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语境下传统文化的正向书写
——鹿桥《未央歌》再解读
2022-03-17赵双花
赵双花
(济宁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山东 曲阜 273155)
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强烈批判传统思想文化的步调相一致,中国现代小说的发生、发展向来以对传统文化的深度反思为基本价值立场。在不断展开并深化的形象化阐释中,批判与否定是主基调,以鲁迅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巴金“激流三部曲”以及老舍长篇小说《赵子曰》《离婚》等为代表。即便是持文化保守主义立场的沈从文,在田园牧歌般的《边城》中,也对传统文化能否积极介入现代社会流露出犹疑态度。现代小说的叙事结局多以悲剧收场,审美色彩多以悲凉为主,究其根本原因,与深蕴在文本内部的这一文化价值取向密不可分。不可否认,当浩如烟海的经书诗文无法为个体提供安身立命的自洽逻辑时、当古典文化资源不足以解释整个国家民族所遭遇的政治危局时,对传统文化所携带的负面资产做最根本的清理,是知识分子的精神救赎之途,是古老中国在列强环伺的国际环境中迈入现代世界、追寻新生的必由之路。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伊始,整个文坛充满昂扬乐观的战斗精神。但是,随着日本侵略的步步进逼,尤其是1938年武汉、长沙的相继沦陷,整个创作氛围变得深沉、凝重。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对传统文化进行再反思,以厘清战争爆发的思想根源,重整促进战争胜利的精神动力。萧红《呼兰河传》、老舍《四世同堂》等小说均是在因应这一时代吁求。在此对照下,鹿桥长篇小说《未央歌》的叙事理路就显得极为清奇,不啻一场重塑传统文化形态及其观念的叙事实验,凸显了传统文化在惨烈的民族战争中所可能发挥的正向价值,是现代小说史上为数不多的关于中华民族命运的另类美学想象。对文本的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及其精神意蕴进行再解读,可进一步体认现代小说在历史转捩期叙事的多元可能性,重证现代文学发展的繁复性。同时,也将有益于当今的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提供一定的借鉴,为当下的文学创作提供有益的启示。
一、以史传为正统的小说创作观
《未央歌》体现了古典小说以史传为正统的叙事观,作家追求历史书写的真实。微观层面上讲,其成书首先源于作家自身的切实经历。1944—1945年,从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不到两年的鹿桥,在准备赴美留学的间隙,按捺不住自己对刚刚过去的大学生活的深情留恋,便娓娓叙述了联大师生读书、交游、服务抗战等校园内外生活,总体上充溢着和谐、温暖、美善的青春歌调,是为《未央歌》。
鹿桥入学西南联大比较曲折,其大学生活也比较离奇、丰富。1936年南开中学毕业后,他被保送至燕京大学生物系。但此时休学一年,与好友徒步旅行都市之外的中国。行至南京后,卢沟桥事变爆发。北返无望之下,他遂入学西南联大前身即暂驻长沙的国立第一临时大学,后来随校来到昆明。起初,他在生物系,出于兴趣,旁听了哲学系冯友兰先生的课程。为迎合父亲让他做外交官的期望,兼修了政治系的外交史。因喜欢以校园生活为素材进行文学创作,调入文学院不成,反而毕业于外文系。广泛学习与勤奋写作为其赢得了很多跨年级、跨系别的朋友,《未央歌》所涉与他实际的人际交往与活动场域高度重叠。聪慧、通透的生物系小童(童孝贤)的原型是他自己。即便是完全虚构的校花外文系蔺燕梅“有些心性、思想,也是他自己的写照”,容貌则是“他几位‘女朋友’的综合体”[1]128。端庄稳重的知心学姐伍宝笙,原型即鹿桥当年的学姐——生物学系祝宗岭,生前为北京农业大学生物学院植物生理学教研室教授。心理学系朱石樵的原型是当年与自己徒步旅行的好友陆智周,治学严谨而又关心学生的哲学系金先生,则不免让人联想到金岳霖教授等等,不一而足。
