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凝视的女性
——普拉斯的自白诗《隐喻》解读
2022-03-17牛艳琪刘明录
牛艳琪,刘明录
(广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
引言
在社会和时代的重压之下,自白派诗人希冀通过剖析内心世界来表达自我[1]。西尔维亚·普拉斯是美国自白派诗人的代表,她的诗大都以女性经验和女性生活为描写对象,将女性身体与精神相对照,以丰富的意象表现美国女性在传统观念与现代追求拉扯中的无助与痛苦。约翰·伯吉斯说:“普拉斯写诗直至 1963 年去世为止, 一直运用不和谐的、有时病态的意象传达战后美国妇女孤独的感情和普遍的无能为力。”[2]《隐喻》是普拉斯1959年所作,当时的她正孕育着第一个孩子,她以叙述者的身份使用多种隐喻描写了女性怀孕时期的痛苦与无奈,表达了对女性怀孕生子的讽刺。
普拉斯在《隐喻》中运用了多种隐喻,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其中的隐喻作了解读,例如李文萍的《〈隐喻〉中的概念隐喻认知》从语言学的概念隐喻的角度对《隐喻》这首诗作了科学的认知分析,常宗林的《普拉斯的〈隐喻〉之谜》从修辞学的隐喻概念出发,对诗歌进行了文本解读。也有学者从精神分析学角度对《隐喻》所描述的怀孕女性的精神状况与现实困境作了解读,例如徐畔与李翼的《现代社会语境下女性的分裂——普拉斯〈隐喻〉中的困境》。本文试图从凝视的角度分析这首诗,直面女性怀孕时承受的身心压力,挖掘诗人陷入自我分裂困境的深层原因。
“凝视”是一种携带着权力运作和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观者被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来进行自我物化[3]。凝视机制的生成来源于3种重要理论:其一,萨特认为凝视是一种可能存在的他人的目光,人因被凝视而存在;其二,拉康认为凝视是来自客体世界的折返性目光,目光发出者是被凝视的他者;其三,福柯认为凝视即权力,是一种规训和压迫。凝视理论被广泛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是反抗视觉中心主义、父权中心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有力武器。《隐喻》这首诗以“我是一个谜”开篇,读者读诗的过程就是探寻谜底的过程。普拉斯把怀孕的女性写成一个谜,读者探索谜底的同时,女性便成为了被凝视的客体,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处境被巧妙地展现出来。用凝视理论分析《隐喻》,有助于分析女性怀孕过程中自我物化、自我分裂的种种表现,进而挖掘其深层原因,这不仅是一个新视角,更有助于整个社会特别是男性理解广大女性怀孕时的痛苦与牺牲。只有社会理解、男性同情女性的不易,人们才有可能在性别平等的道路上向前进一步,以此帮助广大女性摆脱家庭桎梏,奔赴自己理想的战场,打破“凝视”,从而拥有自我主体性,建构完整的自我。
一、女性的物化
黑格尔将人的意识分为两种存在形式,一种是在看的自我,一种被看的自我。萨特将黑格尔这套双重自我称为自体存在和自觉存在。自体存在指人与其他万物都具有的物质性,而自觉存在是人独有的、各种感知和行动的主体。在社会中,女性本该是自觉存在的个体,而女性却在凝视下成为了他者,成为了物体般的存在。在普拉斯的自白诗《隐喻》中,怀孕的女性在他人凝视和自我凝视的双重目光下丧失了自觉存在,成为了只拥有物质性的存在。
(一)他人凝视下女性的物化
