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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代农村题材小说描绘的妇女劳动的伦理表征(1949~1966年)*

2022-03-17曹金合

关键词:合作化妇女伦理

曹金合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合作化运动,为了解决抗美援朝、大炼钢铁、三面红旗等战争和大规模生产造成的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动员妇女加入到轰轰烈烈的生产劳动的大军中来。自上而下的“动员—响应”模式对千百年来积淀形成的乡村文化伦理观念的冲击也不会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尤其是约定俗成的不成文法已内化为女性生活和行为方式的指南,在潜意识中会左右女性的思维模式和价值判断标准。在固有的人际观念和生产关系并没有发生根本变革的情况之下,单纯靠生活环境变革造成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是收效甚微的。因此,国家必须“借助政策和行政力量,从合作化开始形成并完善一套以生产队为基础的行政组织系统,强化大众传播媒介的影响,造成舆论压力,形成鼓励妇女参加社会劳动的风尚”[1]。国家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先进的文化理念可以借助行政力量和舆论宣传,改塑农村妇女的劳动态度,但改塑的效果能否得到巩固和保持需要一整套的制度和措施来保障。同工同酬蕴含的男女平等意识,在传统的妻子是丈夫的附属品和私有财产的伦理观念浓厚的乡村是很难贯彻实施的;女性干事创业的聪明才智的充分发挥理应得到社会的人格尊重的现代文化观念,也很难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乡村文化中找到生根发芽的土壤;顶天立地的铁姑娘形象的榜样示范,在考验女性生理承受能力的极限的同时,对于男性以阴柔为美的伦理观念的改变效果也是存在疑问的。反映在十七年的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叙事者以女性作为伦理观念的载体,表现在劳动的过程中获得解放的自豪感和自信心的时候,实际上采取了敞亮与遮蔽的叙事策略,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做了有意的迎合。在传统分工意识的破除、女性主体地位的确立、家庭伦理观念的变革等方面进行浓墨重彩的铺排和渲染,目的就是为了让新中国的农村妇女破除传统伦理观念的迷信和他信意识,在私人空间和公共场所的生产和生活中,都要牢固树立主人公的自信和自强观念。

一、伦理观念的变革:传统分工意识的破除

传统的男女分工是由一家一户的小农耕作模式和女性的生理状况所决定的,内外有别的判断标准就将女性拘囿于家庭的“狭的笼”中,安心做传宗接代的工具和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作为一种无形的价值观念对人们的思想和行为的束缚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女性在浓郁的男权文化氛围中,不自觉地以男性的审美和利益诉求内化为自觉遵守的标准的时候更是如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合作化运动就是要以新的文化观念和伦理标准要求女性从家庭走向田野,从“天天围着锅台转”的逼仄的私人空间进入集体劳动的广阔的公共空间中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智慧,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依附意识中解放出来,成为具有自我意识、平等观念和开拓精神的农业社的新社员。这样,“新主体将家门内外的两个世界结构在其统一的生活方式之内,而家门内外的两个世界的打通,同时也意味着传统现代,个人集体,私人公共时空的有机关联。”[2]39劳动作为女性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机智养活自己的最重要途径,对女性的价值观念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家庭的琐碎劳动被先天判定为意义和价值都非常渺小的伦理观念,终于被新的制度和法律保障所打破,离家出走的女性不是堕落为男人的玩偶就是回归传统家庭的二元选择的模式,已被参加合作社的劳动所代替,这对女性的解放和独立自主人格的养成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不过,理论与实践、理想与现实、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巨大差距也意味着传统分工意识的彻底打破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系统工程,不是简单地进行舆论宣传和先进理念的灌输就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是需要靠实际的易于操作的制度和措施来保障女性参加劳动的积极性不被传统的伦理观念挫伤。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作为对社会生活的镜像式的反映,对妇女参加农业社劳动后发生的与男社员之间的矛盾冲突做了淋漓尽致的刻画和描摹,对妇女劳动带来的伦理观念的嬗变留下了可供思考的叙事空间。

“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普世价值观念的形成与领袖的舆论倡导和现实的紧迫任务有密切的关系,但在十七年的合作化运动中首先看重的是女性的比较廉价的劳动力资源,从普世的文化理念到比较狭窄的劳动力资源的内涵特质和功能所指的变化都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劳动力资源极端匮乏的现实境遇决定了要尽可能多地动员妇女主动参加社会主义的农村建设。农民务实的精神和物质话语的激励机制是要比单纯的舆论宣传更富有动员效力的,所以在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对妇女要求同工同酬的物质话语在“脱物质化”的精神和“去私化”的政治伦理观念一统天下的局面中游离出来,在叙事的症候和裂缝中为自己找到了合法言说的空间,其中的伦理意味特别值得咀嚼。当然,同工同酬所包含的男女平等意识是合作化运动中遇到的难以解决但又必须解决的难题,当代农村题材小说的叙事者也在情节的铺排和场面的渲染中对两种伦理观念的交锋进行了精致的刻画。

