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张九龄诗歌的禅意
2022-03-17官方
官 方
(韶关学院 图书馆,广东 韶关 512005)
张九龄(678-740)是唐代“开元贤相”,初、盛唐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诗人。作为开元文坛继张说之后的一代文宗和“文儒”集团的领袖,初盛唐之交的文坛盟主。张九龄作为岭南诗歌初祖,首倡唐诗中的山水田园诗派,其诗是唐诗由初唐进入盛唐的桥梁与标志。张九龄富有胆识和远见,忠耿尽职,秉公守则,直言敢谏,选贤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趋炎附势,敢与恶势力作斗争,一贯以贤明正直立身于朝,为“开元之治”作出了积极贡献,以“九龄风度”名垂史册。但也因此得罪了一些人,致罢相被贬,忧愤交集。因此,张九龄诗歌藉山水田园自然景色感怀际遇,抒发其曲折际遇中难行能行的禅心,使其诗歌充满生命禅意。
一、张九龄诗歌的禅意
(一)张九龄诗歌禅意渊源
“禅”是 佛 教 名 词,意 译 作“思 维 修”“弃恶”“功德丛林”等,通常译作“静虑”。意谓心注一境、正审思虑,以制伏烦恼、引发智慧。“中国的禅,是起信论的‘一心不二’的教理与维摩经的‘语默不二’、‘破斥’的态度结合,更加上老庄的洒脱而生出禅味,而其所求者,是佛教的大理想‘法’。人与‘法’打成一片,通过人格而表现佛法。”[1]207六祖慧能开创禅宗南宗,标志中国化佛禅思想的确立,而后禅宗得到了充分且迅猛的发展。慧能吸收儒家心性之说与道家理论,融汇成以“直指人心”“自性成佛”的禅宗顿悟之说开悟众生。从此,“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成为人们特别是士人的人生模式。
禅意指禅心,即清静寂定的心境,指清净、简洁、平淡的意识思维,是一种思虑得到平静以后的人生观或者人生态度。唐人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诗言:“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2]190明人何景明《吹笙》诗曰:“幽心与禅意,凄切转关情。”[3]291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华,魏晋以后,诗与禅的联系日益密切,在唐代达到巅峰,几乎所有唐代文人都受到了佛禅思想的浸润。禅宗与诗歌的关系由来已久,二者在发展过程中相互浸染、交融,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明季知空和尚评陈佐才诗说:“自古诗情半个禅,以诗为禅,以禅为诗,无可无不可也。”[4]157可见,禅与诗过从甚密,互相影响,互为补充。禅宗与诗歌同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唐朝是禅宗与诗歌发展的昌盛时期,张九龄首倡唐诗中的山水田园诗派,是唐诗由初唐进入盛唐的桥梁与标志。
张九龄与六祖慧能生活在同一时代,且出生成长在慧能驻锡扬禅之地——韶州。张九龄生活的时代,正是禅宗兴盛之时。禅之于唐代文人,其主要意义已由“明心见性”的宗教皈依转化为解决人生苦恼的心灵依托。在当时的文人中,禅已化为一种体验、一种感情,扩散到人们的意识深处[5]。唐代禅宗与诗歌同盛,无论作家风格、文学思想、作品体式均深受禅宗影响,张九龄也不例外,其春风得意时的山水纪行诗充满“清”“澹”禅意,曲折际遇时委屈贬谪后的感怀诗饱含“九龄风度”的禅定。
(二)张九龄诗歌的阶段性禅意特征
张九龄现存诗歌222首,从张九龄生平际遇观察其诗歌风格的变化,以贬荆州长史为界,将其诗歌划分为前后两期[6]前言6。前期创作成就最突出的是山水纪行诗,他是唐代最早大量创作山水诗的诗人,“清”“澹”就是其山水诗的禅意表现;其后期的诗歌创作中,则多采用隐晦曲折的象征、比兴等手法,书写操守志趣,风格沉郁,思深力遒,是其于曲折际遇中坚守“九龄风度”的禅定表现。张九龄诗歌的禅意来自他通过内心的自我调节,让自己在沉浮的人生境遇中达到生活的平衡、内心的平和和精神的超脱,是诗人在曲折际遇中难行能行的禅心和坚守“九龄风度”禅定的表达。张九龄诗歌的禅意不是宗教性的,而是一种“自性清净、不粘不滞”的思想,是对“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的人生模式的反映,是一种稳定和优化内心的手段。
二、张九龄诗歌的禅意表现
(一)诗情充满禅趣
1.“不著一字”与“不立文字”的表达方式
