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陆军与辛亥革命研究述评
2022-03-17李英全
李英全,李 贺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新中国成立后,对于辛亥革命史的研究,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开拓、耕耘,其逐渐成为一门“显学”,愈发受到学者的重视。进入新世纪以来,辛亥革命研究再呈新貌,研究视野进一步扩大,研究的角度更加细化,研究方法越来越多样化,诚如历史学家章开沅客观指出的那样,辛亥革命的研究愈加深化。(1)参见曾业英编:《当代中国近代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587页。
目前学界更多关注的是革命党人对辛亥革命的影响,相对容易忽视陆军与辛亥革命的关系,这可从严昌洪、马敏的《20世纪的辛亥革命史研究》一文中略见一二。(2)参见严昌洪、马敏:《20世纪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136—151页。这些年来关于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论文不下几千篇,论著也有几十部以上,各方面相关问题的研究很多并不断拓展,各种理论体系都有所借用,从革命范式到现代化范式,再到国家社会关系理论、社会转型理论、民族国家理论等等。各种政治派别与辛亥革命的关系成了研究的重点,但涉及到陆军与辛亥革命的研究仍然很少。再从每十年一次的辛亥革命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成果来看,陆军与辛亥革命关系的研究也是鲜有涉及,可知此问题的研究还是处于边缘地带。实际上,陆军是清末民初时期军队的主要作战力量,在辛亥革命中同样发挥主力军作用。因此对陆军问题的深入研究,是对辛亥革命乃至中国近代史多面相考察的必然要求。
由于陆军与辛亥革命这个课题涉及的问题很多,本文无意对近二十年来研究中所涉及到的陆军相关人物和事件进行全方位的综述,而只就新军、巡警、巡防营等军种与辛亥革命的关系,以及民初陆军整顿等问题进行述评。有些问题可能涉及的深度不够,但这些看似普通的问题往往是辛亥革命史中最容易忽略的关键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的。
一、清末新军建设及其与辛亥革命的关系
新军是清政府在甲午战败后内忧外患的背景下,被迫向西方学习试图以更新军事力量为主要目的而建立起来的新式陆军,当然其还是为了维护清政府的统治。清廷在甲午战争中惨败,湘军、淮军、防军及练军相继腐败至不堪调用,旧军的劣点完全暴露。清廷为图延长其帝业,遂决计创建新式陆军,于是就有“新建陆军”“自强军”的出现,因其武器装备全部用进口的洋枪洋炮,编制和训练也全部仿照西方军队,因此称为新军。这是中国陆军开始现代化改革的重要标志。
新军是清末陆军走向现代化的开始,是清末陆军的骨干。近年来清末新建陆军相关研究成果颇丰,综合性论著尤以张华腾的《清末新军》一书为集大成者,填补了新军研究中的许多空白。该书分别从新军的编练、拓展、编练的展示、新军招募与退伍、营制与饷章、武器装备与后勤体系、军纪,训练与战术、军校及军官培养、新军的主要将领及历史地位展开论述,全书共十二章节,其创新点之一在于将新建陆军放在中国陆军近代化的过程中进行考察。具体而言,他将新军的编练与民初军阀割据局面的产生相互联系起来,指出造成民初军阀割据局面的原因有四个:一是甲午战争后尚武主义思潮的兴起与激荡;二是清末新军地位的提高;三是国家政策的变化有利于军人的发展与成长;四是伴随着中央集权的衰落,地方主义与地方分权势力的不断膨胀。(3)参见张华腾:《清末新军》,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这种观点是一定新意的。