宏观层面上讲,文本叙事起伏与抗战进程相一致。1938年,较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已大面积沦陷,国民政府紧急修建了滇缅公路,以保证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顺利输入。昆明一带因商人不断增多而弥漫着浮躁之气,濡染校园,这是诱惑也是鞭笞。宋捷军之流弃学从商,更多的学生投身学问与理想的意气则受到激发。1940年日军进犯越南,滇越公路中断。1942年1月起,又进犯缅甸,中、英盟军在缅甸同日军进行的一系列防御和反击战斗。国民军亟需补充兵力,薛令超等应召入伍。昆明集聚了大量伤亡士兵、平民,余孟勤与蔺燕梅、范宽湖范宽怡兄妹利用暑期都积极参加医院护理、统筹、访问等服务工作。与之相随,青春的浪漫爱情也曲折展开,随性诗意的蔺燕梅与严谨恭正的余孟勤因卡车事故闹矛盾,伟岸聪慧、矜夸自持的范宽湖向蔺燕梅表白被拒而转学重庆,其间的系列误会与尴尬促使蔺燕梅转向宗教皈依,未果,最终赴滇南参加字典编纂工作。至此,一代同窗开始风流云散,而抗战胜利大局亦渐趋明朗。
对大学生生活中师友事迹的广泛征采,对抗战事件的如实照录,使得小说拥有了信史品质。不过,在真正谈及为什么要选用小说这一虚构性极强的文体时,鹿桥却表现得极为随性,认为“小说”不过是个载体与外表,是“紫罗兰缠绕的花架子”“盛事物的器皿”[2]前奏曲,1,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表现一种印象、节奏及生活空气。《未央歌》的确有着浓郁的抒情性,研究者甚至认为它开创了一种新的叙事局面,即“成功证明用‘情调风格’写一部抒情性的长篇小说是完全可能的”。[3]89但是,若立足于文本实际,深入咂摸,在作家的率性表态之下其实别有寄托,深意存焉,不外于古典中国“文以载道”的传统。
与巴金《憩园》将叙述者“我”的身份设置为黎姓作家有相似之处,《未央歌》中也设置了一个小说家——外文系学生冯新衔,以创作套创作。有学者将黎姓作家所遭遇的写作困境视为现实中巴金对创作进路的思考[4]121,这一观察研究若是合理的话,《未央歌》中围绕冯新衔创作而展开的讨论亦可看成是鹿桥小说观的间接表白。冯新衔的女友是沈葭,比姐姐沈蒹低一年级。邻近毕业时,沈蒹和哲学系教师金先生举行订婚宴。宴席上,冯新衔被沈葭带去见父母,小童从旁谈及冯新衔的创作,说他要写一部关于学校生活的小说。沈父对小说的认知就比较传统:“稗官者流,史书也要借重的。今日春秋校事便月旦政局了。”[2]231一方面将小说定位成稗官野史,不足为训。另一方面,却也强调这一野史的重要性,可为正史提供参照,微言显大义。冯新衔的应对是:“主要的是学校生活的情调”“故事是穿插罢了”[2]232。这当然是晚辈的自谦之语,倒是叙述者后来有更详细的解释:“令看的人从故事中感到勇于改过之价值,新生命之可贵,及生活的颠簸中,原有苦乐的两方面。于是灰心的人可以再鼓舞起来,站在高处的人要向挣扎的人援手,天赋低微的人也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儿地过他一生。”[2]519如此明确的道德训诫正好与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开创的“新民”传统相一致,而梁启超的以小说“新民”的思想恰“延续了儒家‘文以载道’的精神”[5]23。如此,反观鹿桥在“尾声”中看似潇洒的表态“文章得失,小不足悔”[2]646,而在系列出版序言中又郑重追溯自己弘扬传统文化,以及看到作品在台港青年中广受欢迎的喜乐情景,实在是蕴含了文为世用的得意。
