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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朝鲜文人李睟光接受杜甫的原因探析

2022-03-17王红霞刘佳敏

关键词:王世贞杜诗杜甫

王红霞 刘佳敏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李睟光(1563—1628),字润卿,号芝峰,谥号文简,全州人,朝鲜李氏王朝中期著名的诗人、学者、诗评家,学问渊博、著述颇丰,今存《芝峰集》《芝峰类说》等著作。李睟光非常推崇杜甫,称赞杜甫“雄跨百代”[1]198,并将杜甫视为自己的“异世知音”[2]163。在其诗论著作《芝峰类说》中与杜甫有关的材料多达155条,这些材料或阐释杜甫诗歌字词,或解读杜诗文本,或述评杜甫的诗文。在其诗文作品《芝峰集》中直接化用杜诗的有100多首,明确提及杜甫的有17首。这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引起了中外学者的关注,邝健行教授的《李睟光〈芝峰类说〉解杜诸条析评》选取了47条《芝峰类说》中的解杜条目进行详尽的评析。[3]51-102韩国学者全英兰教授《由〈芝峰类说〉看李睟光的杜甫诗论研究》一文,从李睟光对杜诗形式的评述、内容的评价、杜诗的注释、总体评价、对韩国诗人的影响等五个方面探讨了李睟光的杜甫诗论。[4]238-255但上述研究成果主要是论述李睟光接受杜甫的形式和内容,没有对李睟光接受杜甫的原因进行考论,基于此,本文将结合李氏朝鲜时期汉诗的发展情况及李睟光的生平、诗论和创作来深入解读其接受杜甫的原因和心态,以此作为个案来探讨杜甫对整个朝鲜时代汉诗的影响。

一、异代知音:忧国与爱民

李睟光出生于朝鲜两班贵族之家,其先出自全州李氏(朝鲜王族),五世祖为太宗庄定大王之子敬宁君李裶。其父李希俭,嘉靖丙午(1546)登第,历明宣两朝,素有政声,以兵曹判书位终。其母为高丽望族柳车达后裔,文化柳氏柳坞之女,为人淑懿纯静,通晓义理。

李睟光受良好家庭文化氛围的影响,自幼聪颖好学,二十三岁时(1585)文科及第,选补承文院副正字,正式开始踏入仕途。在朝四十余年,李睟光先后历任司宪府大司宪、司谏府大司谏、成均馆大司成等清职和兵曹参判、吏曹判书等实职。他曾在《述怀》一诗中总结自己的仕宦生涯:“九忝代言职,五叨大司成。再谏三玉署,十兵四铨衡。”其下自注云:“谓甲午以后为大谏者二,副学者三,兵曹者十,吏曹者四也。”[1]81

李睟光为人闲淡温雅,庄重简默,有君子之风。在其去世后,金尚宪为其写了墓志铭:“公为人端重详雅,早孤不事游学。考赜经旨,修敬自持。不苟言笑,不大声色。身若不胜衣,而见之者无敢媟狎。”[1]325正因李睟光的性格温润谨饬,所以他临事以敬,待人以诚,俗言不曾出于口,傲惰未尝存于心。他一向以儒家伦理道德严格要求自己,信奉程朱理学,尊崇圣贤之道,以六经为本,以性理之书为学,终身服膺“简以制烦,静以制动”[5]357。张维在《(芝峰先生)行状》中赞誉曰:“其恬冲之资,洁贞之操。行义足以范俗,文章足以垂后。立朝四十四年,屡经世变,而出处言行,无少玷类。即善毁者,无所容其喙。若公者,非所谓完人正士,文质彬彬之君子者耶!”[1]322

就仕途而言,李睟光与杜甫的境遇并不相似。李睟光少年得志,青云直上,虽经波折,而始终官居显职,而杜甫一生沉沦下僚,落拓不遇。就个性而言,李睟光为人内敛而谨饬,即使是在李朝那样波诡云谲的政治风波中也能够独善其身。而杜甫,在李睟光眼中虽不失为性情中人,但认为:“古今诗人例多倨傲,而李杜尤甚。”[2]152二人的政治命运和个性有如此大的差异,李睟光为何还把杜甫引为异世知音呢?原因就在于二者都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而又身逢乱世,心中具有强烈的忧国爱民意识。

万历二十年(1592),壬辰倭乱爆发,在对日作战中,朝鲜军队迅速溃败。时任朝鲜国王的宣祖李昖,带领众臣和王室成员出逃王京汉阳,一路北上,请求内附明朝。在明朝援军的帮助下,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二月,历时七载的壬辰倭乱以明鲜联军的胜利告终。壬辰倭乱险些导致朝鲜整个国家的覆亡,对当时的社会民生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破坏,给整个民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壬辰倭乱爆发之初,李睟光被防御使赵儆辟为从事,奔赴金山,跟随赵儆作战,屡当锋镝。在兵溃龙仁后,李睟光听说宣祖已经离开汉阳,大驾西巡,而自己的母亲避乱北地,音信全无。惊痛之余,李睟光在战火中匹马奔赴行在龙湾城(义州),宣祖即授予李睟光弘文馆副校理兼备局郎。九月,李睟光向宣祖上疏陈情,祈问老母存亡。宣祖同意睟光之请,让其省家,并让他担任“宣谕御使”一职,宣谕德意,兼察本路事情。时咸境北道奸民往往被倭寇所诱,俘虏了两位王子临海君与顺和君以及部分宰臣官属,杀害将吏,占领城邑,以应贼寇。李睟光在明川找到母亲之后,乘遽入军营,立制檄文,晓以君臣逆顺祸福利害,[5]351闻者莫不流涕感激,军心益振。李睟光在《述怀》一诗中详细描述了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其云:

壬辰国遇否,从戎细柳营。寄身锋镝里,豺虎路纵横。芒鞋走行在,雪涕龙湾城。抗疏得绣斧,杜子赋《北征》。冒贼寻老母,间关事可惊。扬镳拟死辱,借筯惭论兵。(自注曰:从戎细柳,谓以防御从事赴岭南也。抗疏得绣斧,谓陈疏寻母,以宣谕御史入北道也。借筯论兵,谓为备边郞也。)[1]81

壬辰倭乱之于李睟光恐怕正如安史之乱之于杜甫。两场战争都几致诗人国破家亡,而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在战乱面前都选择大驾播迁,避乱他乡。当此国难,两位诗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冒着生命危险,追随他们誓死效忠的君王。面对豺虎遍地、敌寇纵横的危险局势,毅然选择穿越重重险阻,不顾死生,奔赴行在的李睟光,像极了从长安亡走凤翔的诗人杜甫。杜诗《述怀》:“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见两肘。朝廷慜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6]303穿着芒鞋抵达行在的李睟光想必当时也同杜甫一样,百感交集,一面欣喜能够继续追随君王,为国效力,一面担忧自己在战火中失散的家人。

在亲身经历战乱流离后,李睟光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杜甫,所以他说“抗疏得绣斧,杜子赋《北征》”。杜甫《北征》诗作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这年秋天杜甫奉诏从凤翔回鄜州省亲,而李睟光此行也是在乱中北上寻亲。《北征》作为杜甫叙事名篇,融个人遭遇和国家大事为一体,表达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情怀。李睟光之所以提及杜甫《北征》,恐只有杜甫《北征》诗中所表达的情感,最贴合当时李睟光的复杂心绪。李睟光十分欣赏杜甫的《北征》,不仅在诗作中提及《北征》一诗,更在《芝峰类说》中四次论及《北征》一诗,谓杜甫《北征》诗与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韩愈《南山》诗在古今长篇中最为杰作。[2]163

可惜,李睟光丁酉(1597)之前的诗作,大多散佚,我们只能通过他后来丁卯之乱时所作的几首诗来体会诗人对家国天下的一片赤忱。天启七年(1627)正月,丁卯胡乱爆发,仁祖带领亲族及朝臣避难江华岛,命王世子分朝南下,让老病朝臣便择所往。李睟光在逃难途中,看见此情此景,不禁黯然神伤,写下《丁卯社日》一诗:“举国南奔去,穷栖寄海隈。可怜春社燕,今日为谁来。”[1]19社日本是为祭祀土地神的日子,而今国土沦丧,举国南奔,艰难寄居在偏僻海隈,再不复往昔盛景。可怜那年年社日飞来堂前的燕子,如今这里已是人去屋空,你今日又是为谁而来呢?诗人借燕归而人不归,表达出因战乱社稷倾覆,故土难回的无尽悲哀。此时李睟光已是身老多病,气力沉乏,所以亲人多劝其南下,毋蹈危地,但李睟光毅然拒绝,其云:“君仁臣忠,吾一息尚存,敢自便乎!”[7]578身为人臣,其忠君爱国若此,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如他在《丁卯寒食》中所表明的那样:

令节春强半,今朝食又寒。干戈仍世乱,宇宙此生难。海愤涛常吼,天疮雨不干。伤心逢主辱,臣子敢求安。[1]43

首联点题,“春强半”和“食又寒”等词不仅点明“寒食”的节日特征,更凸显了诗人内心的悲苦凄凉。颔联承上,道出诗人心情悒郁的原因是正值乱世,时局艰难。颈联运用拟人手法,以海涛怒吼,天雨不干等自然异象,来抒写诗人对于战乱的痛苦悲愤。尾联表达了诗人对于君王和国家的深深忧虑。

南宋抗金名臣李纲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说:“时平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犂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8]268可以这样说,正因为身经丧乱,李睟光才真正懂得了杜甫在安史之乱中的痛苦与不幸。

动荡的时局和复杂的党争,也让李睟光从宫廷走向百姓,了解人间疾苦,关怀百姓民生。其中最能体现李睟光爱民思想的作品当属他在天启五年(1625)给仁祖所上的《条陈务实劄子》,其中第四条为“恤民之实”:

国以民为本,君以民为天。天之立君,所以养民,非欲其厉民以自奉也。古之帝王,不以己心为心,以民之心为心。知民心之在于欲寿,则生之而不伤;知民心之在于欲富,则厚之而不困;知民心之在于欲逸,则节其力而不尽,此所以尽为君之道者也。[1]217

李睟光指出民为邦本,为君之道务在恤民,天子应当以民心为己心,使民生而不伤,厚而不困,节而不尽。虽然李睟光的最终出发点是为维护封建统治的长治久安,但他能够提出上天之所以设立君王,并不是为役使百姓来供奉君王,而是为抚育万民,君王应当把百姓当作自己的天,已经算是比较进步的民本思想了。接着李睟光又进一步陈述近来民生的实际情况,百姓尚未从战争带来的创伤中平复,又因天灾屡降,以致年年歉收。官府非但不加以抚恤,反而横征暴敛,更甚从前,以致百姓流亡,生民疲敝。他最后请求君王:

伏愿殿下,念为民父母之义。罗八珍于前则思一国之饥者,而求所以食之;处细毡之上则思一国之寒者,而求所以衣之;遇病热之民则思武王之扇暍;见被刑之民则思大禹之泣辜。发一言而不敢忘于民也,兴一事而惟恐伤于民也。停不急之征,下宽大之旨,一切与民休息。

李睟光希望君王能够抚恤百姓,时刻谨记为民父母之义,向古代的圣人明君学习,虽处庙堂之高,而不忘生民疾苦。予民休养生息,务行宽厚之旨,其爱民之心毕见于文。正因李睟光本人始终心怀忠君爱民之念,所以他在杜诗中找到了共鸣,读懂了杜诗中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他在《庇雨堂并序》一诗中说:

堂即青门外旧基,外五代祖夏亭柳政丞始居之。构草屋数间,雨则以伞承其漏,至今传以为美。余欲仍旧葺成故云。

夏亭遗址洛东隅,清白家传也到吾。安得伞周千万里,尽遮天下不沾濡。[1]181

通过诗前小序,可知庇雨堂旧址是李睟光外五代祖柳宽的故宅。柳宽(1346—1433),字敬夫,号夏亭,为朝鲜国初名臣,历事四朝,以清白著称。柳宽为相,卜宅于城东青门外,所居不过草屋数间,每逢下雨,则用雨伞承漏,此事被后世传为美谈。李睟光在柳宽故宅遗址上建起新堂,名为庇雨,取柳宽雨伞庇雨事,意在继承祖上清白家风。李睟光看着外五代祖的草堂遗迹,推己及人,由柳宽想到天下千千万万在蓬门陋室中遭受风雨苦楚的穷苦百姓,以至在诗末高喊:“安得伞周千万里,尽遮天下不沾濡”。这份希望为天下打伞,庇佑万民免于风雨的博大胸怀,不由让人想起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6]691虽相隔千年,分属异国,但不变的是两位诗人仁民爱物,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与担当。

杜甫与李睟光,一位是唐代诗坛上的不朽诗圣,闪耀千古;一位是海东文坛上的文坛巨匠,有名当世。乱世为儒的时代不幸,使二人虽生不同时,身处异世,但却怀有同样的爱国热情和济民壮志。动荡的时代,让他们饱经忧患,也让他们的命运与国家民族更加紧密相连,写出反映时代民生的优秀篇章。

二、诗学上推尊盛唐:以杜为范

李睟光诗学观念以“尊唐”为主,杜甫是唐诗的代表作家,李氏对杜诗的接受是其尊唐诗观在具体作家论上的体现。关于李睟光的“尊唐”诗观,前人已论述颇多,故这里只是稍作补充说明。首先,李睟光的“尊唐”诗观主要体现为尊崇初唐和盛唐诗人及其诗作,稍薄中唐和晚唐诗人之作,尤轻宋人诗作,但也并不完全排斥宋诗,不能简单地以“尊唐贬宋”论之。其次,李睟光的“尊唐”诗观主要受到宋人严羽、明人王世贞等人诗话理论的影响,更兼受到元代杨士弘《唐音》、明人高棅《唐诗品汇》等唐诗选本的影响,同时也是对当时朝鲜文坛兴起的学唐诗风的响应。再次,李睟光的“尊唐”诗观不仅体现在理论上的积极倡导,而且还体现在亲自编选唐诗选本《唐诗汇选》和诗文创作上的学习与模仿。

李睟光推崇唐风,那么,如何取法唐人、以谁为范,便是李睟光作为诗论家所要解决的问题。李白和杜甫作为唐代诗学史上的两座高峰,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两位典范人物。李睟光在《李翰林诗赞》中赞誉李白是“天仙之词,如马脱羁。卓不可追,万古宗师”[1]198。在《杜工部诗赞》中褒扬杜甫“浩浩溟海,龙拏鲸骇。雄跨百代,与李作配”[1]198。因而在创作中李杜均是李睟光重点师法的对象。《芝峰类说·文章部》中与李白有关的材料有97条,与杜甫有关的材料有155条,李杜并论的材料有29条。就材料数量来看,李睟光对杜甫的关注胜过李白。原因恐怕正如邹志远在《李睟光文学批评研究》一书中所言:

在李睟光看来,李杜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的诗人,只不过一位是在天上,一位是在地上,天上的高不可及,只能欣赏、仰视,却不可学,学的话就必然成为邯郸学步;地上的可谓知音,可以对话,可以探讨,可以在字、词、句、章上,也可以在谋篇布局上成为学习的对象……从李杜的诗歌创作能否可以为后人学习、效法的角度进行比较,杜甫是可以学的,而李白是不可以学的。”[9]219-220

既然杜甫可学,那么如何学呢?又要学习他的哪些方面呢?李睟光在《芝峰集·别录·跋》中给出了自己学习前人的甘苦心得:

诗固难能,亦难言也。譬诸兵法,如赵括之易言而自以为能者,是未得其妙焉者也。余少时尝从事于诗而不著力,既弱冠成进士,便弃笔砚,不敢以是自任,盖知其难能也。间因沈病,屏绝人事,颇阅古今诸集,尤好始、盛唐诗法,观其体格,究其意趣,稍有所自得,然后益信其难言也。苟非沈潜玩索,顿悟妙境,则固不足道。若一字之未谐。一语之未妥,亦不得为能矣。诗果易言乎哉![1]183

李睟光对于初唐和盛唐诗歌的学习,先是观其文体风格,然后考究诗歌的内容意蕴,再经过反复的阅读思考,涵咏讽味,才顿悟诗歌的妙境。李睟光明确指出学习前人诗歌的关键在于“沈潜玩索”,所以想要学习杜诗而有所得,就必须首先对杜诗进行仔细研读。《芝峰类说》中,李睟光依据前人旧注和诗话,对杜诗的声韵、字词、句意以及用典进行解释,并经常提出自己的新见和疑问,便是在对杜诗进行自己的理解研读。但仅仅懂得杜诗的字词句意是不够的,如果还想进一步体会杜诗的深层意蕴,则需要对杜诗进行批评鉴赏,指出其妙处所在。李睟光云:“诗评古人尽之,殆无余蕴。若悉取诸家诗语,深潜玩索,则当有所得。”[2]156所以李睟光又结合中国宋明诗家的意见,对杜诗语言、文体、内容、诗法和渊源影响等内容进行品评,从不同角度探讨了杜诗的艺术特点和价值。