对于妇女参加劳动后要求以男劳力的标准计量女性的付出与报酬,原则上是没有问题的,它所体现的公平公正,有男女平等的宪法和其他法律提供的强有力的保障为前提条件和基础。但它触犯的是祖祖辈辈约定俗成的不成文法对女性的分工职责的区分和要求,这样的先入为主的伦理观念是与小亚细亚的耕作模式形成的闭关锁国的封闭状态相适应的,一旦耕作模式和生产关系发生了重要的转变,无形的文化观念和伦理道德就会落入尴尬的境地之中,不同的伦理价值观念的冲突就成为小说表现人物的思想境界高低的一个重要参照点。十七年的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也是把传统分工意识的打破作为建构小说情节结构的核心来谋篇布局的,西戎的《纠纷》中男女社员围绕评工分发生的纠纷,表面上看起来是由于男女同工不同酬,违反了社章的明文规定,实际上有规定却不遵照执行的背后却体现出根深蒂固的传统男权文化意识。在以张老五为首的男社员看来,作为女性就应该天经地义地待在家中为男人操持家务,所以他们对女队长李秀英带领女社员在烈日的暴晒下打整棉花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对她们干活按照质量的标准,与男社员一样的评分要求感到自尊心受到侮辱和伤害,在他的心目中的娘们是不能和男社员相比的。最后在李秀英的再三追逼下理屈词穷无言答对,只好用“你们有本事尿得高些”的露骨讥讽为自己壮胆的行为,却无形中暴露出他对女性的本领存在的先天歧视心理。张老五后来的思想意识和情感心理的转变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社长贾松茂的政治权威话语对妇女上个月割麦、打场、锄苗子、给庄稼治虫、压了几千斤绿肥、挖了三条水渠等功绩的肯定,意味着女性的分工劳作得到了上级部门的认可,自己作为普通的社员在政治话语权和事实的双重压力下,只能放弃自己固有的伦理观念和评价标准。二是担心如果固执己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检讨轻视妇女的封建思想,尤其是当着全社妇女的面检讨思想,对他的自尊和面子造成的伤害让他望而却步。这种无形的压力是促使他即使是口服心不服,也要放弃看不起妇女的男权意识的最根本的因素,因为“群体压力与权威命令不同,它不是由上而下明文规定的。也不强制个体改变自己的行为,而是通过多数人一致的意见,形成压力去影响个人的行为”[3]197。所以如此固守传统的分工模式的他,也只好同意妻子到地里打整棉花挣工分的要求。对妻子“今黑夜怎么不到大会上去说说”的质问,只是干瞪眼无话可说的表现,凸显了群体的压力对个体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的潜移默化的改塑。当然,对女性的歧视心理和固有的文化价值观念的约定俗成造就的男权意识,必然地存在于比较落后的男性社员身上,整个男权社会的文化和文明对女性的本质内涵和生存地位的界定,也会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潜隐在所有男性的他者视角为标准的打量和评定之中,当代农村题材小说对积极分子的内心深处存在的文化意识对女性的分工歧视却更引人深思。在杨干华的《我的妻子》中对原来的队长“我”的心理和行为的自曝其短,也是对工分造成的女性劳动积极性的消极影响的形象展示。由于叙事者“我”的大男子汉主义的思想观念作祟,所以生产队的劳动定额就按照男人每天十分、妇女七分的记工方式执行,这严重影响到春耕生产的进度。后来,在妻子选为生产队长之后,按照同工同酬的公平方式制定定额方案就使得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小说虽然以“我”的态度和观念的转变的大团圆结局,表现传统的落后文化意识已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对众多的男社员对“我”的拥护和“我”对男社员的偏爱的描述,还是不经意之间暴露了传统文化的巨大惰性。

传统的分工意识在十七年的特定历史与文化语境中如此迅速的破除是政治意识形态和经济效益合谋的结果,这一点从女性在源远流长的封建伦理道德的熏陶下形成的安于内化和异化的处境就一目了然。在母权制被推翻的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女性闭锁于家中所从事的相夫教子、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扫地除尘等琐碎的工作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从家庭的总体收入来说,女性的贡献几乎为零的状态也注定了传统文化把女性限定为附属男性的“第二性”的位置,“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依附地位和三从四德的文化规训,已将中国女性置于做奴隶而不自知的麻木混沌状态,所以“依自不依他”的启蒙文化的缺失很难将沉睡在铁屋子中的女性唤醒。十七年的合作化运动,之所以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固若金汤的封建伦理道德和束缚女性的沉重的枷锁统统打碎,首先是强大的主流文化价值观念保证妇女在政治和文化地位上享受男女平等的权利,列宁《在全俄女工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演说》中曾说过,“没有广大劳动妇女的积极参加,社会主义革命是不可能的”“从一切解放的经验来看,革命的成败取决于妇女解放运动的进程”[4]。社会主义革命建设需要从传统的父权、夫权、族权和神权中解放女性,在革命的洪流中挖掘妇女的劳动潜能和创造智慧,尤其是在合作化运动的高潮中出现的大规模生产与劳动力短缺的矛盾日趋紧张尖锐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因此,鼓励女性走出家门积极参加农业社的劳动生产就上升到国家政策的高度,当时人民的领袖毛泽东就多次强调妇女下地劳动的重要的价值意义,他说:“中国的妇女是一种伟大的人力资源。必须挖掘这种资源,为了建设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5]97领袖固然更多地是从国家经济建设的层面,高屋建瓴地指出妇女的劳动功能和工具价值,但财富的创造带来的经济地位的提高对政治身份的巩固也起了关键作用。

