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占星叙事的崇礼意蕴
2022-03-17张辟辟
张辟辟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文学院,湖南 娄底 417000)
占星术在广义上应当属于天文学的范畴,《汉书·艺文志》就将它与天文同列:“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1]1765在这里所提到的天文,实质上就是占星术。而狭义上的占星术,也称为“占星学”或者“星占学”,是依据天象的变化来预测未知的事情吉凶祸福的一种方术。古代小说作者在谋篇布局,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命运时,也喜欢运用占星术,即占星叙事。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的占星叙事主要见于第一回的楔子,通过天象异常的出现来预测天下形势以隐括全文,从正反两个方面揭示崇礼的主题,使整部小说“虽为长篇,颇同短制”的独特结构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小说用星宿名反衬科举成功者的品行败坏和道德堕落,从反面着笔,显示推崇礼的必要性,从而弘扬传统的隐逸人格,树立讲“文行出处”的典范,描绘“礼乐兵农”的实践蓝图,从正面推崇礼的主张。此外,小说将占星术与相术结合,预测人物命运,嘲讽小人物追求功名富贵的急切心理,从而深刻地揭示小说的主旨。
一、“礼”的涵义与《儒林外史》楔子占星叙事奠定的崇礼结构
(一)“礼”的涵义
李泽厚在《由巫到礼释礼归仁》一书中就人们所说的“礼”进行定义:“(礼)是用一整套‘名分’次序的排列制度,来别亲疏,定上下,立尊卑,序长幼,明贵贱,分远近,以确定人们的义务、道德和生活。”[2]53
礼源于巫术礼仪。中国思想史由“巫而史”的过程,就是从巫术礼仪到“礼”的转变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周公的“制礼作乐”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它“将虽有久远历史却未有定型规范的原始歌舞即巫术活动,通过以祭礼为中心,结合日常生活习俗,延蔓发展,最终造成了‘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即一整套秩序井然的非成文的法规准则。它由上而下,严密地笼罩了包罗了整个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2]49。这一理性化完成形态的标志为“德”和“礼”。“礼”是“德”的外在方面的演化:“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3]89换言之,巫术活动的外在方面,经过周公制礼作乐,被理性化为人文制度——周礼。对它的理解,一般公认为“在周初确定的一整套典章、制度、规矩、仪节”[2]105。“礼有五经,莫重于祭”[4]1236,“夫祭有十伦焉:见事鬼神之道焉,见君臣之义焉,见父子之伦焉,见贵贱之等焉,见亲疏之杀焉,见爵赏之施焉,见夫妇之别焉,见政事之均焉,见长幼之序焉,见上下之际焉”[4]1243。“祭”作为巫术礼仪,使社会的、政治的、伦理的一切秩序得到了明确的等差安排。“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3]1457“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3]76礼成为天经地义的事,是人们的行为准则,且不可随便移易,在定国兴邦、统治人们、福泽子孙后代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孔子对周礼极力推崇:“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5]182他讲仁、忠信,把巫术活动的内在方面理性化为人的情感,以“仁”来概括[2]111。孔子以“仁”释“礼”,不仅重视“礼”的语言、姿态、仪容等外在形式,而且强调“礼”必须有内在心理情感作为基础:“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5]1216在他看来,当时“礼”制已完全沦为仪表形式,缺乏与原有巫术礼仪内在心理相对应的状态——畏、敬、忠、诚的情感与信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5]142因此孔子为恢复周礼,奔走相告。他力求使社会风气回归到原巫术礼仪所严厉要求的神圣的内心情感状态,即当年要求在神圣的巫术礼仪中所保持的神圣的内心状态——敬、畏、忠、诚等。