李睟光不仅在诗话中细致论述了杜诗的相关内容,为古代朝鲜文人取法杜诗指明方向,而且自己的诗歌创作也深受杜甫的影响。李睟光的诗文创作成果颇丰,他的诗文作品主要收录在《芝峰集》一书中,《芝峰集》全书由原集31卷和附录3卷组成,其中前20卷为诗集,卷21到卷31主要是文集,附录所收是后人为芝峰所写的行状、墓志铭、祭文、挽词等内容。

李睟光诗集中直接化用杜诗的有100余首,诗中直接提及杜甫的有17首。化用杜诗者,如《伏承沈相国手翰,辞意缱绻,无任感佩,因次上年所赠诗韵奉谢·其二》“霖雨登贤佐”[1]126便是化用杜甫《上韦左相二十韵》“霖雨思贤佐”[6]194;《二十日·祇领冕服抵通州》“身与青春作伴归”[1]158化用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6]801;《次山雨楼》“笔端风雨落银钩”[1]179化用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6]551,如此者不可胜举。李睟光诗中直接提及杜甫的诗作,主要分为两类,一是李睟光以杜甫自比,如《露梁感旧》:

霜气稜稜挟夜严,客亭衣被顿教添。月将水色窥秋户,风引钟声到晓簷。诗句未医穷杜甫,菊花应笑病陶潜。惊心四十年来事,独对青灯稳下帘。[1]63

该诗首联借景写诗人的羁旅之愁,颔联用“秋月”和“秋风”意象渲染了浓重的孤独情怀,颈联借用杜甫和陶潜来表达自己对人生的感慨,尾联体现了自己不惑之年的迷惘,“惊心”二字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诗人内心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彷徨。又如《酒席口占·其二》:

杜子新茅屋,陶生旧菊篱。一林晴雪后,千壑夕阳时。委巷过逢少,清樽笑语宜。惟须除万事,尽意快倾巵。[1]38

该诗主要写了诗人隐居之乐,开篇诗人把自己居住的茅屋比作是杜甫的草堂和陶潜的菊篱。接着诗人进一步叙写隐居之地的环境,不仅风景佳绝,更兼过逢相少,无人事之累。居住于此的诗人,忘却了世间烦扰,只想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诗人此种怡然自适的心境和寓居成都草堂的杜甫颇为相似,杜甫在《绝句漫兴九首·其四》中也说“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6]656,告诫自己暂时抛却那身外无穷烦恼,及时行乐,尽情享受眼前的诗酒人生。

还有一类是李睟光称赞他人诗才,而用杜甫作比,如《任持平叔英挽·其三》:

冰清檗苦铁心肝,活计平生到骨寒。华表鹤归天万里,少陵鲸动海层澜。千秋汗简霜犹凛,一夕封章墨未干。惆怅旧游今冷落,玉清谁与结诗坛。[1]66

任叔英(1576—1623),字茂叔,号疎庵,光海朝登第,博学能文,曾因谠直被贬,风骨独具,未满五十而卒。该诗首联言任叔英能以廉洁自苦,以致一生清贫。颔联言叔英诗歌辞旨高远,同时赞其诗风劲健,颇具杜甫鲸动层澜的雄浑壮阔。颈联称赞叔英耿介忠直,文章必会流传千古。最后诗人感慨从今往后,再无人可与携手同游,谈诗论道,表达了对叔英的无限哀思。

又如李睟光为好友车天辂所写的诗评《题五山诗卷后》:

扫尽齐梁复始唐,独鸣骚垒擅文章。雄锋露处精神健,彩笔挥时物象忙。工部诗名千古重,溧阳身计一生凉。遗编慎莫轻投暗,今世无人识夜光。[1]68

车天辂(1556—1615),字复元,号五山,朝鲜王朝中期诗文大家,才华过人,可惜名位不显。李睟光盛赞车天辂雅擅诗文,一扫齐梁的绮靡,恢复盛唐风雅,在文坛上独领风骚。颔联点出车天辂的诗歌特点,雄深雅健,运笔成风,挥写物象。颈联高度评价了诗人的一生,诗才可与杜甫比肩,名重千古,落魄失意却似孟郊,一生沉沦下僚。最后诗人为好友的怀才不遇而深感惋惜。

其实无论是化用杜诗还是在诗中直接提及杜甫都属于诗歌语言形式上对杜诗的学习和模仿,而那些宗法杜甫所作的爱国忧民之作才最能体现李睟光对杜诗精神实质的把握。试以李睟光的《登州纪事五百五十言》为例,该诗为长篇五言古诗,诗中详细叙述了当时天灾人祸下人民的悲惨与痛苦,表达了诗人对人民的同情以及对黑暗现实的批判:

登州地险艰,岭海之中间。桑溟横作带,铁峡擘成关。鸟道上青空,南北一线通。江黄接近界,风俗杂山戎。民居丛棘里,百里无一二。田耕少所收,土瘠没生理。天寒早霜雪,往往禾未熟。去年秋失稔,甔石空无蓄。今年夏甚旱,蕴隆地皆赤。灵渊祷甘泽,槁苗方再活。七月十九夜,大雨狂如泻。狞飙振屋瓦,木拔山尽赭。海溢水入城,弥漫遍四野。禾谷乱随流,泥沙没田畴。溺者十四五,濈濈生鱼头。飞走皆漂荡,堆积比山丘(马牛鸡犬山禽野兽水族之类,亦皆漂死堆积于水渚)。山崩岸亦塌,川原总反覆。有如鸿蒙初,天地将改辟。又如共工氏,怒触天柱折。室庐荡无存,十户才一脱。萧条四境内,如经丧乱酷。僵尸满巨港,老弱携且哭。哭声上彻天,风云为变色。故老泣相语,此灾无前古。哀哀不忍闻,念之肠欲腐。西成望已绝,我民何所食。民既不得活,邦本恐将蹶。天意本难料,变生应有召。上有仁圣君,翼翼文心小。斯民亦非辜,奈何天不吊。兵火十年后,北虏祸仍构。三月战潼关,坚城终不守。五月入穷发,千兵半流血。边圉日孤危,贼势愈猖獗。戍卒坐待哺,防秋事转急。尽发闾左兵,远输岭南粟。舳舻海中衔,蹄踵道上接。行赍又居送,八路共骚动。无兵可更换,无粟可继供。点丁及三尺,捕亡穷一族。可怜石壕村,生离与死别。使者日相望,诛求星火迫。妇子困递传,丁壮疲力役。鞭笞耐楚毒,身上无完肉。弃家窜深谷,延命且晷刻。岂意休明时,生灵至此极。嗟余受牛羊,立视宁忍恝。当事惧未办,医民顾何策。呜呼复呜呼,叹息重叹息。我欲问天公,天公听若聋。我欲诉真宰,真宰亦不聪。作图效郑侠,将期叩阊阖。出位固有罪,堂陛又远隔。所恃吾王心,光明如白日。照遍蔀屋氓,从今得苏歇。[1]110