政治身份地位的提高和法律政策的保障,只是十七年合作化运动中的妇女参加劳动的外在因素,真正让女性打破传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陈规陋习走向田野的关键内因,还是妇女切身感受到的经济利益的激励机制。尽管在传统的耕作模式熏染下形成的小家庭的分工理念,不会在短暂时间内就消除干净,但身处家庭的逼仄空间中受到的压制和委屈,决定了女性要通过劳动创造的财富证明自己人生价值的决心,尤其是分工后挣得的工分记录在自己的名下获得的经济权和话语权,也坚定了妇女在劳动中大显身手的信心。正如《三里湾》里的青年积极分子菊英所说:“咱们村自从有了互助组以后,青年妇女们凡是干得了地里活的人,谁还愿意去织那连饭钱也干不出来的小织布机呢?”[6]由此可见,参加集体生产之后的妇女以劳动的工分为参照系,发现了拘囿于男耕女织的传统模式中的劳动力是多么廉价。因此,经济效益作为“他者”的标杆对女性的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变革所起的刺激作用是巨大的,使她们明白了在家庭中单位时间创造的劳动价值不被认可而遭歧视的真正原因。所以小说《李满发夫妇》中的妻子只有参加农业社的劳动、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为家庭带来物质财富的时候,才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让丈夫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夫妻之间因经济关系产生的情感裂痕也悄然愈合。西戎的《赖大嫂》中的家庭副业组长立柱妈在生产队的统一部署下,率先养的三百多斤的肥猪之所以成为轰动全村妇女的重要新闻,是因为她用领的卖猪款买了让妇女们啧啧惊叹的好东西:洋磁洗脸盆、红绒衣、花格格灯芯绒、印花头巾等。自由支配所挣得的款项带来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以及无形中产生的广告效应都会对妇女的劳动观念产生深远的影响,鲜活的事实富有雄辩地教育了像只为自己打算的赖大嫂之类的妇女,叙事者让所有的妇女全身心地投入到合作化事业中来的伦理教化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在这些小说中,叙事者通过鲜活的情节和细节教育左右摇摆的妇女要坚定立场,毫不动摇地按照合作化运动的方针政策的要求,加入集体劳动的大家庭的动员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众多妇女勇敢地迈出了男性统治的狭小的家庭空间就是最有力的明证。但在具体表述的过程中,用妇女的劳动积极性来掩饰物质利益的诉求的教化目的,也留下了叙事的裂缝和症候。其实,在十七年的合作化运动中,妇女走出家门参加劳动的思想境界,并没有达到舆论宣传的“舍小家顾大家”的无私高尚的层次,小农意识和合作化政策的摇摆性也对妇女的劳动热情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和影响。尤其是用物质话语的激励机制达到“去物质化”的伦理目标出现的手段与效果的悖反现象,是叙事者绞尽脑汁需要解决的一个叙事难题,也包括在劳动的过程中体现的妇女解放的乌托邦叙事,如何能达到以理服人自圆其说的目的。因此,在叙事的过程中关键是要把握妇女下地劳动的潜在动力的“度”的问题,而这个“度”在理论的客观明晰性与实践的主观模糊性之间的永恒矛盾,为小说的情节冲突埋下了伏笔。在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出现如此多的围绕妇女工分的纠纷问题就是明证,比如在《锻炼锻炼》《纠纷》等小说中重点描绘的妇女不出工带来的农活无法按照季节的交替完成农时的任务,而靠天吃饭的耕作模式意味着自然节气对农作物生长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必须调动妇女劳动的积极性来应对劳动力匮乏的现实需求。定额的高低带来的工分不公正的问题在小说中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妇女都不愿意出工的无声抗议就是定额太低、男女同工不同酬的鲜明表征,定额高了让“小腿疼”“吃不饱”“赖大嫂”之流的自私鬼揩集体的油,也违背公平和公正的原则。当代农村题材小说在表现妇女参加劳动的复杂动机的同时,也为在特定的年代里打破传统的分工模式留下了真实的面影。

二、现代伦理的载体:女性主体地位的确立

传统的伦理道德和男权文化对女性的规训和惩罚,形成了中国妇女的温顺依从、逆来顺受、自卑谦恭的性格特征,男人是一家之主的文化理念也就由最初的蛮横霸道变成了天经地义的舆论信条。习惯成自然的不成文法在宗法文化的熏染下,也就成为女性自我规训和遵守的规则,这无形中掩饰和遮蔽了女性与生俱来的主体性和本体性特征。对于男权文化对女性的歧视和主体性的去势,如果采取谱系学和发生学的方式追根溯源不难发现,所有强加于女性的虚假的本体特征,都是男性一厢情愿地按照自己的利益诉求和审美观念模塑扭曲的结果。所以法国著名的女权主义者波伏瓦曾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任何生理的、心理的、经济的命运都界定不了女人在社会内部具有的形象,是整个文明设计出这种介于男性和被去势者之间的,被称为女性的中介产物。”[7]女性后天形成的顺从型的性格特征和贤妻良母的典型形象都是男权文化物化和异化的结果,都不是女性先天具有的本质特征和本真面目。主体地位的丧失、经济来源的匮乏和生活空间的逼仄是造成传统女性依附性格和人格的重要因素,而十七年合作化运动带来的从锅台到田地的空间的改变,以及劳动产生的经济权的保障作用都为女性主体性的获得创造了有利条件,尤其是1949年后男女平等的宪法条文的明确规定和“女人能顶半边天”的舆论宣传,让中国的女性扬眉吐气,倍感骄傲和自豪。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的作者按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有意地凸显女性的自信乐观的文化心态和独立自主的价值观念,“在这些人物身上集中地融入了社会主义文化所应有的理想和精神价值的特质,他们作为被着重描述的‘社会主义新人’,一改被人同情的弱者、愚昧落后的国民形象,以其理想性与象征性,成为对未来强有力的昭示。”[8]可以说,劳动作为女性走向解放和自立的媒介,对她们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的改塑起了关键作用。合作化运动中的女积极分子、女干部和女劳模的层出不穷,就是她们的主体性得以充分挖掘和展示的典型表征。叙事者根据现实生活的原型进行概括、集中、提炼和升华的过程,也是宣传教化妇女改变传统的伦理观念的过程,其中尽管有人为拔高和虚构的成分,对人物形象的真实性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从这些小说所具有的历史价值和对民众的思想文化观念的影响所产生的实际作用来看,女性的乐观昂扬的心态、一心为社的高风亮节和强烈的主人公意识所体现的主体性表征,无疑具有激动人心的魅力。

