲁迅《伤逝》中子君的“叔父”,罗家伦《是爱情还是苦痛》中留下遗命的“爹爹”,冰心《斯人独憔悴》中的父亲“化卿先生”,胡适《终身大事》中的父亲“田先生”,《狂人日记》中“吃人”的长兄,等等。他们都是父权的化身和代表,延续了传统父亲的权威和专制,在家庭中要么粗暴干涉子女的爱情婚姻,要么阻挠子女参加社会进步运动,甚至意欲扼杀家族中幼者和弱者的性命,他们与家族晚辈之间似乎只有生物学上的血缘关系,而毫无人伦亲情和友爱。这种异常冷酷的面孔及行径,与“五四”时期提倡的“尊重个性”的思想格格不入。比如,冰心在《斯人独憔悴》中刻画了一个叫“化卿”的父亲,他顽愚如“化石”,把子女当成自己的奴隶,是典型的封建父权的化身。显然,已成为封建伦理之恶的“父亲”们必然是“五四”启蒙小说批判的对象。

二、家族伦理与多维的“父亲”脸谱

“五四”之后,以家族兴衰荣辱为叙事中心的家族小说延续了“五四”的启蒙批判精神,继续书写与鞭挞封建父权。巴金的《家》、张恨水的《金粉世家》、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老舍的《四世同堂》、陈忠实的《白鹿原》等都属于这种批判类型的作品。在《家》中,高家四代同堂,统治高公馆和管理家族事务的不是年富力强的青年人,却是已过花甲之年的高老太爷。作为一家之主,高老太爷不仅掌控着家族四代人的经济大权,对儿子克安、克定有人身支配权;而且,还掌管着孙辈的婚恋权、工作权。对孙子高觉新的婚姻大事和工作意愿粗暴干涉,甚至肆意践踏丫环鸣凤的人格尊严,把她像送牲口一样赐给一个60岁的老头冯乐山做妾。在高公馆,高老太爷如同黑暗王国的君主,只要他认为“对”的事情,没有谁敢说不对,甚至在吃饭时,他的子孙都要向他“看齐”和见机“行事”,因为他举筷子,大家才能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必须放下。“一方面,家长对子孙拥有主婚权、教令权、财产权、一定的处刑权,但对子孙却不承担任何义务”(15)肖群忠:《孝与中国国民性》,《哲学研究》2000年第7期。,而子孙却必须对家长服服帖帖,并对他们承担养老送终的义务。可见,专横独尊的高老太爷在高公馆内实行了典型的家族政治管理模式,“我们不妨认为家庭是政治社会的原始模型,首领就是父亲的影子”(16)莫蒂默·艾得勒编:《西方思想宝库》,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20页。。高老太爷把封建等级思想与尊卑观念贯彻执行到极致,他一尊独大,和子孙的关系如同“君臣关系”,高家的家业都由他一手打造,所以,子孙们必须从经济和精神上都无条件地依附于他。唯此,他才能达到心理的平衡与满足。

在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中,还有两个“父亲”的形象能与高老太爷相媲美。一个是张恨水《金粉世家》中的金铨,一个是路翎《财主底儿女们》里的蒋捷三。“金铨”和“蒋捷三”分别是大家族“金家”和“蒋家”的一家之主,家业均相当显赫。作为父亲,他们对儿女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其冷酷无情的一面也令他们的子女无比敬畏和害怕。所不同的是,蒋捷三是苏州头等富商,拥有万贯家财却极其刻薄和吝啬,儿女们与他离心离德,家庭不和;而金铨在京城做官,且贵为国家总理,福禄丰厚、出手阔气,表面上维持着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在衙门里,金铨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在家里,他是绝对的“老大”,掌控经济大权,儿女们的一切开支均出自他之手。由于身兼“高官”和“家长”的双重身份,金铨在家中不立自威,儿女们见到他都不禁畏惧三分。“原来金家虽是一个文明家庭,但是世代簪缨,又免不了那种世袭的旧家庭规矩,所以燕西对于他父亲,也有几分惧怕”(17)张恨水:《金粉世家》,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42页。。金铨在家里表面上看像谦谦君子,实际上是一手遮天,保持着绝对的权威,他自己除了原配夫人,还另娶了两个姨太太,却干涉大儿子金凤举纳妾。