李睟光此诗在当时已被时人所称赏,申钦《芝峰集·鹤城录·跋》谓其:“空中之音耶,相中之色耶,其源乎风耶,其源乎雅耶!《登州》之作,直与《舂陵》一篇,并驾于千古之上。”[1]115申钦认为李睟光的诗歌具有盛唐诗歌含蓄蕴藉、韵味无穷的艺术境界,同时又继承了风雅精神,其《登州》之作,可以与元结的《舂陵行》并驾于千古之上。李睟光于万历乙巳(1605)至万历丙午(1606)担任安边府使,此诗当作于安边任上,安边府亦称登州。全诗可分为四个部分,首叙登州地险民贫,又因天灾,颗粒无收,禾稼未成。次叙登州水患深重,大水过后,屋毁人亡,十不存一,四境萧条,如经丧乱。再叙兵连祸结,壬辰倭乱十年之后,北虏再兴兵祸。当此之时,朝廷不是下令抚恤百姓,而是倍加征求,横征暴敛,以应时役,点丁以至三尺,捕亡穷尽一族,以至无兵可换,无粟可征。更加官吏鞭笞,百姓只有弃家逃亡深谷,才能换得片刻生机。末以诗人的感慨悲愤作结,在此朝政清明之时,竟至生灵涂炭,不是很讽刺吗?诗人隐隐把批判矛头指向统治阶级。为拯救百姓于水火,诗人决意效仿郑侠,陈述民情,上达天听,即使因此获罪也在所不惜,足见其济世爱民之心。不过诗人最终能依靠的也只有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能够体察民情,抚恤民生,由此削弱了本诗的批判力度。李睟光诗中“哀哀不忍闻,念之肠欲腐”句正与杜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6]227相似,而胥吏诛求,赋役繁苛一段,虽不如杜甫《石壕吏》之深刻传神,但也写出了封建统治下底层人民的悲惨命运。

除此之外,诸如《苦热行》《田父词》《悯旱二首》等诗无不体现出诗人对下层百姓的关怀同情以及对社会弊病的批判。李睟光诗中所彰显的关心民生,针砭时弊的风雅精神正是杜诗精髓。杜甫诗作之所以闪耀千古,高出众人之上,就在于其诗中所蕴含的以风雅为核心的现实主义精神。

李睟光宗法盛唐,在学习盛唐诗人的过程中,他把杜甫作为自己的重点师法对象。他不仅在《芝峰类说》花费众多笔墨解释和评价杜诗,为朝鲜文人学习杜诗指明方向,而且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也有意化用杜句,模仿杜诗。诗学观上的“尊唐”,让他有意选择杜甫作为自己的接受对象。

三、明代复古思潮的影响

李睟光“尊唐”诗观影响了其对杜甫的接受,实际上李睟光“尊唐”诗观的形成亦与明代文坛的复古思潮有关。复古是明代文学思潮的主流,尤其是前后七子主盟文坛的时期,复古运动达到高潮。复古诗论家虽然在具体诗论上有所差异,但总体上都尊尚唐诗,尤其推重盛唐。作为唐诗大家的杜甫,势必成为诗坛学习和模仿的主要对象。而李氏朝鲜王朝对明朝始终奉行“事大”政策,积极学习汉文化和购进汉书,明朝诗话的大量流入和刊行,让朝鲜文人得以了解当时明朝文坛的动向。加之,李睟光曾三次出使明朝,对当时明代文人的复古思潮有着更加直接的认识。李睟光就曾在《芝峰类说》中多次引用明代复古派文人的诗话意见来表达自己的诗学观点,下面就以李睟光在评价杜诗时所引用较多的两位诗话家杨慎和王世贞为例,来探讨明代复古思潮对李睟光接受杜甫的影响。李睟光《芝峰类说》中论及杜甫而引用杨慎观点的共计有13条材料,引用王世贞的观点共计有8条材料。

据现代学者金生奎统计,杨慎《升庵诗话》及《升庵集》中有关杜甫的材料多达300余条,共计3.5万字之多。金生奎指出杨慎以学问论杜诗,特别善用考据的方法去接受杜诗。[10]91-92李睟光的《芝峰类说》作为一部综合性类书,呈现出明显的重学倾向。在杜诗接受方面,李睟光也主要是采取考据式的方法。他在继承前人旧注和诗话的基础上,对杜诗读音进行辨析,阐释杜诗疑难字义,特别重视考证杜诗用典、遣词造句之源出与影响。李睟光在解释杜诗时对杨慎观点的引用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结合杨诗,以释杜诗:

杜诗:“杨王庐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盖言四子当时别作一体,轻薄为文者哂之。然尔曹身名俱灭,而四子声名不替,与江河同流于万古云尔。今按杨慎诗曰“轻薄哂王杨,群儿谤李杜。光焰万丈长,江河千古注”是也。[2]195