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所表现的这些具有鲜明主体性的劳动妇女,在阶级出身、价值观念和思想意识等方面都是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的。她们的解放意识、主人公精神和主体性的表征,也是在社会主义的政治文化和法律制度的保障下得以充分展示的。正如蔡翔所说:“中国革命对下层社会的解放,并不仅仅是政治或者经济的,它还包括了这一阶级的尊严……而离开尊严政治的支持,下层社会的主体性无法完全确立。”[9]所以,妇女的主体性地位的确立和根正苗红苦大仇深的身份特征的逻辑关联是有目共睹的,几乎所有以主人公的意识要求自己、一心为社的妇女都有一个童养媳或孤儿的不幸身世,备受虐待的不堪回首的生活遭遇与新社会合作化建设带来的快乐幸福的对比,为妇女以社为家的情感归属提供了逻辑依据。旧社会遭受的苦难和摧残的深浅与新社会焕发的生机和活力体现的主体性一般是成正比的,所以妇女无论老少都以一颗红心奉献自己的聪明才智。骆宾基的《夜晚》中雇农出身的团支委员柴桂英,对合作社的无限热爱是发自肺腑的,新旧社会的对比感受到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激发起她作为一个积极分子的壮志豪情。强健的身体和乐观昂扬的精神犹如催化剂,对她的聪明才智的激发,也只有在社会主义的尊严政治的支持下,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她的坦率、正直、公道建立的威信,对她的同伴韩大嫂、彭武媳妇和何小兰等人都产生了一种向心力和凝聚力,使她们在任何时候都要根据合作社的需要适时地随机应变,发挥自己的主体能动性和创造力。《山乡巨变》中的积极分子盛淑君,在单亲的家庭中长大却没有沾染母亲的不良习气,相反,苦难的生活养成了她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自己的青春和才智的无私精神,对合作化运动的热情支持和向落后民众积极宣传鼓动的行为都体现出她鲜明的主体性特征。这种主体性还体现在妇女不仅改造生产条件,化被动为主动争取大丰收,也表现在对人的改造上。这在冯金堂的《桂梅和小惠》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小说中的桂梅在分组包工问题上思考的“要是都争着包好地、近地,要劳力好的人,远地坏地叫谁包?劳力不强的叫谁要”的问题,是合作化时期的劳动竞赛分组中面临的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既要体现公平公正的友谊竞赛的目的,又很难达到客观条件绝对平衡的纠结关系,意味着稍不留神,可能就伤害了彼此的和气。桂梅和西琴在挑选组员的劳动能力强弱和土地的远近贫瘠等生产条件的时候,所表现的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念,让二者的道德品质和心胸情怀的高低判然有别。桂梅坦然面对和接受西琴挑剩的不利条件,千方百计地改变既有的生产劳动现状,正是她的主体性得到充分发挥的鲜明表征,尤其是她在劳动的过程中,对愚笨的小惠和尖刻的刘白妮因人施教取得的巨大成功,更突显集体劳动蕴含的现代伦理价值观念对妇女的主体性的确立所起的重要作用。

集体劳动的氛围和情感交流的过程,不仅为比较年轻的妇女为人处世的独立性提供了转变的人生舞台,让众多的新中国的青年女性沐浴在独立自主的主体性的光辉中,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也让“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饱经沧桑和忧患的老年妇女改变传统的依附意识,成为农业社的楷模。也许老年妇女更多地感受到旧社会在男权文化的无情压制下遭受的难以言说的困苦和痛楚,才会让她们在新中国的政治文化观念的支持下,理直气壮地寻绎到实现自我价值的突破口,人老心不老的上进心更多地体现了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尊重和自我实现的更高层次的需要。王汶石的《老人》中的北顺的奶奶,在旧社会靠山山崩、靠水水流的情况下,作为一个寡妇为了养活自己和唯一的孙子,还是按照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念,嫁给一个老汉作为生活的依靠。也正因为如此,饱受寄人篱下的依附意识带来的创伤性情结留下了痛苦的阴影,所以在感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带来的生活的巨大变化后,她要以百倍的精神和热情加入农业合作社来回馈和报答党的恩情。因此,偌大年纪的老人为了农业社的棉苗出得又齐又好,不辞辛苦地一遍遍筛选饱满、整齐的棉籽,自觉地严格按照粒选法的标准和要求,使得她选出的种子的成色比一般的社员要高出一筹,因此成为农业社棉种的义务验收员。自己的付出得到社员和领导的认可所产生的自豪感和激励作用,就使得她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在良性循环中进一步得到巩固。沙丙德的《老姐妹俩》采用巧合的方式,设置的姐姐和妹妹为农业社的发展相互交换经验的情节,无疑也体现出叙事者歌颂和倡导妇女也要学习这一对“老来红”一心为社的良苦用心。姐姐的养猪经验和妹妹编柳条筐的技巧的相互传授,解决了各自所在的生产队棘手的难题,广播站以“百事通晓,一心为队”为题,对妹妹为农业社的发展献言献策所做出的突出贡献的表扬,其实也是对姐姐全心全意为生产队的发展无私奉献的侧面烘托。不是政策文件的要求,也不是其他社员的监督,更不是为了所谓的表彰和荣誉的纯粹的动机,更体现出她们的主体地位的确立所包蕴的正能量的风采。

