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颜氏“忠孝名节”家风与清代颜氏家族文学书写

吴宪贞

(济宁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山东 曲阜 273155)

曲阜颜氏自复圣颜子列为“孔门四科”德行之首起，历代秉承祖风，德业相继，家学相承，代有名士，成为中国两千年来圣门硕望的文化世家。清初，曲阜颜氏一脉继先贤而再起，忠孝立身，名节范世，文学相映，家学再度兴盛，以“一母三进士”颜光猷、颜光敏、颜光斅及其后人颜肇维、颜懋侨、颜懋伦、颜崇槼等为代表的家族文人，在“忠孝名节”家风的浸润下，诗文相衍，著述日盛，形成颜氏文学书写上的较为一致的共性特征。

一、曲阜颜氏“忠孝名节”家风形成的历史文化渊源

曲阜颜氏“忠孝名节”家风的形成有一个长期积淀的过程。自复圣颜回被列为“孔门四科”中的德行之首，其安贫乐道、修德正身的品行彪炳史册，泽被后人。因此，立德成为颜氏家族历代不替的精神命脉和崇高使命。“复圣以后，名卿、硕彦、节士、才贤，代不乏人(吴达可《题陋巷志跋》)”[1]，“子孙咸著宦族，有若弘都之德行，巴陵记室之书翰，特进黄门之文章，秘监华洲之学识(颜真卿《世系谱序》)”[2]。宗族蕃衍，秉德立身，诗礼传家，祖风相仍，成为“代居于鲁，肇自圣门，垂今二千余年，与孔氏盛衰倚伏(颜怀襗《颜氏族谱序》)”[3]的道德文化世家，并形成颜氏家学传统。钱穆先生论及家族和家学时曾说：“当时门第传统共同理想，所希望于门第中人，上自贤父兄，下至佳子弟，不外两大要目：一则希望其能具孝友之内行，一则希望其能有经籍文史学业之修养。此两种希望，并合成当时共同之家教。其前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风。后一项之表现，则成为家学。”[4]在此，钱穆先生将家风与家学纳之于家教之下，实则将家学进行了内涵式限定，用以专指“经籍文史”。但从广义看，家学实应包含家族一切家传之学问，既包括隐性家传的家风、家教等德性传统，也涵盖显性的经籍文史著述。