杜诗出自《戏为六绝句·其二》。[6]745诸家对此诗的不同理解主要集中在“轻薄”二字上,根据前人旧注,“轻薄为文哂未休”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四子为文轻薄,被他人讥哂不休;一是后生轻薄为文,讥哂四子不休。李睟光当是比较赞同后说,他用杨诗证杜诗,以“轻薄为文”属后生,而非四子。

二是对杜诗俗化倾向的批评,受到杨慎的影响:

杜子美《送人迎养》诗曰:“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杨用修以为此句用孟宗、姜诗事。“青青”字自好,“白白”近俗。韦苏州《送人省觐》诗云:“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杜不如韦多矣。余谓用修所见似是。但韦诗“红稻”“白鱼”皆是泛说,则恐不如杜之用事衬切矣。[2]162

杜诗:“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杨慎以为此句法不雅,而后人多效之。按梅圣俞诗“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盖出于杜,而似村童俗语,恐不必效也。[2]159

“青青”句,杜诗原题为《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仇注》:“白白”作“日日”[6]842。杨慎原文见《升庵诗话》“竹笋江鱼”条:

杜子美送人迎养诗:“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用孟宗、姜诗事。韦苏州送人省觐,亦云:“沃野收红稻,长江钓白鱼。”又云:“洞庭摘朱果,松江献白鳞。”然杜不如韦多矣。“青青”字自好;“白白”近俗,有似儿童“白白一群鹅,被人赶下河”之谣也,岂大家语哉?[11]522

李睟光赞同杨慎的说法,认为杜甫诗语用“白白”近俗,不如韦应物用词得体。其实关于此句,“白白”一作“日日”,以“日日”为是,因姜诗事有每旦出双鲤鱼,故作“日日”,见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四“辨杜子美诗”。[12]89-90一说以“白白”为是,见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八,言其曾见古本,“日日”作“白白”。[13]141杨慎既言用姜诗事,又认为“白白”近俗,似是未见作“日日”本。但就算作“白白”也未尝见得就俗。浦起龙曰:“愚谓正好在此两字活泼。‘江鱼’白白,跳跃闪烁如生,群鹅白白,则呆而俚矣。用修好以攻杜为事,似非其伦,愿与解人辨之。”[14]630

杨慎对杜诗“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的评价,见于《升庵诗话》“梅圣俞诗”条:“梅圣俞诗:‘南陇鸟过北陇叫,高田水入低田流。’山谷诗:‘野水自添田自满,晴鸠却唤雨鸠来。’李若水诗:‘近村得雨远村同,上圳波流下圳通。’其句法皆自杜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之句来。”[11]441杨慎原文只说梅圣俞等人的句法源自杜甫,并未说此句法不雅。恐是李睟光自己不喜此句法,故误解杨慎之说。

三是论杜诗影响,李睟光在谈及杜诗对后人的影响时,曾以杨慎的观点为证:

张戒云:“李义山、杜牧之大抵工律诗而不工古诗,七言犹工,五言微劣。”杨慎曰:唐诗人中,“李义山、杜牧之学杜甫”。余见世之学诗者多主樊川、义山,盖以七言律且以学杜故也。[2]168

李睟光引张戒和杨慎的话为据,认为后世学诗者多学李商隐和杜牧,是因为此二人工于七言律诗并且学习杜甫的缘故,肯定了杜甫七言律对后世的影响。

王世贞对杜诗的接受带有明显的学者气质,思辨色彩浓厚,他通过评说前代以及当世诗人尊杜、学杜的情况,总结其得失,来表达自己对杜诗体征的判断。[10]126-134李睟光十分推崇王世贞之说,他在《芝峰类说·文章部》多次征引王世贞《艺苑卮言》中的诗话条目来表达自己的诗学观点。对于杜诗的研究,李睟光也吸收了王世贞思辨性的治学方法,持一种比较客观而严谨的态度。李睟光在杜诗接受方面受王世贞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引用王世贞的意见,来解释杜诗字词的来源与字义:

杜诗“玉佩仍当歌。”按:《古乐府》“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乃知“当”字出于此。[2]198

李睟光此条对杜诗“玉佩仍当歌”中“当”字的解释,其实本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古乐府‘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二语妙绝。老杜‘玉佩仍当歌’,‘当’字出此,然不甚合作。可与知者道也。”[15]117李睟光引用王氏之说,而未表明,还以按语的形式表出,让人乍看之下,以为是李睟光自己的见解。

二是对杜诗的负面评价,受到王世贞的影响:

王世贞曰:“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信哉斯言也![2]158

《艺苑卮言》曰:“杜诗:‘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颇无关涉,为韵所强耳。”余谓世间一种人不解利病,概谓古作皆善,并其不好处好之率以为法,惑矣。此等疵病,今人指摘之,则必无信之者矣。[2]163

王世贞认为七言排律虽然是杜甫所创,但排律讲究声韵和对偶,又是长篇,想要写出好的作品尤难,对此,李睟光十分赞同。对杜甫“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句的指摘,并非王氏创见,王嗣奭《杜臆》引须溪云:“上下不相绍,徒押韵见意。”[16]9刘辰翁早已论及,王世贞沿用其说,并加以引申,批评后人盲目拟古之弊。李睟光认同王世贞之说,认为此诗上下两句之间确无关涉,只是限于律诗用韵的规则,勉强成诗。李睟光批评杜甫为韵所限,不顾诗意滥用典故,后人不解其中关系,一味效仿古人,并且古人不好的地方一并奉为典则。虽然李睟光本意是为了借此批判当时盛行的盲目拟古之风,但杜诗此处并非如王世贞所说是为韵所强,毫无关涉。淮南王为汉人,孙登为晋人,淮南王与孙登两者虽殊不相及,但杜甫却巧用典故,以淮南王爱士喻汝阳厚遇自己;以嵇康自比,虽才高而得以保全,不愧孙登,达到宾主兼收的效果。两者皆是寄托之言,需要结合诗歌的内容具体分析,不可只从字面求解。李睟光不审其意,完全引用王说,以致误解杜诗。