二、以写意为主的人物塑造
中国现代小说的人物塑造强调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它以人物特有的身量架势、清晰的神情语态为基础,讲求与所处自然环境、历史情境的高度恰切,其在文本中的叙事功能又与现代启蒙理性、政治理性的思想逻辑深度契合。在某种程度上,是否塑造出极具象征意义的人物形象是小说能否成为文学史经典的重要标准之一。阿Q、祥子、方鸿渐、曹七巧、小二黑等人物之所以能够跨越文学圈层而为大众读者熟知,就在于其个性化的性格、行动与精神状况蕴涵了丰富的社会内容与审美意义,甚至还超越了其所属的国族与时代,彰显出更具有普遍意义的幽微人性,是无可替代、不可多得的“这一个”。与之不同,多数古典小说尤其是戏曲中的人物形象更具类型化倾向,注重突出人物的风韵意态,寥寥数笔就突出人物的精神气质,具有具象性的抒情风采与抽象性的理想化趋势。《未央歌》的人物塑造承续了这一古典传统,并进一步将其发扬光大。对此,鹿桥有着精细的辨析:“大凡一部小说若是讲个故事,那么可以用人物、地点、情节搭成格局简架、可是未央歌……要鲜活地保持一个情调,那些年里特有的一种又活泼、又自信、又企望、又矜持的乐观情调。”[2]再版致未央歌读者,16“全书的精神是真正‘无我’的……单就这一点说,未央歌就与红楼梦是完全异曲也异趣。”后者“处处是各别的我。‘自我’的成分极重。”[2]再版致未央歌读者,19因之,他更欣赏《水浒传》近乎音乐的抽象之美。追溯起来,《水浒传》与《史记》在史观、章法上又一脉相承,只不过前者是官府修史的反向化、民间化的操作而已。如此来看,《未央歌》在史传传统的基础之上,实也通过人物的写意化进一步实践了古典文化中的抒情传统。
《未央歌》中,频繁出场的联大学生近20位,叙述者在介绍他们出场时基本采取了同一方式,或有神情描写,但一定落脚于由神情透露出来的气质格调。如介绍余孟勤,是“面色白净,肩平额方”“相当体面”“两眼尤其有神”[2]43。蔺燕梅入住宿舍后,第一次见到来访的伍宝笙,“她这么温柔,尊贵,又是这么亲切的样子,就像圣诞节夜报喜讯的天使!”[2]59同宿舍的心理学系的史宣文,初次见到蔺燕梅:“从来没看过这么细嫩的皮肤,华丽光泽的品貌,和那一对晶明清净,水生生的眸子。她在灯下闪烁着像快乐之神的造像。又像一只不避人的柔羽小雀。”[2]85余孟勤在茶馆首次见到新一级同学蔡仲勉:“身体,相貌皆不错。一脸静静的神气。”[2]104而叙述者描写刚从岭南大学转来的梁崇榕、梁崇槐姐妹时,则是“姐妹两个眉目之间都看出聪明大方的样子……”[2]246。鹿桥深受《水浒传》《儒林外史》的影响,“我像小孩游戏那样把这两部书给我的影响作为暗号留在未央歌里表示我对这两部书多感激。”尤其认同金圣叹对《水浒传》的看法,“水浒描写精细时便极精细,放手时又不着一尘乘风而去如惊翔白鹭不着半点泥水”[2]再版致未央歌读者,20。体现在人物塑造方面,就是散落在整体叙述中的人物品评似乎并不未叙述者所重视,因为寥寥数笔之后,就又回到原有叙事的进程中了,却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人出神。进一步讲,古典文人如此看重人物品藻,是与他们立德、立功、立言的生命志向密不可分的,《未央歌》同样遵循这一传统的人物评价标准。童孝贤和宴取中、朱石樵等男生曾议论这些女孩子们,都认为伍宝笙属于立德,蔺燕梅也是,“她像是一个传教士用好品格,言行,来使人爱慕。”而朱石樵认为蔺燕梅也属于立功,“因为她已经建立了一种爱美及尊重公共意见的风气”[2]216。