自复圣颜子以降，其后七世为鲁之大夫。24代颜盛，为汉代尚书郎，带领族人由鲁迁居琅琊临沂，因“代传孝恭，因号其居为孝悌里”[5]。27代颜含“少有操行，以孝闻”[6]。侍亲养兄奉嫂，名著于时，并为子孙定下了“吾家读书门第，自今任官不可过二千石，婚姻勿贪世家”[5]的“靖侯成规”，为颜氏后人所奉。30代南朝刘宋颜延之，琅琊临沂颜氏后人，“居身清约，不营财利，布衣疏食”[7]卷七十七，以文学著显，以诗文为“元嘉三大家”之一，与谢灵运并称“颜谢”，著《庭诰》以诫子孙。32代颜见远，“博学有志行”，“梁武帝篡位，见远乃不食，发愤数日而卒”，“当世嘉其忠烈”，有“虽死犹生”[7]卷七十七，464之赞。35代颜之仪，少习《孝经》，“及长，博涉群书，好为词赋”，以文学称，有文集十卷行于世。仕周，犯颜直谏，思尽忠报国，被隋文帝赞为“见危授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古人所难，何以加卿”[8]。其弟颜之推，幼承家学，习《周官》《左传》，著成中国第一部影响深远的《颜氏家训》，“此书虽辞质义直，然皆本之孝弟，推以事君上，处朋友乡党之间，其归要不悖《六经》，而旁贯百氏。至辨析援证，咸有根据(沈揆《颜氏家训跋》)”[9]，受到后世“北齐黄门颜之推《家训》二十篇，篇篇药石，言言龟鉴。凡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奉为明训，不独颜氏(王钺《读书蕞残》)”[10]的推崇。36代颜思鲁，为唐秦王府记事参军，“博学善属文，尤工诂训，常与刘臻讲论经义”[5]。37代颜师古，为唐弘文、崇文馆学士，“少博览，精古训学，善属文”，考订《五经》，注《汉书》，“时人谓杜征南、颜秘书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其弟颜相时，“亦以学闻”，“有争臣风”[11]卷一百九十八。40代颜杲卿，“性刚正”，守忠义。唐“安史之乱”时为常山太守，“首举义师，后虽被执，诟贼不绝于口”，“杲卿许国最毅，受祸最惨，子弟亲戚皆被杀戮而瞋目怒骂，使逆臣贼子寒其胆而夺之气，……真千古奇烈男子哉”！忠义之行为颜氏后人所标榜。颜真卿，唐代名臣，著名书法家，抗击“安史之乱”，拒贼李希烈，忠烈之气，“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慷慨英风，浩气皎然，与日月争光，所谓仁者有勇君子之强非也”[7]卷七十九，475。有诗文名世，今存《颜鲁公文集》一卷，《颜鲁公诗集》一卷。五代时，颜真卿后裔颜诩，与颜翊、颜翔兄弟数人事继母以孝闻。《宋史·孝义传》载：“颜诩，唐太师真卿之后。……事继母以孝闻。一门千指，家法严肃，男女异序，少长辑睦。”[12]卷四百五十六后周颜文威，号虚中先生，颜子45代孙，隐居邹之峄山。其从弟颜文蕴则回故里曲阜定居。46代“颜文威之子、宗子颜承祐亦自峄山归居曲阜，又一次促成了曲阜故里颜氏的繁衍生息，发展成为长江以北庞大的颜氏家族”[13]。入宋，46代颜衎孝侍双亲，“守章句，无文藻，然谅直孝悌，为时所推”[12]卷二百七十，9255。48代名儒颜太初，号凫绎处士，进士出身。“少博学，有隽才，慷慨好义，喜为诗，多讥切时事。”[12]卷四百四十二，1308749代颜复，宋嘉祐进士，以“学行超特”闻，为官永康时，勤政为民，敦学兴教，普惠民生，颇有政声。50代宗子颜峣于宋建炎二年(1128)扈驾宋高宗赵构南迁，尽显忠义之气。自此，颜氏有南颜和北颜之分。居住在曲阜陋巷故宅的颜氏后人奉49代孙颜继为宗子，开枝散叶，支脉繁盛，人丁兴旺，至元代至元年间(1335--1340)已有“颜氏十二户”之分，到明初，增至“颜氏十六户”，确立了宗子主奉祀，各户户头共同议定修家谱、建家祠、定家规等事宜，以此来维系立德修身、诗礼传家的家风传承。自元代始，颜氏后人即入阙里三氏学，接受儒家文化教育，“然各子孙但令其读书习礼，不委以勾当公事”，“成化改元，又命每三年择其有学行者一人，贡入太学，其优待先圣先贤之后，良法美意至是无以加矣(刘健《重修三氏学记》)”[14]卷三十四。明景泰二年(1451)，特授颜子后裔为翰林院五经博士，世代承袭，以为定例。这些措施又进一步增强了颜氏后人文化世家的使命感和责任意识，虽人才和声望不及前代，但重“忠孝名节”和文学著述的家学家风却得以代代承传。

二、清代曲阜颜氏“忠孝名节”家风的传承和勃兴

清初，曲阜颜氏后人继前贤而后起，忠孝传家，名节处世，忠孝文学相映于世，代代相仍，名人辈出，“长运使公，次考功公，三学使公，时人尊为‘一母三进士’。后科第连绵，至四世。今崇芳、崇简、崇芬：‘一母三孝廉’云。盖忠孝之遗泽长也(《颜氏忠孝录》)”[15]。

颜胤绍，复圣65代孙，以忠烈名垂青史，崇祯四年进士，任河间知府，守城抗清，孤立无援城破，“阖家自焚以殉，有常山鲁公之风焉”[16]。其忠烈之气“殆与鲁国之清忠同光史册者也”[17]卷三。《明史·忠义传》有其传记。