同样,蒋捷三在家里也拥有独一无二的霸权,他是家族的支柱,控制着家族企业和家庭成员的经济大权。他横加阻挠儿子蒋少祖的人生选择,处处刁难女儿蒋淑华的婚恋自主,严厉干涉长子蒋蔚祖的生活,使得原本有理想有主见的蒋蔚祖变得软弱无能,最终沦为他的傀儡,任他控制和摆布。在小说中,与金铨风流倜傥的形象不同,蒋捷三秃顶、头角银白,脸微黄打皱,有一双严厉和聪明的小眼睛,儿女们见到他必须恭敬地起立和点头。这种刻板的家庭礼教,致使蒋家大宅充满了腐朽气息。“在这个笼罩于权势底暗影和现实的财富下的古老的家庭里,老人底强力的性格无处不在,使得走进去的人要感到某种寒冷”(18)路翎:《财主底儿女们》(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73页。。由于蒋捷三的专横严厉,蒋家大宅院成了压抑年青人飞扬个性和窒息他们青春生命的场所。陈忠实的《白鹿原》也塑造了一位专横冷漠的父亲形象。小说中的主人公白嘉轩身为族长,他以儒家“仁义”伦理治家,只要家人触犯族规或家法,必定严厉处罚,毫不讲血缘亲情。他拒绝认可侄子黑娃带回的媳妇田小娥,只因田小娥非明媒正娶;不让黑娃和田小娥进祠堂拜祭成婚,即使黑娃跟他下跪求情,他也毫不动容。非但如此,他还要跟自己的女儿白灵主婚,逼她成婚嫁人;在儿子白孝文私通田小娥后,他将白孝文赶出家门,丝毫不顾及父子之情。在家庭中,“白嘉轩永远处于话语霸权的地位,而其妻子、儿子则是‘失语者’,处于边缘人状态”(19)尹志勇:《试论〈白鹿原〉中的“家”的文化内涵》,《湛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00年第3期。。

在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中,诸如高老太爷、金铨、蒋捷三和白嘉轩一样的封建家长还有很多,比如曹禺《雷雨》中的周朴园,茅盾《子夜》中的吴荪甫。他们在家庭中独享至尊地位却不通人伦常情,异常顽固,是一个个面目狰狞、冷血无情的符号。“五四”时期就有学者指出,在中国传统的家庭里,“父母是一家之长,为人子的,都受他两亲的支配,简直与美洲黑奴一样”(20)易家钺:《我对于孝的观念》,《少年中国》1920年4月15日第一卷第十期。。的确,“父者,子之天也”(21)苏与撰;钟哲点校:《春秋繁露义证·顺命第七十》,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10页。,在父权制社会里,“父母之命不可违”早已成为万世不变的通用家训,从而培育出绝对服从的奴性人格;封建大家族的人际关系犹如金字塔式结构,压在最底层的往往是没有独立人格与意志的子女。

然而,除了专制粗暴的父亲形象,在中国现当代作家笔下,还塑造了一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老中国愚民式父亲形象,如鲁迅《故乡》中的中年闰土、《药》中的华老栓,老舍《二马》中的老马和张天翼《包氏父子》中的老包,等等。他们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固守传统伦理,忠厚老实却又不知抗争,“身上体现麻木、愚昧、古板、狭隘等国民性弊端”(22)王丹:《“父与子”冲突的时代——从五四文学看父权的衰微》,《吉林省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是古老中国愚昧衰弱父亲的符码。在父权社会的文化土壤里,“它的尊老抑幼、崇古贬今、重视现有权威而轻视革新”(23)费正清:《美国与中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41页。,要么培养出温良恭顺的听话者,他们倍受精神压迫而不自知;要么制造出暴戾专制的“吃人”者,他们成为伦理之恶的代表却还以为自己是正义之神。

三、面目狰狞的另类“叔父”

当然,在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中,父亲形象是多维的,不仅有专制型和愚昧型的父亲,还有贪婪型的叔父以及忠厚传统型的祖父。古语云:“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这是父权伦理的一种语义延伸。因为“作为父权中心‘孝’意识的横向延伸与纵向下衍,母亲、叔伯、兄长均有权代使父权的职能”(24)王爱松,贺仲明:《中国现代文学中“父亲”形象的嬗变及其文化意味》,《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9 年第4期。,从封建父权伦理的角度看,叔父就是父亲的另一种类型。就血缘关系而论,叔父与父亲之间要么是亲兄弟,要么是堂兄弟,或者是家族中与父亲同辈分的兄弟。中国现代启蒙作家认识到几千年以来父权思想的强大与顽固,试图在鞭挞“父亲”的过程中,让甘当奴隶的儿子作为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之子”站立起来,不自觉地扩大了批判“父亲”的靶子,把叔父也纳入父亲形象进行书写与讨伐,从而触及广泛存在的父权力量。

巴金的小说《家》对父权的批判尤为深刻。小说写到的家族长辈有二十多位,其中“高克安”和“高克定”作为“中间人物”的身份而存在。一方面,他们是高老太爷的儿子,均已成婚成家;另一方面,他们又是高觉新、高觉慧等侄辈的亲叔父,在高公馆的地位举足轻重。他们原本坐拥令人尊敬的名位与身份,只要充当高老太爷的左膀右臂维系好家族秩序的稳定,就能过着让人羡慕的体面生活。然而,他们却自甘堕落,在家里假装一本正经,在外面却吃喝嫖赌、借钱筑债,玩小旦、抽鸦片、偷奸女佣,挥霍无度、贪婪无厌,成为家族中坐吃山空的“蛀虫”。对家庭,他们只索取享受的权利,从不承担作为父辈应有的义务,犹如张爱玲小说《心经》中抛弃妻儿绝情无义的峰仪,《金锁记》中好逸恶劳的姜季泽,只知索要,毫无奉献。其实,从社会学角度而言,“父亲、子女、兄弟、姐妹等称谓并不是简单的荣誉称号,而是一种具有完全确定的、异常郑重的相互义务的称呼”(2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5页。,高家“克字辈”的叔父们习惯了养尊处优,全然不把自己当成“父亲”。在高老太爷面前,他们唯唯诺诺、虚伪谦卑;在妻子、佣人和子女面前,却颐指气使、蛮横无理。寡廉鲜耻的克安、克定曾激起高老太爷对他们施加严厉的处罚,然而却于事无补,作为生活在封建家族内部的蛀虫,他们是本性使然,也是宗法家族社会无法逃脱的梦魇和怪胎,“自然成了传统家族文化腐朽本质和没落命运的负载者”(26)陈瑜:《论中国现代文学中专制型父亲的塑造》,武汉: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如果说以高老太爷为代表的专制型父亲是窒息家族活力和创造力的罪恶的“主犯”;那么,作为叔父的克安和克定也是另一种类型的“父亲”,在推动家族衰败的过程中,他们扮演了旁系“帮凶”的角色。