更多学者从不同省区军事改革的角度进行分析,由此来观察清末各省各区域的军事改革特征以及发展趋势。这种军事改革的地方化特色深刻影响到各地陆军在辛亥革命时的表现,诸如南洋新军、云南省新军、湖北省新军等。周子康对南洋新军编练始末进行探讨,认为南洋新军在建制、装备、操法、训练等方面取得明显进步,指出南洋新军的编练在清末军事变革中的重要地位,同时也指出了南洋新军编练中存在的问题:军事经费不足;地方主义色彩严重;新军内部不同出身的军官时有矛盾与冲突;对清廷不信任,有反叛意识等。(4)参见周子康:《清末南洋新军编练始末探究》,《军事史林》2020年第5期,第67—73页。潘崇以锡良与云南新军编练的关系进行考察,指出云南新军建设取得成效与锡良的多种举措有密切关系:经费方面,锡良通过沟通央地与求诸它省协济进行解决;管理上,设置督练公所与整顿军纪,缺少将领,则请求外部支援与内部着力培养;在新军装备及后勤方面则是购置新式军械和修葺营舍等进行改善。云南新军的编练成效虽好,但不具有普遍性,清廷对云南新军编练的重视很大程度与云南边地的性质密切相关。(5)参见潘崇:《锡良与清末云南新军编练》,《军事历史研究》2016年第3期,第69—82页。李翔从身体史(身体即包涵人的肢体,还指人的思维)的角度出发,考察张之洞与革命势力两方对湖北新军开展身体规训与逆规训的斗争。随着科举的废弃,儒学地位的倾颓,致使军队内部纲常礼仪松动,张之洞试图重建礼学为核心的儒家秩序,并吸纳西学兵学知识进行规训,革命势力则逆规训,将这一切的问题归结于清朝的统治,反清革命话语被新军士兵普遍接受,最终张之洞等的身体改造完全失败。(6)参见李翔:《身体的规训与逆规训——张之洞与首义前的湖北新军》,《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112—116页。赵云田认为东北地区军事改革的开端始于东北行省的设置,其改革的重点在整顿军制和筹练新军,特别是督练处及相关机构的设置。这一改革改变了原有东北地区混乱的军事生态,训练出了近代化军队,对抵御帝国主义国家的侵略起到重要作用。(7)参见赵云田:《清末新政期间东北边疆的军事改革》,《社会科学辑刊》2003年第4期,第103—107页。
清末新政时期新军在各方面都有进步,学者对新军的军事训练、后勤、优抚、退伍等制度进行探讨。李正军从军事训练的角度考察清末军事近代化的成果,认为清末新军通过改革实现了军事训练组织领导体系的革新、编制结构基本近代化、训练制度法典化和组训队伍的专业化、训练内容实用化、实战化及训练方法的多样化。但受限于封建制度的束缚、经济发展水平的限制、旧有观念的惰性,这些都导致新军整体近代化水平的有限和新军内部发展水平的层次不齐。(8)参见李正军:《论清末新军军事训练近代化》,《军事历史》2018年第6期,第42—46页。郜浩豪从军事后勤的角度考察军事近代化的发展脉络,分别从军事后勤指导思想的转变、近代军事后勤制度化建设、后勤保障内容的近代化、军事后勤教育近代化等四个方面具体分析,认为随着晚清军事改革的推进,相应地促进了军队后勤近代化程度水平的提高,但仍有局限,体现在新军各军种后勤近代化水平参差不齐及军队后勤整体水平不高,这些都表明这一时期的中国军队的军事后勤事业仍在起步阶段。(9)参见郜浩豪:《试论清末军事后勤近代化建设》,《军事历史研究》2009年第4期,第39—45页。任同芹认为晚清新军的优抚制度是中国优抚事业发展的重要时期,其具有待遇优渥,发放制度严密,重视军队医疗卫生工作及退伍军人安置工作的特点。新军的优抚措施更加系统与完善,特别是有关受伤士兵的伤残等级的明确划分,具有重要现实参考意义。新军的优抚制度成果是封建时期优抚制度发展的最高成就,但仍摆脱不了封建经济的窠臼,难以取得长足的进步。(10)参见任同芹:《论晚清新军的优抚制度》,《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第6—9页。赵治国认为,晚清新军开展军事改革,实行士兵退伍制度,有助于提高军队战斗力,同时退伍制度更番训练,部分地节省军费开支。但这一设想存在诸多问题,清末新军的退伍制度失败的重要原因是士兵退伍后,清廷无法解决退伍士兵的安置问题,传统社会无法吸纳退伍士兵,同时安置工作的困境也影响到正常征兵工作的开展,这反映出传统社会滞后于新生制度的发展以及近代社会转型的内在困境。(11)参见赵治国:《浅析晚清新军退伍制度存在的问题》,《求索》2010年第11期,第253—255页。
有的学者从马队营制、新军会操等方面更为细致考察清末陆军问题。牛贯杰从马队营制的两次变化出发,考察晚清军事改革的脉络。他指出马队营制的第一次改变,虽带来战斗力的提升,但也导致地方分权的出现;第二次演变即传统马队向近代化骑兵过渡,这一时期的马队成为步兵与炮兵的策应部队。马队规模的逐渐缩小,彰显了中国军队近代化的逐渐起步。(12)参见牛贯杰:《晚清清军马队营制的演变》,《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第115—121页。