如果说人一出生就暴露在他人的、社会的和权力的凝视之中,那么女性更是处于这种凝视中,而且会受到更多的限制和约束,因为女性承受的不仅仅是以上这些凝视,更有男性的性别歧视[4]34。女性自出生后,就生活在男性的凝视之下,是男性欲望和权力制约的对象,社会的主流意识是父权中心主义,男权至上,男性占据了“看”的主体地位,女性沦为被观看的客体。《隐喻》的第一诗行写到“我是一个谜”,既然有“谜”,就要有“谜底”。谜底从哪里来?谜底是人们从观察与猜想中得来的。普拉斯生活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女性就是社会中被凝视的他者。普拉斯把怀孕的自己写成一个“谜”,表明她是生活在他人的凝视之下的,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人观看,她是社会中被观看的客体。
法国哲学家萨特认为,他人的注视和这注视终端的我本身,使我有了生命。在我能拥有的一切意识之外,我是别人认识着的那个我[5]。《隐喻》中其他诗行都以“一个谜”为中心,通过描述多种物体慢慢把谜底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个过程就是女性在凝视中一步步被窥探、一步步被征服的过程。女性在社会凝视与男性歧视中存在,在长期的被观看中潜移默化地接受了来自他人的定性,女性不仅不是独立的人,还要完成为家庭生儿育女的使命,生儿育女是女性最大的作用。如《隐喻》中第四行诗“哦红果,象牙,上好的原木”,“红果”即红色的果实,一般指成熟的果实,果实是植物的价值所在。很多自然掠夺者通过走私象牙获取高额收益,他们残忍地杀死大象,只为拿走象牙。“上好的原木”指质地优良、价格高昂的木材。诗人在自我凝视下把自己物化为大象,而腹中的孩子为象牙;自己为一间屋子,屋子好不好在于其质地,在于其木材,而腹中孩子为上好的原木,表现出对怀孕的女性因腹中孕育胎儿从而才具有价值这种社会传统观念的讽刺。诗人的这种想法一直隐含在《隐喻》中的每一行诗中。诗的第五行“这个面包因酵母而隆起变大”,怀孕的女性化成“面包”,因为“酵母”——受精卵的增大肚子日渐隆起。第六行诗“在这肥胖的钱包中钱币刚刚铸造”,怀孕女性又成了“钱包”,腹部因婴儿长大而鼓起。酵母是做面包的必需品,没有酵母,面包就无法成型。对于钱包来说,装有钱币的钱包才具有价值。在父权制登上历史舞台之后,为男性孕育孩子是女性的价值所在,这是在他人凝视下形成的对女性的规训,也是很多女性在自我凝视中形成的对自我的道德约束。第七行诗的表述讽刺意味则更加明显,“我是一个工具,一个舞台,一头怀孕的母牛”,女性的功能化与工具性更加显露无遗,女性是生育工具,这是长期以来处于观看位置的他人对女性的普遍定位。
(二)自我凝视下女性的物化
《隐喻》描述了怀孕女性的共有特点:身材不再妖娆,腹部日益增大使身体日渐笨重,行动不便。诗的第二行与第三行“一头象,一间笨重的屋,踩在两根藤须上的一个瓜”,普拉斯把自己写成一头身体硕大的大象、一间笨重的屋、踩在两根藤须上的一个瓜,它们的共同点是外观大、质量重,看起来丝毫不具有美感,这3种事物生动有趣地展现了女性怀孕时的体态。女性长期处于被凝视的客体地位,除了接受来自男性的凝视之外,也形成了自我凝视的无意识。女性从一出生便不断关注男性凝视自己的目光,并以此凝视自己。女性时刻注重自己的面容、表情、穿着、谈吐等,这是女性自我凝视下对自己的修饰[4]35。《隐喻》中的普拉斯也一直凝视着自己,她的描述真实地展现了很多女性怀孕时的现实生活:担心自己不再美,不受喜爱。诗的第五行“这个面包因酵母而隆起变大”,女性腹部因胎儿生长不断变大成为了隆起与变大的“面包”,这表明了怀孕女性腹部突起的体态特征。第六行诗句“在这肥胖的钱包中钱币刚刚铸造”,“肥胖”意指女性怀孕时腹部变大,全身发胖、浮肿之态。在男权社会中,男性是凝视者,女性是被凝视者。从古到今,绝大多数男性眼中的女性美并不包含“胖”这一条。所以女性必须不断地注视自己,必须时刻关注自己的行为和别人对她的印象,这取代了她原有的自我感觉[6]80。普拉斯在《隐喻》中用了“象”“笨重的屋”“瓜”“隆起的面包”“肥胖的钱包”5种物体描述自己怀孕后的身材,足见她对身材的重视与对体态变化之后的无奈。