颜伯璟，66代孙，胤绍长子，“以孝闻于一时”，“足尚跛，蹒跚走河间”，“拾父遗骸，访得其弟，遂与俱还”，葬父曲阜侍郎林，时人赞曰“父忠子孝”。遂绝仕宦，“暇则抽琴赋诗，与宗邻结文酒之会而已。遇人甚温，而家法严以肃，友爱季弟，同居无间言，训子孙以博通经义(朱彝尊《封奉直大夫颜公墓表》)”[18]卷七十二。“殁，乡人谥曰‘孝靖先生’，崇祀乡贤。”[5]颜伯珣，伯璟季弟，“性孝友，持身端谨，周旋必中规矩”。官寿州同知，“所在洁己利民，执法不屈，辨冤狱，革耗羡，剔奸厘弊，廉明正直之声震远迩”。卒于任上，“士民号泣奔走，共为治丧，请祀名宦之祠，复像容置主，并祀于孙叔之庙”。颜伯鞉，伯璟族兄，“孝友出自天性，以文行称于时，时宿儒咸推重之”，“潜心经学”，“卒，崇祀乡贤”[16]。

至清顺康年间，曲阜颜氏人才辈出，声名日著，成就了“一母三进士”的佳话。颜光猷，67代孙，伯璟长子，康熙十二年进士，任官贵州安顺知府，“在官五载未尝毙一命，而郡大治，时称之为‘颜菩萨’云”。转官河东运使，改革盐法通关之弊，“修文宣王庙，备几筵俎豆，教佾舞，建师生舍，择商学诸生之秀者，诵读其中，亲授课以文艺，士亹亹向于学”。“曲阜复圣庙凋敝，捐俸修志”，“置田四百六十亩，以供其时祀(李克敬《三颜公传》)”[17]卷七，513。“侍母色养，老弥笃，与人质直，见人必劝以书。”[7]卷八十七，513时人称之为“尚德君子”。有《水明楼诗》等传世。颜光敏，伯璟仲子，康熙六年进士，累官吏部郎中，“性于孝友，勤于睦族，居乡以礼让人，立朝遇政事侃侃不阿(朱彝尊《奉政大夫吏部考功清吏司郎中颜君墓志铭》)”[18]卷七十五，563。工诗，著有《乐圃集》等，又著《颜氏家诫》四卷，“时时称述祖训，陈忠孝以勉后学”[5]，“训辞深厚，文义朴茂，知其忠孝所由来旧矣(《阮元序》)”[19]。可“与北齐颜黄门《家训》一书均有光于复圣可并传也(《刘湄跋》)”[19]331。颜光斅，伯璟季子，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历官翰林院检讨、提督浙江学使，是集忠孝、仁爱、廉洁为一身的名士典范。视学浙江，有着“思捐躯命以答主知”、“报君未能，死不瞑矣”和“诸孤葛衣负薪，家徒立壁”的忠廉；侍母纯孝，“每侍母朱淑人，辄依依不能去”，有“每向高堂忧菽水，何尝太史不箪瓢(《三颜公传》)”[17]卷七，676-677之赞誉。著有《怀轩遗稿》等。颜光昌，伯鞉仲子，康熙壬子拔贡，官巩县令，“兴学校，奖孝弟，置圣庙礼乐器，教佾舞”，不惜一官，发仓救饥万命，时人以“仰面青天无愧色，回头赤子有余情”之言赞其德行。颜光是，光昌季弟，累官邵武太守，官新野县令时，“多惠政，曾以庇民忤太守”，“士民为立德政碑于郊”[5]，“以忠信率属”[7]卷八十六，507，以忠正廉明称闻。另有颜光岳负母避火，颜光枚谥曰文孝先生，颜光教侍亲以孝闻等，皆以守官孝行闻著于世。