其实,在十七年合作化运动中涌现出来的一大批女队长、女社长、女书记,这些走上领导岗位的妇女,更充分体现出女性的主体性。毕竟面对着千变万化的社会现实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产生的许许多多的问题,只有开动自己的脑筋、协调各方面的矛盾因素,才能保证工作正常有序的展开,而这样的工作经验和对难题的处理,都必须依靠女性的独立思考和果敢判断才能独当一面。因此当代农村题材小说的叙事者对女干部的形象塑造,更加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要求,也使得“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舆论宣传,不仅在劳动力的财富创造上,也在管理岗位上落到实处。当然,在一个“与政治相依为命、高度一体化的社会中,作家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成为集体的一分子,融入主流之中,并以自己的‘创造’为主流观念提供形象化的解释和佐证”[10]。抛开小说中塑造的女干部与现实生活中的原型人物有多大的差距不谈,至少是如此众多的充满智慧和主体性的女干部的形象谱系,为妇女的解放留下了可贵的面影,却是无可避讳的文学史事实。李满天的《“穆桂英”当干部》中的绰号“穆桂英”的中年妇女当农业社的小组长的时候,就对队长布置的不太切合实际的任务,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反驳。队长解决农活儿挤成了疙瘩的问题方案,是不顾社员的身体和家庭状况的日夜突击,她却在别的小组长还没发表意见的情况之下,就勇敢地站出来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见:天长夜短的中伏天气对社员们本来就出汗多、睡觉少的身体健康不利,再加上夜战对身体机能的伤害造成的后果,也不是短期就能恢复过来的,需要当领导的根据节气早点计划布置的意见。直接指向队长做事情没有比较周密的计划的要害,充分显示出作为一个女性在其位谋其政,不顾地缘伦理关系利害的斗士风采。由于她做事用心思、通盘考虑劳动力的合理配置,以及敢于对传统的不合时宜的伦理观念作斗争的精神深深赢得了民众的爱戴,所以社员一致选举她为新的生产队长。张贤华的《女耕山队长》中的红石耕山队的女队长英英是个跌倒也不弯腰的共产党员,不仅是政治身份决定了她要以大公无私的胸怀和坚忍不拔的毅力战胜困难,修复被山洪冲垮的山田,更重要的是她在党的方针路线的指引下,能够坚持实事求是的精神和灵活变通的方式所体现出的女性的主体意识。白夜的《大队女支书》中临危受命的东仁宕大队的女支书高彩柳,在农具缺、耕牛缺、肥料缺等困难面前,首先提纲挈领地抓大队长郑银叨和会记黄正宽的工作作风问题,让领导干部的模范带头作用落到实处,显示出一个女性不仅以身作则深入群众,更能够在纷乱的头绪和复杂的工作的纠缠中,善于开动脑筋迎难而上的主体意识。牟崇光的《在大路上》中的石角夯的生产队长张素兰,对小王庄生产队长赵建明骄傲自满情绪的劝说,充分显示出巾帼不让须眉的高瞻远瞩的谋略。李准的《两代人》中的高秀贞和女儿珠珠从接生站站长、高级社的女社长、管理区的妇女主任的职务交接,到高秀贞成为公社酒厂的厂长,在每一个领导岗位上总是怀着乐观积极的心态尽快熟悉新的工作环境,尽心尽力采取各种措施将各项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因此母亲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的模范带头作用,作为宝贵的革命财富对女儿的行为和性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踏着母亲的脚印,借鉴母亲的比较成熟的经验,以现代的道德意识和文化观念对落后民众的陈腐思想进行积极开导教育的行为,充分说明新一代女性的主体地位已在传统的文化气息浓厚的乡村中牢固树立。由此可见,这些小说塑造的女干部,尽管有官职的大小、脾气的缓急、性格的内外向之别,但面对困难挫折和合作化道路上出现的形形色色的问题的时候,总是依靠党的正确领导、群众的集思广益和个人的聪明才智,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并且在事情初露端倪时,就能够敏锐地把握问题的关键所在,从而提出对症下药解决问题的方式,确实体现出妇女主体性的充分发挥,为合作化运动的健康发展所起到的无可估量的积极作用。