《隐喻》的最后一行诗表现了普拉斯自我凝视下的后悔。“我吃了一袋青苹果,上了一列只上不下的火车”,“青苹果”是没有成熟的苹果,伊甸园里夏娃引诱亚当吃下禁果,偷食禁果的亚当被罚终身劳作,夏娃被惩罚承受生育之苦。中国历史上有“红颜祸水”之说,中国文学中有狐狸精,西方文学中有潘多拉,男性肆无忌惮的主观想象与性别歧视为女性贴上了邪恶的标签,女性成为了被否定、贬低和挖苦的对象。女性在凝视中被丑化,也在无意识的自我凝视中接受了被丑化的自己。普拉斯认为自己是因吃了禁果而被惩罚的,惩罚的结果是“上了一趟只上不下的火车”,注定承受十月怀胎之苦。因为犯了错误而受罚,这也是自我凝视下女性认知中早已根深蒂固的思想。
二、女性的自我分裂
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在男权中心主义压迫下,女诗人是被凝视的他者。这些知识女性作为男权社会的边缘人,变得疯癫,自我分裂。男权社会的压迫与他人凝视下传统观念与现代观念的碰撞、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导致怀孕的普拉斯不堪身体与精神重负,丧失了主体性,分裂了自我。
(一)传统与现代拉扯下女性的自我分裂
普拉斯是一位有才华有理想的知识女性,她自小勤奋上进,年纪轻轻就在著名杂志上发表诗作,靠奖学金读完大学,并获得研究生学历。这样一位要强的文学家、艺术家,在社会的压迫氛围以及男性凝视下痛苦、忧郁地生活,她嫁给了英国诗人特德·休斯,与之生活在伦敦。英国人有着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女人不能同时干家务或者思考[7]。对普拉斯来说,这种全景凝视下形成的对女性的刻板印象无疑是一种禁锢,来自社会各个方面的凝视使普拉斯心理遭受极大的压迫。自我分裂状态是社会心理压迫造成的,本体的存在性不安全是最主要的原因[8]。普拉斯大学毕业时就已经有了心理问题,当时她没有被弗兰克·奥康纳短篇小说写作班录取,这对她来说是沉重的打击。《普拉斯书信集》中其母亲回忆:“她开始向我倾诉,无穷尽地自我责备和怀疑;她说自己失去生活目标……她伤害了朋友,对她的奖学金资助人无以为报。”一直以来她都是好强的女子,希望自己成为作家,在所有人的凝视以及她自己的凝视中,她内心极度不安,走上了第一次自杀之路。
《隐喻》中怀孕的普拉斯拖着臃肿的躯体,身体不可控制,精神无处安放。自我分裂的极端是自我的极度膨胀和自我的丧失[9],怀孕的普拉斯就是后者。她像个瓜一样踩在两根藤须上,是工具,是被利用的物品,沦为了多产的动物,丧失了自我。传统观念中女性只需要在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就像“工具人”,每天劳作于家中,带孩子,做家务,照顾家人,这就是女性的价值。20世纪50年代,美国女权主义浪潮兴起,女性开始争取平等权利,为实现两性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及家庭各个方面的平等而努力。普拉斯是有远大理想的女性,她想在写作方面做出优异的成绩,而来自他人的凝视目光早已使她内化了对女性的传统看法。她无法卸下传统规训赋予她的道德枷锁,也无法安心进行创作,这些压力导致她极度紧张,在传统观念与现代观念的拉扯中自我分裂,用物化自己的方式讽刺现实。
(二)“真假自我”冲突下女性的自我分裂