《儒林外史》占星叙事的崇礼中的“礼”即是被周公制礼作乐外在方面理性化了和被孔子用仁、忠信把巫术活动内在方面理性化了的“巫术礼仪”。在《儒林外史》中,崇礼主要表现为提倡隐逸人格,讲文行出处,祭泰伯祠大典,提倡礼乐兵农。
(二)《儒林外史》楔子占星叙事从正反两个方面奠定的崇礼结构
《儒林外史》楔子中的占星出现在后半部分:
说着,天色晚了下来。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运!”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6]13-14。
这一段有关占星叙事出现的背景为:曾经向王冕讨教折服人心办法的吴王,现已削平祸乱,建立明朝,年号洪武,乡村人安居乐业。洪武四年,秦老进京,带回来一份邸报,邸报上有两条值得关注的消息。一条是有关危素老爷的。他在归降之后的狂妄行为和因此遭受的惩罚——“发往和州守余阙墓去了”[6]13。另一条是礼部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6]13。王冕对后一条不满,指出取士之法的弊端——“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6]13。王冕和秦老正在议论邸报上的消息,出现了上面的异常天象以及王冕对它的解释。
吴敬梓在《儒林外史》的楔子中,富于情感地运用占星叙事对整部小说的五十六回进行高度概括[7]182-183。作者这样安排的原因是由《儒林外史》崇礼的中心思想决定的。与一般小说借助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和主干故事来增强结构的完整性的结构方式不同,“《儒林外史》却是靠明确的中心思想来统驭各个自成起讫的短篇故事,并把它们组成一个正反相互对照,而且有上升、有顶点、有下降的完整结构。泰伯祠大祭就居于小说结构的顶点”[8]48-49。楔子中的占星叙事从正反两个方面揭示了主题。
上文王冕占星提到的“一代文人有厄运”,是指后来八股科举取士制毒害知识分子,道出科举取士的弊端,从反面着笔,写出崇礼的必要。它涵盖第二回至第三十回的内容,即除楔子外的前三十回。它的主要内容为描写不能正确对待功名富贵的种种知识分子,包括闲斋老人《序》中所列的“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6]687。他们“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不注重真才实学或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其品行与先秦时期孝的楷模、悌的典范,有着兼让美德的至德之人吴泰伯相抵牾扞格。他们的存在反映出八股取士制的弊端,只有举行泰伯祠大祭进行礼乐教育才是救补弊端的方法。像吴泰伯一样,抛却功名富贵,心系社稷、福泽黎庶,为民众办实事的淳儒才是社会所渴求的。总而言之,探求革除科举制的弊病的出路,讲“文行出处”和“礼乐兵农”是小说第三十一回至第五十五回集中描写的内容。
二、从反面着笔崇礼,用星宿名反衬科举成功者的品行败坏和道德堕落
范进、匡超人以现实政统为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他们屈从于君王意志,无独立人格和自由。他们汲汲追求科举,是受八股取士毒害的文人,是“一代文人有厄运”的实际所指的人物。
范进的事迹主要见于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范进中举的曲折历程、辛酸经历,从他岳父胡屠户口中爆出的“文曲星”可以反衬出来:
……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6]37-38
在胡屠户眼中,中举的人不仅家境殷实,而且长相为“方面大耳”,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而范进一副尖嘴猴腮的长相,连去乡试的盘费都要向他借,更不要说家境殷实了。况且他又已经考了20多次了,中举是没指望的,胡屠户因此要他死了这份心。经过了多次科举考试失败的范进,因长期承受多重精神压力,心理已经扭曲,面对考中的事实,欢喜得发疯。为治好范进的疯病,又引出胡屠户用星宿来夸赞他:
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6]41