《未央歌》中人物性格有变化的主要是蔺燕梅。她由刚入学时缺乏主见到毕业时学会决断,在她的变化历程中承载着小说着意表达的主题之一,即探讨何为校风,校风到底会给同学带到来怎样的影响。但和蔺燕梅关系最为密切的伍宝笙、童孝贤、余孟勤等自始至终都持同一秉性。某种程度上,人物性格的健康乐观且始终如一凸显了其所处世界的秩序稳定,以及非常重要的,遽然转捩时代,一代青年对自己人格仍能保持向上的信心以及能肩负起时代使命的笃定。
行笔至此,或有读者连及京派小说的人物塑造,认定其与《未央歌》的相通所在。的确,以废名、沈从文为核心的京派作家群在二、三十年代现代都市畸形崛起、传统伦理趋于崩溃的历史语境下,着力于乡土世界的审美再造。通过塑造三三(废名《竹林的故事》)、翠翠(沈从文《边城》)等天真质朴而又始终如一的乡村少女,体现人性原本的美善,且以此重建民族品德。如此来看,《未央歌》在现代文学史的发展脉络中,未必没有来路。但是,在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之后,废名虽避居故乡黄梅,却由抒情转向讽刺,以《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做飞机以后》为代表,写意难续。沈从文和鹿桥虽同处西南联大,但此时却陷入到如何抒情的焦虑与挣扎中,长篇小说《长河》、短篇小说集《雪晴》仍注目于湘西世界,但叙事充满了罅隙,暗示出原有的写意路径已无法应对时代提出的严峻挑战。因此,《未央歌》其实是古典写意手法在现代小说中全盘化用的成功文本,甚至亦将该手法所象征的天地观、生命观灌注进来,为以悲凉为主色调的现代文学着染上了温暖色彩。
三、人与自然相契合的环境营建
在论及中国现代小说中的风景书写时,研究者的理论起点往往是日本学者柄谷行人的“风景”理论,即风景的生成起源于人对自己内在精神生活的发现,即“只有在对周围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6]15换言之,风景的书写体现了现代主体自我形塑的过程与形态。这一过程势必充满了自我与内部、自我与外界相冲突的挣扎以及不断调适的努力,风景着染上的晦暗或明亮的色彩正对应着这其间的痛苦与欢愉。“我”在返归阔别20余年故乡时看到的是“苍黄”天空(鲁迅《故乡》),人与自然的疏离背后是对启蒙艰难的清醒认知与陷入绝望的困顿。郁达夫《沉沦》开篇描写了留学异国的青年学生躺卧在清和早秋原野上的感受,如同睡眠在慈母怀中、贪恋于情人膝上。看似非常惬意,但从整篇来看,与自然的契合却反映出主人公的郁郁寡欢以及更强烈的情欲苦闷。《未央歌》不同,其风景书写一直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契合。在此,自然固然是处在叙述者的观照之下,是客观存在之物,却不失其主体性,物我的地位是平等的,体现出天人相合的统一观。进一步言之,人与自然的契合,又是人与人之间、个体与家国之间相呼应的表征。“楔子”中交代,西南联大的校园原是一家地主的田地,主人正是听信了一位风水先生的预言,相信日后必有英雄豪杰兴起于此,遂买下这片田地以备后世之用。在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鹿桥来看,这并非是封建迷信,而是玄机存焉:“深埋在那些有时是故作玄虚的文字里实在是许多积藏的地形地势气象流水的看法及经验。”这风水是“历代不断的事实”[2]六版再致未央歌读者,4,是古人经验与智慧的体现。可见,这种自然与人事的隐秘契合构成了叙事展开的逻辑起点。
小说中有关自然风景的具体描写,主要集中于三个片段。首先是第一章,在雨季收尾的九月,以校舍为空间据点,对昆明城郊的山峰、田地、树木做了广角扫描:
新校舍背后,向北边看,五里开外就是长虫峰,山色便是墨绿的。山脊上那一条条的黑岩,最使地质系学生感到兴趣的石灰岩,是清清楚楚地层层嵌在这大块绿宝石里。山上铁峰庵洁白的外垣和绛红的庙宇拼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图形,就成为岩石标本上的一个白纸红边的标签。四望晴空,净蓝深远,白云朵朵直入舞台上精致的布景受了水银灯的强光,发出炫目的色泽。一泓水,一棵树,偶然飞过的一只鸟,一双蝴蝶,皆在这明亮、华丽的景色里竭尽本分地增上一分灵活动人的秀气。甚至田野一条小径,农舍草棚的姿势,及田场上东西散着的家禽、犬马,也都将合适地配上了一个颜色。一切色彩原本皆是因光而来。[2]12
在这段宏观扫描与工笔刻画交叉运用的描摹中,偏于广度熏染的墨绿与重于宽度展示的黢黑同为深色系,相互搭配,赋予山峰以内敛与厚重的气质。庙宇的洁白与绛红给整个山峰平添了灵动之气,成为其存在的注脚与标识。这种将小景融于大景的厘定无疑来自于观察者的主观欣赏意愿。紧接着则是大背景之下小景的强力扩张,天空的净蓝与云彩的洁白同为饱满的亮色系,与山峰的深色系构成强烈对比,极具表现张力。位处这张力中间地带的是水木鸟兽、小径草棚,是与人事活动相关的地面风景。视点的不断跳跃与传统绘画常用的散点透视有内在相通之处,在观察者眼中,深阔的高空与局促的地面、辽远的山脉与近前的农田都统一在日光之下。
并且,对田野耕作的关注深化了自然描摹的意义,开拓出关于生死辩证的哲思向度。当观察者平视乡野劳作时,视点定格在一位年迈的老农夫和他幼小的孙女身上。田地路边是排得整整齐齐、长得又粗又大的浓阴白杨,中间有几株苍老的松树直挺挺地拔起地面很高,那是一小片家坟。做工间隙,老农夫就躺在坟墓上心安意适地休憩。象征派诗人李金发曾在《有感》《弃妇》等诗歌中以骇人的意象组合揭示出生死为邻的生命真相,凸显生命的无常、短暂与脆弱,传达出身处遽然变革社会的现代人的强烈绝望。但是,在农夫,生死为邻恰充满了代际相承的踏实、稳妥甚至喜悦,这是相当独特的生命体验。
当然,也可认为事实并不一定如此,只是观察者主观审美心理的投射,而这观察者无疑就是鹿桥为代表的西南联大学生。因此,言及自身的自然感受,更为真诚与直白。夕阳西下时分,棉衣吸纳了一下午的阳光,正适合一场松软惬意的睡眠。这足以驱走他们曾跨越山海的疲惫,使其忘记正在经受的贫寒折磨,并再次提醒他们所处的青春年岁与伟大时代,精神的富有与心灵的快乐一同滋长,如同王子。如是,日头沉落让人感觉到宁静,晚霞、山水、花草虽然失去光彩,重回素雅,但依然令人沉醉,让人仿置于梦境之中,难分真幻。
物物相合、物我共融的风景态势在其后的故事中徐徐展开。自然在叙事中第二处的集中体现,是1939年举办的暑期夏令会。地址是在宜良县可保村的杨宗海。在云南方言中,海即湖。光色旖旎的湖水隐于幽静的层峦之中,行云低垂山风飘荡,湖水更显美丽,“令人觉得是可以敬重的好友”。活跃于山水之间,老师辈的金先生、顾先生都放下了架子,和同学们集体创作小说、较劲游泳。梁崇榕、梁崇槐姐妹的泳技高超,恰对应着山湖草木“充沛的生命力”,音乐、绘画、散文、诗歌似乎都不够形容人事与自然协调共存而生发的浓密诗意。在此情此景的衬托下,哲学系的余孟勤善于理性分析的冷静性格更得到了凸显,与多愁善感、灵性十足的蔺燕梅的对比更强烈,为后来的冲突埋下了伏笔。在这场夏令会中,余孟勤和蔺燕梅还参加了当地乡民举办的拜火会,载歌载舞,大受土司家族的欢迎。自然美景与民俗文化的相得益彰表明,联大师生已不再单单是异域风景的观察者、欣赏者,而是本身也参与了当地环境的构建,镶嵌于这美丽的风物之中,自然也就此发挥了其教化功能。后来余孟勤和蔺燕梅因为在昆明车站参加抗战医疗服务而产生过节,蔺燕梅替补卡车司机却撞坏了车灯,余孟勤认为她为团队丢了脸。一气之下,蔺燕梅离开昆明,“投奔”范宽湖、范宽怡所在的宜良医院服务队。返回学校时,一行人在晚上陪伴蔺燕梅去附近的天主教堂拜访其姨母。访人不遇,还遭逢落雨,紧接着又是晴好如初。雾气迷蒙,令蔺燕梅、范宽怡心情大悦,而童孝贤趁机发表自己的欣赏风景的见解,强调心无挂碍的重要性。这是自然书写的第三处。