瑞士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荣格在其原型批评理论中提出了“人格面具”这一概念。“人格面具”指人在扮演许多社会角色时呈现的性格特征,它是人所公开展示的一面,目的是为获得社会认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多副面具,从而适应不同的情景[10]。《隐喻》中的普拉斯屈从于社会的规训和男性的凝视压力,给自己戴上了“家庭主妇”和“贤妻良母”的人格面具。为了迎合社会的要求,加上已经怀孕,普拉斯“家庭主妇”的人格面具过度发达,形成了“假自我”与“真自我”的冲突。普拉斯的“真自我”渴望写作,而非做一个生育工具相夫教子。“贤妻良母”的人格面具将普拉斯的“真自我”隐藏起来,“真自我”与“假自我”的冲突造成了普拉斯人格上的自我分裂。
在普拉斯生活的20世纪四五十年代,性别歧视仍大行其道,幸福的家庭主妇在美国仍是占统治地位的典型女性形象[11]。普拉斯与特德结婚后怀有身孕,她的作家梦碎。怀孕使她身材走样,行动受到极大限制。母亲的陪伴对儿童的成长意义重大,普拉斯必须戴好人格面具,压抑那个爱好写作、试图在写作中实现自身价值的“真自我”。她总是在做一个好母亲好妻子、好作家好诗人的矛盾中痛苦挣扎,最后成为了人格面具的牺牲品[12]。
三、女性的自我觉醒与反抗凝视
凝视存在于人的意识中,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正在被凝视,这意味着他试图确立自己的主体性[13]。在《隐喻》中,普拉斯把自己物化成多种事物,是她在审视自我是不是他人凝视下的样子,是不是符合社会的规约,是不是满足男性的幻想。最后发现怀孕后的自己体态臃肿难看,像“瓜”“大象”“笨重的屋”,她意识到自己或者说女性生活在无处不在的凝视之下,她的女性主体意识逐渐觉醒。
凝视主体与被凝视的客体之间的关系会随着客体的自我意识觉醒慢慢发生变化。凝视的主体和被凝视的客体并不是一成不变的[14]。 被凝视的客体会勇敢地面对权力凝视,这就形成了反抗凝视。传统观点认为男性是凝视的主体,女性的身体是受凝视的对象,而女性也可以成为凝视的主体,反抗原来处于主体地位的男性的凝视。普拉斯经历着生子的痛苦,她意识到女性在男权社会凝视下被规训,甚至被控制,她在《隐喻》中大胆表述女性孕期经历,揭露着女性被工具化的社会现实,展示出她的对抗性凝视。首先,诗歌以“我是一个谜”开篇,女性成为一个谜,其一是说明女性没有独立的人格,不具备主体性,不是人只是事物,在男性凝视中女性只具有“物性”和“他性”[6]88,其二是说明女性自一开始就是被窥探的,生活在他人的凝视之下。普拉斯以轻视女性、重视胎儿的隐喻反凝视社会中的不平等,怀孕女性腹中的胎儿是成熟的红果、大象身体上有利可图的象牙,而女性只是为了保护腹中胎儿而存在。接下来诗行的讽刺意味越来越强烈,普拉斯认为自己是一个工具,女性因其独特的生理特征而拥有了生育功能,具有延续后代的能力,而这也使女性成为了生育工具。女性不仅要忍受十月怀胎之苦,还要在婴儿出生后放弃事业与理想去照顾他,承担作为母亲的哺育与养育责任,为孩子搭建成长的舞台。
《隐喻》的谜底是怀孕的女性,9个音节喻指女性怀孕9个月生子,又或是诗歌中描写怀孕女性的9种事物。普拉斯将怀孕女性以谜语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读这首诗时就在寻找谜底,也在凝视怀孕的普拉斯,意指女性生活在无所不在的凝视之下。从自我物化到自我分裂,再到自我意识逐渐觉醒开始对抗性的反凝视——这无疑是对男权社会与男性歧视的反抗。
四、结语
《隐喻》这首谜题诗巧妙地展示了怀孕的女性被凝视的整个过程。结合凝视理论分析诗中普拉斯自我物化、自我分裂、自我觉醒这一过程,阐明女性受压迫的原因,有助于引导现代女性正确认识并走出家庭与事业不得平衡的困境。女性受压迫被凝视的处境有其深层的社会根源,男性应认识到女性的重要性和对家庭的奉献,放下性别偏见,真正理解女性的付出,只有这样,社会才会进步,人类文明才会正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