范进中举后,胡屠户随即将他视为“天上的星宿”,对他的态度由之前的尖酸刻薄变为虔诚地供奉,即使打他是为了救他,胡屠户也不敢随意动手。在胡屠户眼中,此时的范进在才学、品貌上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尖嘴猴腮相变得体面了,即使是周府和张府的那些老爷,也都没有他长得这么体面。
从胡屠户口中专用于指称中举老爷的“文曲星”也被用到范进身上。这样的一个转变,可以使人看出以现实政统为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的科举士人,在未步入仕途前所遭受的精神迫害,他们人格的遭践踏和自由的丧失已扭曲他们的心理。这也是中举后的范进为何发疯的本质原因。可事实上,中举后的范进所表现出来的言行,显露出的还有其为人的虚伪。在丁母忧期间,范进去谒见汤知县并在其府上就餐时,范进对餐具的选用,看似很合礼制。面对汤知县家用的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不敢端杯举箸,仆人给他换上瓷杯象箸,他还是不满意,直到给他换了一双白颜色竹筷子,他才肯端杯举箸。他之所以这样做,是要让人感觉到他在丁母忧期间严格遵制丁忧。可他在食物的选择上并没有按照丁忧的礼仪要求来行事,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进嘴里。这样的表现只能说明范进的丁母忧只是形式上的,是做样子给人看的。他的见识也很浅薄,竟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苏轼为何许人。
范进假装遵守礼制,见识浅薄,这说明在科举取士制下成功成名的范进,品德败坏,全不讲“文行出处”。
与范进饱受科举的辛酸经历出现的方式不同,《儒林外史》中的匡超人,是以至孝的形象出现的。第十五回“葬神仙马秀才送丧思父母匡童生尽孝”和第十六回“大柳庄孝子事亲乐清县贤宰爱士”记载他孝行可嘉的一系列事件。他也是因为孝行赢得马二先生的赏识和知县的青睐,他的命运也因此逐渐发生转变。对匡超人的尽孝,潘保正更是看在心里,在给他看相时说:
你这骨格是个贵相,将来只到二十七八岁,就交上好的运气,妻、财、子、禄,都是有的。现今印堂颜色有些发黄,不日就有个贵人星照命[6]209。
潘保正对匡超人命运的预测并非胡诌,而是建立在对匡超人为人的理解上。匡超人生性善良,勤劳好学,以杀猪磨豆腐为业养家糊口。出于良知,他认为任何事情都马虎不得,尤其在侍奉父母方面要孝顺。他精心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他“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亲,念文章,辛苦已极”[6]208,这样的孝行可称得上至德,可跟吴泰伯相媲美。他也因此得到乐清县知县的关照,即潘保正给他看相时所说的“贵人星照命”。在知县的关照下,他接二连三地顺利通过各级考试,也因此步入歧途,人性也逐渐扭曲。他跟随潘三爷弄虚作假,连起码的良知也泯灭了——“从此性情发生变化,不再尊重学师;在省城做起选文生涯,连马二先生也加以菲薄;还帮衙门恶役造假婚书、假讼词,代人进考场做‘枪手’;到京城钻营,冒充‘优贡’考取内廷教习,‘得兴长安道’,停妻再娶,忘恩负义。一个乡村淳朴少年就这样一步步变成了无耻之徒。”[9]205-206匡超人身上的“贵人星照命”,其实反衬了他由纯孝至道德堕落的全过程。
三、从正面着笔崇礼,讲“文行出处”和“礼乐兵农”
(一)第三十一回至第五十五回,崇礼的结构特点
王冕将“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的天象,释为“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这一伙星君”在人间就是抵制八股、提倡礼乐兵农活动的虞育德、庄绍光等能正确对待功名富贵的淳儒,即闲斋老人《序》中所指的“辞却功名富贵,品第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6]687。王冕对天象的解释涵盖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七回的内容,小说中于此处现身的人物提倡礼乐兵农,提出疗救的方法。这7回是一个逐渐上升的过程。