小说60余万字,自然书写当然不限于以上章节,更多的则是散落于具体的人事场景中,与彼时彼地的境况相结合,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在塑造人物形象、表现思想境界、深化主旨意蕴等方面发挥着毛细血管般的重要作用。总之,《未央歌》中,风景之旖旎已构成除却教育之外的精神滋养,是作家为故事的展开与情感的释放而悉心营建的外在环境。
四、儒释道相结合的传统文化价值取向
如本文开篇所言,中国现代文学总体性的价值立场建立在对传统制度、思想文化、日常伦理等全面而激烈的反抗上。但不可否认的是,在现代文化建设进程中,对传统文化持保守、稳健的态度一直存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激进主义者人为或客观上造成的文化断裂。单从与文学紧密相关的方面讲,1922年以《学衡》杂志为阵地的学衡派就秉持中立态度提倡整理国学,任教于东南大学英语系的吴宓,是学衡派的灵魂人物,更是不遗余力、自始至终地传播其向传统倾斜的文明观:“中国古代之文明,一线绵长,浑沦整个,乃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所创造经营,亦即我中华民族在此东亚一隅土地生存栖息者智慧精力之所凝聚。此文明之全体,可称为儒教之文明。”[2]644此后,京派理论人物朱光潜推崇严正、静穆的希腊文化,梁实秋接续学衡派继续提倡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精神”更是强化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古典主义倾向,和左翼革命文学的热烈、激变构成鲜明对比。时序流至1940年代,西南联大哲学系集聚了冯友兰、贺麟、钱穆等新儒家代表人物。鹿桥旁听过冯友兰先生的课程,前文已述。目前,虽没有直接的史料证明他也同时听过另两位先生的教导,但风气濡染,想必也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他曾直言:“未央歌本着进取乐观精神,及与自然接近多得的活力,正是主张援儒入禅,也援儒入道的。”[2]再版致未央歌读者,18儒释道相结合的传统文化精神是小说的精髓所在,其中,当然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
在儒家设定的人际关系之差序格局中,“友情”是重要的“五伦”之一。“以家族观念和报应观念为中心的道德理由加重了这种情感”,同伴关系往往转换成兄弟、姐妹等骨肉关系,“接近于奉献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8]319。《未央歌》聚焦于青年学生校园内外的交游活动,书写其友情是应有之义。但与鲁迅《在酒楼上》《孤独者》、柔石《二月》、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强调彼此人格的独立与差异不同,《未央歌》中来自五湖四海的平等同学关系转变成了基于家庭伦理的兄弟姊妹关系。西南联大实行“保护人制度”,即让高年级同学和刚入校的新生结成对子,前者帮助、带动后者尽快地适应大学生活,并在读书习惯及人格养成上助一臂之力。伍宝笙和蔺燕梅因这一制度相联结,但其友谊的深度与性质均不可以一般的同学关系论之。两人以“姐妹”相称,伍宝笙自觉对蔺燕梅负有责任,蔺燕梅在心理上也比较依赖她。蔺燕梅因跟随余孟勤苦读书变得呆板,并且分歧不断。有同学责怪伍宝笙没有尽到责任,她虽觉委屈,还是非常关心他们之间的冲突。蔺燕梅在感情上遭受挫折,受到误解,想归信天主教,伍宝笙连夜赶往昆明平政天主教堂,生怕她受洗,这种关爱之情已远非同学关系所能涵盖了。