三、传统宗法文化的反叛:家庭伦理观念的变革

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的变革,不仅需要家庭成员的个性意识和主体观念得以从依附的状态中凸显出来,还需要有外在的法律制度和政治文化环境的保护和支持。这种观念变革的外在和内在条件,在十七年的合作化运动提供的特定的文化语境中得以实现。一方面,借助合作化运动中劳动力资源得以充分挖掘的有利条件,妇女走出家门参加集体劳动,为她们走向解放迈出了关键一步。恩格斯指出:“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可以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家务劳动只占她们极少的功夫的时候,才有可能。”[11]妇女能否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地位和集体劳动的权利是家庭伦理观念变革的首要条件,人格的独立和尊重其实是受劳动产生收益的多寡决定的,十七年时期的妇女终于可以通过工分获得的收益支配自己的消费。与此同时,农业社利用公益金建造的托儿所、食堂、养老院等配套设施,将妇女从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解脱出来,也打破了小亚细亚耕作方式所形成的闭塞保守的家庭结构模式,对女性的思想意识、主体地位和文化观念的压制与束缚。另一方面,男女平等的法律意识借助主流意识形态的舆论宣传,对僵化的不合理的男权文化也进行了打压和去势,家庭大事的参与权、知情权和决定权,也不再按照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念所倡导的丈夫为一家之主的方式独断专行。更重要的是女性借助政治权威,对父权和夫权的势力进行有力、有节的抗争,对传统的男权文化进行去势和消解,得到了主流文化的支持和保护,这是十七年的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女性,能够比较容易地走出传统的家庭伦理文化建构的埃舍尔怪圈的更为重要的因素。

首先是妻子对夫权文化的反叛。女性从“父家”到“夫家”的依附心态和从属地位,被新社会的独立平等意识所代替,女性在家庭中的价值,从在合作化运动得到的话语权和经济权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原来处于夫权文化压抑和遮蔽状态中的女性,也因主体意识的觉醒重新获得了自我命名的权利。女性的这种从籍籍无名的状态到全县甚至全国闻名的模范人物的嬗变历程,也从侧面显示出妇女地位的提高;反过来妇女从公共空间获得荣誉称号所代表的个人能力,也对依靠传统伦理文化观念支撑的男性造成了一定的威压和去势,公共空间具有的话语权力,也就对私人的家庭空间中的文化观念进行了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伦理要求的改塑。这在李准的代表作《李双双小传》中得到了鲜明的反映,十七岁就嫁给了喜旺的李双双,在传统的“三从四德”的压制和束缚之下,处于一种麻木混沌的不自觉状态,所有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都是依据“他者”的标准来衡量的,所以双双结婚之后可没少挨喜旺的打,就是丈夫按照传统的伦理标准对不符合条件和要求的妻子实施的规训和惩罚。进入夫家的门之后,从众邻居按照血缘和地缘关系的称呼“喜旺家”“喜旺媳妇”“喜旺嫂子”,到丈夫依据生活空间、生养孩子和身份功能的随意命名“俺小菊她妈”“俺那个屋里人”“俺做饭的”,都充分显示出女性尴尬的无名状态。她必须依附于丈夫和孩子,才能获得自己的不是名字的称谓的怪异特征,就是千百年来妇女在家庭中的真实写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阉割和异化,就将李双双这样的农村妇女固定在永无出头之日的男权文化的耻辱柱上。大跃进后借助文字的力量,通过大字报的鸣放形式,名不见经传的李双双跃上了被乡里罗书记和老支书都赞不绝口的政治的舞台,此时缺席的李双双已借助政治权威的力量,对丈夫的大男子汉主义造成了一定的压力。其实,从合作化以后实行男女同工同酬的政策,对出工劳动的李双双的价值的衡量,就悄悄改变了喜旺对妻子的态度。不再完全依赖他养活的现实,使得双双在家庭中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喜旺办事也得和她商量的态度转变,无疑是双双在家庭中地位提高的最好明证。因双双大公无私的情怀一再得到社员和领导的支持,她对深受传统文化浸染和影响的丈夫,按照不得罪人的老好人的模式,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思想行为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情理不顺我就要管”的豪言壮语显示出的主体意识,也是对传统家庭女性角色的颠覆和消解。“由此,新女性主体展开对农村已婚妇女刻板伦理生活规范的破除,在宣示传统乡土伦理秩序失效的同时,包含着妇女新生活的展幵。”[2]39在小说中按照夫权的文化伦理观念,对妻子不合规范的行为予以惩罚的喜旺,最终被妻子以政权支持的现代公平、公道、平等意识所说服。结尾喜旺对到公社报喜的老支书再捎上一条,让他汇报时就说李双双那个爱人如今也有点变化的小小要求,以小见大地喻示夫妻关系的微妙变化。