禅家主顿悟,不依据经卷,而是通过师徒心心相印,理解契合,来传法授受,谓之“不立文字”。禅是教外别传的宗教,利用不立文字的文字,即用象征的、比喻的、暗示的语言来表现禅理[5]。这与诗家的“不著一字”异曲同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7]意思是不用一个直接的字眼,就能把意思表达得超逸美妙。诗贵含蓄蕴藉,意在言外,这是一种诗家的“悟”。
杜甫在《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中用“诗罢有余地”[8]赞扬张九龄的诗歌含蓄蕴藉,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像空间,去感受诗的言外之意。清人厉志曾引赤堇氏评论云:“读张曲江诗,要在字句外追其神味。”[9]意思是张九龄的诗歌无一字直接述说自己的情思,其情思却在对寻常事物的描绘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读九龄的诗,要品味其“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意境,这就是九龄的诗情禅趣。
因守正直言而遭谗被贬,深感朝政腐败,张九龄后期的诗歌创作用了大量的比喻和象征手法,如《感遇》(其四):
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
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
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
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6]174
诗人以“孤鸿”自喻,以“双翠鸟”喻两个政敌,以“池潢”比朝廷,以“三珠树”喻高位,以金丸喻仕途险恶,诗人把这些意象组合起来,创造出一个完整生动且具有深刻象征意味的境界,暗寓自己的遭遇与感受,既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对政敌的劝诫、对自己不慕荣贵得以脱身事外的庆幸,同时也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和生活哲理。
2.“明心见性,直指本心”的主观表达
禅宗“明心见性,直指本心”是发现自己的真心、真性的意思。明本心,见不生不灭的本性,乃禅宗悟道之境界。张九龄诗歌不直言自己的处世态度或自己对人生的体验,而是借助一些奇妙的形象或眼前的景物来暗示自己的心意。通过山水景物暗示一定道理,通过直觉思维感悟其中真意。通过对自然山水的感怀,表达自己在曲折际遇中难行能行的禅定。如《感遇·其一》: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6]171
彼时诗人遭遇谗谤,被贬为荆州长史,作《感遇》十二首托物寓意。此第一首运用比兴手法,借助兰桂自况,通过思悟她们“孤芳自赏”:兰逢春葳蕤,桂遇秋皎洁,是本性,并非为了博得美人折取欣赏;悟得君子贤人洁身自好,进德修业,是本份,并非为了博得外界称誉提拔的“真意”。全诗句句写草木,也是句句写人,通过草木表达自己不以廉价赢美名的清高志趣,抒发自己虽遭受排挤,依旧坚守本心、洁身自好的禅定。
又如《感遇》(其六):
西日下山隐,北风乘夕流。
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俦。
鸿鹄虽自远,哀音非所求。
贵人弃疵贱,下士尝殷忧。
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
感叹长如此,使我心悠悠。[6]177
诗人以黄昏凌晨时分燕雀吵嚷、鸿鹄远去,比喻当下小人得势、贤者放逐的境况。诗中日落西山、北风夕流的惨淡画面,是当时朝廷黑暗世道渐趋衰败的象征。这是一首自省诗,更是一首肯定、坚守自我本心的述怀诗。自省是感叹自己被外物扰乱了情绪,受到了“下士”的干扰,忘了内修心性,被苦恼所困。然而诗人感叹自己忘了内修,正是因为诗人“明心见性,直指本心”,对自我的真心和真性有深刻的认识和坚定的认同。内修,就是张九龄坚守本心,在曲折际遇中难行能行的禅定。
张九龄的这些诗,既无一字禅语,也不直接表禅意,但其中对世事沧桑的冷静反省,对人生起伏的超然态度,正表达了他彻底、清净、简捷、旁观和“明心见性,直指本心”的禅意人生。
3.宁静淡泊的创作心态与“空”观