封建家族宗法文化催生的要么是顺从权威的奴性人格;要么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在这种文化体系下,很多大家族都难以逃脱“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的历史宿命。原因何在?这正是由于封建家族“积累土地,积累金银,积累权势,在封闭的家产传递模式中,没有积累成发展社会生产的力量,反而最终积累成借权势和财富糟蹋社会的纨绔膏粱之辈”(27)杨义:《二十世纪华人家族小说的模式与变迁》,《中国社会科学》1990年第1期。,从而蛀空祖业、败坏家门。确实如此,在高老太爷病死之后,高克安、高克定并没有让高家“安定”,他们首先挑起分家,排挤几个侄子,制造家族内部纷争,企图迅速瓜分和霸占祖上遗留的家业。他们虽为“叔父”,但眼里只有金钱,心中没有子侄,道德沦丧、迷失自我,成为父权文化豢养出的恶势力。

陈忠实《白鹿原》中的鹿子霖与高克安、高克定极为相仿。从政治身份看,鹿子霖是白鹿村保障所有人权势的“乡约”,本应为广大村民主持正义、维护公道,但他却和总乡约田福贤沆瀣一气。一方面,他推行印章税,惩治农会成员;另一方面,他大肆盘剥同族乡民,沦为地痞式的阴暗小人。从家庭结构看,鹿子霖一家三代同堂,上有年迈的父亲鹿泰恒,下有已成年的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其中鹿兆鹏已成婚。由于儿子鹿兆鹏长期在外,作为公公的鹿子霖却用卑鄙手段勾引与调戏自己的儿媳妇,导致儿媳深感羞愧和耻辱,陷入伦理与生理的矛盾中,患上重疾“淫疯病”,精神分裂后被下毒药致死。古语云:“兔子不吃窝边草”,丧心病狂的鹿子霖竟调戏自己的儿媳,触犯伦理大忌却恬不知耻。从宗族辈分看,他与同村的鹿三同辈,是鹿三儿子黑娃的叔父。然而,当黑娃的妻子田小娥深陷困境求助于这个“叔父”时,年过半百的鹿子霖却乘人之危,罔顾叔侄之情,把罪恶的黑手伸向绝境中的侄媳。事发前,田小娥以黑娃和鹿子霖的亲缘关系苦苦相求,然而,他根本不理会田小娥作为侄媳妇的亲缘身份,更不理睬田小娥作为一个弱女子的哀鸣。就在田小娥茫然无助的时候,他恶毒的诱奸计谋最终得逞。作为叔父,鹿子霖的诱奸行为不仅违背了封建伦理道德,也触犯了任何文明社会的人伦底线,“其人性在封建礼教的冷水浸泡中已彻底地扭曲、异化”(28)王渭清:《〈白鹿原〉人物形象的人格治疗学意义探微》,《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

不同于陈忠实笔下的封建父权形象,新时期作家余华的小说里主要书写了“家父”和“继父”两类父亲,对传统社会父权文化既有解构,也有建构。“继父”在余华的笔下往往是一群“受伤者”形象,他们的结局悲惨,比如王立强、杨金彪、许三观、宋平凡,要么绝望自尽、要么死无葬身之地、要么尸首分异;另一类是从善坚韧、令人同情的温情父亲,比如福贵,他一生被命运戏弄,但却知命乐观。与此不同的是,在十七年时期革命历史小说中建构的“家族父亲”,大多是社会主义农村的“新人”。比如《红旗谱》中的朱老忠是共产党领导下翻身做主人的“新父亲”,不仅具有义薄云天的侠客精神,还具有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创业史》中的梁三老汉,虽观念落后却是性情宽厚达人,属于农村互助生产运动中需要改造和成长的“父亲”形象。这些彻底颠覆了“五四”新文学中“愚昧、保守、固执、刻板”的父亲形象。

总而言之,在中国现当代家族小说中,作家笔下的父亲基本上都是自私自利的。这些父亲缺乏真正的人间道义与担当精神,只知在儿女面前逞权威,没有把年轻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来对待;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却违背人伦,德行迷失,成为一个个面目可憎的父辈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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