如果说李双双是通过参加劳动散发出了聪明才智的魅力,深深地触动喜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麻木的神经,使得他也像鲁迅的《一件小事》中的“我”一样,觉得结婚十多年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老婆,忽然比自己高大起来;那么还有许多妇女凭借着自己的大公无私、勤劳肯干、善于统筹安排的智慧和能力,成为领导丈夫的一名基层官员,她们借助主流政治观念的要求对夫权文化的改塑过程,也在十七年的农村题材小说中得到了鲜明展示。按照传统文化的要求,丈夫天经地义就是一家之主的伦理观念根深蒂固,小家庭中的男人,无论是在私人空间,还是大庭广众之下都是妻子的绝对主宰。因此,在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妻子利用政权对夫权的压制,总会让丈夫感觉到难以忍受。这种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念和伦理意识的冲突,在杨干华的《我的妻子》中得到了形象的描摹。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身份,对“我”在队委改选中生产队长名落孙山的结果并没有感到委屈,对自己担任队长的时候,主观强、脾气猛、群众关系不好等缺点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和反思,唯一让他不服气的是新选的队长竟然是他从来就看不起的妻子。他首先想到的是妻子的生产队长的身份,对他的夫权制的文化伦理观念的巨大威胁,在劳动的公共场合和大庭广众之下,他要无条件地接受妻子的领导,由此产生的男人的面子和自尊让他无处安放。但妻子在支书和群众的支持下,打破传统的男女社员享受的不平等的待遇之后产生的威信,终于让“我”心服口服,甘愿放下所谓的大丈夫的尊严接受妻子的教导。吉学霈的《一面小白旗的风波》中的副社长叶俊英,对组长李良玉领导的锄地小组插上白旗引起的家庭风波,实质上是作为妻子的政治权力话语对丈夫的男权话语形成的“威压—反弹”的必然结果。妻子按照农业社制定的政策标准,对只顾速度不顾质量的丈夫领导的生产小组的锄地效果的评比引发的矛盾冲突,显然是对公不对私的现代伦理观念和对事不对人的行为标准,与传统的人情社会养成的“情理大于天”的评判模式格格不入的结果。尤其是众目睽睽之下,叶俊英直接给丈夫劳动的地里插上白旗的行为,触动了男人的自尊意识和面子,使得问题的侧重点发生位移:丈夫不再为干活比较粗糙,给农业社的生产造成一定的损失感到羞愧,而是为妻子故意在众人面前给他难堪而感到愤恨。所以他要对在小家庭的私密空间中的妻子,施以男权力量的惩罚,故意给温言温语向自己讲道理的妻子难堪,直到妻子在大会上对遭受批判的丈夫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之后才心回意转。小说的最后,妻子要求的在工作中绝不迁就丈夫,与丈夫主动要求妻子多帮助之间达成了完全的和解,但其中妻子在职务上具有的政治权威对丈夫的男权意识造成的压制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在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也有一些作家对妇女干部在家中对不符合要求的丈夫教育和发号施令的行为,进行了精致的刻画和描摹,此时的夫妻地位和主宰家庭的关系,完全和传统的伦理文化格格不入。在这方面最具有代表性的是王汶石的《新结识的伙伴》,小说中描绘的闯将张腊月作为妇女队长不仅在工作中干练泼辣,而且对丈夫拉自己后腿的落后习气也毫不客气地批评教育。从她对新结识的伙伴李淑兰无所顾忌地称呼自己的丈夫为“死鬼”“这路货”,要经常教育免得他们绊手绊脚的言谈举止,可以看出她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当然也是她们在劳动中出众的能力和领导生产有方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认可,才会使她们有信心教育自己的男人,丈夫甘心情愿地接受妻子的教导而不置一词,也是顾忌到她的干部身份。所以张腊月打断自己的丈夫与吴淑兰的对话交流,让他先拢一盆火来让人烤烤衣服的指示,从传统的文化伦理标准来衡量简直大逆不道,但他的丈夫毫无怨言地按照她的要求端来一盆旺火,并用铁筷子把火架好的举止表现,确实印证了她经常教育丈夫的现实。在这里,妇女借助劳动解放的东风和政治权威对男性权力的压制去势的有利时机,获得的女性的主体意识是非常值得深思的。妇女生活的比较深厚的传统伦理文化的土壤,会对她们的思想行为和情感心理产生或深或浅的影响,因此像张腊月那样毫不留情地训斥自己丈夫的行为,在广大的乡村还是比较少见的,即使是凸显女性对男权文化的反叛,也无需用极端的方式取而代之。因此大多数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表现的妇女干部对丈夫的批评教育,采取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刚柔相济的方式,还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它显示出妇女背着因袭的贤妻良母的重负、心灵上镌刻的精神奴役的创伤,会作为一种无意识背景,对妇女的心理和行为产生一定的影响。

其次,女儿对父权文化的冲击。“在家从父”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念是女儿在家的“狭的笼”中必须遵循的规则和信奉的教条,这当然与女儿没有经济权作为自己与父权文化抗争的资本有内在的逻辑关系。十七年的合作化运动使得众多的年轻女子完全能够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挣得工分分红养活自己,这样为可以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念和审美标准寻求称心如意的恋人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赵树理的《三里湾》中的中学生王灵芝参加农业社之后,在同为中学生的马有翼和离婚的发明能手王玉生之间,自由地选择其中的一位作为自己的终生伴侣,所表现出的不符合传统的婚恋文化观念的主体性行为方式,并没有受到父母的干涉。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作为共青团员的王灵芝经济上的独立带来的先进的文化理念,对传统家庭伦理文化的冲击,甚至是女儿以主流政治文化为武器,对不热心集体事业的退坡党员的父亲范登高进行“治病”。小说中专门设置的治病竞赛的情节,就非常有意味地显示出父权文化在家庭伦理关系中的影响已如昨日黄花。在合作化运动中,父权文化作为文明发展的遗形物,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现象,在骆宾基的《父女俩》中也得到了充分展示。在油庄集老槐树底下摆豆腐摊的香姐儿是个寡妇,她的父亲邢老汉按照封建的伦理观念对年轻的香姐儿的爱情和人性的压制,在合作化运动之前是非常有效的。香姐儿也深受传统的三从四德的影响,对自己爱美的天性和情感的火花进行自我束缚。可是在参加农业社的生产劳动遇到了意中人——民兵队长张达之后,她对父亲的依赖心理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对父权文化的反叛和现代婚恋观念的热烈拥护所形成的鲜明对比,同样体现出香姐儿作为农业社社员的主体性的觉醒,对父亲固守的封建文化的巨大冲击。当然,这种深受传统的思想观念浸染的父权文化的改塑,也会对父辈的心理造成一定的伤害,毕竟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的文化观念,在自己的手中却无法约束女儿过分的行为,况且女儿比较先进的现代文化价值观念,以及借助政治的权威对父辈的压制更让他们难以忍受,于是只能采取消极的态度对抗女儿的批评。这在骆宾基的《夜晚》中的农业社的积极分子柴桂英和父亲的冲突中刻画得细致入微,雇农出身的柴树堂既不满意自己的女儿把瓜园子归社,他非常想留下这块年年用猪栏粪铺底的肥沃的土地当菜地;也埋怨女儿把他从土改时保护下来的李子树为修水库刨掉了,但女儿作为柳河耕作区的团分支委员的身份,是他一个普通的社员无法压制的。尤其是女儿的干练爽快、机智利落、一心为公和办事公道带来的声誉和尊重是消极怠工的父亲难以正面交锋的重要原因。他只能采取借酒浇愁、白天睡大觉不出勤的方式,对女儿做沉默的反抗,由此可见父权文化的价值观念,在强大有力的政治权威面前进退失据的尴尬状态。女儿以社为家形成的大家庭的文化观念,就对封闭保守的小家庭不合时宜的父权文化造成了巨大冲击,而父亲由一家之主到被女儿领导的从属地位的转变,也几乎是所有的妇女干部共同面对的局面,只不过是父亲的顽固或开明的区别,决定了他们在小家庭中的话语权的界限范围。