彭贺超围绕新军军事演习这一研究对象,从甲午战前清军操法的演变、甲午战后新军对抗演习、清末新政时期新军会操、新军会操的总体评述四个部分,运用诸多珍稀史料考察西方军事演习被新军引入、发展并与本国国情结合进而完善的过程,勾勒近代军事演习的发展脉络,填补了这一部分的空白,对中国清末军事变革研究做出有益的补充。(13)参见彭贺超:《新军会操——中国近代军演早期形态研究》,上海:中华书局,2018年。此外,一些硕博论文也对这方面有所研究和探讨。(14)参见初阔林:《民国时期新疆省地方军制研究(1912—1949)》,博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8年;刘威:《清末东北新政中的军事改革》,硕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07年。新建陆军原本是清廷赖以依靠的支柱,无论是南方直接参与起义的新军,还是在袁世凯手中被用来威胁清廷的北洋新军,最终都成为了清朝的掘墓人。因此新军与辛亥革命有相当值得考察的空间。
新世纪以来,有更多学者关注新军与辛亥革命之间关系的研究,研究的侧重点在于辛亥革命中新军的表现和作用,以及新军出现革命化倾向的原因。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对辛亥革命时期各地新军的具体研究,有了长足的进步。辛亥革命中主要发动起义和参与军事斗争的新军中,南方新军成了学者研究的重点,相关研究围绕各地新军在革命中的表现进行考察。周新国、张进对驻扎在南京的新军第九镇进行了研究,分析其起义失败的原因。他们认为,武昌起义后,张勋等官僚仍支持清廷,因第九镇的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派人对第九镇进行监视和控制。受时局影响,革命军被迫起义,起义准备工作并不充分,敌我力量悬殊,革命军内部上层军官采取观望态度,诸多因素影响最终导致起义失败,延缓了南京的光复。(15)参见周新国、张进:《新军第九镇起义问题探微》,《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第3—8页。龚春英则同样针对南京光复,选取第九镇统制徐绍桢,分析其投诚革命的举动。龚认为其投诚并非是无奈或者被迫之举,是与其所受教育和生活经历直接相关,具有必然性,徐的投诚保全了第九镇的革命力量。(16)参见龚春英:《论辛亥革命前新军第九镇统制徐绍桢》,《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50—53页。尹航则以被誉为“北方武昌起义”的滦州起义为核心,分析新军第二十镇军在革命起义中的表现,引用孙中山、袁世凯等南北各方当事者对滦州起义的评价,介绍起义主要参与者冯玉祥对滦州起义的纪念活动,更加系统全面研究滦州起义的全貌,给出相对中允的历史评价。(17)参见尹航:《滦州起义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河北师范大学,2020年。翁敏指出湖南省新军的大部分军官与士兵都具有较强的革命性。但新军内部存在革命态度的分歧,大多数中上层军官对待革命态度消极,相反地下层军官和士兵多富有斗争精神。这种分歧直接导致长沙反正后,起义者推举焦达峰、陈作新任正副都督,之后新军上层军官回长沙,双方因此发生矛盾,不久酿成长沙事变。翁认为这是各地革命党人运动中新军所存在的共同问题,值得深入研究。(18)参见翁敏:《湖南新军与辛亥革命》,《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第77—81页。
其二,近二十年来学界有关于边疆地区新军的研究成果也日益增多。张华腾、彭贺超考察新疆新军,认为其虽然先天不足,编练过程阻碍颇多,只练成伊犁混成协和暂编陆军第35协,但这两军最后走上不同道路。前者成为革命的主力,后者则是镇压革命的工具。出现这种差异与新军内部成分、新疆地方改造工作及地方当局的掌控能力有重要的关系。(19)参见张华腾、彭贺超:《新军编练与新疆辛亥革命研究》,《新疆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第139—146页。王伟分析吉林新军的情况,指出吉林新军受到巡抚的严密控制,所以吉林地区起义受阻。此外,革命党人对新军的动员不足、革命党内部缺乏强有力的领导核心,这些因素导致东北地区的革命并未带来多少新的变化。王伟认为这并不标志革命的失败,只是此区辛亥革命运动的终结。(20)参见王伟:《吉林地区辛亥革命运动述略(1905—1918)》,硕士学位论文,吉林大学,2012年。