自第三十一回杜慎卿把鲍廷玺介绍到杜少卿那里去起,小说的笔墨主要放到杜少卿及由他逐渐引出提倡礼乐兵农的中心人物迟衡山、庄绍光、虞博士等一班“真儒”,“第三十一回至三十七回就以此四人为主角,以筹建泰伯祠为鹄的,正面谱写礼的理想”[8]49。在第三十三回,杜少卿接受太爷门客娄焕文的建议,去南京生活,在表侄卢华轩家认识迟衡山,引出提倡礼乐兵农的第一个中心人物,也第一次说起建立泰伯祠的事情,并开始捐金活动。到第三十四回,杜少卿、迟衡山两人去见庄绍光,引出提倡礼乐兵农的第二个中心人物,第三十五回对他的为人和性格进行介绍。再由庄绍光从南京见皇上回来提到提倡礼乐兵农的第三个中心人物,即祭泰伯祠的主祭虞育德。至第三十六回,提倡礼乐农兵的中心人物一一具备,祭泰伯祠所行的礼乐也已经商订好了。第三十七回就是祭泰伯祠的活动,即上升的顶点。这批贤人汇合于祭祀泰伯祠盛典的大礼上,他们的礼乐活动在这一回登上了极盛的顶峰,其后面的章回不断回顾缅怀祭祀泰伯祠盛典。这几回正是作者以礼乐来救治科举弊端,以南京的地方先贤吴泰伯的品德,引领人们的行为规范,从而使全社会形成一种良好的风气和氛围的构思所在,是全书的中心思想表现得最显豁的地方。这些贤人想通过这样的活动,来唤醒那些沉迷于科举利禄中的知识分子,来感化那些品德低下的读书人,希望参加祭祀的孩子将泰伯的优秀品德传承下去。卧闲草堂本第三十七回总评说:“本书至此卷,是一大结束。……譬之作乐,盖八音繁会之时,以后则慢生变调而已。”[6]465-466因而,处于小说结构的顶点的是第三十七回泰伯祠大祭。
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六回,为下降的第一阶段。开始下降是就全书结构构思提倡礼乐兵农而说的,是就以礼乐来救补社会弊端的社会理想而言的。在社会实际生活中,泰伯祠大祭并没有产生实际作用,说明礼乐兵农疗救不了社会弊端。例如,郭孝子故事即为一典型事例。他20年来不远千里寻父,在寻亲途中,他得到过杜少卿、虞博士、庄征君等人的周济帮助。他寻到父亲时,父亲已为竹山庵里的和尚,不愿与他相认。郭孝子被父亲从庵中赶出。他再敲庵门,父亲再也不应门。他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在庵附近租房子住下,经由一道人,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在身上的银子用完后,他为周围人家做佣工,每日赚几分银子养活父亲,直到父亲病逝。把父亲的骨灰背回湖广老家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5]85郭孝子料想父亲不肯认他后,他尊重父亲的做法,却并没有弃之不顾。其所作所为可以称得上是“敬”,但对社会的实际作用并不大。在寻亲途中,他帮助过为难他的人木耐,并传授其武艺,为用弹丸救人的萧云仙指明未来要走的路。受他帮助过的这两人护平少保“剿生番”成功,保境安民。尽管这对社会有点实际影响,但其收效甚微。因为朝纲不振,萧云仙落了个削职破产,这说明大祭之后的萧云仙拓边、劝农、兴学,全面践行礼乐兵农的失败。与萧云仙命运相同的还有汤镇台,他是第四十三回“野羊塘将军大战 歌舞地酋长劫营”和第四十四回“汤总镇成功归故乡”主要刻画的人物。他“剿苗逆”大获全胜,却被降三级调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3]861,《儒林外史》探求兴邦的重大政治活动——泰伯祠大祭和“剿生番”“剿苗逆”,并没有获得理想中的效果,这说明作者提倡礼乐兵农说,以礼乐来救补社会弊端的社会理想在顶点之后,开始下降。到第四十六回“三山门贤人饯别”,下降的第一个阶段在此结束。在这一下降阶段,虽然礼乐兵农的实践失败了,但是祭泰伯祠大典的余威还在。朋友们偶尔相会时或离别之际,还会谈到当年祭泰伯祠的盛况,不免流露出羡慕之情,参与者也会流露出回忆之情。
第四十七回至第五十二回所包含的内容为下降的第二阶段,祭泰伯祠一事早已被人遗忘了。第四十七回写虞华轩这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生在五河县这个风俗败坏的地方,那里是彭乡绅、方盐典家的天下,虞华轩在这里没有发言权。他想把祖先盖的元武阁修葺一下都得不到工匠的支持,甚至连修葺权也被彭乡绅拿去了。虞余两家其他人连本家的人入节孝祠都不过问,而去供奉彭家和方家。和当年祭泰伯祠大典相比,五河县已明显地呈现出礼乐精神的衰败。如果第四十七回是通过群体性的活动来呈现出礼乐精神的衰败,那么第四十八回写王玉辉去瞻拜泰伯祠,则是通过个体性的活动来写礼乐事业的衰败。他瞻拜泰伯祠时,看到“当年致祭的乐器祭器被锁在八张大柜里,被人遗忘:作者正是从这番‘泰伯祠遗贤感旧’写出贤人礼乐事业的衰败”[8]50。虽然第五十回、第五十二回有救助当街出丑的万中书、帮船上丝客要回被骗走的钱财的凤四老爹这样打抱不平的人,但是也扭转不了礼乐事业衰败的大趋势。可以说这是下降的第二阶段。
从第五十三回起,出现的人物没有谁参加过泰伯祠大祭。如狎妓的陈木南和国公府徐九公子酒酣耳热之际的谈论——“却不知古人是怎样的制度”[6]639,说明当时的礼已失传了。到第五十五回,盖宽和邻居老爹来到当年各贤人捐金建立的泰伯祠,看到的是一片断壁残垣之景,文人们提倡“礼乐兵农”的理想破灭了。不过作者并没有完全消沉,“礼失而求诸野”[1]1746,他在第五十五回塑造了横放特出的四位市井奇人,他们虽不热心于功名举业,但他们讲究文行出处。他们人格美的形象,与第一回着力表现的人物王冕性情一致,形成首尾呼应的结构。他们的行为跟占星术说的“一代文人有厄运”的实际所指人物截然不同。所以,楔子中的占星叙事围绕“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6]687,看似松散,实则井然有序。