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所反映的家庭伦理观念的变革是全方位的,不仅是家庭成员中的女性,对带有血缘关系的父权文化和姻亲关系的夫权观念中的不合时宜的部分进行彻底的反叛和颠覆,而且对家庭的结构和功能,也会采取与时俱进的方式改塑传统的文化观念。一方面,从女性参加合作化以后所表现出来的现代文化观念的开放性来看,未过门的少女对准公公的落伍的文化观念的教育,确实是对传统的三纲五常观念的彻底颠覆。李准的小说《两代人》中的珠珠,听到未来的公公并不愿意自己搞计生工作之后,用现代的伦理观念对公公的传统保守的文化理念的开门见山的说服,让他哑口无言,自己主动找到公公谈论一个少女难于启齿的工作问题,所表现出来的乐观自信与传统文化规训的羞羞答答的形象简直有天壤之别。浩然的《艳阳天》中的马翠清对未来的公公韩百安的态度也引人深思,她明确表示,如果在尖锐的阶级斗争中,公公不能站到萧长春那边,就让他的儿子揍他,合作化运动提供的新理念和“亲不亲阶级分”的伦理标准,将孝文化彻底颠覆。浩然的《新媳妇》中的刚过门的媳妇边惠荣,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胆小怕事的公爹进行劝导,根源于对“上炕认识筷子碗,下炕认识一双鞋”的传统文化中的陈规陋习培育的退缩型人格的强烈不满,公爹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老好人式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在新媳妇的心目中都是过时的老皇历,因此她才以先进的伦理观念,对长辈进行理直气壮的批评。另一方面,家庭伦理观念的变革也与家庭的结构和功能在合作化运动中的变化有密切的关系,传统的四世同堂的文化结构,在小家庭的冲击和包围下分崩离析。妇女从锅台的狭小空间中走出,迎来的是家庭分工模式的集体化、细致化和单纯化的美好局面,幼儿园、托儿所、食堂、缝纫组等不同的集体单位的生产和生活功能,代替了传统的妇女承担的家庭重任。在赵树理的《三里湾》中的范灵芝和未婚夫王玉生畅想结婚后无须另立门户,吃饭去食堂、穿衣服到靠临河镇的裁缝铺、工分记在各人的家里、只是晚上住在一起的婚后生活的蓝图,实际上就将家庭的传统功能无情地抛弃掉了,妇女从家务劳动的困扰中彻底解脱出来,才能保证女性的解放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乌托邦。

结 语

十七年合作化运动对乡村女性打破“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鲁迅语)的传统妇女的命运轨迹所起到的促进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女性从闺阁的牢笼到自由的田野中参加农业社的劳动,对个性解放和社会解放的价值意义是无法抹煞的。恩格斯曾在书中写道:“在任何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12]由此可见妇女解放所释放的巨大能量,对于国家和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发展具有的重要性,对于我国来说,农业社的劳动在方针政策、法律保障和宣传动员上对妇女的传统文化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冲击,为女性走向解放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正是在集体的劳动中结成的姐妹情谊,让女人在彼此的对话和交流中坚定了自信心,由此产生的一心为社的主体意识和传递的正能量,也是有“在地性”的现实依据的。作为对现实生活的镜像反映的当代农村题材小说,尽管为了达到更好的舆论宣传和教化民众的目的,所描绘的故事情节有人为拔高之嫌,但塑造的女英雄、女劳模、女干部的形象作为想象的共同体,对妇女所产生的诱惑力,只有放到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才能有一个深切的把握。曾经跪拜在神州大地上的妇女,为何能够比较迅速地摆脱传统文化的羁绊,积极响应合作化运动的号召,其中榜样的示范力量和走向解放的切实可行的路径所带来的尊严和自豪,正是女性解放的动力。尽管从妇女解放的实质上来看,“妇女解放不仅包括妇女劳动的解放,还包括爱情婚姻的解放、个性意识的解放、性爱意识等感性欲望的解放以及生育等女性选择权利的解放。”[13]当时的劳动条件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力量,还不能提供妇女全面解放的有利时机,但历史无可避讳,妇女劳动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对传统的文化伦理观念的冲击是无可估量的,在妇女走向解放的历史链条中作为不可缺少的“中间物”尽到了历史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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