吴达德指出,“重九”起义结束了清王朝对云南二百多年的统治,具有重要的意义。云南革命党人对新军的动员和渗透十分成功,所以“重九”起义中,新军积极参加,具有几个鲜明的特点:一是起义通过激烈拼杀而夺取胜利;二是起义准备充分、计划周详、号令一致、指挥统一;三是起义领导人由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毕业生组成,军事素质较高。云南地区由革命党人掌权,所以没有出现权势的摇摆。(21)参见吴达德:《试论清末民初的云南陆军讲武堂》,《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92—98页。对西北甘军而言,辛亥革命是其重新崛起的机会。赵维玺认为甘军这支旧式军队在辛亥革命中,一方面维护清廷在西北的统治,出兵镇压陕西和宁夏起义;另一方面,甘军又善于把握时机和迎合时势。在清帝退位之际,将自己改造成拥护共和的势力,最终成为强大的地方军阀势力,展现出辛亥革命各方势力的复杂面相。(22)参见赵维玺:《试论甘军与西北辛亥革命》,《甘肃联合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第25—29页。谯珊以驻藏川军的活动为例,认为驻藏川军的“革命行动”看似是响应内地革命,但实质则从自身利益出发,在革命与勤王间摇摆,并无明确的政治诉求,辛亥革命仅是“革命者的革命”。(23)参见谯珊:《革命中的另类诉求——试论辛亥革命时期驻藏川军的非政治诉求》,《天府新论》2013年第2期,第132—137页。
其三,更多学者把注意力放在党人与新军的结合,特别是起义后军政府的建立及其对陆军的整顿等方面,进一步丰富了辛亥革命时期的陆军研究。简婷围绕革命派与新军的结合,认为策动新军是把双刃剑:一方面,革命派与新军合作解决了武装斗争所需的人员与武器问题,加快了推翻清廷的速度;另一方面,革命党人无法掌控新军。新军自身不断蜕变,成为各地军阀,直接造成民初乱局。(24)参见简婷:《辛亥革命时期革命派领导的武装斗争》,博士学位论文,湖南师范大学,2011年。冯峰就陕西省军政府展开探讨,认为它是新军、会党和同盟会联盟下的产物,其中会党起到主导作用,新军依仗会党,同盟会处于边缘地位。因此冯峰认为辛亥革命是同盟会领导资产阶级革命的这一论断值得商榷。(25)参见冯峰:《陕西军政府与辛亥革命》,《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第26—32页。李英全就湖北军政府的治理问题展开考察,湖北军政府采取军民分治、以法治军等举措较好解决了军队中新兵难于指挥、军官水平不高、战斗力较弱等问题,但也带来诸多新问题,同样的类似问题困扰其他地区的军政府。(26)参见李英全、齐远飞:《论辛亥革命时期湖北军政府对军队的整治》,《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第65—73页。谢俊美从整体概括的角度对各地军政府的特点进行总结,发现大多数军政府极其重视有关军事机构的设置。(27)参见谢俊美:《辛亥革命时期的军政府述论》,《历史教学问题》2001年第4期,第3—8页。辛亥革命陆军中的不同兵种均发挥重要作用,但对新式兵种的研究较少。徐振尧强调测绘军人是新军的重要构成,在武昌首义中,湖北陆军测绘学堂学生是重要生力军,较好补充了这一部分的研究空隙。(28)参见徐振尧、王树连、张子云:《测绘军人与辛亥革命》,《中国测绘》2011年第6期,第44—51页。
其四,新军的革命性倾向缘起、新军的革命活动和作用及辛亥革命时清军的蜕变与清政府的应对举措等方面的研究,得到进一步拓展。张伟佳由辛亥革命中的北洋新军和南方新军的不同表现出发,分析出现不同的原因。首先,南方新军人员构成具有较强的革命品性;其次,南方新军的将领更具革命主张;最后,南方革命党宣传和组织是非常有力的。(29)参见张伟佳:《略论辛亥革命中的北洋新军和南方新军》,《军事历史研究》2011年第4期,第185—186页。围绕新军起义的原因,过往研究多结合历史背景分析新军背离的原因,(30)参见欧凯:《近二十年辛亥革命有关军事问题研究述评》,《宜宾学院学报》2011年第9期,第117—120页。近年来从新军内部寻找原因的路径成为研究主流。熊志勇主张相关研究需要转换观念和调整视角,特别是正确解释新军在辛亥革命中的角色及其影响,他提出辛亥革命是晚清以来军事近代化下激进变革的结果。(31)参见熊志勇:《新军与辛亥革命论略》,《辛亥革命与20世纪的中国——纪念辛亥革命九十周年学术讨论论文集》(上),2001年。苏全有从国家失控和思想失控两种路径展开探讨,将前者归因于清朝中央政府的无能,执政心态急躁,对新军的控制较为宽松,同时疏于旗兵的建设;后者则来自于四点因素带来的影响。如农民为主的下层群体及会党的参与,海外军事留学生的积极活动,新军知识化,学生分子青春期的叛逆倾向等等。因此,需要审慎评估革命派宣传工作的效果。(32)参见苏全有:《论清末新军的思想失控》,《史学月刊》2009年第6期,第82—87页;《论清末新军的国家失控》,《学术研究》2009年第7期,第128—132页。