(二)弘扬传统隐逸人格精神,树立“讲文行出处”的典范
与汲汲追求功名富贵的范进、匡超人以现实政统为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不同,王冕、淳儒、市井四奇人崇尚的是隐逸文化,其中又以王冕最为典型。
超尘出世、回归自然的行为与心态是隐逸文化包含的内容。它从先秦孕育时开始,发展到明清的时候已经非常成熟。对于封建士人来说,服务于君王意志的封建统治来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实践维度,难以得到人格的解放,难以获得自由。而隐逸文化标榜的回归自然,在山水游玩中放浪形骸,在吟诗作画中尽兴怡情,这些恰是被封建政统羁绊的士人所向往的生活方式。隐逸文化带给隐士最大的精神价值就是人格独立与自由,被称为“隐逸人格精神”。它“主要体现出以下一些特点:一是对封建政治现实始终抱有一种疏离、怀疑、厌恶、解剖、批判甚至否定的态度;二是总是力求与主流文化及人伦群体划清界限或保持距离;三是大多具有一种回归自然、回归自由及回归心性放真的内驱力与本能冲动;四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追求一种合乎道统(而不是政统)、合乎理想的真善美‘天人合一’至高境界”[10]。隐逸人格精神作为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国家政治不清明的时候,成为有识之士的一种人生选择。
在《儒林外史》中,对传统隐逸人格精神的弘扬,主要表现在楔子中的士人王冕形象的塑造上。王冕之所以崇尚隐逸而不积极走科举仕途,主要是因为他认识到国家政治的不清明。楔子记载与之相关的两件事。一是他在生活中认识到官场的黑暗。有一天,他放牛回来,听到柳树下三个人对话。对话的内容主要是各方势力(包括他们自己在内)都讨好巴结危素老先生,贬低乡户人家。此时的危老先生是知县的老师,也得到皇上的赏识,有被委以重任的可能。王冕从对话中知道官场的黑暗。从此他改变自己的兴趣爱好,把积攒的钱花在学画荷花的开支上,而不花在买书上,在学画荷花上寻找生活的乐趣。他“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6]5,对世道有着清醒认识。但他不慕荣利,素雅清高,性本自然,有着传统隐逸人格的风范。二是他凭占星术预知形势发展对文人不利。王冕见贯索犯文昌,据此预知文士有牢狱之灾,对文人不利。因此,他采取实际行动,收拾行李逃到了浙江会稽山躲避朝廷官员的征辟。果然,在王冕逃离半年后,明太祖朱元璋发布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派出官员,捧着诏书,要征聘他出来做官。被派出的官员到他老家后没有见到他,他就这样躲避了朝廷的征辟。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拒绝官方的征辟了。
在这之前王冕有两次类似的经历。第一次是他委婉地拒绝知县的差使翟买办的邀请,第二次是拒绝知县的亲自邀请。如果前两次的拒绝是由他的性情——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而决定的话,那么第三次除了性情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知晓占星术,从异常的天象预测到后来的形势对文人不利,所以他最终选择隐居。王冕的拒绝,从对知县差拨的邀请到对皇帝的征诏,层级不断上升,表明他疏离封建政治现实,与主流文化及人伦群体保持距离,回归自然、回归自由的心性,以保持其“独善其身”的独立人格,有着许由巢父的风范,是真隐士。
除了王冕之外,“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的实际所指即杜少卿、迟衡山、庄绍光、虞育德等淳儒。他们不为名利,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身边的人,牢记自己的社会责任感。他们实际上成了人格的表率,是作者以道为己任的理想寄托。在真儒名士践行倡导礼乐兵农教养的实践失败后,《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出现的四位市井奇人,以他们自己的特长或做点小本生意养活自己,自食其力,以自己的兴趣爱好为精神食粮。他们傲视权贵,不为帝王活,率性而为,不为八股活,而为自己活着,其人格高美。这些就是他们“奇”之所在。他们的形象与开篇王冕的形象遥相呼应。