三是论杜诗对宋人的影响方面,引王世贞的观点为据:

王世贞曰:“子瞻多用事,从老杜五言古诗、排律中来。鲁直用拗句法,从老杜歌行中来。”信斯言也!宋以后诗概以老杜为祖耳。[2]160

陈后山喜用杜诗。杜云:“昨夜月同行”,陈则曰“殷勤有月与同归”;杜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杜云“文章千古事”,陈则曰“文章平日事”;杜云“乾坤一腐儒”,陈则曰“乾坤着腐儒”;杜云“寒花只暂香”,陈则曰“寒花只自香”。工拙可卞。[2]169

王世贞指出宋代诗坛的代表人物都曾受到杜甫的影响,苏轼诗歌使事方法,是从杜甫五古、排律中来;黄庭坚喜用拗句,则是受杜甫歌行的影响。李睟光在引述王氏观点后,慨叹宋以后诗皆以老杜为祖,说明李睟光对杜诗影响力的高度认可。至于陈师道喜欢化用杜诗事,李睟光完全沿用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的说法:

又有点金成铁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少陵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着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暂香。”陈则云:“寒花只自香。”一览可见。[15]219

王世贞谓陈师道学杜诗是“点金成铁”,虽只改动杜诗数字,但已远逊于原作。江西诗派提倡“点铁成金”,谓借用古人诗句,只稍稍改动原文,就能化陈言为新意,为己所用。而此处王世贞说陈师道是“点金成铁”,明显是在讥讽陈师道。李睟光虽未如王世贞般态度鲜明地指责陈师道,但他说“工拙可卞”,谁工谁拙,一眼便知,显然是赞同王世贞对陈师道的批评,而肯定杜诗的艺术成就。

李睟光在对杜诗的解释与评价方面受到复古派文人王世贞、杨慎等人的影响,他多次在自己的诗话著作中援引二人的观点,来解释杜诗字词,探讨杜诗影响,评价杜诗内容。明代复古思潮对李睟光接受杜甫的影响,是当时中朝文坛之间文化交流的一个缩影。

四、李氏朝鲜时期对杜诗的推崇

李氏朝鲜王朝从开国之初就实行“斥佛扬儒”的思想政策,将程朱理学定为国家的正统思想。作为继承儒家诗教传统的杜诗,自然备受推崇,成为众多古代朝鲜文人学习和模仿的典范。成书于成化辛丑年(1481)的《杜诗谚解》,是古代朝鲜最早用朝鲜文注释汉文翻译的杜诗诗集,曹伟为《杜诗谚解》初刊本所作序文就明确道出当时朝鲜官方大力推动杜诗刊行的主要原因在于杜诗与《三百篇》相为表里,有关世教,可以有补于风化,非后世吟风弄月,刻削性情者可比。[17]338当时的朝鲜国王成宗亦云:“诗发于性情,关于风教。其善与恶,皆足以劝惩人。大哉,诗之教也!《三百》以降,惟唐最盛,而杜子美之作为首,上薄风雅,下该沈、宋,集诸家之所长而大成焉。诗至于子美,可谓至矣!”[18]241在朝鲜官方的提倡和推动下,杜诗在李氏朝鲜王朝中期被确立为诗坛典范。李睟光作为李氏朝鲜中期有名的诗论家,在诗论中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杜甫这样一个典范式的人物。

除此之外,李氏朝鲜时期,造纸和印刷业发展迅速,在质量和效率上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在官方主导下,大量杜集被翻刻与刊行,推动了杜诗在朝鲜的传播与流行;而大量杜集的刊行与流布,又进一步巩固了杜诗在朝鲜文坛的典范地位。

据统计,古代朝鲜时期覆刻及编纂注释的杜诗版本不下数十种。朝鲜时期覆刻中文本,如《杜工部草堂诗笺》《集千家注杜工部诗史补遗》《读杜诗愚得》《虞注杜律》《赵注杜律》《杜工部诗范德机批选》《须溪先生批点杜工部七言律诗》《杜工部分类五言律诗》《杜律》等。①参见李立信:《杜诗流传韩国考》,文史哲出版社,1991年,第87-91页;全英兰:《韩国诗话中有关杜甫及其作品之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第4页。另外,除覆刻中文杜集,古代朝鲜官方亦组织人新纂、翻译和编选杜诗,尤其是从世宗朝开始,杜诗的编纂工作在当权者的倡导下得到较大发展。成书于朝鲜世宗二十五年(1443)的《纂注分类杜诗》就是朝鲜第一部由朝鲜人自行注解的杜甫诗集,该书以徐居仁编次本《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为底本,注释部分则主要参考元代刘辰翁、高楚芳编的《集千家注批点分类杜工部诗集》。该书编纂完成后,曾被多次翻刻,影响深远。[19]朝鲜世宗时期,当时的国王李祹同申叔舟、成三问等谚文厅学者一起于1443年创制出了由28 个谚文字符组成的朝鲜民族文字“训民正音”。“训民正音”的创制,对朝鲜文化和国语文学的发展起到了重大的推动作用。在“训民正音”创制完成以后,即以《纂注分类杜诗》为底本,用韩文对杜诗进行注释和翻译,前后历经近四十年,终于在成宗十二年(1481)完成古代朝鲜史上第一部韩译杜诗《杜诗谚解》。《杜诗谚解》的刊行,加快了杜诗的普及,让更多古代朝鲜文人能够读懂杜诗。在李睟光稍后,朝鲜文人李植(1584—1647)编成朝鲜第一部私人批解注释杜诗的专著《纂注杜诗泽风堂批解》,李植从46岁开始进行批解杜诗,前后历时近20年,才完成此著述,可堪为这一时期朝鲜文人研究杜诗的代表性成果。[20]申纬盛赞此书:“天下几人学杜甫,家家尸祝最东方。时从《批解》窥班得,先数功臣李泽堂。”[21]375可见李植《杜诗批解》一书对时人学习杜诗的贡献。李氏朝鲜时期杜诗的大量刊刻与纂注,为李睟光提供了丰富的阅读材料。李睟光得以广泛了解宋、元、明文人注杜、批杜的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对于杜诗的理解与评价。