对于陆军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及影响,李英全要求重新审视何种群体是辛亥革命的主要力量,长期以来学界对这一问题缺乏充分认知和评价。事实上,军队是辛亥革命中的主力:主力作用体现在首先军队是武昌起义的主要功臣;其次各省响应起义后,军队唱主角;最后海军兵变与北方地区兵谏。这些都直接推动辛亥革命的发展。军队的主力军作用又对革命后军权的扩张带来了负面的影响:首先军队暴动造就军人权贵集团与军阀势力,走向地方分裂;其次军人干政所带来的军阀政治,极大影响社会的健康发展;最后军队暴动摧毁了旧有政治秩序,而新建立的民国政府及地方军政府无法建立起稳定的社会政治秩序,这又进一步导致了失序社会状况的产生。因此,要将民国乱局与辛亥鼎革统一进行思考。(33)参见李英全:《论军队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及影响》,《安徽史学》2011年第2期,第78—86页。此外他谈到相关史实的理顺与重建仍须重视,所以他分别从武昌起义时军队的参战实况、独立省区的军队表现、海军的活动、军队的扩充问题和军队起义的影响等方面考察,认为辛亥革命的军队起义产生了积极和消极的影响,总体来看清政府虽然被推翻,但军队暴动带来的军阀割据和社会动乱深刻影响了辛亥革命后的中国社会。(34)参见李英全:《论辛亥革命独立省区的军队表现及影响》,《辛亥革命与百年中国: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911—2011)》第1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571—590页。
刘凤翰针对革命前夕的清军进行全面考察,指出革命前夕全国各地新军的编练进度各不相同。同时,新旧各军在思想、待遇等方面存在差异,导致彼此敌视,成为诱发动乱的源头之一。通过回顾清末民初军队的演变历程,他认为其中出现两次军队蜕变阶段:一次是辛亥革命后,新军及少数旧军和巡防营建立临时军政府时期;第二次蜕变是袁世凯继任大总统后开始裁兵整顿的时段。从总体上来看,军事蜕变是较为成功的。(35)参见刘凤翰:《辛亥革命前后全国军事蜕变》,《辛亥革命与20世纪的中国——纪念辛亥革命九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51—206页。对此,张华腾转换思路,突破以革命党人为主体的视角,而是从清政府的军事应对来探究辛亥革命,指出武昌起义后,清政府并非坐以待毙,而是高度重视,将新军精锐力量整编成三支军队,其中战斗力最强的第二军并没有听令开赴前线,导致武昌前线的清军不足以完全镇压起义军,最终引发全国革命的结局,并揭示出第二军编制未成的原因与北方滦州兵变有直接关系。而滦州兵变的推手是改革派和立宪派,并非是革命党,由此提出清廷的覆灭结局是革命党人、立宪派、北洋军事集团合力作用的结果。(36)参见张华腾:《武昌起义后清廷组编新军三军考略》,《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第98—113页。
此外,彭贺超以一份徐树铮所写的报告材料为基础,考察武昌起义前长江中下游省份陆军状况。他发现报告内展现了部分地方督抚与新军的疏离及督抚对新军编练的消极态度,由此认为新军的背离除了自身倾向、革命党人的运动及清政府中央决策的失误之外,还与地方督抚群体的消极态度有重大关系。(37)参见彭贺超:《武昌起义前夕长江流域省份新军状况研究——以徐树铮〈参观宁镇湘鄂皖陆军禀告〉为中心》,《安徽史学》2017年第4期,第64—71页。
二、旧式陆军的研究
近二十年来,学界除重视新军与辛亥革命关系的研究外,尤其还重视旧式陆军与辛亥革命关系的研究。具体而言,体现在以下几大方面:
一是对巡防队、巡警队的研究从先前的不重视到后来逐渐加强。清末陆军研究多集中在新建陆军,旧式军队研究本就匮乏,因此作为旧军整顿重要成果的巡防队常被忽略。清廷陆军部原计划编练新军三十六镇,但受限于财政困难,目标并未实现。财政困境是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面临的巨大难题,于是练兵处向陆军部提议,对旧式军队进行整顿,将各省名目杂乱的防营,统名为巡防队。陆军部颁布《巡防队试办章程》,规定:“旧有之防、练各营以及杂项队伍……前经练兵处奏明统改为巡防队。”(38)刘锦藻:《清朝续文献通考》(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9525页。刘庆认为它在编制上延续勇营旧制,虽然更新武器装备,引进新式训练方法,但仍是旧式军队,并成为了镇压人民的反动工具。(39)参见刘庆:《清末军制改革研究(1901—1911)》,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师范大学,2003年。有学者从更全面、更多元的视角考察巡防队的发展及其在辛亥革命的活动,认为其对反清革命做出了“贡献”,但是以巡防队为代表的军队暴动,导致了治理上的文武失衡,最终引发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军阀政治。(40)参见李英铨:《论辛亥革命中的巡防队》,《安徽史学》2009年第6期,第16—23页。
清末军事改革是多方面的,组建巡防队只是改造旧军的一个分项,而巡警的产生是军事改革的另一结果。其发端于江楚会奏中提出改革兵制,分别设立常备、续备和巡警等军种。清廷的政务处将“巡防军,应将旧有各营,裁去老弱浮惰……分拨各处,兼归州县钤束,专为巡防警察之用”。(41)苑书义、孙华峰、李秉新主编:《张之洞全集》(第6册),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140页。巡警军的创办常被视作晚清警政事业的开端。(42)参见王家俭:《清末民初我国警察制度现代化的历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45页。但彭学芹提出不同意见,认为巡警军的编办并无明确的计划,不宜将其作为警政力量,它的具体职责更多地来源于各地督抚对上谕的理解,不同理解带来不同结果。如福建、江西等地将其作为绿营裁撤整合的新归属,直隶、湖北等地则是重新创办警务局等机构,并非是将旧式军队简单整合。她指出巡警军的名称包含了警察和军队的双重色彩。这种特质,昭示转型期间新旧两种制度的交替与杂糅,也展现出晚清中央政府难以掌控新政主导权,新政的举措被地方督抚所干涉。(43)参见彭雪芹:《晚清“巡警军”考析》,《历史教学》2009年第8期,第26—31页。也有学者对巡警军展开区域性研究,赵水以新疆巡警为例,分析新疆出现“军警”不分的原因。他认为这归结于巡警人员的来源,其中相当部分来自于被裁撤的绿营官兵,加之清廷对巡警的定位认知不清。同时,巡警经费多取自于军队,所以军、警界限难于分明。但随着巡警建设的推进、功能的扩大和成员来源多样等因素的影响,军与警渐趋分离,最终在清末时完成这一分离过程。(44)参见赵水:《清末巡警制度探析》,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8年。。詹延钦对巡警军在辛亥革命中的活动进行考察,认为因其自身军警兼备的双重色彩,导致其反清起义中扮演双重角色,既作为清政府镇压起义的工具,又有部分巡警支持革命。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首先是巡警军成员多来自于旧式军队,革命派没有对其进行系统的宣传和动员;其次部分巡警军的控制权归属地方士绅,地方士绅在革命中多处于中立地位;最后巡警军自身的腐败。(45)参见詹延钦:《清末巡警与辛亥革命》,《史学月刊》1999年第4期,第45—48页。
二是对八旗兵的研究也有一定的拓展,但对清末绿营的研究仍然缺少重视。随着农民起义的高涨和列强的多次侵略战争,晚清八旗兵已名存实亡。从洋务运动时,清廷就对旗兵进行改革,组建新的旗兵,到了清末新政时仍然没有放弃对八旗兵的改革。潘洪钢系统论述了清末旗营改革与裁撤的过程,指出全国各地驻防八旗裁撤极不同步,总体上进展不大。除东北三省外,其他的地区旗营仍旧保留。(46)参见潘洪钢:《清代八旗驻防族群的社会变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88页。有关清末驻防八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驻防八旗在辛亥革命中所扮演的角色。