四、用星宿名预测人物命运,嘲讽小人物追求功名富贵的心理
占星叙事与相术结合起来,对小人物富贵命运的预测与实际命运的反差嘲讽了他们追求功名富贵的心理。这种嘲讽主要表现在小人物聘娘身上。
聘娘是小说第五十三回和第五十四回表现的人物。在第一回楔子太祖定鼎天下后,将元朝功臣之后都没入乐籍,第五十三回开始出现的聘娘就是其中被没入乐籍者之一。她身为妓女,一心想结识名士以破俗。恰好在这个时候,陈木南走进了她的视线。陈木南既非才子也非名士,仅凭着他是国公府内徐九公子的表兄这层关系,聘娘的母舅金修义就将他定义为贵人,使有心想要结交名士以破俗的聘娘对陈木南另眼相看。在聘娘接待他时,他骗她说,他的大表兄在京里已推荐他去做知府,如果她有心于他,他将出资为她赎身,让她跟自己一同到任上去。聘娘听后,拉着他的手,倒在他怀里,竟然做起官太太的梦来:
睡了一时,只听得门外锣响,聘娘心里疑惑:“这三更半夜,那里有锣到我门上来?”看看锣声更近,房门外一个人道:“请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绣袄,倒靸弓鞋,走出房门外。只见四个管家婆娘齐双双跪下,说道:“陈四老爷已经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着奴婢们来请太太到任,同享荣华。”聘娘听了,忙走到房里梳了头,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凤冠霞帔,穿带起来。出到厅前,一乘大轿,聘娘上了轿。抬出大门,只见前面锣、旗、伞、吹手、夜役,一队队摆着。又听的说:“先要抬到国公府里去。”正走得兴头,路旁边走过一个黄脸秃头师姑来,一把从轿子里揪着聘娘,骂那些人道:“这是我的徒弟,你们抬他到那里去?”聘娘说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太,你这秃师姑怎敢来揪我!”正要叫夜役锁他,举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见了。急得大叫一声,一交撞在四老爷怀里,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6]645-646。
对聘娘信誓旦旦的陈木南,转眼间就忘了与她的约定,连续两日杳无音信。聘娘因此旧病复发,妓院的鸨母请来延寿庵的师姑本慧给她禳解。她见到本慧的长相和她梦里见到的揪她的师姑一模一样,不觉懊恼起来,不配合。鸨母又叫一个男瞎子来给她算命:
那瞎子道:“姑娘今年十七岁,大运交庚寅,寅与亥合,合着时上的贵人,该有个贵人星坐命。就是四正有些不利,吊动了一个计都星,在里面作扰,有些啾唧不安,却不碍大事。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将来从一个贵人,还要有戴凤冠霞帔,有太太之分哩。”[6]653
算命先生所说的“贵人星坐命”,在聘娘看来就是和她相好的陈木南给她的许诺。可惜陈木南是个坑蒙拐骗之徒,他自己不曾作诗,在别人面前吹捧说聘娘欣赏他作的诗;他也非出身富贵之家,花在聘娘身上的钱财是表兄救济他的;他道德败坏,在人参铺所欠的银子不还,连老人家的房钱也骗。为了躲避债务,他悄无声息地卷起行李仓皇出逃。算命先生所说的计都星,是九曜中的一个凶星。在古人看来,女人遇到计都星值年,人缘差,引起口舌是非,倒霉晦气。在现实中,她碰上陈木南并将终身托付于他,就是“吊动了一个计都星”的实际所指。算命先生说聘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如果没破这个厄运的话,意味着只有当僧徒的命。陈木南的出逃,使她心死,她最终成为延寿庵本慧的徒弟,走上了出家这条道路。聘娘的命运既应验了梦,又没逃出命定论的说法。对她来说,“贵人星坐命”,就是对她追求富贵心理的一种嘲讽。紧接聘娘之后的市井四奇人恰好与她相反,他们鄙弃功名富贵,作者对此给予赞赏。
从上面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儒林外史》的占星叙事从正反两个方面高度概括全文,通过对科举取士成功成名者的丑陋败德行径的揭露显露八股取士的弊端,从反面引出崇礼的必要;通过对讲文行出处的王冕、讲礼乐兵农的淳儒和市井四奇人这些隐逸人格精神倡导者的推崇,树立崇礼的典范,从正面推崇礼;通过对小人物攀附权贵的失败,嘲讽他们追求功名富贵的急切心理,警醒世人这样做的后果,所有这些成就了我国古代第一部讽刺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