另外,李氏朝鲜中期,诗坛上出现了一大批杰出的诗人,朝鲜汉诗的发展也进入全盛期。许筠《惺叟诗话》曰:

我朝诗,至中庙朝大成。以容斋相倡始,而朴讷斋祥、申企斋光汉、金冲庵净、郑湖阴士龙,并生一世,炳烺铿锵,足称千古也。我朝诗,至宣庙朝大备。卢苏斋得杜法,而黄芝川代兴。崔、白法唐而李益之阐其流,吾亡兄歌行似太白,姊氏诗恰入盛唐。其后权汝章晩出,力追前贤,可与容斋相肩随之,猗欤盛哉![22]1486

同时,从16世纪中叶以后,朴淳等人开始提出“诗回盛唐”的主张,开始有意识地复归唐代诗风,出现了一批宗法盛唐的诗人,主要代表作家有“三唐诗人”崔庆昌、李达、白光勋,以及李安讷、申钦、李睟光、车天辂、权跸等诗人。李睟光言:“我东诗人多尚苏、黄,二百年间皆袭一套。至近世崔庆昌、白光勋始学唐,务为清苦之词,号为‘崔白’,一时颇效之,殆变向来之习。”[22]1051在由“宗宋”向“宗唐”的转变过程中,当时的诗坛名家几乎都曾取法杜诗,诗歌创作亦深受杜甫影响。尤其是这些宗唐诗人,在学习唐代诗歌的时候,更是有意以杜甫为师。

“三唐诗人”诗学成就最高的当属李达(1539—1618),字益之,号荪谷,许筠说李达少时曾从郑士龙处学习杜诗,[22]1487他所作的《移家怨》《刈麦词》《扑枣谣》《拾穂谣》等描写民生疾苦的诗作,深得杜甫格力。其他两位诗人崔庆昌和白光勋亦深受杜甫影响。李安讷(1571—1637),字子敏,号东岳,曾读杜诗数千回,诗作中常见模拟杜诗之迹,李植言:“近代学诗者或以韩诗为基,杜诗为范,此五山、东岳所教也。”[22]1544申钦(1566—1628),字敬叔,号象村、玄翁,与月沙、溪谷、泽堂并称“月象溪泽”文章四大家,其《晴窗软谈》多次提及杜甫及杜诗,认为“杜诗,古人比之周公制作。诚的论也。”[22]1381权跸(1569—1612),字汝章,号石洲,诗祖老杜。申钦曰:“有韦布权跸者,字汝章,参议擘之子也。擘能文章,跸早得家庭之训,弱冠而艺成,治少陵,所作甚清艳,后来作诗者,推为第一。”[22]1399梁庆遇《霁湖诗话》亦曰:“其诗祖老杜袭简斋,语意至到,句法软嫩,一时能诗人皆推以为莫能及。”[22]1427李植(1584—1647),字汝固,号泽堂,光海朝文科进士,推崇杜诗,认为“李白诗飘逸难学。杜诗变体,性情、词意古今为最。记行及《吏》《别》等作,分明可爱者,不可不熟读摹习,以为准的。”[22]1542李敏求(1589—1670),字子时,号东州、观海,为李睟光之子,李敏求自言:“余诗尚杜陵。”[22]2110郑斗卿(1597—1673),字君平,号东溟,其《东溟诗说》曰:“老杜为万古诗祖,其造句法,自有定式,学者勿为放过。”[22]1432当时文坛名家竞相以杜甫为师,李睟光作为宗唐诗人群中的一员,也会受到影响。

德国学者朱利安·赫奇认为:“某一作品或某一个人的作用不能与其发生着影响的历史分割开来,或者说决定我们评价和受评价影响的社会条件分割开来;而且,我们对于过去的个人的判断,有赖于他们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形式,而并非他们现在或过去的本质。”[23]330李氏朝鲜中期,大量杜集的刊刻与纂注以及官方对杜诗的大力提倡,还有大量诗坛名家的自主学习与效仿,让杜诗成为当时的文坛典范。李睟光作为朝鲜中期的文人,身处其中很难不受时代风尚影响。

五、结语

综上,李睟光作为异域文人,其对杜甫的接受既有其个人原因:乱世为儒的时代不幸以及相同的忧国爱民情怀,让二人成为异代知音。诗学观上的尊唐,让李睟光选择把杜甫作为自己重点师法的对象,不仅在理论上宗杜,而且在诗歌创作中亦取法杜诗。同时,李睟光对杜甫的接受亦有其社会原因:当时明代文坛的复古运动方兴未艾,标举盛唐,尊崇李杜。李睟光曾三次使明,亦深受影响。另外,李氏朝鲜中期,朝鲜文人开始从“学宋”到“学唐”,在朝鲜官方的推动下,杜诗在朝鲜中期被确立为诗坛典范。李睟光作为朝鲜中期有名的诗论家,在诗论中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杜甫这样一个典范式的人物。通过对李睟光接受杜甫原因的探讨,为我们进一步考察李氏朝鲜中期文人对杜甫接受情况提供了一个较好的视角。诗圣千古,名动异域,朝鲜文人乐于接受杜甫,既是自己心之所向,也是时代的必然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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