颜肇广，68代孙，光猷嫡子，“性至孝”，“勤学读书，日尽数卷不忘”，“早岁明经，雅工琴，复善书法”，时人峄阳太史李克敬以师礼奉之。颜肇维，光敏嫡子，历官临海令、行人司行人，“承忠孝遗泽”，“质直方严”，“临事棘棘不阿”，为官临海，“以兴利革弊为第一义”，“卓有治绩”，被誉为“能吏”。颜肇亭，附监生，“能苦身以事亲，立德以教子”，乡人谥曰“孝定”。颜肇亮，光斅嫡子，累官四川巴州知府，居官清廉，革奸除弊，政绩卓异，甚有民声。性孝，“事父母承颜顺志，终身如一日”。颜绍锡，“性淳朴，不事浮华”，“乡人私谥曰孝恭”。颜绍燧，光是嫡子，“性聪敏质直”，家风纯孝。颜绍煌，廪生，“温文典雅，侍亲之侧，终日愉色婉容，不少懈”，设帐以教子弟，“必先以尽伦事亲之道，可谓醇儒”。颜绍烺，性纯孝，母去世，“尽哀尽礼，三年未尝茹荤酒”，“朝夕侍父侧，视寝膳起居，无顷刻离父，父寿终，哀慕如赤子。事诸兄恭谨和顺，无疾言遽色”。“与人交，终身无失色。”“荐举贤良方正，乡谥‘恭静’。”[5]

颜懋伦，69代孙，字乐清，光猷孙，雍正六年拔贡，官鹿邑县令，清操勤能，有德声。“少孤苦，性孝友”，“于性情道正且深(牛运震《颜清谷诗集序》)”[20]卷三，“母病，特乞近地迎养，得补鹿邑，每侍疾，无昼夜寒暑，衣不解带，食不甘味”，“到官誓以不私一钱”[5]，其孝行廉洁如是。“笃好文学，初举山东博学鸿词第二人”[7]卷八十八，516。颜懋侨，字幼客，光敏孙，官观城教谕，“修孔子庙，严春秋祀事，簿正颁肉之格(牛运震《观城教谕颜君墓志铭》)”[20]卷七，199，性格坦率，以诗名世。颜懋企，懋侨弟，别字幼民，号西郛居士，性“孝友温惠，沈深好书”，博学多才，“士大夫争重其为人(牛运震《西郛居士颜君墓志铭》)”[20]卷七，201。颜懋价，字介子，懋伦弟，雍正乙卯拔贡，官肥城教谕，“新文庙，修礼乐器，遴佾生，习仪容，厘正学田，葺先贤祠，以敦本励品”[7]卷八十八，517，以德教闻。颜懋仝，顔肇维季子，刻励为学，被时人“目为国士”，性孝友，“既值父丧，哀毁骨立”，时遭逢瘟疫，诸兄弟姊妹等“一岁疫死者十二人”，懋仝独立操持，“上事老母，下抚群从，五十年中婚嫁十有二人，丧葬二十有二，从容擘画，箧无私蓄，口无告劳”，孝德闻于乡。“乡里交称之，延师教族子之贫而废学者数十人，馆于家，凡登甲乙榜者九人，余十余人有声庠序，邹鲁间文风大振。学使按试拔士，皆称自颜氏家塾出云。”[5]著有《韦斋诗》一卷。卒，孙星衍志其墓。另有颜氏族子颜懋龄、颜懋英、颜懋桂、颜懋恕、颜懋仪等皆以孝友学行称闻，可见家学门风之盛。

70代颜崇槼、颜崇榘、颜崇儒、颜崇湘、颜崇检、颜崇穀、颜崇棻、颜崇奭、颜崇沩、颜崇东，71代颜怀礼、颜怀愨等，皆为乾隆、嘉庆时期的曲阜颜氏后裔，他们克承颜氏家学门风，德孝传家，忠孝为先，敦品励行，勤学读书，积极入世，其中进士一人，举人十人，或为县令，或为学官，虽品位不高，皆有政声，为时人所重。至终清一朝，其门风历有赓续，至今不衰。

颜氏家风自复圣颜子德行四科之首始，至清嘉庆年间历七十余世，“肇始汉晋，迄于宋元，名卿硕彦，骈肩接踵，忠贞文雅冠冕人流，何其盛也”[1]！其间，颜氏门风代有传承和增益，显示出根植于圣人之域一个文化世家强大的精神凝聚力，并且薪火相传，绳绳相继。