有学者把全国各地驻防旗营应对辛亥革命的情况大致分为三种类别:首先是顽强抵抗,以福州、西安为代表;其二是初有抵抗,后即投降,以杭州、荆州为典型;其三是和平相处,以广州、成都为例。(47)参见潘洪钢:《辛亥革命与驻防八旗》,《中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5期,第30—35页。对以上的观点,有学者提出不同看法。徐方平认为“荆州驻防八旗凭借一定实力与鄂湘民军在战与和的反复较量中负隅顽抗一月有余,”其并非是初有抵抗而后投降,因而潘的论断是值得商榷。(48)参见徐方平、曾银慧:《论辛亥革命时期的荆州驻防八旗》,《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第36—40页。
有学者以京旗常备军为考察对象,分析晚清军制改革对八旗的影响,认为它是清廷以旗籍兵源为主重建军队的代表性尝试,展现清廷旧军改革的不同思路。但它在组建过程中存在诸多困难,特别是受制于旗籍将领的匮乏,袁世凯通过派驻亲信得以将其掌控。因此辛亥革命中,其并未能成为清廷依赖仰仗的力量。同时革命后汉籍兵源的大量补充,旗籍色彩逐渐淡化。(49)参见黄圆晴:《最后的“旗军”:京旗常备军组建述论》,《吉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55—64页。
相对于八旗兵而言,目前学界对于清末绿营的研究明显不足。绿营兵作为清代各地军事重要力量,在多种因素影响下日渐没落。自洋务运动开始,清政府就对绿营兵进行整顿和改造,先将精锐部队改为练兵,以节省饷需,到清末新政时仍继续改造绿营兵,将其少部分精锐改为新军,将大部分主力改为巡防队,然后将老弱病残进行裁撤。宣统元年提出完全裁撤绿营的计划,但直到辛亥革命前夕尚未完成。各地裁兵工作进度不同,仅河南、广西、山西、四川、云南、浙江五省基本裁撤完毕,其余各省并未全部裁撤。田玉洪指出清末绿营裁撤是国家军事现代化的重要内容,使传统军事体制向现代军事体制过渡。(50)参见田玉洪:《困厄中的抉择:晚清(1864—1911年)裁军研究(以绿营为中心)》,博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05年。
除了陆军与辛亥革命这个主题外,对于清末民初陆军相关问题的探讨也在进行,只是探讨的问题更加细化,有不少硕博生加入了这些问题的探讨,对于进一步丰富此类问题的研究是有积极意义的。(51)参见李峰:《民初陆军部研究(1912—1916)》,硕士学位论文,陕西师范大学,2011年;吴吉利:《北洋初年陆军改造论评(1912—1916)》,硕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16年;胡彦青、张竞琼:《晚清及民国时期陆军军服的近代化》,《浙江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51—56页。如吴达徳以云南陆军讲武堂为例,分析云南陆军讲武堂具有师资整齐素质较高、课程设置合理、因材施教、注重实际并且重视体育活动等特点。讲武堂留日归来的教师在课堂上传播资产阶级思想和爱国主义教育,使云南讲武堂成为云南辛亥革命的策源地。(52)参见吴达德:《试论清末民国的云南陆军讲武堂》,《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92—98页。张建军就陆军军医学校在晚清民初的发展脉络展开叙述,认为其培养大批医学人才,同时强调厘清陆军军医学校的发展,有助填补近代中国军事教育史中医学教育的空白。(53)参见张建军:《清末民初陆军军医学校考述》,《军事历史研究》2020年第2期,第22—34页。
三、问题与不足
通过对近二十年来学术界对辛亥革命时期军事问题研究的梳理,相对于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的累累硕果,军事领域的重视程度还是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虽然可以说辛亥革命军事研究边缘化的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但是根本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也就是辛亥革命到底是以军事事件为中心还是以经济事件为中心?是以党人和新军为中心还是以资产阶级为中心?如果这些问题不能充分讨论,军事领域的边缘化问题就不会得到真正的解决,这就是近二十年来辛亥革命军事领域的专著极少见到的重要原因。