禅宗是一种体悟人生的哲学,认为人生本来空寂,皆如梦幻,人应随缘自适。佛家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回头”指断灭贪嗔痴、大彻大悟,即要从“苦海”中解脱出来,就要把一切看“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0]8六祖慧能就是禅宗“空”观的代表。这种“空”观能帮助当时的诗人在仕途受挫、生活蒙难时抚慰心灵,消解自己因不幸遭遇带来的苦闷。
张九龄于开元十五年(727)至开元十九年(731)外放洪州、桂州,开元二十五年(737)贬荆州长史,贬谪带来的身心之痛和精神世界的失落就是“苦海”。政坛浮沉的历练让张九龄后期诗歌带有一种进退随缘、不与物竞的旷达之风,表露出淡泊之志和顺应本心的“空”观。如《骊山下逍遥公旧居游集》:“虽云经济日,无忘幽栖时。”[6]294《出为豫章郡途次庐山东岩下》:“愿言答休命,归事丘中琴。”[6]248还有《林亭咏》:
穿筑非求丽,幽闲欲寄情。
偶怀因壤石,真意在蓬瀛。
苔益山文古,池添竹气清。
从兹果萧散,无事亦无营。[6]151
此诗作于诗人去官归养,在家闲居之时。山石池竹等田园风物固然可以怡情,而真正的美意却在避开了人世的竞争钻营;“偶怀”与“从兹”二联更是以明朗的语言表达了无所争、无所求的淡泊志趣。
张九龄诗歌中关于淡泊之志的表达还有许多:要像“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6]171中芬芳的兰桂一样,不随俗、不求悦;要与“幽林芳意在,非是为人论”[6]165中的幽林一样,不求人知;要和“人兹赏地遍,鸟亦爱林旭”[6]164中的鸟儿一样,更爱旭日照耀的树林;要同“物生贵得性,身累由近名”[6]136中的“物”一样,明本心,见本性,不盲目追求功名。所有这些充满禅趣的诗作,无不表达他宁静淡泊的创作心态与“空”观诗情。
(二)诗意风物皆为禅
张九龄诗歌中的许多自然现象之物,都带有禅的意味,体现出悠远空灵、迷离朦胧、无限深邃的禅宗美。如“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6]239中空灵的“山”和朦胧的“空水”;“异壤风烟绝,空山岩径迷”[6]167中深远的“空山”和迷离的“岩径”,“松间鸣好鸟,竹下流清泉”[6]300中空灵的“松间”和悠远的“清泉”,无一不表现出空灵深邃的禅宗之美。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诗人获得了愉悦的禅心,超脱的禅定。
物只是物,毫无诗意可言,因此在诗歌中,物象要转化为意象,才能达到“神与物游”的境界,一切物象之意蕴都是通过意象表现出来。张九龄从自然物象中去体味禅意,利用这些富有禅意的特殊意象,表达自己的心境及不可言说的情感特征,并在直观的形象中体悟自我,获得心灵的超越。“山气朝来爽,溪流日向清”[6]218中清爽的“山气”和“溪流”;“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6]277和“夜雨尘初灭,秋空月正悬”[6]55中明朗的“月”;“试上江楼望,初逢山雨晴”[6]124中放晴的山景等,这些清爽明朗的意象,映现出诗人空明开朗的胸襟。
张九龄诗歌中的风物,还常反映出诗人悠然的心境,将清幽的景致与孤高的襟怀契合。“休闲偿有素,岂负南山曲”[6]164中的“南山”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1]89中的“南山”,“中流澹容与,唯爱飞鸟还”[6]229中的“飞鸟”和“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11]89中的“飞鸟”,何其相似;“且泛篱下菊,还聆郢中唱”[6]121更是直接效仿陶渊明重阳节摘“篱下菊”。从这些诗篇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张九龄诗与陶渊明诗共同的清澹、悠远的心境和禅境。
(三)诗风禅意盎然
明人胡应麟说:“张子寿首创清澹之派。”[12]“清澹”的艺术境界恰好与禅宗“心无所住”“心水常清”的境界不谋而合。心中清净,才能体会山水天地之心,才能与山水的性情相同,与山水的精神相合,从而达到与天地之性情之精神相通相合的境界,使张九龄的山水纪行诗充满了情景交融的禅境。情与景的交融产生诗的意境,张九龄的山水纪行之作,往往于景物意象之中,显示出一种闲静、恬淡、幽远的韵味,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清远浑成的境界,达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效果。在情与景的交融中,情是主导,景为情所用,写景是为了达情,所以生成的意境往往具有和谐、完整、浑然一体的禅意之美,让人沉浸其中,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西江夜行》用情景相融的手法,表达了诗人哀而不伤的思乡之情:
遥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
外物寂无扰,中流澹自清。
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
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6]224
诗句先是为我们描绘了清新的夜景,而后通过对自己感受的表达迅速由景入情,把浓浓的思乡情烘托得淋漓尽致,但却看不到丝毫低落情绪;尾联那声忽然响起的鹤鸣,由情入境,把诗人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继续踏上为国为民的事业中去。看“空”看“淡”一切,不受情绪干扰,追求本心,是专注、坚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禅定。
作于诗人辞官南归途中的《耒阳溪夜行》,几乎句句写景,但景物形象中却蕴含着悠远的禅意:
乘夕棹归舟,缘源路转幽。
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
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
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6]235
诗中对明月、岭树、溪声、岚气、霜华、猿声的描绘,虽只以简练的笔触轻淡点染,并未作具体细致的刻画,色彩也是淡淡的,却产生了高度传神达意的效果,无不浸透着诗人的愁情。情与景高度融合,浑然一体,构成清幽的意境;写景状物精细工丽,侧重于客观的刻画,由景物触发的情思没有直接倾诉和议论表达,而是融情于景,情与景高度契合。
张九龄在《题山水画障》中也有关于“以形传神”“因象见意”“妙合自然”美学主张的表达:“……良工适我愿,妙墨挥岩泉。变化合群有,高深侔自然。置陈北堂上,仿像南山前。静无户庭出,行已兹地偏。萱草忧可树,合欢忿益蠲。所因本微物,况乃凭幽筌。言象会自泯,意色聊自宣。对玩有佳趣,使我心渺绵。”[6]353诗人把画工称为良工,可见其对这幅画是十分欣赏的。此良画与世间万物相合,与自然山水相当,如此妙合自然,让人仿佛置身画中,不仅得到了欣赏的佳趣,还能引发缈绵的思绪,到达得意忘言的空明境界。
(四)诗文禅言禅语
张九龄一生奉儒,以天下为己任,晚年却遭谗被贬。在其左迁荆州都督府长史后的诗作中,禅宗用语明显增多,体现出由儒入禅的思想历程,是其借佛禅教义聊以自遣的处世模式的具体体现[13]。
荆州上任是冬天,张九龄途径玉泉寺,作《祠紫盖山经玉泉山寺》,诗中的“佛影”“梵音”“焚香”“高星”“法地”皆是佛物,“上界”“礼足”“归真”与“寂灭”皆是佛语;“焚香忏在昔,礼足誓来今。灵异若有对,圣仙其可寻。”[6]297更是直接表达了诗人对禅的归属。
第二年春张九龄又去了玉泉寺,此行所作的《冬中至玉泉山寺属穷阴冰闭崖谷无景及仲春行县复往焉故有此作》,透露出诗人对真如之体本自寂灭,世上万事万物不过是变幻的假相这一禅理的领悟:
灵境信幽绝,芳时重暄妍。
再来及兹胜,一遇非无缘。
万木柔可结,千花敷欲然。
松间鸣好鸟,竹下流清泉。
石壁开精舍,金光照法筵。
真空本自寂,假有聊相宣。
复此灰心者,仍追巢顶禅。
简书虽有畏,身世亦相捐。[6]300
“缘”“精舍”“法筵”“真空”“寂”“假有”“巢顶禅”都是佛物和佛语。“真空本自寂,假有聊相宣”是一句佛语,“真空”即佛教所谓超出一切色相意识的境界;“寂”即寂灭,佛教所谓本体寂静,离一切诸相的意思;“假有”即世间一切色相皆非真实的意思。“复此灰心者,仍追巢顶禅”和“身世亦相捐”更是直接体现了诗人的追随禅定之意。
三、结语
张九龄之所以被称为初盛唐之交的诗坛宗主,在诗歌创作方面卓有成就,与他独特的经历分不开,更与佛教禅宗对他的影响分不开。那些充满“清”“澹”禅意、饱含“九龄风度”禅定的诗歌,既兼顾了诗歌的审美境界,又充实并深化了诗歌的感情,是他对生命和禅观照、内化后的表达。对张九龄诗歌禅意的探究,不仅有助于我们正确理解他的思想轨迹,明白“九龄风度”的内涵底蕴,也对我们欣赏其诗歌的意境有所裨益。特别是其彻底、清净、简捷旁观的禅意人生,是值得我们学习和思考的处事处世思维方式。