清代曲阜颜氏家族“忠孝名节”的门风之所以能名闻于世，还与其家族女德母教密不可分。作为圣人之裔和文化世家，清代曲阜颜氏择偶注重家世门第和女德品行，多与当地孔氏及其他名门望族互通婚姻，她们的言传身教对颜氏家族门风的传系和兴盛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在男性因游宦或早逝导致父教缺失的情况下，颜氏女性多以孝节闻著，上以侍亲，中以持家，下以教子，维系家族的延续和家风的传承。伯璟之妻朱氏詈贼不屈，有“烈妇”之誉；光敏女颜小来，夫早卒，孝事公婆数十年如一日，与另一女诗人孔丽贞诗文相唱和，“发乎情，止乎义，君子称之”[7]卷九十四，530。颜肇维继妻孔氏，被称为“贤妇”，“严厉成性，居常墨墨未尝有嬉笑色，临诸子不少以辞色相贷(牛运震《孔儒人寿序》)”[20]卷四，146。在夫卒后，“内外五丧皆尽礼，教子懋侨、懋企以文学名”，“尤恤睦族党，无德色”[7]卷九十四，530。颜肇广妻孔氏，幼爱《孝经》《毛诗》《列女传》，夫卒，上“事舅悯孝，又为其舅颐奉九十老祖姑朱太淑人”，下抚教幼子懋伦、懋价，“严而有法”“遇有小不谨，虽爱之毋宁姑息之(牛运震《颜孺人孔君墓志铭》)”[20]卷七，193，二子皆有德声文名。懋企妻朱氏，出身单县名门朱家，“性端默，精女工，衣布茹素，如贫女，事舅姑，一门称贤”[7]卷九十四，530。曲阜孝廉颜崇楫之祖母与其母守节抚孤成才，得到朝廷旌表，“姑媳双贞，一门有两贤妇人，虽古书传所载不及也(牛运震《颜氏两贞传》)”[20]卷六，174，留下了“一门双贤”的佳话。

清代曲阜颜氏作为圣人之裔和文化世家，其忠孝家风在其女德母教中也得到极鲜明的体现。她们不仅以自己对孝行名节的坚守为子女树立了道德典范，而且积极引导、严格要求子女敦品励学、诗书传家，培养出一批饱学之士，成为家族家学意识传承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有力助推了颜氏家风家学的发展和兴盛。

三、曲阜颜氏家风涵润下的家族文学书写

清代曲阜颜氏家族秉承圣人之教，不仅诗礼传家，更是以“忠孝名节”丰满着颜氏门风的内涵，赓续着一个文化世家历代不衰的精神传承。特别是在清代推行“崇儒重道”的国策下，曲阜颜氏后人更表现出圣人之裔的家族自豪荣耀和自立自强意识，以此相互激励，形成了强大的家族向心力和鲜明的文化品质，而且这种“忠孝名节”的家风还极鲜明地融入到家族风雅传承之中，诗文著述，代有作者，门风与文风、诗风交相辉映，构成曲阜颜氏家学特有的文学品格。