清末民初陆军相关研究存在的问题,也正是中国近代军事史研究整体问题的一个凸显,即亟待建立一个完整的学科体系和理论体系。(54)参见曾业英编:《当代中国近代史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35页。近年来,有更多学者致力于辛亥革命前后陆军的研究,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原有研究上的不足,但在相关军事技术、军队制度、军事教育与训练、军事思想等领域的探讨仍不够深入,更缺乏系统的理论体系,没有系统的理论体系,就会缺少宏观整体的研究成果。如果理论层面缺乏,那具体的细节就会得不到进一步的说明。
辛亥革命军事层面仍有一些领域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研究,仍有可以深挖的问题。诸如新军与辛亥革命的关系问题是研究的重点,但为何只有部分新军发动了革命,而北洋新军却成了镇压革命的主体力量?北洋新军更应当加以重视和研究。新军在某些省中发挥了重要主力军作用,但有些省的新军却不能发挥主力军作用,其中的原因仍需进一步说明。旧式陆军在辛亥革命中发挥的作用,从现有研究可知,存在较大的地域差异,并不能一概视之,需要重新进行区域性考察,藉此得到更完善的整体面貌。巡防队方面,有的省区巡防队和新军一起发动了革命,成了主体力量的一个部分,但有的省区巡防队却充当革命的敌对力量,其中的原因仍需得到理论上的说明,还有巡警和其它军事力量等的研究也需要进一步加强。
目前南北新建陆军在革命中扮演的角色,有待进一步探讨,相关叙述定式思维严重。北洋新军常被描述为袁世凯的棋子,其在辛亥革命中的实际作用被忽视,张华腾的《武昌起义后清廷组编新军三军考略》重新审视这一问题。但这类成果较为稀少,需要更加广泛地搜寻相关史实,完善史实构建,方可丰富辛亥革命多面性的认知。而常被视作革命党人运动的南洋新军,其自身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及与革命党人的关系,仍有考察的空间。此外,辛亥革命后各地军政府的相关研究依然薄弱。绿营和八旗作为清廷的传统军队,它们的演变、撤减、转变等相关研究,不仅缺乏理论上的说明,更应当有具体的细节性研究,因为它们仍有可观数量的存在,相关研究却容易忽视其在辛亥革命中扮演的角色与产生的作用。
相关的研究方法、理念亟待更新。首先需重新厘清辛亥革命研究中陆军的地位及作用,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如何正确评价各类陆军。在辛亥革命史研究中,这一问题长期有意识的忽略与隐蔽,所以辛亥革命由资产阶级主要领导的这一论断,需要全面反思,重新评估各群体发挥的作用,才能对辛亥革命有更深刻全面的认知。过于放大某一阶级或者贬低某一阶级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会导致对史实的偏见。辛亥革命后的民国政局演变,中央与地方之间的关系及民国整体社会的走向等都与辛亥前后陆军的活动密不可分,但相关研究却相对匮乏,多从革命党、资产阶级等方面思考,忽略陆军这一强大力量的作用。
研究者应追求多学科知识的交叉运用。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做出很好的范例,该书从清军与英军的装备及军事力量进行详尽具体的对比,更直观证明清军已彻底腐败的史论。相应的辛亥革命与陆军的研究也是一个多学科交集部分,如仅仅从历史学的角度出发,考察军事问题,对涉及军制、武器、训练等部分军事专业的问题讨论不够充分,容易陷入闭门造车的误区。如若寻求突破,那么增加军事学等学科知识的学习,从军事学科的角度出发,以军事学知识为基础考察清末民初陆军的演变,方能促进近代军事史研究整体水平的提高。
应增加新史学研究视角与方法的引入,有助于从全新角度考察辛亥革命与陆军相关问题。李翔的《身体的规训与逆规训——张之洞与首义前的湖北新军》,从身体史的角度重新思考清廷对新军改造与新军自身异化的关系,为陆军研究提供了全新思考方式。
原始史料是历史学科研究的基础材料,但清末陆军缺少一系列相关的史料总集及目录,相关史料的整理工作亟待加强,辛亥革命中陆军的相关材料多散见于各类文献中,需要我们在史料搜集与整理工作上多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