回到蔺燕梅信教这一叙事节段,儒家文化之表现又被推进一层。她主动而强烈的救赎意识并非源于对原罪的清醒认知,而是与儒家道德训诫中的羞耻心性密切相关。如前所述,蔺燕梅在和余孟琴起冲突之后,就随着在乡下做医疗服务的范宽怡离开了昆明。在乡下除了服务之外,她还和范宽怡的哥哥范宽湖参加少数民族的聚会,范宽湖也渐渐喜欢上了蔺燕梅,然而蔺燕梅和余孟勤闹矛盾心结还未打开。在返回昆明的火车上,范宽湖亲吻了清晨似醒非醒的蔺燕梅,蔺燕梅又恼又羞,而且,乘警还对此投以鄙夷的眼光。她觉得再也没有脸面去见老师同学,抵达昆明后就直奔姨母所在的天主教堂。虽然最后被史宣文和伍宝笙劝解了过来。但是,范宽湖因为受流言的攻击而报考了飞行军官,离开了学校,这又使得她自觉很对不起范宽湖。小童向她示好,她担心自己会伤害他,最后就选择了去文山做字典编纂工作。在这一系列波折中,推动人物选择的就是一种违反社会伦理道德的羞耻之心,这种羞耻心的产生当然是以自己的良知觉醒为基础,但同样也看重世人的眼光,注重群体间的和谐,关注个体给他人带来的影响。
此外,向释道文化向度的拓展,也充分表明传统文化内部的再生活力。不仅联大的部分用地的地契由邻近的寺庙住持所赠,而且与寺庙师父的往来也构成了同学们的日常生活内容之一。桑荫宅常代幻莲师父借还书,彼此相熟。谈及傅信禅赌博、宋捷军弃学经商等不良倾向,幻莲师父认为,人之天分不同,人的职责就是“各尽本分,不要因外物而动”,最重要的是“莫忘自家脚跟下大事”[2]345。而道家文化则主要体现在小童顺应天性与自然的生活态度上,且心胸旷达无碍。这也是为什么他认为自己是蔺燕梅的心理解药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作家以史传为正统的小说观、写意式的人物塑造、人与自然相契合的环境营建均是儒释道文化三相交织、彼此支撑的具体体现。之所以将这一氤氲字里行间的文化样态单列论述,是要凸显其在叙事中的核心地位。虽然此前京派、新月诗派、现代诗派等作家群体的创作都有取法于古典哲学观念、文学手段的倾向,但像鹿桥这般将传统文化在文本中的全覆盖与深渗透,却前所未有。
结语
《未央歌》接续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优美、明媚的部分。无可讳言,这种明媚化叙事或许削弱了文本中人事冲突的表现力度,对于一向追求激烈对决、甚至偏嗜悲情的现代读者而言,在阅读体验上不够过瘾。但是,与同时期的青年作家路翎《财主底儿女们》相比,《未央歌》无疑柔化了战争的惨烈。也让我们重新思考中华民族在艰难的现代性蜕变中,传统的思想资源到底在什么程度上能够介入到现实的变革中来,以在启蒙、救亡之外开出一条新的前进路径。当代学者在考察古典传统在20世纪文学中的复活及其与现代价值的和解时,将刻度厘定在了80年代张炜《古船》、90年代陈忠实《白鹿原》等长篇小说。尤其认为“陈忠实是90年代直接标举中国传统文化正面价值的第一人”[9]18。这自有其逻辑,尤其是以宏大叙事的演变为主线,其论证更充分。但这也说明《未央歌》传统文化的正向开拓之叙事价值至今在大陆学界还未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一方面固然由于创作与出版时间的落差,毕竟它在大陆的出版比在台港晚了近半个世纪。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整体讲,我们如今对传统文化的认知基本上还囿于五四的思想启蒙框架,对五四时期激烈的反传统缺乏深度反思。即使以反思为前提,却对传统文化的正向形态与价值如何嫁接、融入现代文明的历程中,也缺乏清晰的、可操作的模式,以致总是流于形式与表面。在这个意义上,对《未央歌》中传统文化正向书写研究,将有助于重勘抗战小说叙事版图的多元图景,甚至对当下文学的传统叙事构建、传统文化在日常生活的再融入提供一定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