首先，颜氏“忠孝名节”家风赋予了清代曲阜颜氏家族文学一种醇厚雅正的道德底色，表现在诗文创作中，则是诗文主体无论何种题材的书写，都体现出一种儒者之风和诗味之醇，极具风雅之致和蔼如之感。在清代曲阜颜氏众多的诗文作者中，颜光敏及其诗文著述最具声名和最具代表性。光敏“以诗名山左，为十子之一”，王士祯赞其“吾乡迩来英绝，当让此人”[21]。光敏今诗存有《乐圃集七卷补遗一卷》，文存家训体《颜氏家诫四卷》，日记体《德园日历不分卷》《京师日历不分卷》《南游日历不分卷附历下纪游一卷》，时文体《颜修来稿一卷》《颜逊甫稿一卷》《未信堂近稿不分卷》等。《乐圃集》收诗300余首，《曲阜诗抄》选其诗76首，《晚晴簃诗汇》选其诗17首。写实诗如《朝出》《驱蝗》《戊申六月十七日齐鲁地大震歌以纪之》等，纪游诗如《登太华山九首》《游燕子矶》等，赠人诗如《送孙屺瞻假归》，闲适写景诗如《柴门》《潼关》等。如《朝出》：“朝出城东门，喧嚣闻聚讼。我马本虺隤，数里如遮送。旱魃垂三年，相依守馁冻。赈贷及穷檐，喜愕翻疑梦。吏情颇久谙，谁敢安愚戆？尽典悬鹑衣，屡顾储粟瓮。岂知膏泽屯，只讶名籍众。无力号穹苍，惟向路人控。吁嗟我矜人，忧乐当尔共。所怜九阍遥，莫效矇瞍诵。兖俗无盖藏，薄征始禹贡。适来螟蝗灾，久阙筐篚供。庙堂不加督，频烦损国用。终当召天庥，坐致嘉禾颂。昨望河出云，已闻沾梁宋。勿为豪吏多，或忘主恩重。劝尔姑吞声，忍饥事春种。”该诗为悲悯灾民的古风之作，多处化用《诗经》诗句和儒家典籍，感情沉郁和婉，语句质朴典重，以悲天悯人之仁者心发古雅之音。故时人评其诗“皆有得乎古人之旨，其平日登临赠答诸作，则有类乎‘风’。及举孝廉歌《鹿鸣》而来所为诗，又一变而为宏肆整齐，有类乎‘雅’。及今官中书，出入禁闼，凡郊坛宗庙以及山川、岳渎、帝王、圣贤祭享诸乐章，多出乎其手，其体宜乎‘颂’，而颜子诗又皆类乎‘颂’”(《乐圃集·陈序》)。邓汉仪赞其诗为“其刻画山水而外，每于国计民生安危利弊之大，沉痛指切，是以屈子之《离骚》、贾生之奏疏并合而为诗者”(《邓序》)。顾炎武认为其诗“得古人微旨，可称大雅遗音”(《评语》)[22]。沈德潜评其诗曰：“诗品端厚正大。不轻佻，不板滞，于十子中为雅音。”[23]诗品有如其人品，颜光敏诗文典型地体现出“忠孝名节”家风涵润下的古之风雅精神，铸成了颜氏诗文一以贯之的德性气韵。“盖自五、七言、歌行，古今诸体备美而恢恢有余地。此犹之扛鼎者，亦既举千钧之重而意气安闲、喘息不动，其本领有以胜之也(《叶序》)”[24]。此论即以“举千钧之重而意气安闲”的“本领”赞其诗积淀深厚的家学渊源，揭示出颜氏家风与诗文书写相得益彰的关系。其文也极鲜明体现出这一点，《颜氏家诫》为光敏“称述祖训，陈忠孝以勉后学”所作，内容分为“敦伦”“承家”“谨身”“辨惑”四部分，涉及儒家所推崇的修身、齐家、就学和守节等要义，特别是记述其父祖之事，辞气慷慨激昂，浩然正气长存天地间。

另外颜光猷存《水明楼诗》六卷，收诗400余首，《曲阜诗抄》选其诗18首，《晚晴簃诗汇》选其诗3首，并云“诗亦见仁廉之效也”[25]卷三十七。其诗风正如《卫序》所言：“其寓意在伦常风教之切，其发皇激昂多忠孝恻怛之心，其咏叹咨嗟皆高旷脱略之识。其气洋洋，其光熊熊，而其要归在于优柔平中，不为哀怨噍厉之响，斯诚盛世元音也。”[26]拙文《颜光猷〈水明楼诗〉论析》在梳理其诗后认为：“抑或身为圣人之后，加之家学家风的积淀，颜诗极为鲜明地体现出儒家‘温柔敦厚’的诗风，践行着‘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中和主张，具有一定的道德旨味。”[27]季弟颜光斅诗据载有180余首，今传本《怀轩遗稿》仅收诗11首，《曲阜诗抄》录8首，大多遗失。其早年受学于仲兄光敏，诗风近之，“而诗罕传，一鳞片爪亦足珍贵。如集中《鬻儿行》等篇，奖善疾恶，溢于楮墨。而《赐宴恭纪》《喜雨应制》等篇，有极高贵可诵”[28]。由此可知，光斅诗亦具风雅之风。

清代曲阜颜氏后人受其父祖诗风人品的熏染浸润，代有作者，可谓一门风雅。其家族诗歌都以书写时代家国感知、吟咏“忠孝名节”为准的，强调圣人之裔和文化世家的风雅品格。顔肇维克承忠孝家风，性“质直方严，强力勤敏，出于天性，身简素，临事棘棘不阿(《空山堂集·协办礼部仪制司行人司行人颜公墓志铭》)”[20]卷七，191。幼受其父光敏影响，擅诗，今存《锺水堂诗》三卷，收诗240首，为官浙东时所作，“吾师漫翁先生自曲阜出宰海上，庶事修举，暇时讽咏，每一篇出，邑士人争诵之”，“盖文章政绩，直追古人，而上海内学者将于此观风雅焉(《锺水堂诗·侯嘉繙序》)”[3]472。颜小来今存《恤纬斋诗》一卷，收诗45首，是颜氏家族中唯一有诗歌传世的女诗人，与肇维“子懋岭、懋侨、懋儨、懋企、懋仝，孙崇穀、崇俭、崇槼、崇棻、崇榘，俱工诗，允称一门风雅云”[21]751。颜懋伦今存《颜清谷四编诗不分卷》《秋庐庚壬学诗一卷》《秋庐唫草一卷》《什一编不分卷》《颜乐草堂诗一卷》《癸乙编一卷》《旧止草堂集一卷》《夷门游草一卷》，共收诗300余首，皆为性情之作，“而求进于古诗人而合于圣人之道者(《什一编牛序》)”[29]，被袁鉴跋誉为“四始彪炳，六义环深，风雅宏材，冠绝三唐两宋”[3]487。由上观之，颜氏“忠孝名节”门风不仅铸就了家族诗人的道德人格，也成就了颜氏家族文学以真善为内核的风雅品格，成为清代山左文学一道独特的存在，更是清代颜氏家学道德精神的鲜明呈现。

其次，颜氏“忠孝名节”家风还赋予了颜氏文学书写一抹浓重的经史色彩。身为圣人之裔，自然是奉儒守官的虔诚信仰者，加之清朝统治者的扶持优容和曲阜儒风的熏染，颜氏文人似乎对经史有一种天然的钟情，“读书本以求道”[19]305，而圣道存在经籍，文章在于明道，故求道须以经史涵养，以文章著述实践，成为颜氏家学传承的信条。颜氏宗子终明清两代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其颜氏族裔少长即补四氏学生员，读书习礼，修德凝道，以“经史书”令“习辞赋经义”，“严加训诲精通经术，以继圣贤之业”[14]卷二十七，617-618。同时，颜氏家学又非常重视经学、史学的教育和养成，并灌注于早期的启蒙教育中。颜伯璟持“家法严以肃，训子孙以博通经义(《奉直大夫颜公墓表》)”[18]卷七十二，545，故其子孙“多以忠孝文学著”。颜光敏“早慧，好读书，折衷群儒言，自出新义，其于《大学章句》持论尤龂龂”[18]卷七十五，563，七岁，“《四子书》《孝经》《毛诗》《周易》俱成诵，一字不忘”，成进士，补内国史院，后充《一统志》纂修官，“淹通经史”，“与孔尚任考订礼乐，阐天命之微，欣然有得(《颜修来年谱》)”[30]，故其诗写纪游、闲适和赠人之情则鼓吹孔颜乐处，如《登太华山九首》《村居同家兄作》《寄吴六益》等；写实多得杜工部诗史之韵，如《驱蝗》《戊申六月十七日齐鲁地大震歌以纪之》等。《家诫》“承家”篇追叙祖父颜胤绍忠烈之气，来龙去脉，摇曳起伏，尽得司马公史笔之妙。颜光猷早年与弟光敏共学，成进士，撰《易经说义》二卷、《易理》一卷，又充《明史》纂修官，出入经史，故其诗多喜用典，追叙史实，勾连古今，染上了浓郁的经史色彩。其文“泽乎经术，创意深造”，“发明孔颜乐之心学，即讲坛中不绝之微言也(计东《澹园稿序》)”[31]。颜光斅早承父兄之教，“其读书《五经》《左传》《离骚》《庄子》”[3]487，“喜读《春秋传》《国策》《庄骚》《太史书》(《三颜公传》)”[17]卷七，675，沉淫经史，措志坟籍，陶铸性情，发文制义，法式精严，遂为“海内所诵法”。颜肇维，由四氏学庠生身份贡入太学，其学尤以经术称闻，故其诗既有写实时有“汉时重盐法，用制匈奴命。后儒言利国，亦不废卤政”(《安邑盐池》)史实的引入，赠别时有“夷门月冷侯生老，官渡烟消霸业荒”(《送孔榆村之汴》)的怀古咏叹，还有“采风我亦皇华使，欲补笙诗问束生”(《赠孝义梅隐雷先生》)守经的自许。颜懋伦幼受母教，博通经史，其“为诗而求进于古之诗人而合于圣人之道者”，带有鲜明的尊经色彩。颜懋侨，自幼博学强记，有诗名。其诗尤长于纪事，“其事则国家之兴废，百司之升降，四海之奏闻，人材之选举，园邱方泽、宗庙社稷、日月风雷之祭告。其物则京师之土产，十四省之贡献，九边外徼四十八部落之方物，一一皆画之于笔，绘之于诗”，“则颜君之诗，岂不为一时实录乎哉(《蕉园集郑序》)”[29]577，带有鲜明的诗史质素。至咸丰、光绪年间72代孙颜士璋有《四勿斋诗文抄二卷》，其名作《捕蝗行》因描写官督民捕蝗灾之史实为世人所称道，体现出颜氏文学书写中经史传统的衍仍。

再次，在颜氏家风的熏染下，清代曲阜颜氏家族的文学书写也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家法”意识。一方面，诗歌创作成为清代曲阜颜氏家族最钟情的文学书写体裁，这可以从清初66代颜伯璟直至晚清76代颜景堉皆有诗作留存得到验证，也可以从颜氏士人除八股时文之外鲜有文集名世得到佐证。另一方面，在文学书写抒情格调上，他们严格遵循着儒家所追求的“温柔敦厚、怨而不怒”诗学主张，鲜有壮怀激烈、情志郁勃的发愤刺世之情。究其原因，千百年来以德业为先的家学家风传承沉淀成为一种强大的文化基因，并在清代官方优容和程朱理学复兴中得到进一步彰显，它自觉或不自觉地左右着颜氏士人的思维习惯，形成家族共性的文化心理。这使得他们习惯于在仕途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又以文学著述特别是诗歌宣示着一个文化世家诗礼传家的荣耀和风度。他们在圣人之裔的光环映照下，中规中矩地书写着他们目力所及的时代和生活。从总体来看，颜氏文学创作在内容上多纪游应景、交游唱和及赠别言情之作，这类的诗篇大都诉诸性情，情真韵胜，笔触纡徐淡雅，格调温柔敦厚，左右不出儒家倡扬的“中和”之规。间有少许写实纪事、应制颂德的作品，虽是反映其忠孝之义、家国之情，但又在反映社会现实的广度和深度上有所欠缺，价值评判上又有一种“圣主”情结，故鲜有震撼的力作传世。在艺术上虽多踵武唐贤，但在抒情力度上大都克循着“中和”的尺度，带有“宗唐”的诗学宗经意味，体现出颜氏家风涵润下的文学创作思维惯性。清代颜氏文学除颜光敏外，其影响大多不出山左，鲜有与当时清代大家相媲美的名家和名作，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颜氏文学的成就，这也许是颜氏文学书写的局限所在。

综上，曲阜颜氏作为传统的、典型的“道德文学世家”，虽历经时代变迁，但颜氏“德行为先”的祖训被颜氏后人始终奉为圭臬，历代不替，并多有丰富。至清代，曲阜颜氏在“忠孝名节”门风的影响下，其家族文学蔚然兴盛，以儒者之风和道德之气灌注诗文著述，呈现出鲜明的德性气质和传统风雅气度。诗文创作多以经史为根柢，以表现孔颜乐处为旨归，以经史涵养真性情，呈现出一定的经史色彩和传统风韵，形成了颜氏文学书写的共性特征。贯穿清代诗坛宗唐与宗宋之争的文学思潮及从实学到考据学术思路的转变，也为颜氏文学的书写抹上了或多或少的时代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